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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論魯迅狀態

劉再復:論魯迅狀態發布時間:2011-09-25 10:24 作者:劉再復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262次

  編者:你的學術從魯迅研究出發,二十多年前就寫作了《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魯迅與自然科學》、《魯迅傳》。出國後不久,你在日本東京大學的學術研討會上發表了《魯迅研究的自我反省》,但你似乎並沒有停止對魯迅的思考,五年前,你在紀念魯迅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時,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奇蹟與悲劇》,並在《亞洲周刊》上和李澤厚先生作了一次對談。最近這幾年,你「返回古典」,出版了《紅樓夢悟》,還經常涉筆談論《山海經》、《六祖壇經》等古代人文經典,那麼,你還繼續思考研究魯迅嗎?

  劉再復(下稱劉):出國後我就放下對魯迅的學術研究,視野投放到更廣闊的領域。但是對魯迅的思考卻從未停斷過,這種思考將貫穿我的整個人生。魯迅對於我,不是一般的研究對象,他已成為我的精神血脈的一部分。

  1991 年,我在東京大學所作的自我反省,事實上,是一次心靈告白,告訴朋友也告訴自己,儘管有那麼多朋友肯定我的研究,但我 與林非先生合著。下文不再另行說明。覺得自己的過去並未完全擺脫意識形態的陰影,也沒有擺脫毛澤東的「三大家」(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和瞿秋白的「兩段論」(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馬克思主義飛躍)的影響。也就是說,沒有放下他人設置的概念,只用「頭腦」思索魯迅。反省之後,則要放逐概念,用生命去感受魯迅,用生命面對生命,揚棄一切政治話語。

  編者:用生命面對生命和用頭腦面對頭腦,應當有很大的區別,你能說說這兩者的區別嗎?

  劉:任何思索都離不開頭腦,我說不能只用頭腦,是指不能只用概念去界定魯迅而把魯迅本質化。我曾說過,本質化就是簡單化。把魯迅界定為「革命家」、「兩段」人,都是簡單化。生命是極為豐富複雜的,例如王國維,他在政治變動和朝代更替中,確實是「落後」的,完全跟不上所謂「時代步伐」,和張勳復辟的辮子軍勾勾搭搭,但是,在人文的思索中,卻很先鋒。二十七歲的時候,就借用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思想闡釋《紅樓夢》,完全是個先知型的天才。魯迅也極為豐富,你說他是「革命家」,可是他偏偏是嘲弄「革命」、「革革命」的幽默家,對「排頭砍去」的李逵和殺人如麻的張獻忠等農民革命者非常憎惡,對滿身革命氣的創造社諸子也極反感(郁達夫例外),難怪郭沫若要說他是「二重反革命」,其實,說他是革命家和說他是「反革命」,都是簡單化。作為一個很有創作活力的生命,魯迅絕對不會同意用幾個大概念來描述他,他自己也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是什麼「革命家」、「馬克思主義者」。他死後那麼多文章說他是馬克思主義者,都是強加給他的大概念。

  編者:作為一個生命,魯迅這個生命個體的複雜性表現在哪裡?你能否概括地講講?

  劉:說他豐富複雜,是指他的生命整體是個巨大的矛盾體,其生命場是個巨大的張力場。你說他是啟蒙家,不錯,可是,他又偏偏超越啟蒙,成為中國現代作家中唯一有現代感、唯一叩問存在意義的先鋒派,《野草》就是明證。然而,也不要把超越啟蒙具有形上意味這一面過分渲染,以為魯迅就是克爾凱郭爾,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他根本就不想進入陀氏的靈魂磨難的世界。他有時非常形而上,非常虛無,有時又非常形而下,非常實際。他公開宣稱編講義是「為吃飯」(《集外集續編·廈門通訊》),寫文章就是為了糊口,並非為了什麼革命大業。他有時非常關心民瘼、關懷社會,很「人道」,有時又想「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很個人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常在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間擺動。他討厭莊子的無是非觀,寫了《起死》嘲諷他,其厭惡情緒波及施蟄存先生,可是他又承認自己中了莊周的毒,有時很隨便,有時很峻急。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能說出「唯虛無乃是實有」的話,具有那樣刻骨銘心的空無感,也沒有一個作家像他那樣重視「吃飯哲學」。當「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易卜生的「娜拉」名字時,唯有魯迅最清醒,他提出「娜拉走後怎麼辦」的問題。婦女解放、個性解放的「模範」娜拉,她告別丈夫走出家門後,靠誰吃飯,靠什麼吃飯?沒有飯吃,哪來的自由?《傷逝》里的子君,就是中國的娜拉,她的悲劇不正是沒有飯吃而保不住情愛的悲劇嗎?魯迅臨終之前,還叮嚀不要讓孩子充當空頭文學家,也就是不要當只會唱高調、一點也不正視社會根本的空談家。

  編者:你剛才說魯迅的「個人主義」不同於西方的克爾凱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否更具體地說說?

  劉:西方思想者,不管他們的思想有多大的差異,但都有宗教大背景,所以他們的「個人主義」,便連帶著個人靈魂拯救的問題。克爾凱郭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焦慮,不是魯迅那種在很個人化時還有吃飯問題(人道關懷)的焦慮,而是靈魂如何解脫與飛升的焦慮。可是,魯迅不管怎麼形而上,卻始終關心一個「肉」的解放問題,一個「人」的生存問題,即社會合理性和人道主義問題。所以他無法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通過「肉」的磨難而達到「靈」的拯救的思路。儘管魯迅知道把這種思路帶入文學,會使文學獲得靈魂的深度和崇高感。在陀氏看來,只有在地獄(苦難)中忍從,才能走向天堂,苦難本身就是天堂的階梯,甚至苦就是樂,這種東正教邏輯,魯迅是絕對無法接受的。所以他只能擔當揭露苦難、反抗苦難、拆毀地獄的角色,對於維護地獄的各種鬼蜮,一個也不寬恕。魯迅的孤獨感,不是被上帝拋棄後的孤獨,不是失去精神家園的孤獨,而是面對麻木的社會,他的吶喊無人回應的孤獨。夢醒了,但醒後無路可走。他想改革,但積習太深的國民根本無法理解改革的真正內涵,他所要啟蒙的民眾,靈魂離他太遠了。

  編者:你和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也說明了魯迅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區別,你們認為,陀氏的罪感,是存在之罪,也就是生而有罪,是不遵從父親的意旨偷吃禁果而播下的原罪。而魯迅的罪感,則是歷史之罪,是父輩文化、祖輩文化的吃人之罪,所以他不再遵從父親,而要審判父親,他的《狂人日記》和「五四」運動時期的作品,都在審判父輩文化。魯迅這種對罪的判斷,是不是把責任都放在父輩身上,對傳統過於苛求?

  劉:魯迅的《狂人日記》確實是在聲討父輩文化的歷史之罪,非常激烈,非常徹底,其他作品也不留情,但是我們在《罪與文學》中特別指出一點,就是魯迅的可貴之處是不僅揭露父親有罪,而且正視「我也有罪」。狂人在抗議「被吃」的同時,也確認「我也吃人」——「吃妹妹的肉」,這就是懺悔意識。所謂懺悔意識就是確認我也有罪,我也有責任,我在有意無意中進入了「共犯結構」,就像《葯》中的華老栓,無意中也參與了吃「人血饅頭」。魯迅「啟蒙」讀者,把祥

  林嫂推入苦難深淵的,並非幾個「壞人」,而是與她相關的那個關係網路,我們都可能是扼殺她的共謀。魯迅關於罪的思索與呈現沒有宗教背景,這一點使他與西方思想家區別開來。他看到中國歷史文化的「大罪」,而我們又是這一歷史文化的載體,身上帶有這一文化的毒菌,所以也有罪,也要無情地解剖自己。西方宗教家認為你的罪是因為你早已背離你的父親(天父),而魯迅則認為你的罪(包括我的罪)是因為你我承繼了父親(父輩歷史文化)的基因。把握這一巨大的區別,就可以了解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特色。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改革者發現「父親」乃是罪源時,便採取「矯枉過正」的策略,「反戈一擊」,宣判父親不僅有罪,而且有「吃人」的滔天大罪,這當然是太激烈,太偏激了。今天我們只能把當時的思想放在那個歷史語境去理解,而不能把它拿來當作今天評價中國文化的準則。

  編者:你最近在香港《文學研究》的創刊號上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兩大精神類型》,把魯迅視為熱文學的類型,把高行健視為冷文學的類型。一個熱烈擁抱是非,一個抽身冷觀是非;一個是救世的戰士態度,一個是自救的隱士態度。魯迅在世時,對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隱士態度是批評的、不滿的,可是你既崇尚魯迅,又欣賞、支持高行健,這不是有衝突嗎?

  劉:我是個多元論者,覺得作家要選擇怎樣的立身態度,具有充分的自由,我既喜歡魯迅所愛的嵇康,也喜歡高行健所愛的慧能。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非常寶貴,高行健的「救救自己」也有理由。魯迅和高行健相隔六十年,處於完全不同的歷史場合和時代語境。魯迅那個時代,對於中國來說,確實是個生死存亡的時代,用魯迅的話說是「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代。在那種語境中,魯迅認為躲到一邊飲茶喝酒、玩玩幽默小擺設是不和諧的。魯迅始終肩扛黑暗的閘門,義無反顧。這確實是偉大的。但是,即使在「風沙撲面」的歷史場合中,我們也不能要求每個作家都去當「戰士」,也應當允許有些作家抽離戰場去進行冷觀與進行精神創造。當年的喬伊斯,如果不是從世界大戰的戰火中抽身,就沒有巨著《尤利西斯》。我們不能要求普魯斯特一定要當左拉式的抗議社會的作家。高行健所處的歷史場合是市場覆蓋一切,權力角逐和財富角逐布滿人間的社會,而作家一旦進入權力框架,就會失去自由,所以他選擇抽離現實權力關係的路向,不做造反者、革命者,也不做審判者和「社會良心」等大角色,只做觀察者、見證人和藝術呈現者。他不是不關懷社會,而是從更長遠的層面上關懷社會。他是一個卡夫卡、貝克特式的作家,所以我也欣賞、支持。

  編者:你在闡釋高行健時,用「文學狀態」四個字來描述。你界定的「文學狀態」,是非政治、非集團、非功利、非市場的狀態,按此尺度,你是不是會覺得,魯迅有時不在文學狀態中?

  劉:我始終認為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家,並認為他多數時期都有很好的文學狀態,尤其是他的前期。他是個「孤獨者」,基本上是一生孤軍作戰。他雖然關懷政治,但不進入任何政治集團,不上任何政治戰車,也沒有什麼「主義」,更沒有權力慾望與功名心,這就是最基本的文學狀態。他對政治對社會說了許多真話,甚至說了許多極為犀利的激憤之辭,但這些言論文章,都是作家的真誠由衷之言,並非政客的虛假之言。正因為是作家的率性之言,所以我們不能因為尊敬魯迅,就把它上升為普遍理性原則,更不能把它視為革命真經,這樣不僅會誤導社會,而且也會毀掉魯迅。我常感到惋惜,魯迅的文學生涯太短,從發表《狂人日記》到去世,還不到二十年。在短暫的文學生涯中,他又花了那麼多時間去介入社會紛爭,特別是後期,他受國際上的左翼思潮的影響,也宣稱文學是政治鬥爭的一翼,政治傾向性過於強烈,在文學之外花費了太多心思,無端地消耗了自己的一部分天才。後期魯迅的「知識分子角色」常常壓倒「文學家角色」,換句話說,魯迅後期常常離開文學狀態。所以我用「文學狀態」來描述高行健,卻不用這四個字來描述魯迅,我寧可用「特異精神狀態」來說明魯迅這個偉大的文學家。

  編者:你能講講魯迅精神狀態的特殊點嗎?

  劉:魯迅的精神狀態很特別,也因為特別,才形成他的人格奇觀。我們可以多視角地觀賞他特異的精神狀態。僅以他的文學出發點而言,就非常奇特,可以說,他一步入文壇,寫作《狂人日記》,就「破釜沉舟」,不留後路,不留退路。他宣布中國的人文體系是「吃人」的體系,不留任何餘地,不給老祖宗一點面子,完全是與之決戰到底的姿態。他的作品和思想的徹底性,正是來自這種精神狀態的絕對性。宣布與傳統決裂,不留後路,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沒有前路,西方文明並不是他的前路,他不像胡適,對西方文明有那麼多認同,他很早就懷疑以「眾數」決定一切的議會民主。他崇尚的文學並非歐美文學,而是果戈理所呈現的俄羅斯文學和東歐等小國的被壓迫民族文學。還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他不信神,沒有宗教信仰,也就是說,他也不指望天上有路。最後,他甚至覺得地下也沒有路,即死後也沒有路。祥林嫂擔心死後被鋸成兩半,提出人死後還有靈魂嗎?這是魯迅的問題(祥林嫂不可能提出這種問題)。顯然,魯迅覺得死後靈魂也無路可走。在前後上下的困境中,他只知道自己是個過客,只是努力活在當下,努力往前行走。他的戰鬥幾乎是在四面楚歌、四面埋伏狀態下的戰鬥。在沒有前路後路和天上地下之路的境遇下,既不自殺,也不頹廢,既不發瘋,也不退隱,那就只有選擇決一死戰的殊死戰鬥。「能殺才能生」,這是他的人生理念,也是他的精神狀態。他就是要與黑暗抗爭到底,不惜與黑暗同歸於盡。《鑄劍》中的黑衣人(宴之敖者),他的人格化身,所選擇的路就是復仇到底、與仇敵同歸於盡的路,這是一種氣壯山河但又令人感到恐怖的路。魯迅的這種特異精神狀態,是戰士狀態,猛士狀態,甚至是「死士」狀態,其感人處是一點也不妥協,其讓人困惑之處,是「一個也不寬恕」。

  編者:魯迅的精神狀態為什麼如此緊張,如此決絕,這是不是與他對中國歷史和中國社會的深刻認識有關?

  劉:顯然是的。要說把人生只有一次的「地球之行」視為「地獄之行」,那麼,魯迅是典型的一個。可以說,魯迅是中外作家中一個具有最高地獄意識的作家,一個充滿地獄感的作家。他把中國視為地獄,用他的語言表述就是「鐵屋子」。魯迅所以要作一次破釜沉舟的決鬥,就因為他決鬥的對象是沒有窗口的、令人窒息的千年鐵屋,是籠罩著大黑暗的牢獄。這種創作出發點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相似,兩者都有高度的地獄意識。但丁是地獄意識最高的偉大詩人,但他的《神曲》尚有三界:天堂、地獄、凈界(人間)。而魯迅不信天堂,也沒有凈界,他宣稱「我活著的並非人間」,人間也是地獄。在他看來,社會上各種名目的爭鬥,無非是爭奪誰來主宰地獄的權力角逐。他說:「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鬥了,並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集外集·雜語》)。鐵屋中、地獄中只有黑暗,只有鬼蜮和被鬼蜮統治的奴隸,只有「黑暗的動物」與「死魂靈」。因為充滿地獄意識,他才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也因為充滿地獄意識,他的作品才充滿「毀滅」意識,恰似弗洛伊德的「死亡意識」。他譯法捷耶夫的《毀滅》,那麼愛這部作品,這與他的「毀滅意識」是完全相通的。魯迅說「無破壞即無新建設」,也就是說,無毀滅便無可言新生,必須先推倒地獄再說。魯迅被革命家們所認同,大約也正是這種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的毀滅意識。

  編者:魯迅的「無破壞即無新建設」的思想恐怕不能成為普遍的命題,他的毀滅意識是不是也過於激烈?

  劉:不破不立,先破後立,無破壞即無新建設,當然不能成為普遍命題,不可視為普遍真理。這是一種革命意識、革命理由,一切革命者大約都會維護這一命題,包括現在還很時髦的所謂「後現代主義」,大講顛覆、解構,其致命的弱點是只有破壞意識沒有建設意識,只有解構意識沒有建構意識,只有空頭理念沒有精彩作品。我的看法正相反,認為世界發展的邏輯應當是先立後破,先建設後破壞,建設新的自然就會淘汰舊的。確立一種新規則自然就破壞舊規則,就像自然科學,新的原理一旦確立,舊原理就被淘汰。我們完全能夠理解魯迅,但不可把他說過的話當作四海皆準的真理。魯迅沒有天堂,沒有凈界,也沒有類似引導但丁的女神貝亞特麗絲。他的絕望感是可以理解的。

  編者:魯迅「破釜沉舟」的精神狀態與地獄意識,對他的作品產生怎樣的影響?

  劉:魯迅特異的精神狀態與意識,給他的作品帶來巨大的力度。他的現代小說開山之作《狂人日記》就如晴天霹靂,「力拔山兮氣蓋世」,其效果不是讓人感動,而是讓人震動,讓中國震動。也只有破釜沉舟,才有《鑄劍》這種與黑暗同歸於盡的大崇高。這部作品顯示一種「與汝偕亡」的石破天驚的死亡意識,一種「你死我也死」的黑色力量。這種意識絕不可以上升為普遍原則,但在文學中卻可表現,我多次講過,成功的作家,都有一種文本策略,就是把自己捕捉到的感受和自己的理念推向極致,這樣才能擺脫平庸而走出自己的路。文學是最自由的領域,是允許走極端的領域,和理性領域不同。魯迅正是把自己對舊中國的感受推向極致,一點也不留情面。他是偉大的療治中國的醫生,是偉大的中國國民性的解剖家,他的刀、他的匕首,其力度無人可比。不過,他的精神狀態也確實帶給他一些壞脾氣,他對中國社會壞的方面看得太深太透,把有些好人也看壞了。例如,他對梅蘭芳的批評,近乎把梅蘭芳看成「妖」。他稱顧頡剛先生為「鳥頭先生」,也把這位認真的學問家視為「怪物」,他對李四光、梁實秋、施蟄存等的批評都過頭了。20 世紀下半葉,中國的語言暴力那麼厲害,他和創造社都有責任。總之,魯迅雖然是個療治中國的偉大醫生,但他只是個病理學醫生,並非生理學醫生,他沒有給中國的生長和發展開出任何藥方。無論是社會主義藥方還是資本主義藥方,無論是民主的藥方還是開明專制的藥方,他都未曾開過。

  編者:你曾寫過,魯迅最突出的成就是對民族劣根性的解剖與揭示,但魯迅已經去世七十年了,國民性命題是不是像有些人說的,有點過時了?

  劉:沒有過時。所謂民族性、國民性,是指全民族性、全國民性。這個大概念首先懸擱民族的多階層、多類型的區分,把民族視為歷史的整體存在,把國民性視為千百年來歷史積澱的共同的文化心理結構,也就是說,不是把民族視為語言單位、經濟單位、地理單位、階級單位,而是視為精神性格單位,因此,國民性是不論身處政府機構、文化單位,還是身處民間社會的中國人共有的特性。魯迅感到悲觀與絕望的正是這種長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精神性格。他覺得,中國人正是從「根」上出問題了,從基因上出問題了。中國國民性病症已病入膏肓,病入骨髓,病入本能深處,因此,不動大手術,不下重葯不行。他的許多文章都在說明,中國除了制度問題之外,還有一個文化問題,一個深層文化心理問題,這就是國民性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什麼好制度到了中國都會變形變質。魯迅所提醒的這個問題,至今仍然存在。例如他曾提醒,教授、博士,原是好名詞,但到了中國,可能會變得一團糟,事實上,正是這樣。魯迅說,抓住中國人愛面子的特點,就抓住了中國人的精神總綱,講面子,就是虛榮,就是表面功夫、場面功夫、媚俗功夫。當今中國,到處是精神浮腫病,從上層到下層均如此,連教授、學者、作家也如此,面子大於良心,姿態大於真理,名號大於作品。可見,魯迅的提醒並沒有過時。

  編者:你在論述魯迅解剖國民性的成就時,曾說,他不僅揭示國民的病態靈魂,而且塑造了阿Q 這樣一個靈魂意象,給中國貢獻了一個阿Q。但是,這個意象是魯迅前期塑造出來的,如果是後期,可能塑造出來嗎?

  劉:不可能。因為他後期接受了階級論,一想到階級歸屬,就麻煩了。從經濟地位上說,阿Q 是社會底層的僱農,沒有財產妻小,沒有土地,所住的土谷祠,也不是他的房子,他真正是一無所有的鄉村無產階級。按階級論的邏輯,這樣的階級分子,應當是很淳樸、很誠實的,但是,在魯迅筆下,恰恰是這個被壓迫、被剝削的無產者阿Q,身上帶有中國舊文化的全部病毒,中國國民性的全部可怕弱點。奴才性、專制性、投機性、自私性、排他性、狡黠、滑頭、虛榮、麻木、自卑、自負、自欺欺人、媚上壓下等病態,全都集於一身。尤其是精神勝利癲狂症,更是突出,愈是失敗,就愈是勝利,小失敗,小勝利;中失敗,中勝利;大失敗,大勝利;失敗得最慘,也勝利得最歡;最慘時就是砍頭,但他也叫得最響:二十年以後還是一條好漢。至死還麻木,至死還虛榮,至死還「死要面子」,面子下全是瞞和騙。所有這一切是哪個階級的特性?是貧僱農的特性嗎?可以肯定,魯迅一旦接受階級論,就寫不出阿Q。文學是真實人性的見證,也是真實的民族性的見證。文學不是理念的形象轉達,不是意識形態的號筒。真實的人性和真實的人類生存困境,一旦經過理念的過濾,就會失去它的生動性和魅力。魯迅後期接受階級論,對「知識分子魯迅」可能有收穫,但對於「作家魯迅」,則是一種損害,一種不幸。甚至可以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種不幸。

  編者:以前大陸曾有人把魯迅的方向「確定」為中華民族的文化方向,你支持這種規定嗎?

  劉:儘管我格外敬重魯迅,但並不支持這種規定。前邊已經說過,我是個多元文化論者,尊重不同的文化選擇與文學選擇,尊重不同的精神類型與文學類型。在日本,川端康成與大江健三郎,一個唯美,一個關注社會,雖處兩極,卻都有其價值,如果日本規定其中的一個為文學方向或文化方向,那是很荒謬的。同樣,如果法國要在巴爾扎克、雨果、福樓拜、左拉、貝克特、普魯斯特等不同類型的作家中找一個方向盤,也是荒謬的。左拉具有社會主義傾向,普魯斯特則完全不理會社會,貝克特更帶有悲觀主義色彩,他們的創作個性差異很大,但都豐富了法蘭西民族的文學文化,哪一個能代表法國民族文化的方向呢?方向的規定是真正本質化、簡單化的規定。魯迅是中華民族經受了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的大失敗、大恥辱之後對民族文化進行大反省的作家。因為受到大失敗大恥辱的強烈刺激,反應難免過度,對民族文化壞的方面也難免看得過頭了,以致把民族文化視為「吃人」文化。把魯迅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語境,可以理解。但如果把魯迅對民族文化的聲討和絕對化的批判視為方向,則是很危險的。魯迅作品的精神基本點是抗爭的、批判的、顛覆的、戰鬥的,其了不起之處,是他能賦予抗爭精神以很高的審美形式。但是,今天如果還把魯迅的精神基點視為文化方向就未必正確。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與魯迅的精神基本點完全不同的胡適、冰心、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等,我們不能說他們的方向不對,以往大陸的文學史寫作,正是在這點上,有過很嚴重的教訓。

  編者:十多年來,你主要在海外、港台地區講學、寫作,依然不忘魯迅,在更能激勵思想者有所發現的時空里,認真反思,擯棄一些簡陋舊觀,通過自身的生命體驗,從真實人性,從文化精神內質和東西人文思想比較的角度重溫魯迅,提出上述很有意思的見解,使「魯學」增添了新課題,更顯生命力。我想,有志鑽研魯迅的讀者,將獲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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