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張愛玲的洞察力是對「年輕」的打擊
▎懷著緊迫感講述故事
嘉賓:
唐穎,1955年出生於上海,1982年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6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來去何匆匆》,出版中篇小說集子《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瞬間之旅――我的東南亞》《紅顔――我的上海》,長篇單行本《美國來的妻子》《無愛的上海》《阿飛街女生》《初夜》《如花美眷》,非虛構長篇《加油小子――美國高中陪讀筆記》,小說《紅顔》曾被改編爲電影《做頭》,由關錦鵬監制,關之琳、霍建華主演。長篇小說《上東城晚宴》刊載於2016年第5期《收獲》。
采訪:
張英,前《南方周末》高級記者,圖書總監,現任騰訊網文化中心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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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談談你的小說觀,如今在文體、結構形式等走到盡頭,重返故事是唯一的選擇嗎?故事對小說重要嗎?在生活中,寫作占據著你的何種位置?
唐穎:相對於影視類,小說創作似乎寬松得多,在市場經濟的今天,除了審查,影視創作者也同時被投資者控制。因之,回過頭來看看小說,覺得這裡簡直是一片樂園哪。人們在說小說受到漠視,但我覺得它同時也獲得了更多的自由。
我想說,對於我的小說,故事從來是至關重要的,我的心裡棲息著各等人物,那些令我難忘的男男女女,可我一直等到有了合適的故事,才會讓其中的一些人出場,你也可以說,故事是我所關注的人物的載體,他們的個性必須在故事中展開,而故事本身綿延曲折的進展,出人意外的轉折,不可預料的結局--進展、轉折、結局--故事的戲劇性具有了象徵意義,因爲我已經從中感受到人物命運的內在節奏。是的,我常常被生活中的故事激動,並産生寫作沖動,然後又企圖編織故事去激動讀者。
勿庸諱言,我在寫作的時候,我的面前有讀者,我不希望我的小說是晦澀的,我希望他們能毫無阻礙地感應我的內心,我會在乎他們閱讀時的感覺。但這只是表明我的寫作有所顧及罷了。就我的寫作風格來說,我更擅長敘述故事,可我又不想得心應手地寫下去,我仍然在尋找新的合適於我的敘述方式,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創作者,「得心應手」也是創造力萎頓的開始。
寫作是我生活的部分內容,我覺得重要卻沒有因爲它而放棄什麽,就這一點,我是個平庸的寫作人,難道我想面面俱到嗎?好像又不是。你看,我的日程表中寫作的時間很少,一星期有三個半天已經很順利了,那是在手頭有東西寫的時候,有時候,兩三個月都在「不寫」,然而,「想寫」的感覺卻跟著我。對於我,有「寫作」的願望,比「寫作」更有意味,生存意義因爲它而有所提升,這種說法好像很空泛。確切的感覺是,當我進入寫作狀態,便開始遠離現實,是的,我找到了遠離現實的方式,感謝上帝,我找到了這樣一種方式。
張英:你曾說到中文系不是你理想的專業,但你的寫作卻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從你作品來比較,早期作品比較單純樸素,到了《不屬於我的日子》,這種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世界的沖突已經達到了不可和解的地步。但到了《隨波逐流》,彷彿你已經無奈地同現實世界達成了某種妥協,而這幾年的小說,從對形式的刻意到對故事的刻意,以及注重感覺、細節、氛圍的營造,你的寫作也發生了不少變化,對此你更多是基於哪些考慮?
唐穎:說些題外話,你一直很推崇《不屬於我的日子》,這篇發表在95年《鍾山》講述殘酷青春的小說,卻是在2016年的今天被民營電影公司青睞,這家公司不少八零九零後年輕人,她們對這篇小說的喜愛和深切的感受力,令我感慨,想來當年小說先於時代一步而不被關注,「不屬於我的日子」,也是我的寫作生不逢時的感覺。98年我在上影廠任職劇本策劃時,上影的某位與我同齡的領導對我說過,你的小說,都可以改編電影,但要在二十年後。《隨波逐流》1997年在《收獲》發表後,北京有五家影視公司來談改編,雖然這是一部非常上海的故事,其中一家公司的策劃是沈芸,她索性帶了律師住到我家附近酒店,我把小說改編權給了她,卻沒有通過當年的審查。最近聽說關錦鵬導演非常想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但在如今的商業影片大行其道之時,這類文藝片是否能獲得投資人支持呢?
說到寫作的變化,事實上,在寫作過程中,這種改變是不自覺的。有些是技能上的進步,從敘述的青澀到圓潤,寫作過程也是練筆過程,從最初寫作到現在,我一直在爲「怎麽寫」而努力,我在進步嗎?但是,單從數量上看到的是,多部作品後面是多年的時間,也就是,我的生命也在成長,或者說,我的生命正在流逝,這種感覺很悲哀。生命的基調變了,創作的基調也在變,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
張英:看得出,你對人的物慾、情慾要求一直是持肯定的態度,然而,關於這個話題卻總是頻繁受到指責、批評,你能否談談個人看法?
唐穎:是「肯定」嗎?可我的故事好像在告訴人們,你得爲自己的慾望付出代價。慾望本是社會前進的活力,可我或多或少被中國文化制約,在直面它的時候,已經有了道德態度。然而,我很怕我的小說有「警世」作用,我希望能客觀地描述我的人物,那些有慾望有活力因而也讓自己的人生充滿戲劇性的人物,他們經常需要選擇,爲了一些在旁人看來是卑微的願望,他們舍此取彼,讓心靈飽受煎熬,這一刻的人性最豐富。也許,個體生命太渺小,和時代的大而化之比起來?可卻讓我看到自己的寫作價值,描述這一個個渺小的個體生命是我不倦的追求,假如這也能稱爲追求。我想說,沒有選擇的人生是不人道的,這便是我對我筆下人物的肯定。
張英:你對一度流行所謂「女性寫作」(女權主義)這一概念,和那些作品有何評價?
唐穎:Feminist也常被譯成「女性主義」,「女性主義」聽起來比較冷靜,而不像「女權主義」那麽咄咄逼人,是嗎?記得好些年前,我讀過一組女作家的文章,是討論關於婦女問題,她們幾位上來第一句便是,「我不是女權主義。」我是什麽感覺呢?感覺是失望(失望是溫和的說法),在一個文化傳統如此男權的社會,女作家們紛紛要和「Feminist」脫離幹係,是不是個可悲的現象?
在中國,曾經男女同工同酬,男女平等是被體制規定,而不是文化上的覺悟,因此一到改革開放,各種形態的生活都可以出現的時候,整個社會在某些方面竟出現了倒退,即體現強烈的男權化的傾向,只要看看各種服務行業對年輕貌美女子的需求,便會發現我們這個東方社會的本色。
蘇青是一個不自覺的女性主義者,她的小說《結婚十年》和同時期發表的隨筆,有著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但她的女性覺悟是從經驗獲得,比起同時代的左翼女作家,她與男權社會的對峙是自發的,孤立無援的,也因爲此,蘇青更讓人難忘。是的,比起張愛玲的世故冷靜,率真熱情激烈充滿身體活力的蘇青更有女性魅力,可悲的是,她的精神早已先於她的肉體死寂,她才是最寂寞的女人啊!
張英:你相信愛情嗎?在你的筆下,愛情彷彿不存在,總在毀滅、粉碎,今天你已經擁有一個溫暖的家,你感到滿足、幸福嗎?
唐穎: 毀滅、粉碎,這常常是愛情的結局,當然,這證明愛情是存在的,只是結局不夠好罷了。然而,任何好結局都是庸俗的,文學是悲聲的場所。在這個粗鄙的時代,愛情顯得多麽脆弱、不堪一擊,當然這還是在大沖突到來的時候,它的消失還有眼淚做祭奠,有悲劇的儀式感。而日常生活也就是「現實」這把鈍刀,更是愛情的天敵,你甚至毫無痛楚,而情感已經變質,或者說在被「現實」磨損、消耗,是的,愛情是美的,而生命中所有的美都是轉瞬即逝無法把握,你說得對,這幾乎是我所有小說的主題。我悲觀嗎?然而,這不正是我的寫作動力?
至於我個人生活,如何能用「滿足」「幸福」這樣的詞?這樣的詞似乎只屬於媒體上的明星,是她們擺pose時的基本狀態,當她們在向天下告白自己有多幸福時,我竟爲她們感到忐忑。我和我周圍的人一樣,是一群生活在挫折、失敗、和不間斷的傷害中的生命。可日常生活的瑣碎、麻煩,使你連這樣消極的情緒都無法聚積,你會變得無情無緒,麻木不仁,我必須通過寫作抗拒的狀態。
張英:你說這是一個故事的時代,我理解是你在這樣一個動蕩不安的物質社會獲得了更多的寫作資源,但在更多的表象背後,生活不是很簡單甚至單調嗎?你的這種寫作觀能夠堅持多久?
唐穎:我並沒有簡單、單調的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能感受生活的豐富性。種種生活表象給我更多的是體味、感懷,獲得的是對生命本質的醒悟,事實上,我的寫作不僅是從「目前狀態」獲得資源,我也從記憶中獲得,我以今天的目光去審視過往,新的故事又湧來了。
張英:也許我的感覺不太准確,在你的部分小說中,人與物的對比彷彿顛倒過來了,在巨大的物的面前,人顯得那麽渺小和卑微、軟弱,人的精神沒有力量,在物的面前粉碎、被擊敗,當然小說家展現人在慾望中的掙扎過程,但我還是覺得你是不是太悲觀了?
唐穎:我的小說給你這樣悲觀的感覺嗎?可我對這個問題看法並不悲觀,我曾和另一位評論家陳惠芬討論過這個問題,經濟起飛帶來消費時代,必然産生物質主義的一代,這聽起來是負面的,對於我卻有更多的正面的意義。因爲,我是在文革中成長,那個時代沒有個人,只有群體,堂而皇之的理想後面,是殘暴的獸性的張揚,消費時代也是更個人化的時代,表明了某種無所不在的個人選擇,是對群體化意識形態的消解。今天人們對於物質的巨大熱情,是對於當年匱乏的補償,也是人性受壓之後的反彈,這種物慾的需求不會永久地持續下去,人們必然在沈溺中失卻自己,又在掙扎中找回自己。人的精神是在與自己的抗爭中變得強大。
然而,人的確又是渺小的,和時代的潮流相比,過往的政治潮流,今日的經濟潮流,你永遠無法選擇你嚮往的時代,你永遠有生不逢時的感覺,要說悲觀,這才是我的悲觀。
張英:你曾說過,文學在九十年代以後更自由了,表現視野更開闊了,文學不再是文化人的文學,而是大衆的文學,這是否表明你的寫作立場和態度?你部分小說場景似乎總發生在酒店、寫字樓,即白領階層,這是否是一次有策略的時尚選擇呢?這種寫作彷彿已成爲文壇的流行時尚。
唐穎:我卻是覺得文壇對於今日城市生活的表現還遠遠不夠,以今日生活的開放度和豐富性。是的,新生活的開拓性已遠遠超過了文學。所謂開放,並非是你展示了多少「性」或者「暴力」,而是你對人性不同層面的揭示,人性中有多少盲區在新生活中轉變爲新的危機,文學對此的探索還剛剛開始!
文學一旦進入市場,文學的價值取向也不再由圈內權威舍取,有時候你覺得它好像墮落了,看看圖書市場對嚴肅文學的排斥和充斥的暢銷讀物,但,這正是文學沖破禁忌的時候,在經過了饑不擇食的階段,人的口味才會高尚起來,而生活的種種可能性也同樣會延伸到文學。
關於我的小說題材,事實上,真正以酒店或寫字樓爲背景的所謂「白領小說」只有三部《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告訴勞拉我愛她》,大部分小說,包括我自己認爲更重要的那些小說,如《隨波逐流》《無力歲月》《糜爛》《不屬於我的日子》《冬天我們跳舞》《純色的沙拉》《寂寞空曠》《阿飛街女生》《當我們耳語時》《名媛》《初夜》《如花美眷》等完全不是白領題材。讓人産生錯覺,是否因爲我寫過的所有故事都是城市背景,我的主要人物都是上海女人?
在城市生活久了,會産生這樣的錯覺:似乎男人都是匆匆過客,女人卻從容地安營紮寨,施展在光怪陸離的舞台上,成了主角。城市充滿了各種誘惑,城市女人的路途也充滿了陷井,沒有比今日的城市女人更有危機感,她們在暗礁遍布的洪流中沈浮的過程是最有生命力的華彩段。而上海是城市的經典,有過輝惶的過往,之後的沒落與頹唐,從這兒走出來的女人先就有了滄桑氣息。
張英:談談你喜歡、受過他們影響的作家。能否談談張愛玲?我覺得你們兩人的作品有某些共同的藝術特怔。
唐穎:幾乎是整整兩個世紀的西方作家影響過我,不僅是在寫作上,也是我青春期時需要的蛋白質和維生素。能夠列舉的作家太多了,但直接在寫作上給我影響的是法國新小說派作家,我的第一篇小說《來去何匆匆》的敘述方式,便是模仿米歇爾·布托爾的《變》。
讀到張愛玲的小說是在1984年。張愛玲小說的深刻與尖銳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也成熟之後才能感受,她的小說沒有詩情,沒有烏托邦,幾近於豪華的文字講述的卻是一個腐爛的人生,這樣的小說如何能讓一顆年輕的心去獲得感應呢?年輕便是詩意盎漾、充滿期待、毫無戒心,張愛玲的洞察力是對「年輕」的打擊。
如果說有什麽共同點,那就是我們都是以上海女人作爲故事的主角,上海這座被西風熏染的城市,五十年來是在瓦解中,然而某種特質卻從血液、或者說是遺傳中保留下來,就我的認識(可能是偏頗的),上海的個人生活一直要比上海的文化生活更有前衛性,即便是在專制的年代,上海的某些人群依然頑固地保持著其個人性,逃身於時代的洪流,上海人對環境的險惡感是比任何人都強烈。即便今天已經進入開放的年代,上海的文化也遠比經濟來得落後和保守,不過又有什麽關係呢?生活的覆蓋力量總是更強大。而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同時,卻是懷著緊迫感講述我需要講述的故事。
【訪談於2016年9月經過補充修改】
題圖:Stone Garden,Willi Baumeister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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