【女生節專題】女生,女神還是婦女?——女權主義欣欣向榮,可為什麼要處決「女生節」?

前言最近,由《奇葩說》中「女生節取代婦女節」引起了一番爭議。是「女生」還是「婦女」?過3月7日女生節還是3月8日婦女節?「女生節」是否是一種婦女污名化?而「反三七過三八」是否是女權的一種抗爭呢?本期專題「女生,女神還是婦女?」(上、下)來深入討論下「女生節」與「婦女節」的「恩怨情仇」。

Timeline在3.8日到來之際UN Women也發布了一個時間軸,介紹了許多歷史上有名的女性。(觀看完整時間軸,請點擊閱讀原文)

女權主義欣欣向榮,可為什麼要處決「女生節」?作者:魏吉源近日來,正是這「女生節」,引起了不少女權主義者的憤懣。一群女權主義者發動了「反三七過三八」的號召,她們指出:「三七『女生節』讓意淫和消費假關愛之名成為傳統與慣例,強化了男保護女嬌柔的性別成見,不僅無法改變對女性的歧視與隔離,並且用糖衣包裹它最難下咽的部分。」並號召婦女們去到性別歧視現場,舉起寫有自己訴求的牌子拍照,或拍下性別歧視的三八節廣告標語,以話題#反三七過三八#的方式發布。筆者閱讀了一些活動參與人的微博和相關文章,將他們的主要論點總結如下:首先,其認為「婦女」這一語詞意指全體14周歲以上女性,是一個完全中性的概念,而慶祝「女生節」者則認為婦女一詞暗含有衰老、失貞之意,因此,女權主義者們認為將女生這一群體獨立於婦女之外,實質上是強調女生的年輕貌美和貞潔,是對餘下的婦女群體的大範圍污名化。他們認為3.7「女生節」與3.8「婦女節」暗指女生與婦女只有「一日之隔」,是狹隘貞操觀的復辟,因此不可接受。其次,其認為婦女節是百年以降女權運動的公開紀念,因此「婦女」一詞具有了代表現代新女性的含義,與自由、平等、尊嚴、獨立等一系列激動人心的語彙掛鉤。因此,慶祝婦女節,具有了緬懷女權抗爭之先驅、繼往開來的偉大意義,而鼓吹女生節的人們,僅僅理解到了婦女節作為「女人的節」的內涵,是對婦女節這一具有紀念意義的節日的貶低。

為了了解女權主義者的此次行動,筆者查閱了自晚清以來中國女權進步的來龍去脈,產生了很多困惑。總的來講,筆者認為此次反對三七「女生節」的活動將炮火對準了錯誤的目標,對於民間的社情也不充分尊重,而且陷入了不就事論事的泥淖。首先百年以來,婦女一詞在民間並不具有女權主義者所認為的那種光輝含義,而且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婦一字,《爾雅·釋親》中解釋為「子之妻為婦。又女子已嫁曰婦。婦之言服也,服事於夫也。」《康熙字典》在收錄該字時也援引了這一解釋。可見,在截至晚清之前的古典中國,以「婦」修飾「女」時,本身就具有濃厚的守貞、從夫色彩。「婦道」、「婦德」、「婦功」,這些平日里耳熟能詳的「傳統文化」,本身即是「婦」一詞的傳統釋義的鮮明註腳。清末西學東漸,傳統的婦道觀念開始受到猛烈的衝擊,與「婦道」相對應的「女學」開始興起,傳播現代的性別關係觀念。1898年王春林在《女學報》上發表了《男女平等論》一文,其文指出:「或者曰:貞節婦人之要道也,男女無辨,家將不能以齊也。然而男何以不貞節,不責之男兒僅責之女,其可乎?泰西之制,男女平等,彼西人之治家,盡有勝於中國者,又安見家之不齊乎?」其將「貞潔婦人」作為抨擊的對象,而提及性別平等之時,以「女」作為「男兒」的對應概念,可見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婦」這一語詞天然地具有貞潔屬性,而單表性別的「女」在時人看來就性觀念而言更為中立。1907年,清廷正式宣布著手起草《大清民律草案》。作為中國早期的具有現代色彩的民事法典,《大清民律草案》有意識地減少「婦」的使用,以「妻」、「母」、「女方」、「個人」代之,僅在論及婚姻中夫妻雙方的忠貞義務時,較為頻繁地用到了「婦」一詞。「婦」作為一個隱含女方之守貞義務的超級概念,在講求人身自由、注重意思自治的現代民事立法活動中,開始逐漸被刻意迴避。

進入民國,「婦女」的適用範圍進一步縮小。1922年發起於北京的女權同盟會,其宣言書就明確指出:「我們認政治上法律上的要求,在中國今日更是要緊,我們不但要把那些蔑視女子人權的法律,根本推翻,並且要求立定保障女權的新法律。不但要在司法上要求男女平等的財產權、行為權、親權,承繼權及離婚權,並且要在憲法上要求參政權,在刑法上要求『同意年齡』、『蓄妾者以重婚罪論』、『禁止買賣婢女』等種種新規定。」當時社會之女權進步團體,紛紛拋棄帶有「婦」字的女性稱呼,代之以平權色彩濃厚,與「男子」對等的「女子」一稱。筆者注意到,民國中後期官方仍在廣泛使用「婦」的概念的領域有二。其一是親繼領域的民事判決。1925年,江蘇高等審判廳在一次二審判決中指出:「守志之婦酌給財產無須得嗣子同意。」此類判決著重於說明夫妻之間的忠貞關係。其二是政府的動員文告,政府在動員民眾的文稿中之所以熱衷於使用「婦孺」之類的字眼,是因為其時在尚未受到女權思想影響的廣大地區,女性仍傾向於以「婦」而非「人」進行自我定位。至1949年共和國建政之後,由於種種原因,對於女權的爭取,由自下而上積極要求,轉變為自上而下的賦權運動,至近三十年之前,未發生大規模的女性自發爭取權利的思潮和運動,因此此處筆者不再贅述。綜上所述,就歷史上而言,「婦女」一詞從未如女權主義者聲稱的那樣,在中國成為一個進步的、光輝的、承載抗爭歷史的辭彙,相反,因「婦」所折射出的夫權專制的歷史,這個詞語在近代女權運動中,對於具有平權觀念的女性而言,一直是被努力迴避、減少使用的語詞。就語詞上來講,「婦女」一詞在漢語中在男性身上沒有對應的辭彙(「婦男」一詞僅在調侃中被小範圍使用),可見該詞本身就具有除性別和法律資格之外的特殊含義,這是頗為耐人尋味的。與之相反,「女生」、「女性」、「女人」等語詞存在對應的「男生」、「男性」、「男人」等辭彙,因此說這幾者比「婦女」含義更為正面,更體現性別平等、尊嚴對等的觀念應當沒有異議。即便是在中學課本中,提及獨立、自尊的現代女性,人們也更傾向於使用「新女性」一說,而斷然不會使用「新婦女」。許多尚處蒙昧年齡的孩子,在蔑稱某個女性時,會使用「三八婆」一詞,足可見「婦女節」在民間的較大負面觀感,是出於對「婦」一字自古以來帶有的兩大物化評價——年齡(衰老)、性(失貞)的反感,而非出於對性自主的反對和對女性物化的贊成。因此,主張拒絕「女生節」的女權主義者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實是,「婦女」一詞,僅僅在他們自己看來,才具有正面的含義。而在中國長期以來的現實是:「婦女」一詞因為含有濃重的物化女性和貶低女性的色彩,自晚清以將便遭到反感;而「女生」、「女性」、「女人」等詞,代表著進步,代表著平等,代表著一種更為解放的性觀念和更為淡化的貞潔觀念。女性主義者不能要求也不應當要求其他人群在女性主義者認為「正確」的層面上來使用「婦女」一詞。而且,這部分女權主義者之所以會有對「婦女」一詞的正面觀感,是出於其對於近代以來世界範圍內的女權運動的了解,而婦女節作為此一系列鬥爭的集中紀念,在其看來自然應當享有崇高的地位。然而,「婦女節」一詞無非翻譯自「women』s day」,女權主義者不應因為「婦女節」中碰巧出現了婦女二字,便要求公眾必須對這個百年以來為進步女性所不喜愛的詞語抱有尊敬。爭議演變至此,已變為一場純詞意之爭,沒有大的實際意義。至此,筆者主張,部分女性拋棄婦女節轉投女生節,更多地是因為對「婦女」一詞守貞、衰老的固有之義的反感和對在性觀念更為中立且體現青春之美的「女生」一詞的喜愛。而非部分女性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出於對貞潔的看重和美貌的留戀。

此外,有反對女生節者提出,女生節從年齡上針對年輕群體,將中老年女性排除在外,人為地將女性劃分為兩大區隔,對此筆者斷然不能苟同。欣賞青春年少、渴望年富力強,是人類的共同情感和美好追求,在發達程度更高的日本,年輕男性有專屬的「鯉魚節」,年輕女性有「桃花節」,並未招致太多的社會非議。年輕意味著時間,意味著體力,意味著社會生產力和人生的無窮可能性,慶祝年輕,無可厚非。至於其中有多少歧視中老年的成分,筆者不敢斷言,但正如人類對美的追求那樣,不可因為美麗者可以輕易博取一些社會資源,便否定對於美的追求,同理,不可因為年輕優於年老這一不為人意志所轉移的殘酷事實,就否定對於青年時代的嚮往和留戀。部分女權主義者進而提出:針對女性的年齡和外貌的欣賞,是對女性的物化。他們在作出這個判斷的時候,恰恰忽略了「物」的定義中最重要的一點,即可由人力支配。從這一點出發,欣賞女性的年齡和外貌,進而以此為目的對女性進行佔有,當屬「對女性的物化」無疑,而數千年以來,男性佔有和支配女性的最得力工具便是貞操觀念。男性以此支配女性,是為對女性的物化;女性接受此種觀念,進而陷入自我審查和自我束縛的牢籠,是為自我物化。從婦女到女生,在上文中已經論證,是一種針於守貞的保守女性形象的反抗,因此並非物化,相反地,是「人化」。筆者注意到,有女權主義者認為,3.7「女生節」和3.8「婦女節」前後僅僅相差一天,寓意「女生」和「婦女」僅僅「一日之差」,這似乎當然是狹隘貞操觀復辟的表現。不過,就筆者身邊的男性群體而言,絕大多數男性對待此種「典故」的態度是一笑了之而不是相信,更不會嚴肅地將其作為這一節日的「起源」。如果對待這一類調侃,女權主義者尚且要嚴正抗議,則未免有小題大做,製造「政治正確」、言論禁區之嫌。

最後,筆者認為女權主義者此次反對女生節的論據,還存在兩個讓人難以信服之處。一是行動目標空泛化「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想想在不斷被恭維是年輕貌美、惹人憐愛、在兩性關係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女生」「女神」「女王」之外,中國婦女的權益狀況到底如何:四分之一的婦女受到家暴、婚內強姦不認定、高校性侵害性騷擾高發常見、就業歧視和招生歧視越發嚴重……而這恰恰是我們需要三八婦女節的原因。」筆者很難看出,這些長遠的「目標」和反對女生節有邏輯上的聯繫,相反地,以違背大眾認知的含義來解釋「婦女」,反對「女生」(上文中已論證),擺出智者訓誡大眾的姿態,很容易招致大眾的反感,使女權主義者爭取權利的努力付諸東流。進一步,近年來,各種紀念日大量湧現,例如國家憲法日,實際上並未能提振大眾對於憲治的認識,更免談尊重憲治理念。前車之鑒,是值得行動中的女權主義者們深思的。二是嚴重的不就事論事。女權主義者將爭取生育自由、就業平等、教育平等等訴求全部歸入「不過三七過三八」的主題之下,對於普羅大眾對於「婦女節」不抱好感的心理因素卻不加以深刻考察,難免顯得論證欠理性、打擊面過寬、為了反對而反對。筆者一段時間以來對中國的女權訴求抱持關注和支持。1949年以來,時隔數十年,中國的積極女權主義重新集結、蔚然成風,這是歷史的巨大進步。然而,此次反對女生節的活動,對於民間拒絕「婦女」一詞的真實背景未加考察,將歷史的進步,錯認為是大眾對於貞潔美和壓抑美的眷戀,甚至於由此產生一種智識上的優越感,和民眾產生隔膜,這無疑是不利於女權主義在民間的發展的。其中的值得注意之處,筆者已在本文中之處,行文不成體系,但冀望深思。CUPLBPDebater法大英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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