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熱的大製造時代 | [憂思實錄]
中國製造業似乎迎來了最好的時代。借著十幾年世界工廠的外匯盈餘,借著工業4.0的西風東漸,一時間中國製造業突然走近大眾。「智慧製造」、「智能製造」、「大製造」、「雲製造」讓人眼花繚亂,耳目一新。
這個世界會好嗎?想起最後一位儒家大師梁漱溟的一本書。中國的製造業會好嗎?這次和大家一起聊聊大製造。
先看1990s的大製造上世紀八十年代,以CIMS(計算機集成製造系統)為契機的柔性製造,迅速成為製造業的風向標。熱愛運動的中國製造界,迎來了信息化的試水期和迅速升溫的高峰期。1992年成立的清華大學CIMS國家級工程中心,成為先進位造和信息化的執牛耳者。大量示範項目紛紛上馬。當時紡織機械的明星企業上海二紡機,早在1990年就被批准為CIMS全國四家應用工廠之一,上馬生產紡織機械中最重要的自動絡筒機。以當時美國CIMS的技術模型和清華大學CIMS實驗工程為原型,一期工程豪華上馬,軟體有MRPII 、 CAD/CAM/CAPP、CAQ和ORACLE資料庫和乙太網做支撐,硬體設備是二條FMS (柔性製造系統)和數百套台加工中心。既然是示範項目,不妨做的大一點,當時的浦東金橋新工廠直接照搬德國某家供應商的樣板。一時間眩爆了。不是沒有隱患。當時就有不合時宜的專家指出,只有大量數控機床群的企業,才有必要採用柔性生產線;更重要的是,二紡機對原料、中間件、成品等物料的數字管理基礎還相當薄弱,根本不具備建設CIMS工廠的條件。然而,群眾之風裹挾的運動,是聽不進任何刺耳的聲音。結果容易猜到,上海二紡機光一期CIMS工程就投資一億元,最後三期工程落地,企業也吐血大敗而歸。自動絡筒機的國產化成為一紙空談,二紡機也一蹶不振。很簡單,我們把錢投給了設備,投給了商業化軟體,唯獨沒有投給技術體系和工藝的數字化積累和基礎產業的轉化。作為示範工程,面子上的事情一分錢不能省。看得見的設備與軟體,不管多貴全都買;看不見的核心技術體系積累,一分錢也不花。當年四處開花的示範企業
如今過去二十多年了,CIMS國家級中心這個當年的灘頭堡已經人老珠黃,從萬企矚目的「大發聲者」,變成了一個略顯尷尬的思想培訓機構。其實誰還在意這樣的機構? CIMS普及二十年,信息化大潮狂飆突起,大把的錢給企業做各種項目,餵飽了國外軟體供應商如SAP、UG、PTC、達索以及各種模擬軟體,喂肥了各種柔性製造生產線。到頭來,又為中國製造業留下了什麼?CIMS「運動」——對不起,這裡只能用「運動」——甩掉了圖板,卻沒有甩掉落後的圖紙思維:中國工程師的教育被牢牢地拴在了適應更好的商業軟體上。如今所有能上的信息化軟體,全部都上了最新版,彪悍無邊;然而工程技術和經驗的積累,卻孱弱無比。
而幾乎相同的時間,1997年在美國,波音正在艱難地走上了數字化製造之路。所有的零部件全部數字化,所有的BOM全部要統一,精益管理、成組等基礎技術與理念被廣泛應用。這個轉型是痛苦的,在此期間波音的銷量也被空客一舉超過。
十年痛苦的掙扎,波音基本實現了全數字化製造的改造,再次成為全球卓越製造的先鋒。這個時候,空客才意識到,必須要回過頭來,按照波音走過的路,再重走一遍數字化之路。CIMS是一個不成功的實踐,即使德國企業界已經在深刻地反省。而我們似乎早已輕鬆地忘掉這件事情。CIMS的許多理念現在看起仍然太正確了,「無圖紙設計、無工藝加工、無報表管理」的三無境界,即使放在當下工業4.0語境,仍然是令人敬仰的目標。
然而當年急功近利的樣板工程,重快馬引進而輕基礎轉化的示範項目,眼光向上不向下的思維,錯過了將工程資源和工程技術體系數字化的最佳窗口期。
遙望1958年大鍊鋼鐵1958年大躍進高潮中,整個中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大鍊鋼鐵運動。所有資源都為「鋼元帥升帳」讓路,各級黨委第一書記挂帥,大搞群眾運動,大搞土高爐土法鍊鋼。所有與鐵沾邊的金屬製品包括做飯的鍋,都被強行徵集或者自願交給了小鋼爐。結果,土法上馬的鍊鋼煉鐵,最後幾乎全成了廢品。由於缺乏人手去收割莊稼,許多作物爛在地里。輕工業被急劇破壞,國民經濟比例急劇扭曲,嚴重失調。1958年本是糧食大豐收之年,隨後卻是餓死幾千萬人口的三年自然災害。
土法大鍊鋼鐵
對此,歷史已有定論: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這是最黑冷的時代笑話。再看工業4.0的大製造
全民憑熱情參與的事情,往往是毀滅性的災難。群體激情一旦被燃起,它指向的方向就不再容易受控制。最早探討大眾心理學的《烏合之眾》一書中,作者古斯塔夫描述了1789年前後法國大革命不可思議的精英瘋狂與群眾心態,讓我們看到了那種非理性的集體狂歡和群體意識如何失控的可怕景象。
本周一民生銀行聯合清華大學民生經濟研究院首次對外發布《中國企業家發展信心指數報告》。報告顯示,企業家總體對宏觀經濟充滿信心。超六成企業家認為,下一個風口將會出現在智能製造業。
圖片來自《新京報》
真的這麼多企業家相信智能製造是風口?要麼言不由衷,要麼群體意識的狂熱,隱現其中。
上上周看到一個新聞,「德國工業4.0中國首家試點項目啟動儀式在隆力奇舉行」。
大駭不已:
誰可以,如此之豪口,成為「首家試點項目」?
又是誰可以,以如此之魄力,將頭銜分封出去?
再細看,江蘇隆力奇兩年前投資6個億的工廠項目,現在一搖身就變成了德國工業4.0中國首家試點項目。最重要的外國夥伴Coesia,不過是義大利一個小有名氣的包裝機械供貨商(倒,義大利人也來講工業4.0?),外加德國製造機械聯合會VDMA的上海首代,就可以有權宣稱有權見證德國4.0首家試點項目?再細看,常熟市政府也是迫不及待的背後推手。這把火催的,是不是也太急了?再看看最近有大專家牽頭的智能製造網。這可真是一個「天羅地」網。這個「天羅地」的大口袋,搜颳了所有行業的關鍵詞。你能想到的所有關於熱點的詞,都寬寬鬆鬆地放在它的兜里,歸它所有:「大製造」、「智慧製造」、「柔性製造」「泛在網」「雲池」,簡直無所不能。可是,當下有多少數字化資源,能真正地接入到雲端?它到底能夠提供多少像樣實在的服務呢?一夜間,它就可以落地示範了?
如果我們把它的功能說簡單一點,單純一點,專業一點,小製造一點,不會更好嗎?
紅領集團以區區30億產值的體量,就迫不及待地聲稱中國工業4.0版本,還把四處講課對外授經當成一個全新的生意。說到底,不過就是款式相對簡單的男式西裝的訂單驅動嗎?搖曳多姿的女人服裝,為什麼不能實現定製化生產呢?既然它號稱之前沉底12年才磨好了這一劍,為什麼不接著悶聲繼續磨劍呢。四海之濱,莫非浮誇風起之地?大家都在攪動別人,也被別人攪動?「中國製造」為什麼不能做「小」一點的事情?微小創新,局部改進。小數據要管用的多,至少它能解決局部問題,局部試錯。數據本來就可以有價值,幹嗎非得加上「大」才能令人信服?說「大數據」就是高科技,說「數據」就只是一坨泥。說「智能工廠」才能提氣,說「數字工廠」就會覺得矮人一頭。東漢立國皇帝劉秀再次恢復漢朝的時候,對所謂「大風氣」深惡痛絕,捨棄四面開闊的長安,而寧肯選擇相對狹小的洛陽立為國都;顯赫官職如「大司馬」(國防部長)「大司徒」(丞相)「大司空」(禮儀諫議),都去掉了「大」字而改成「司徒」、「司空」。這固然是光武帝謹慎的性格使然,然而經過王莽奪權和赤眉綠林之亂,東漢人口已經不及以前西漢的1/3,現實中的「大」也讓人覺得很假。
比起西漢的華美,後期的東漢是一個樸素實用的時代。
中國製造的浮誇之氣,壞就壞在大鋼鐵,大數據,大製造的心態上。每個大公司都要做示範工程,每個企業都要做平台都要做生態,都怕被別人「生態」了。坦率地講,政府規劃中的示(fen)范(qian)工(yun)程(dong),也助長了這種風氣。企業也有苦衷,如果不說宏大的主題,政府為什麼要給你撥款?可是如果政府主導的示範工程,儘是花錢擺闊買進口設備,示範又有何意義?最糊塗的一筆賬就是「智能工廠」示範。毫無疑問,只要工廠自動化甚至無人化程度高,可視化做得漂亮,數據在大屏幕上滾來滾去,物流車在電子地圖上移來移去,這就是我們完美的智能工廠。可是,只需要花大錢買進國外設備,就可以形成大製造的骨架——這是國外供應商最最喜歡的。然而這裡面到底有多少數據可以分析,有多知識經驗沉澱下來,有多少工程技術體系被數字化,有多少是真正是可以傳承的工業技術,無人關心。
這樣的大製造,只會再次關閉一個絕好的數字化轉型窗口。
如果新的工業革命的窗口正在打開,我們只談「工業強基」,只談液壓件只談新材料,只談基礎技術轉化,只談企業如何真正數字化,這個世界不會變得更好嗎?看看美國的NNMI(國家網路製造創新)計劃,全部落在了推動產學研的生產力轉化上,包括數字製造平台、新材料、3D美國造等無一不指向了最為基礎的技術能力。重點是轉化,不是示範。中國大製造,大工廠,都是舶來品,一個智能工廠作為萬國供應商博覽會,有啥好示範的。工業4.0之風,如果導致了人人都被動員,人人都可以參與,這一定是個毀滅性的事件。如此下去,工業4.0將會再度延遲中國製造業的升級進程。製造業是一個工程師精神攸關的事情,拒絕也不必全民都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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