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班底」都有誰:以老照片考證老照片

合影從哪裡來?

圖1:宇宙風社西風社談風社仝人歡送林語堂先生去國留影。 2013年某日,藏書家謝其章在新浪微博貼出一幅合影(圖1),題為「宇宙風社西風社談風社仝人歡送(原誤作"迎』)林語堂先生去國留影」,刊於《談風》創刊號。因苦於信息量少之又少,謝先生慨嘆:「我除了林語堂認得,哪位是周黎庵,哪位是張海平(海戈),其他幾位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由於筆者對上海近代文史素有研究興趣,當即對合影留下深刻印象。可儘管躍躍欲試,彼時腦海卻茫然一片,無從下手。所幸經過持續多月的不懈努力,瀏覽了大量相關書刊,終得撥雲見日,逐步明了照片中的本尊分別是誰。顯然,照片的中心人物是林語堂。1932年9月,林氏在滬主政《論語》半月刊,可謂一紙風行,掀起幽默小品文的風潮。在當年的同事章克標的印象里,「銷路出乎意外的大好,創刊號重印了幾次」(《林語堂在上海》,《文匯月刊》1989年第10期)。意外成功之後,他又創辦《人間世》,標榜閑適、性靈,同樣風靡一時。至《宇宙風》創刊,林氏性靈理論已趨於成熟。至於幽默半月刊《談風》,據謝其章《創刊號剪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介紹,說它雖然總的刊數只有二十期,但因為是「林系」人物所辦,質量還是不差的,是非常有看頭的。謝氏所謂林系人物,即圍繞在林語堂四周的編輯同志。其中《西風》分別由林氏、陶亢德、黃嘉德、嘉音兄弟出資;《談風》主編周黎庵也曾參與編輯《宇宙風》。林系編輯亦可稱「風派」人物,其得名無關乎見風使舵,而是因為自《宇宙風》起,他們所編雜誌,名字里多帶個風字。如:《西風》《談風》《大風》《風雨談》……有意思的是徐訏在其長文《從上海歸來》(載1943年《時代生活》第1-3期)中,不承認自己是風派人物,但他不久前辦過一種刊物,名字卻喚作《作風》!參閱多本《林語堂傳》,1935年林氏英文著作《吾國與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在紐約出版,引起不小的轟動。於是1936年初,林氏收到美國夏威夷大學的邀請函,同時友人賽珍珠夫婦也希望他去美國寫作。經考慮再三,林氏接受邀請,遂於8月10日搭「胡佛總統號」舉家離滬。林語堂赴美,在當年洵非細事。得知行期將近,上海文化界的友人們在一個月內多次為其餞行。尤其是1936年8月9日,歸國留學生主持的英文雜誌《中國評論周報》(The China Critic)的主編桂中樞、經理朱少屏在國際飯店14樓的宴會廳舉行盛大宴會,林氏闔家出席。參加歡送會的有中外文化界人士和來賓40餘人。席間,林氏接受祝酒,談笑風生,氣氛極為熱烈。最後,賓主合影留念(見圖2)。

圖2:《中國評論周報》合影。圖1與《中國評論周報》合影情形相類,也攝於送別時。其具體來歷,查1945年《風雨談》7月號《夏夜訪語堂》:(按:作者託名「東方優」,真名不詳,從行文看,是一位經常過訪憶定盤路(今江蘇路)林宅的知情者),提及1936年夏「語堂離滬去國,談風社聚餐攝影,恰像是一幅臨時紀念的圖畫」。林語堂出國後不久,此前籌備多時的《西風》、《談風》於九、十月間相繼創刊。以後林氏的抵美印象及行蹤記之類,兩刊還陸續有過報道。落座者何人? 恕我化用一句亞聖孟子的名言:讀其雜誌,不識其編者,可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圖1合影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就在於它堪稱林系班底的集體亮相,而且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因為經窮搜群籍,找不到其他照片。合影中,後排左二是林語堂、前排左二是林夫人廖翠鳳,這並不難看出。筆者認為,圖1釋文所言「仝人」指的是編輯。經逐一翻檢各刊的版權頁及發刊詞,《宇宙風》編輯是陶亢德和徐訏;《西風》編輯是黃嘉德、嘉音兄弟;而《談風》編輯則是三人,分別是海戈(張海平)、渾介(何文介)和周黎庵。獲悉這些人名,對於框定合影里的眾人分別是誰,邁出了第一步。眾人中有兩位是親兄弟,他們年齡相仿,容貌相近,還都就讀於著名的聖約翰大學。筆者翻閱1936年「約大」校刊《約翰年刊》,從中檢出黃嘉德、嘉音兄弟(見圖3、4)的標準像,稍事甄別,即可對應到「圖1」的後排正中與前排左一。

圖3:黃嘉德

圖4:黃嘉音川人海戈,1934年《論語》第49期,可檢得其簽名及全身照(圖5),對應「圖1」中的後排左一。

圖5:海戈作家徐訏,以其六十年代時的照片(圖6,來自《徐訏紀念文集》)與「圖1」加以對照,即前排右一。

圖6:徐訏名編輯陶亢德1936年前後的照片無從獲取,幾年後的1943年4月10日周作人有事路過蘇州,陶亢德和柳雨生從上海趕去相會,與周氏留有合影(載1943年《風雨談》第3期)。1944年3月3日,陶亢德、柳雨生和蘇青去南京拜訪紀果庵的時候,四個人也曾拍攝合照(刊1944年《天地》第7/8期)。儘管這兩張照片清晰度均有所欠缺,但從頭形、髮型、戴眼鏡等特徵,基本可以斷言即後排右一。至於談風社編輯兼發行人周黎庵,通常只能窺得其暮年的模樣。好在2011年6月13日第23期《新民周刊》,有篇老年穆麗娟的訪談錄《我生命中的三個男人》(分別是兄長穆時英、前夫戴望舒和後夫周黎庵),公布周、穆的早年合影(圖7),可他與「圖1」眾人無一可匹配。據此筆者判斷,即令渾介的照片無緣覓得,但剩下的後排右二想必非他莫屬。

圖7:周、穆早年合影。這位少婦是誰? 值得探究的是,前排左三的少婦是誰?筆者一開始將其誤認為林語堂的長女林如斯。但只需調閱1936年林語堂的全家福(圖8),即可打消這念頭。

圖8:1936年林語堂的全家福。來自大華烈士(簡又文)《我的朋友林語堂》,載1936年《逸經》第11期「送林語堂先生赴美講學特輯」。大多數學者以為,這少婦是徐訏的首任妻子趙璉。傳記作家寒山碧(原名韓文甫)主編《徐訏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研究出版社2009),此書目錄前收有「圖1」,照片下署作:《宇宙風》、《熱風》雜誌社同仁歡送林語堂伉儷赴美合影。右為徐訏伉儷及林語堂夫人,後左為林語堂。(1935)釋文不長,卻多有錯誤。一是合影時間「1935」。前文已述,林語堂收到美方邀請,時值1936年初。而東方優的文章更將聚餐攝影的時間精確至1936年夏。另一處錯誤是「熱風」社。香港學者許定銘曾在《大公報》撰文介紹:《熱風》是曹聚仁、徐訏和李輝英等,在香港創辦的創墾出版社,於一九五○年代所出的,一份水平相當高的文史半月刊。此刊於一九五三年九月十六日創刊,至一九五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第九十九期停刊。則1935年和《熱風》創刊時間,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另有一種創刊於1937年1月的《熱風》,由蕭今度(聶紺弩)主編,與徐訏無關。)還注意到《徐訏作品評論集》書末附有編者所擬《徐訏年譜》,其中稱:一九三四年 任上海《人間世》雜誌編輯,這段時間徐訏與一位女士結婚或同居,並生了一名女兒。羅孚先生說:「聽人說,徐訏還有一個女兒在湖南,可能是他最大的孩子。《紀念文集》上有一張照片,是一九三五年拍攝的,其中有徐訏和林語堂兩對伉儷,這位夫人看來當是徐訏的第一春,湖南小姐的母親。」可是對於年青時這段婚姻或者情史,徐訏和他的朋友都很少提及。循此線索,筆者翻檢羅孚所提《徐訏紀念文集》(香港浸會學院中國語文學會1981),書前照片集錦中果然收錄了圖1,但照片下的釋文與《評論集》略有不同:上海《宇宙風》、《談風》雜誌社同仁歡送林語堂伉儷赴美合影(前右為徐訏伉儷及林語堂夫人。後左二為林語堂,一九三五年)釋文首行雖遺漏「西風社」,但至少尚未出現「《熱風》社」那樣的離奇訛誤。鑒於釋文第二行與《徐訏作品評論集》基本一致,也許它便是《評論集》中所收合影的母本。一望而知,這兩張照片,與刊於《談風》創刊號上的合影別無二致,均源於同一枚原照。其中《紀念文集》的版本當來自徐訏私藏,此前則早經談風社製版刊發。兩相比較,即可發現前者已將年份系錯,更有甚者,《紀念文集》指明前排少婦是徐訏夫人,究竟依據何在呢?徐訏、蘇青的婚戀史 如若仔細辨認圖1,那少婦腹部圓凸,顯然身懷六甲,她會是徐訏的首任妻子么?一切都要從徐訏第一次婚戀情況談起。二〇〇八年冬《上海魯迅研究》發起「紀念徐訏先生誕辰100周年」,據其中羅孚《這是徐訏的文章》披露,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二分冊上有徐訏自擬詞條,是目前為止最可靠的徐訏作品編年暨生平簡歷,可惜詞條內容對其婚史一無記述。翻閱吳義勤、王素霞合著《我心彷徨:徐訏傳》(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後簡稱「徐訏傳」),書中解釋:在關於徐訏的生平研究中,他的愛情婚姻問題一直是一個神秘的領域,這一方面是因為,徐訏很少在自己的散文和回憶中涉及這方面的內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自己偶爾說起這方面的事情也常自相矛盾。關於他的第一次婚姻的情況就是如此。現有的資料所能提供的僅是一個大致的情況:大概1930年前後,徐訏認識了杭州姑娘趙璉,並與她有了人生最甜蜜的一段愛情。趙璉生於1914年,比徐訏小6歲,祖籍杭州,在寧波讀的中學,大概就是在讀中學時與徐訏相識。1934年,在寧波老家徐訏與趙璉正式拜堂成親。徐訏結婚時曾向魯迅求過兩幅字。婚後兩人住在上海,生有二女一男,其中一女夭折,留下的兩個子女,子名徐尹秋,女名徐清夷,現一個居台灣,一個居大陸的湖南省。徐訏第一次婚姻的時間點1934年(《徐訏傳》書後附錄「徐訏生平和著述年表」:「1935年與趙璉結婚」,與正文矛盾),或許參考了寒山碧《徐訏年譜》,來自羅孚所撰「徐訏的女兒和文章」(載《南鬥文星高:香港文人印象》)。而蘇青的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里也描述過徐訏(小說里的余白)與趙璉(小說里的胡麗英)羅曼史的萌芽期。小說寫婚後歸寧的蘇懷青,初夏某天與鄰居家的女兒鳳珠及表弟余白同赴城外小河划船,恰在此時遇見蘇青的五姑母(原型是二姑母馮祖群)的學生趙璉在河中另一條船里,於是徐趙初識。鑒於《徐訏傳》也大量引用了《結婚十年》的故事情節,可見編者對這部自傳體小說的真實性具備相當的認同感。那麼是否可以利用蘇青的生平事迹,來校正徐訏的首次婚戀時間呢?在現實世界裡,蘇青1934年寒假時結婚,次年回寧波,並短暫任教於寧波私立培正小學。而1935年夏,徐訏因母病到寧波,並探望姑母。此時徐趙才有機會相識。而據《徐訏傳》,徐訏與趙璉的長子徐尹秋生於1935年8月30日。該書後記透露,徐尹秋與著者吳義勤有過書信往來,並曾專程從台灣來大陸與之晤面。想來,徐尹秋不可能弄錯自己生日。但這麼一來,《結婚十年》里徐趙初識的說法,至少在時間線索上,已大有疑問。1936年秋,徐訏別妻離子,孤身赴法留學。1938年徐訏回國後,於1939年1月生下女兒徐清夷(前文羅孚弄顛倒了)。1941年8月,徐訏與趙璉協議離婚。兩人的離婚原因,《徐訏傳》主要採用蘇青《結婚十年》的視角。筆者查到陳蝶衣所編《春秋》1943年第一卷第四期里一篇署名宛丘的報道《記:三思樓主人——徐訏》,其中也道及兩人的離婚原因,並趙璉離婚後的歸屬:徐訏的個性,頗有一點浪漫詩人的氣息,他愛跳舞,愛喝咖啡,時常在交際場中出入,這至少在他太太的眼光中看起來是不大安分的;所以結果這位紅小說家竟和他的太太離了婚。也許由於當事人的緘默,他們這件事並沒有轟動一時,而且外間知道的人也很少。徐太太和徐訏離異後,不久就和一位張姓的律師結了婚。而這位張大律師也是不久以前和他太太離婚的。據說前任的張太太也是一位從前活躍於文壇上的女作家。不知徐訏在內地聽到這個消息要作何感想。不過轉念一想,女作家蘇青丈夫李欽後正是律師。而《結婚十年》隱約透露,趙璉與李欽後有染,還差點導致蘇李離異。從上述報道的發表時間來看,徐訏恰在大後方重慶因《風蕭蕭》的發表而名聲大噪,雜誌或為提高銷量,刊發八卦報道;同時又考慮到為尊者諱,遂將李律師換成了張姓,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結婚十年》說,李欽後當時不願離婚,趙璉聽說以後大失所望,便墮胎後悄然離滬。假如這處描寫屬實,則所謂徐太太和律師結婚,就只是一時的誤傳。這段複雜的三角戀,台灣蔡登山也曾述及,並求證於徐尹秋,後者並不認可,稱其只是小說筆法(詳見《那些才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0-241頁)。惜徐尹秋彼時年紀太小,對父母的那段往事並不知情。看來要徹底釐清真相,只能徒喚奈何。筆者之所以宕開一筆,對徐訏、蘇青的婚戀史,不厭其煩,窮追不捨,興趣點並不在挖掘名人隱私,而只是試圖討論自傳體小說、媒體報道以及當事人回憶等各類傳記材料,在還原真相時,其可靠度如何體現,在撰作傳記時又該怎樣取捨。她究竟是誰? 儘管徐訏首度婚史的細節至今無解,但既然徐尹秋生於1935年,而實際上「圖1」合影攝於1936年,那麼其中少婦腹中的胎兒,就不可能是他。而這又進而證明少婦不可能是趙璉。那麼她究竟是誰呢?說起來真是機緣巧合,筆者輾轉經知情者提示,覓得魏紹昌所編《林語堂外書·藍田女俠、花田金玉緣》(巴蜀書社1992),老實說,這部武俠小說合集內容荒誕不經,文學價值並不大,之所以牽扯上林語堂,只因曾為林氏在《論語》雜誌「我喜愛的書」所提及。在筆者看來,此書唯一值得關注的是,其中也收納了「圖1」合影。尤為重要的是,魏老竟然將照片中所有人物全部辨識出來了。據魏老說,前排少婦實為陶亢德夫人何曼青。雖未作任何說明,但魏老交遊廣泛,又長期坐鎮作協資料室,而且既然指名道姓,顯然理由充分。另外,據魏老所記,圖1後排右二也並非渾介,而是張沛霖。此人雖非「三風」社的編輯,但與林語堂關係密切,曾與林氏合譯《浮生六記》。經比照張沛霖的另一張照片(圖9),從眉眼、口鼻、髮際以及眼鏡和長衫,確乎都能匹配得上。看來,前文筆者所下判斷,因死扣字眼,且誤用排除法,是犯了穿鑿之誤。

圖9:張沛霖夫婦年輕時合影,來自學者姚小平的相關文章。細觀「圖1」,眾人的座次頗有些異常:兩對夫婦、一雙兄弟均分別落座,可整體看去,竟十分協調。大概由於眾人身高差異較大,唯有如此安排才對稱,於是錯落有致,效果大好。前文所提海戈的全身像出現於《論語》1934年第49期,是應主編陶亢德邀請,為《論語》兩周年紀念特大號所攝。同期《論語》還刊有多位作者題詞、賀文,兼同志小影。徐訏也接到稿約,趕寫一篇《我的照相》,文章波俏可喜,極似侯寶林的相聲。開頭說自己經常照相,但心不在焉,隨拍隨放,相片往往不知所終。等找到了一張,卻是別人的。遂赴照相館現拍,便梳妝抹油,好好捯飭了一番。孰料效果過於誇張,拍成了美國明星范倫鐵諾。結果只能失信於編者,以文章代替相片。倘若徐訏不至於害羞,或故意保持神秘感,那麼其文開篇的自剖,恐怕道出了實情,即作者照片雖多,卻疏於管理。徐訏決不至於失憶而錯認自己的首任妻子,但他想必並未在照片背後寫明各人是誰,估計也從未與親友口頭說及,這才導致《紀念文集》的編者不明就裡,張冠李戴。最後,不得不指出的是,《徐訏傳》第71頁那張徐訏與趙璉的合影,摳取自圖1,並施以電腦修改。鑒於徐、趙合影很可能於世無存,如此操作便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在大陸許多圖書編輯看來,無可厚非。只可惜照片中那位並非趙璉,則已在無意間,誤導了讀者。而王一心《海上花開:蘇青傳》(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不加查考,也如法炮製(第25頁),同樣令人無法釋懷。如有再版機會,務請糾正。 (2014-09-17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祝淳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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