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石頭秘境之創造與隱身追蹤

作者 陳書鵬

《紅樓夢》成功之處在於作者成功創造了獨特的小說秘境,而神秘的石頭在當中又發揮了多重作用,其隱意較深,令人回味無窮。

石頭有真意,石頭有假意,兩者並不矛盾。有的學者認為,石頭、神瑛侍者、通靈玉、賈寶玉、甄寶玉只是作為5個符號,作為石頭的分身,實質是作者真假一體、虛實同構的敘事謀略[1]。因為,《紅樓夢》中神秘的石頭寄託了小說真意,又有假借石頭傳達更多隱意的目的。作為重要小說意象,石頭就一定會有多重角度的隱意解讀。那麼,關於神秘的石頭隱意的探索,以下幾個問題值得思考:1、石頭的主要文學內涵是什麼?2、石頭在小說中是否是一個孤獨的意象?如果不是,其背後又有什麼隱意呢?石頭在小說中有什麼獨特的地位和作用呢?3、作為詩化的《紅樓夢》,其石頭的詩意又何在呢?4、石頭最終如何創造秘境的?相關的隱意如何破解?

一、石頭的《紅樓夢》文學內涵

《紅樓夢》與石頭有著不解之緣,一者,《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再者,男主人公賈寶玉就是銜玉而生,玉即無材可補蒼天的石頭。而正是這塊石頭,在小說中起到了勾連虛幻與現實、神話與世俗的作用。神秘的石頭可謂曹雪芹的神來巧思,它成為《紅樓夢》的標識。

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在上古奇書《列子·湯問》、《淮南子·覽冥訓》、《山海經》上均有記載。古代文人多有以補天石自喻才不得君王賞識的意思,如蘇軾、辛棄疾等。情與天「構成賈寶玉人生道路中的兩種選擇」[2],而情之梗阻(青埂峰)與無材補天枉入紅塵的人生遭遇便是石頭的因果。還是回到《紅樓夢》神秘的石頭,這塊石頭寄寓曹雪芹本人的認同,它與作者可以合二為一,又與小說形成三位一體的《紅樓夢》秘境,從而神話、神秘、神氣融匯於《紅樓夢》,最終成就引人入勝的《紅樓夢》秘境。

通過寫「石頭」,「在時間與空間上,把有限延伸到無限,具有給讀者留下藝術想像的廣闊餘地的功能」[3]。所以,神秘的石頭,是巨著《紅樓夢》的代言人,更是象徵物。《紅樓夢》小說的精彩呈現可視作一部可視化的多媒體戲劇,以神秘石頭為象徵物,就契合了戲劇編排技術,這必然增強小說閱讀效果,有效地把石頭的人性、物性、神性幻化成一個令人驚異的秘境。

二、石頭的《紅樓夢》主題指向

石頭在《紅樓夢》小說中並不是一個孤獨的意象。石頭集中了頑石與寶玉、真與假、自然與人工、有情與無情、富貴與貧賤、重物與重人、荒唐與真實等多方面的哲理意蘊。[4]一方面,它身在青埂峰下,凡心未泯,無材補天,未免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尚有入世之念;另一方面,既然它為女媧氏所棄,也是有材可觀的,不然它怎能被列入女媧氏補天石材備選呢?只能說明它的運道差了點,恰好是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既然天已補好,它即便有材,又何堪用?因此,在小說中,石頭的地位和作用並不是那麼顯而易見,而是有尤抱琵琶半遮面,誓要隱身的意思,這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那麼,在《紅樓夢》中,誰才是石頭的「隱身人」?如果考察一下作者曹雪芹的人生經歷,不難發現,石頭的第一「隱身人」正是作者本人。這在開卷第一回就交代了,「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石頭的「通靈」又需要藉助這個隱身人賦予它慾望、想像,亦寄寓理想情操,抒發內心鬱積憤懣。然而,作者乃窮困潦倒寒士,下筆若沒有神助,豈能算神來之筆,於是石頭主動向神搬來救兵,在其「嗟悼之際」,毫不猶豫地向一僧一道伸出求援之手。不僅如此,在僧道的反覆利弊勸說中,它凡心熾燃,一門心思,痴心一片向那紅塵,而且曹雪芹說它不是苦求再三,而是「苦求再四」。

石頭的痴頑,恰恰隱喻曹雪芹對於個人痴頑之性的自責。而僧道的苦勸,對應的是對那紅塵的痛徹心扉。這就是為什麼《紅樓夢》行諸於世以來主題總是顯得那麼燦然,在若隱若現的紅色文化現象中,讓人們見到輝煌,見到煎熬,見到焚燒,見到如煙更如夢的世界。

石頭所歷,即為如煙更如夢的大千世界,小說神秘朦朧的解「夢」,讓《紅樓夢》成為解讀中國社會文化的最好教科書。夢,也因此與通靈石頭、石頭隱身人、神仙僧道共同演繹了驚世駭俗的紅塵註解,在開卷第一回,詩意的《紅樓夢》以「《好了歌》注」將所有石頭第一隱身人的情感升華到無以復加的境界。

三、石頭隱意詩解

解讀《紅樓夢》,其詩化特質廣為認可。因此,不能不對石頭詩意《紅樓夢》加以注意並認真研究。而第一回中「《好了歌》注」必是石頭真意解讀的不二選擇。其在小說中的地位非同尋常,本質上是為全篇定立基調的定調詩篇。

曹雪芹並不是把他最華麗的一面一下子猛然展示在讀者面前的,而是抑揚頓挫,用兩個具有象徵意義的人物命運作為輔助,在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中,把小說的情緒推向高潮。

在甄士隱的身上,反映的是一個命運多舛的普通文人的人生,他所經歷的正是惡夢一場,直至最後夢醒時分作出《好了歌》註解。於是,解完了他這一夢,甄士隱就「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得以解脫。

而在賈雨村身上,作者寄寓了一個落魄文人的美好夢想和與時相合的慾望、理想,人生得意莫如「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對於賈雨村而言,他將依然在小說中「任重道遠」——「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風塵之中佳人的頻頻回顧,不啻為落魄中的賈雨村的精神寄託。

故事需要繼續,他的美夢也需要繼續,一直到《紅樓夢》落幕,第一百二十回,續作又將兩位巧妙地相遇,甄士隱度脫因難產完劫的香菱,而賈雨村則在「恍恍惚惚」中,於那「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去了」,夢,這就是一個完整的主題夢。

而石頭偈作為第一回出現的詩句,其用意主旨特別。「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寄去作奇傳?」這不僅是石頭的訴求,也是作者的願望。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為題石頭記,「言」「淚」「痴」「味」才是作者的著重落腳點。

而《好了歌》則是通過跛足道人在瘋狂落脫的狀態中念出的,因此言語也自帶有瘋狂落脫之風,語言質樸,但充滿了對於俗世功名利祿、慾望痴念的諷刺。而甄士隱歷經人生落敗之後,註解《好了歌》,映射了《紅樓夢》詩意石頭所歷紅塵人物命運時世的價值判斷。

四、石頭秘境創造記

《紅樓夢》石頭秘境的布置巧妙。在結構安排上,《紅樓夢》是如何布置由石頭營造的秘境的呢?石頭承擔了「敘事視角」功能,通過一塊頑石、兩個方外人和府、園、境三界三層架構構建全書結構[5],首先,石頭的地位是《紅樓夢》小說中的線索,是象徵物,貫穿了小說,這對於呈現石頭的象徵意義極為重要。而與之匹配的就是反映石頭內心情感與追求的詩,並且是作為石頭痴頑特徵與石頭情感動機的敘述鋪墊的。

在時間順序上,石頭請求到人間享受榮華富貴在先,其後,空空道人再度發現石頭,並發現石頭記。既點出小說的神話一面,又成功建立了人(作者)、石頭、神三者對話秘境的關係,為讀者感受《紅樓夢》的神秘,成功創造了氛圍。

石頭的第二、第三「隱身人」藏身於開篇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故事。可謂是噩夢與美夢的交織,《紅樓夢》把這兩個石頭「隱身人」的故事是有機結合於一體的。一方面甄士隱為賈雨村的美夢提供了經濟基礎,而賈雨村與甄士隱家的丫鬟一面之緣以至於下一回得意後娶其為妻的美夢實現又是一體的。賈雨村不僅是小說情節的一部分,而且擔當了曹雪芹筆下石頭記紅樓夢故事全書的觀察人角色,因此,似乎與石頭本來的隱意有所矛盾卻又不矛盾。其後甄士隱的惡夢來臨,而且真有點禍不單行的味道。魯迅說,什麼是悲劇?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給人們看的。無論噩夢還是美夢,曹雪芹敘述手法更接近是一種簡筆畫的意象。由此可以窺見,曹雪芹是要把賈雨村和甄士隱既作為石頭的隱身人,又作為另一個石頭,超越石頭本紀的第三方。

甄士隱噩夢還沒有開始,賈雨村美夢也只是虛無渺茫、雲遮霧罩。然而,藉助於甄士隱的悲劇以及甄士隱的小說地位,曹雪芹是要說點石頭真話的,石頭人生觀,石頭世界觀,石頭價值觀,另外,曹雪芹也要藉助他發揮《紅樓夢》全書的真假互現,真真假假,若隱若現,尤抱琵琶半遮面的文學技法,調動讀者時空聯想,並以之為增強懸念感的支柱之一。更關鍵的是,曹雪芹借甄士隱之口,激揚文字,無論《好了歌》還是「《好了歌》注」都成為《紅樓夢》全書的主題定調器。

《紅樓夢》石頭有幾個關鍵的秘境創造名。

一是「通靈」。《紅樓夢》中「通靈」內涵意義語義分析義項應有:溝通人與神靈+具有超自然擁有人類智慧的物品。石頭秘境是《紅樓夢》小說的獨特創造,有了這個「通靈寶玉」,就有了《紅樓夢》的文化特質和審美敘事文化意蘊。神界的「石頭」與人間的「寶玉」連接著天上人間,具有溝通天地之功能妙用,成為關聯天道與人事的載體,具有濃郁的象徵性和神秘色彩的審美元素[6]。反映紅樓夢石頭秘境的石頭有多重內涵意義,一者,石頭意象蘊涵了遠古的靈石崇拜信仰和古人的玉石文化理念[7];二者,通靈就可以指石頭的神秘通靈能力,是人間藉由溝通天地的超自然力量;三者,在敘述甄士隱故事時標題用了「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這裡的「通靈」也可以指甄士隱人生跌宕經歷之後的人生頓悟。

二是通靈寶玉偈。「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寄去作奇傳?」通靈寶玉偈的功能至少有兩個,一是曹雪芹將其作為開篇詩的,二是曹雪芹本人通過此詩把《紅樓夢》視作為所謂的「奇傳」的,這也等於他承認《紅樓夢》小說與傳記的雙重身份,一方面寶玉碣可以向讀者揭示小說其事理的真實可靠,另一方面又可以將該詩作為小說創作的傳奇渲染手段。《紅樓夢》重要人物賈寶玉又是石頭的真實「隱身人」,在「勞什子」和「命根子」之間價值不斷轉移變化。

三是石頭與「太虛幻境」的勾連聯想。《紅樓夢》小說中,太虛幻境出現了十多次,這個幻境絕不是什麼騙人的地方,也不是幻覺的或虛假的地方。「太虛幻境」語義解讀較為合理的應該是:無窮+捉摸不透+如夢如幻的+仙境。「太虛幻境」首先要明確它的意義是指一種仙境,其次這個仙境名充滿了神秘、無窮無盡、無法捉摸等的仙境典型特徵。太虛幻境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和概念與石頭的存在與虛無同在,其中正蘊涵了《紅樓夢》的小說哲學意蘊主旨。

結語

《紅樓夢》小說運用石頭作為標識,成功創造了小說獨特的秘境。它與作者可以合二為一,與小說形成三位一體的《紅樓夢》秘境,神話、神秘、神氣融匯於《紅樓夢》,成就了《紅樓夢》秘境。石頭是貫穿與構建小說的象徵物。在石頭背後,蘊藏著小說的「隱身人」,為寄寓作者強烈情感,表達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主題意指提供了寄寓載體。神秘的石頭在小說秘境創造中發揮了多重作用,有文化標識的、詩化意象的、小說結構的、小說主旨的多重隱身隱意。

注釋:

[1]李英然,孫文蓮,「真假一體,虛實同構——《紅樓夢》:石頭、神瑛侍者、賈寶玉、甄寶玉、通靈玉關係辨析」,《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2]鄒進先,「《紅樓夢》『石頭』意象的來歷及其寓意」,《紅樓夢學刊》,2015年第五輯。

[3]周中明,「論《紅樓夢》中寫『石頭』的哲理意蘊和藝術功能」,《紅樓夢學刊》,1995年第三輯。

[4]同上。

[5]孫敏強,孫福軒,「再論《紅樓夢》『石頭』意象——以石頭意象的結構功能為中心」,《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六輯。

[6]曾昭閣,「《紅樓夢》『石頭神話』的文化審美意蘊」,《南都學刊(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5期。

[7]趙樹婷,「《紅樓夢》『石頭意象』考察」,《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第2期。

本文為頭條號作者發布,不代表今日頭條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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