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太極拳老拳譜32目》理論體系探賾(下)

4、能量轉化的法則:陰陽顛倒

來知德《周易集注》篇首易經雜說諸圖,首列自己繪製的「來瞿唐先生圓圖」,並附釋義云:「流行者氣,主宰者理,對待者數」(圖十三)。他說:「伏羲之圖,易之對待,文王之圖,易之流行。而德(來知德)之圖不立文字,以天地間理氣象數不過如此,此兼對待流行主宰之理而圖之也。」「伏羲之易,易之數也,對待不移者也。」、「文王之易,易之氣也,流行不已也。」「有對待,其氣運必流行而不已。有流行,其象數必對待而不移。」

日月為易。太陽對宇宙天地的影響力,往往是以「風」的形式發揮作用的;而月亮對宇宙天地的影響力,往往是以「水」的形式發揮作用的。傳統文化的「風水」,其實是在探究日月陰陽對於宇宙天地的影響力。流者,水行也。行者,氣的流動形態。流行,其實就是風與水所代表的陰陽之氣,漸變過程中的陰陽消長規律,謂之相綜。拳勢之中,身軀手足有形的動作形態,與與之相關聯的無形的周遭空氣之間協同作用,構成了「流行者氣」,就像是在游泳池裡一樣,我們在行拳走架中,須要悉心去「知」去「覺」肢體百骸在周遭空氣中的浮力。聽言則對,主動應答謂之對;坐而待之,被動應答謂之待。對待,其實是陰陽之氣相互作用相互摩盪的規律,謂之相錯。「對待無病」一目云:「所謂對待者,不以頂匾丟抗相對於人也,要以粘黏連隨等待於人也」,兩人推手「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先動」,講透了對待之理。河圖中,由左而右的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分別代表著陰陽兩氣的流行之勢,洛書中,四正四隅相對,與五居中所構成的一九、二八、三七、四六、五五,分別表示數的對待之理。二九則過,一八則不及。過與不及皆有失對待。四正四隅相對相待,一一得合乎居中的五五之數,此謂之得「中」。(圖十四)

32目以來知德兼對待流行主宰之理,為基本的指導思想,來闡發太極之理,以文王之易,一氣流行來解釋拳勢的變化,以伏羲之易,象數的對待來解釋兩人推手時的尺寸分毫。並進一步一本「有對待,其氣運必流行而不已。有流行,其象數必對待而不移」之理,一反劉宋張三峰之採戰邪說,將房中御女之術,升華為太極拳中陰陽顛倒內丹補濟功法。這比《易筋經》主張的倘「人緣未了」,「功成物壯,鏖戰勝人」,「設欲鏖戰,則閉氣存神,列隊行兵,自能無敵」,理論上上也有了更進一步的提升。

《張三丰全集》雜說正訛篇有云:「三峰采戰之說,多為丹經歷鄙…行御女之術者,是猶披麻救火、飛蛾撲燈」,同書「無根樹詞註解」之「順為凡,逆為仙,只在中間顛倒顛」句,劉悟元注云:「順則為凡,逆則為仙,所爭者在中間顛倒耳這個中字,其理最深,其事最密,非中外之中,非一身上下之中。乃陰陽交感之中,無形無象,號為天地根、陰陽竅、生殺舍、元化門,人生在此,人死在此,為聖為賢在此,作人作獸亦在此。修道者能於此處立定腳跟,逆而運之,顛倒之間,災變為福,刑化為德。」

無論是儒家的「存心養性」、道家的「修心煉性」還是釋家的「明心見性」,其實都是在強調本體之「中」的重要性。

儒家「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強調的就是「執中」;道家從《老子》的「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到《莊子》的「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側重的是「守中」;而釋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五蘊皆空」,強調的是本體之「中」,洞然而空的「空中」。

本體之「中」,只有在明確了命門與三焦一原一委,一體一用之後,才能真切理解命門「為陰陽之宅,為精氣之海,為死生之竇」,也才能將「執中」、「守中」、「空中」一一落到本體的實處,而非僅僅只是理論層面的說辭。

人直立行走,區別於四肢爬行的動物,命門所處的「七節之旁,兩腎之間」,在人成年之後,通常是處在凹陷的狀態。只有通過「含胸拔背」、「收腹斂臀」,才能將命門所處業已凹陷的位置凸顯出來。通過呼吸的配合,人在吸氣時,「拔背」與「斂臀」,旨在將大椎上下對拉,節節拔長。與此同時,通過「含胸」與「收腹」,隨著吸氣肌(膈肌與肋間外肌)收縮,胸膈隆起的中心下移,從而增大胸腔的上下徑,使得胸腔和肺容積增大。而呼氣時,只是由膈肌和肋間外肌舒張的結果,肺依靠本身的回縮力量,而得以回位,並牽引胸廓縮小,恢復吸氣開始的位置。一吸一呼,一卷一放,一蓄一發,一合一開,一入一出,隨著命門所處位置的上下向、左右向的一張一弛,完成了對於「心火」、「腎水」的一降一伏。「太極文武解」云:「夫文武尤有火候之謂,在放卷得其時中,體育之本也;文武使於對待之際,在蓄髮適當其可者,武事之根也」,此謂陰陽顛倒之理。

「太極陰陽顛倒解」更為詳實的描述了「降龍伏虎」的過程:「如火炎上,水潤下者,水能使火在下,而用水在上,則為顛倒。然非有法治之,則不得矣。譬如水入鼎內,而置火之上,鼎中之水,得火以燃之,不但水不能下潤,藉火氣,水必有溫時。火雖炎上,得鼎以隔之,是為有極之地,不使炎上之火無止息,亦不使潤下之水永滲漏。此所為水火既済之理也,顛倒之理也。」(圖十五)

《性命圭旨》的「火候崇正圖」注(圖十六):「真橐籥 真鼎爐 無中有 有中無 火候足莫傷丹天地靈造化慳」,丘處機云:「真火者,我之神也。而與天地之神,虛空之神,同其神也。真候者,我之息也。而與天地之息,虛空之息,同其息也 」。

吸氣時,腰背拔伸而不變形,而胸腹內陷,呼氣時復原,此時的一吸一呼,猶如一隻一半由木板、一半由牛皮製成的風箱,「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人生的小天地,所謂的橐籥,所謂的鼎爐,所謂的火候,所謂的刀圭金丹,無非只是通過調息,鍛煉與神往來的魂,與並精出入的魄。聚精會神,火候神息之後,才能讓原本隨時有可能魂飛魄散的「心」打包,上傳在雲端,之後,當「身」這台電腦硬體徹底壞了,軀體腐朽之後,新的電腦硬體能夠因緣際會,再從雲端下載那顆不朽的「心」。這才能與天地、與虛空同神同息了。這才是叔孫豹所謂的「死而不朽」。這才是孟子所謂的沖塞天地的浩然之氣。這便是仙道的本體虛空,超出三界。這便是佛學的不垢不凈,不生不滅。這才是「執中」、「守中」、「空中」。這才是太極拳最為崇高的定位。

徐哲東先生《太極拳發微》之伏氣一節,參透了橐籥神息之論,並且將太極拳的命門修鍊方法落到了可操作層面,摘錄如下:

「伏氣之法,樞鍵在腰。何以言之?以腰肌之弛張,可使膈膜為升降。腰肌張,則膈膜降而為吸;腰肌弛,則膈膜升而為呼。將欲息之出入深細,在膈膜之升降與肺之弛張相應 …此和順形氣之法也 。惟胸肌與腰肌弛張能相調適,則胸腹之間,一闔一閉,自爾和順 …及夫浸習浸和,息之出入,浸斂浸微,遂若外忘其形,而一於氣,內忘其氣,而合於志。志者,意之致一者也。及其和順之至,志亦如忘,但覺融融泄泄,若將飄搖輕舉然,夫是之謂能化。」

由此可見,一旦離開了命門三焦「放卷得其時中」的本體之「中」,採戰之術,難免「猶披麻救火、飛蛾撲燈」,「作人作獸亦在此」焉。而守得此「陰陽交感之中」,「文武使於對待之際,在蓄髮適當其可」,誠如「太極懂勁解」所言:「自己懂勁,階及神明,為之文成。而後採戰,身中之陰,七十有二,無時不然。陽得其陰,水火既済,乾坤交泰,性命葆真矣。」

「口授張三丰老師之言」,藉以仙尊張三丰的口吻,語重心長的闡述了太極拳陰陽採戰之理,並將一個人的行功走架,與兩個人的推手訓練,在一氣的流行與對待層面,從陰陽補瀉角度作了進一步的說明:

「前輩大成文武聖神,授人以體育修身進之,不以武事修身。傳之至予,得之手舞足蹈之採戰,借其身之陰,以補助之陽。身之陽,男也,身之陰,女也。然皆於身中矣。男之身,只一陽男,全體皆陰女。以一陽(男)採戰全體之陰女,故云一陽復始。」(圖十七)

「所謂自身之天地以扶助之,是為陰陽採戰也。如此者,是男子之身皆屬陰,而採自身之陰,戰己身之女,不如兩男之陰陽對待修身速也。」

「今夫兩男之對待採戰,於己身之採戰,其理不二。己身亦遇對待之數,則為採戰也,是為汞鉛也。於人對戰,坎離之陰陽兌震,陽戰陰也,為之四正。乾坤之陰陽艮巽,陰採陽也,為之四隅。此八卦也,為之八門。身足位列中土,進步之陽以戰之,退步之陰以採之,左顧之陽以採之,右盼之陰以戰之。此五行也,為之五步。共為八門五步也。」(圖十八)

5、流行之要:身形腰頂

周易的象數,在二水看來,其實是一個高度概括的定性定量分析的數理模型。從敵我雙方的天時、地理、人和三個變數,來考量勝數把握。陰陽老少,往來進退,常變凶吉都在上下兩卦各自的天地人三爻之中。

在太極拳行拳走架中,自身三大節手、身軀、腳構成了天、人、地三盤。「能如水磨催急緩,雲龍風虎象周旋。要用天盤從此覓,久而久之出天然」、「四手上下分天地,採挒肘靠由有去」、「此說亦明天地盤,進用肘挒歸人字」、「太極人盤八字歌」等都是旨在用周易的八卦象數來說明太極拳行功走架之理。天地人三盤構成的己身「卦象」,倘若將與之相關聯的無形的周遭空氣,幻想成假想敵,那麼這一假想敵同樣也有他的天地人三盤。己身天地人三盤在運行變化時,處處設想著假想敵天地人三盤的變化,倘若如是,那麼在拳勢流行之中,「其象數必對待而不移」了,也能從行功走架中借其身之陰以補助之陽,實現己身之採戰,也能在行功走架中逐漸體悟推手中尺寸分毫的陰陽變化,「對待於人出自然,由茲往複於地天」,理固然也。

天地人三盤所構成的身形間架,在進退顧盼的一氣流行之中,氣之流行,不可能像少林拳的跳竄雀躍。三盤之中,身軀的齊頭並進,平送身軀,成為最重要的運動法則。「以身分步,五行在焉,支撐八面」,「以中土為樞機之軸。懷藏八卦,腳跐五行」,在這種運動法則之下,軀體的運動變化,並不能靠兩腳的屈伸蹬撐來帶動。而是需要依靠「樞機之軸」,像是圓規的實腳,以帶動身形的弧線變化。所以「身形腰頂」成了太極拳最為基本的身法要領。

「太極平準腰頂解」、以及第七、八、九目所涉及的「身形腰頂」,其實都是對王宗岳《太極拳論》中「立如平準,活如車輪」的詳實詮釋。老拳論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釋「立如平準,活如車輪」,可見此八字構成了太極拳的行功走架的核心內容:「身形腰頂豈可無,缺一何必費功夫。腰頂窮研生不已,身形順我自伸舒」、「退圈容易進圈難,不離腰頂後與前」、「頂如准,故云頂頭懸也。兩手,即平左右之盤也。腰,即平之根株也。立如平準,所謂輕重沉浮、分厘毫絲,則偏顯然矣。有準,頂頭懸,腰之根下株,尾閭至囟門也,上下一條線,全憑兩平轉變、換取,分毫尺寸,自己辨。」

文字中,「腰頂」與「身形」是一組相對應的概念。腰頂的運動要領是「窮研」,身形的要領是順著腰頂的窮研而「伸舒」。所以,這裡的腰頂,其實是泛指由尾閭內斂、虛領頂勁之後所形成的「軸」,就像是研磨的杵。身形則是順隨著的研磨而形成的,只有身形舒展了,才得以舒展。命門所在處,腰背肌上下前後的對拉拔長,胸腹如橐龠般吸呼內動,抽靠貼沉,練的是肩胯之兩「軸」。橐龠一半木板,一半牛皮,胸腹貼腰背時,能讓脊椎節節舒展,對拉拔長,而不至於讓腰背變彎曲變駝背,這是用以訓練腰頂功夫。腰頂窮研的「研」,首先得能讓腰頂可以成為研磨之研杵,如此方能如孫祿堂所說:「在各式圜研相合之中,得其妙用矣」。

虛實分明,講的就是要求肩胯兩軸,像是圓規兩腳一樣,分清虛實。拳勢在進退顧盼之中,前後的肩胯構成兩「軸」,就像是圓規兩腳一樣,可以相互變換虛實。「退圈容易進圈難,不離腰頂後與前」,講的就是前後「腰頂」的變化法則。實軸是研,是天平的根株也。虛軸在實軸「研」動下,構成了氣如車輪的「圜」。所以,當拳勢右向運轉時,必定以右側的肩胯為「研」,以帶動左側身形氣如車輪的「圜」;當拳勢左向運轉時,必定以左側的肩胯為「研」,以帶動右側身形氣如車輪的「圜」。兩「圜」就像是兩個大車輪,帶動身形的進退顧盼。雖然有兩個車輪,但是在拳勢運行中,始終只是或左或右,或虛或實,像是左右變換車輪的獨輪車,其實始終只有一個車輪在發揮效用。

「車輪兩,命門一,纛搖又轉,心令氣旗,使自然,隨我便」,兩車輪在虛實變化時,作為指揮兩車輪變化的「樞機之軸」,就像是軍營中指揮作戰的大旗(纛),在「不離腰頂後與前」時,一定會有些許的「搖又轉」。這一現象,倘若體現在推手之中,就會出現「斷接俯仰」的現象。解決「斷接俯仰」處的細微變化,就成了推手中真假懂勁的關鍵之處。所以「太極字二解」中說:「求其斷接之能,非見隱顯微不可。隱微似斷而未斷,見顯似接而未接。接接斷斷,斷斷接接,其意心身體神氣極於隱顯,又何慮不沾黏連隨哉。」

手,是天平的托盤,拳者,權也。就太極拳的運動形式而論,兩軸互為虛實,研圜相生、圜研相合,身形隨著兩軸互換的「搖又轉」中,極其舒展之能,兩手如天平的托盤一般,尺寸分毫,感知運動變化之妙,成了最為推手中最重要的身形法則。

6、對待之眇:知覺運動

作為優秀的傳統文化,太極拳必定能給我們帶來評判是非、善惡、美醜的評價標準,乃至成為我們意識形態中充滿正能量的價值觀;同時太極拳還給予我們發現問題,思考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思維模式,久而久之,還能給予我們潛移默化的力量,甚至滲透到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成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坐立行卧的行為模式。希賢希聖,曰睿曰智,允文允武。盡性立命的儒家心學,自然成為最高的價值標準。易學中,提取人我雙方的天、地、人三參數的定性定量分析的數理模式,用周易特有的二分四象限的分析方式,從各參數中找出常變因數,並在變數中,理順變數之間相錯相綜,流行對待關係,進而歸納總結出解決問題的最佳方式。這一方式,一定是直面,而不是逃避,這一方式,一定是陰陽採戰,而不是頂抗丟匾,這一方式一定是後發先至,而不是先聲奪人。這一方式一定是以柔克剛,而不是以強凜弱太極拳從最為基本的鍛煉命門三焦的能量轉化系統出發,讓我們的意志、思慮、心智得以提升,最後帶我們走入希賢希聖、曰睿曰智、允文允武、盡性立命,乃至階及神明之路。這一點,體現在兩個人之間的推手訓練上尤為直接有效。誠如「口授張三丰老師之言」云:「採自身之陰,戰己身之女,不如兩男之陰陽對待修身速也」。

為什麼推手訓練,比自身行拳走架時的一氣流行,採戰陰陽,「修身速」呢?《楊家太極拳老拳論32目》反覆強調了一個概念「知覺運動」:「知覺運動得之後,而後方能懂勁,由懂勁後,自能階及神明矣」、「非乃武無以尋運動之根由,非乃文無以得知覺之本原。是乃運動而知覺也」、「先求自己知覺運動,得之於身,自能知人」、「要知人之知覺運動,非明粘黏連隨不可」、「運動知覺來相應,神是君位骨肉臣。分明火候七十二,天然乃武並乃文」、「補自己者,知覺功虧則補,運動功過則瀉,所以求諸己不易也」。

知覺運動,作為邏輯概念,最早是朱熹注釋《孟子.告子》時所提出來的,戴東原批駁朱熹的觀點,他在《緒言》中以答問形式,首次為「知覺運動」做了嚴密的邏輯上的判定。

他說:「知覺運動者…此生生之機原於天地者也,而其本受之氣,與所資以生之氣則不同。所資以生之氣,雖由外而入,大致以本受之氣召之…氣運而形不動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氣者,皆形能動者也。論形氣,則氣為形之本。人物分於陰陽五行,成性各殊,故形質各殊,則其形質之動而為百體之用者,利用不利用亦殊。知覺雲者,如寐而寤曰覺,思之所通曰知,百體能覺,而心之覺為大。凡相忘於習,則不覺,見異焉,乃覺。魚相忘於水,其非生於水者,不能相忘於水也,則覺不覺,亦有殊致矣。」(圖十九、二十)

簡言之:覺,乃大腦皮層對外界事物的第一感受。《黃帝內經》雲(圖二十一):「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這是心以任物的階段,是一種意志。而知,則是深思熟慮後,對於外界事物的一種判斷和處理。《黃帝內經》云:「因志而存變謂之思,因思而遠慕謂之慮,因慮而處物謂之智」。由覺而知,是任物到處物的飛躍。表面上沒有動靜,內在在流行變化,稱之為運。動,乃形體上的變化。知覺運動者,此生生之機原於天地者也。「固有分明法」云:「蓋人降生之初,目能視,耳能聽,鼻能聞,口能食。顏色聲音香臭五味,皆天然知覺固有之良;其手舞足蹈,於四肢之能,皆天然運動之良」。雖然是固有之良,但往往相忘於習,則不覺,見異焉,乃覺。就像是魚一樣,悠遊在水裡,它就無法感知水的存在,人生活在空氣之中,也感受不到來自空氣的浮力與阻力。「固有分明法」接著分析道:「思及此,是人孰無。人性近習遠,失迷固有。要想還我固有,非乃武無以尋運動之根由,非乃文無以得知覺之本原。是乃運動而知覺也」。戴東原認為:「血氣心知有自具之能:口能辨味,耳能辨聲,目能辨色,心能辨夫理義。」他認為動、植物雖也有知覺運動,但人,本受之氣、所資以生之氣不同。只有人才能認知自然規律的理和作為道德規律的理,就像味道與聲色一樣,可以被人類所認識。人在不斷提高認知的前提下,「心之神明,於事物成足以知其不易之則,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謬也!」他認為,人的認識是一個不斷由「精爽」進到「神明」的過程,「精爽」的過程,先自知,後知人,尺寸分毫,由尺及寸,由寸及分及毫,允文允武、允聖允神,當階入「聰明睿聖」時,「心之精爽,有思則通…精爽有蔽隔而不能通之時,及其無蔽隔,無弗通,乃以神明稱之。」32目自始自終貫穿了戴東原的知覺運動理念。

在這一理論指導下,我們的推手,就不是以顢頇逞強為能,更非呈角力相撲之技。而是在相互的粘黏連隨之中,克服頂匾丟抗之病,去覺知對手勁力的大小、方向、目標,甚至在對手勁力之將發而未發、預動而未動的端倪,去把握對手的運與動。「夫運而知,動而覺。不運不覺,不動不知。運極則為動,覺甚則為知」、「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先動」。太極推手訓練,其實就是通過相互之間的粘黏連隨,旨在把握雙方勁力意氣的運與動,在將發而未發、預動而未動的端倪中,去觀照和感觸陰陽消長的機。粘,我之於人的主動知覺,黏,我之於人的被動知覺,連,人之於我的主動知覺,隨,人之於我的被動知覺。頂,我之於人的過激反應,匾,我之於人的消極反應,丟,人之於我的消極反應,抗,人之於我的過激反應。

老一輩在總結推手經驗時有聽問欺吃之說:

聽:實則為肌膚神經末梢的感知能力。多與人接手摸勁,多聽,方能懂。可見,聽勁,是懂勁的基礎。聽勁首先得聽勁源,其二,聽勁之方向,其三,聽勁力大小、厚薄,其四,聽對手勁的真假虛實。問:以細微的感觸,或輕或重,去探知對手的勁路的虛實變化。聽後沒懂,不能不懂裝懂,不懂則問。一問對手中軸藏否,二問對手勁的真假,三問對手功力大小。欺:施以假象,誘使對手失勢。聽了,懂了,方有所作為。一用指欺,二用肘欺,三用肩欺,四用身欺。吃:得機得勢,照單全收,或「開」吃,或「沉」吃,或「提」吃,或「引」吃,箇中滋味,寸尺分毫,還得在推手中,自己辨。

與人推手,功夫的進階,也自然是先練開展,後練緊湊。緊湊之後,再求尺寸分毫。由尺而寸,而分而毫,蓋慎密之至,不動而變也。尺寸分毫之後,方能探究節膜、拿脈、抓筋、閉穴之功。太極正功,不是剛柔相濟,而是方圓相濟。圓之出入,方之進退,隨方就圓之往來也。方為開展,圓為緊湊。方圓規矩之至,孰能出此外哉。如此得心應手,仰高鑽堅,神乎其神,見隱顯微,的的思的,生生不已。在懂勁之後,階及神明之前,得真切領悟斷接俯仰四字。原因是這四字,關乎意念與勁路的變化。斷接是說神氣,俯仰則是說手足身形的變化。粘黏連隨,講究的是不丟不頂的功夫,而接接斷斷,斷斷接接講究的卻是即丟即頂的功夫。觸發之間,便是即丟即頂,觸發之間,便是斷接之能。勁斷意不斷,意斷神可接,方能階及神明的境界。

三、小結

32目拳譜,文字風格不統一,統稿的思路也有多重線索,成稿時間或許是分作幾個階段、有數人陸續完善定稿的。但從文中的用詞習慣來分析,大體還是能夠找出成稿的時間。

《太極文武解》云:「文者體也,武者用也。文功在武,用於精氣神也,為之體育,武功得文,體於心身也,為之武事。夫文武又有火候之謂,在放卷得其時中,體育之本也…」

現代漢語中有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借形」。大凡借形有兩種情況,其一,古漢語本來有該詞,日本人借去後誤解了或者賦予了新的含義,我們的留學生又從日文中借了回來。譬如「同志、勞動、封建、反對、博士、學士」等等;其二,日語借用漢語材料構成新詞,我們的留學生們認為比較能夠反映新生事物,因而也直接借用了。譬如「哲學、共產、政黨、支部、反應」等等。倘若將前一種方法稱作「借屍還魂」,那麼後一種便有些「移花接木」的意味了。

「體育」一詞,古漢語中原本沒有,是日本人在翻譯盧梭《愛彌爾》時,採用「移花接木」法,借用漢語材料構造的一個新辭彙。這一辭彙在日本的出現時間為1868年,也即日文版盧梭《愛彌爾》出版的時間。

從此節拳譜行文來看,「體育」一詞與「武事」相對立,是兩個有著完全不同深意的概念。這一對概念又與中國古典哲學「體」與「用」緊密相連。直接的字面理解是:「文」這一「體」,在「精氣神」上的「用」,謂之「體育」;「武」這一「用」,在「心身」上的「體」,謂之「武事」。暫且不管拳論刻意將這兩個概念加以區分,企圖用來說明什麼,有一點,我們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拳譜中的「體育」二字告訴了我們一個信息:《楊家太極拳老拳譜》的成稿時間不會早於1868年。

對照楊氏太極拳創始人楊露禪教拳生涯,我們來分析32目成稿的時代背景:

1850年,楊露禪從陳長興學拳畢,在永年設館傳授「綿拳」,武禹襄等開始從學。此時的楊露禪所傳授的還不叫「太極拳」,理應不可能有系統的「太極拳譜」了。1854年,武澄清於舞陽鹽鋪得王宗岳《太極拳譜》,贈予其弟武禹襄,近代之太極拳,始得以太極拳名。1866年,楊露禪經武汝清舉薦到北京教拳,清朝王公貝勒從學者頗多,後任旗營武術教師。此時的楊露禪,應該知道了「太極拳」其名,而且也有了王宗岳《太極拳論》在手。所以,北京出現太極拳的時間,為1866年。1872年,楊露禪去世。1892年楊班侯去世。

在楊家兩位大師去世前,32目理應已經成稿。從吳本的流傳情況來看,該本由楊班侯送全佑云云,由此可見,32目成稿時間應該在1868到1892這二十餘年間。

1866年,楊露禪經武汝清舉薦到京城授拳後。此時的清王朝,飽受鴉片戰爭與太平天國戰火,風雨飄搖,內憂外患。「母子同治」的清皇朝,開始順應時勢,一方面,廢科舉,興學堂,開海禁,辦洋務,興辦新式工業,創辦新式軍隊,另一方面,不甘心全盤的西化,企圖以夷制夷,以傳統勢力來牽制洋務勢力,從而穩固深宮的垂簾與集權。搖搖欲墜的清廷,得以暫時的喘息,迎來了為期十來年的所謂「同治中興」。洋務期間,面對「西學東漸」之風所帶來的西方文化的大肆侵襲,傳統文化顯得不堪一擊,巍巍大中華,甚至連皇者自尊,都被西方文明的槍炮打得稀巴爛。與此同時,西方教會勢力乘機大勢入侵各地,甚至向內地、鄉村入侵。華夏傳統的社會價值觀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而各地不約而同的教案事件,最終都還是以屈服告終。傲慢的慈禧也開始學會「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口號,顯然是傳統文化在面對被全盤西化時,所做的最後的抵抗。這個口號之下,蘊含著當時知識分子內心復興儒學價值觀及禮制綱常制度的偉大理想。此時,一種被冠以「太極」之名的武術形式,被當做是聖人之學,藉以慰藉國人脆弱的心。皇宮貴族、達官貴人於是群響眾應。成稿於其時的32目老拳譜中「張三丰承留」、「口授張三丰老師之言」等文字背後,我們可以看出這些拳論的捉刀者,他們的內心有著明確的政治主張與抱負。從字裡行間,我們能感受得到儒家「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耳提面命、諄諄囑咐的十六字心法。這在他們看來,象是華夏文明的火種盒,關乎天下蒼生,家國命運。而太極拳生逢其時,正擔綱起承載聖人之道的道器。

改革開放三十餘年,在白貓黑貓理論指引下,經濟大復興的同時,我們的價值體系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而今在民族復興的大旗之下,重塑我們的價值體系,重新回歸傳統的優秀文化,也就顯得十分重要。太極拳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也得到了空前的繁榮。在新的歷史時期,如何定位太極拳,重新認識太極拳,如何讓億萬修鍊太極拳者得以享受更多優秀傳統文化的給養,這或許也是我們重讀經典的意義所在。

作者:二水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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