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魯迅是個現代意義上的「失敗兒子」

文 | 楊早

當然1906年的逼婚是母子之間一條大裂痕。據說魯迅是被「母病」的借口騙回紹興的,「一回家即見掛紅結采,朋友探問何事,魯迅答以『母親娶媳婦』」。曾長期在魯迅家做幫工的王鶴照,在口述整理的《回憶魯迅先生》里有過一句:

「聽說印花被的靛青把魯迅先生的臉也染青了,他很不高興。」

意思是魯迅在新婚之夜極不快意,以致痛哭。雖然也是「據說」,倒是令人很有想像空間的細節。

後來魯迅對許壽裳的說法是「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魯瑞給長子找定媳婦,從傳統社會角度來看,並無不妥,但是她不會想到魯迅當時沒有過分違拗自己,只是用「革命時代,以為自己死無定期,母親願意有個人陪伴,也就隨她去了」的借口壓抑著自己。日後兒子在生活中隱而至於顯的反抗,如地火的陰燃,不強烈卻持久——現在人稱為「冷暴力」,頗有人為朱安不平,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

魯迅如能像胡適那般配合舊道德,他就不是魯迅了。但魯迅沒有決然反抗,對母親的孝順與愛一定是主要因素,自然也有考慮到朱安倘若被休回娘家的慘境。怎麼看都是一局死棋。

有母親做主,魯迅是無法自行決定是否跟朱安離婚的,又完全沒法接受無愛的平等婚姻(舊倫理中這種情況一般以納妾或嫖妓為家庭補充),除了選擇「供養」,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自後視今,拿現在的兩性關係來想像,魯迅與朱安相較,魯迅當然處於強勢,但於一個「舊倫理體系中的新人」來說,母親與妻子背靠著強大的宗族倫理習慣,長子魯迅肯定是處於弱勢。

據說魯迅離開八道灣前曾問朱安:是跟著自己還是跟著母親?潛意識裡自然仍是當朱安是母親的「陪伴」。如果魯迅是離京做官或經商,這種要求在舊道德里是合理的,前例無數。而朱安明確地回答要跟著丈夫,並說魯迅總歸要找人做飯洗衣服的,魯迅於是「攜婦離家」。但母親不久也跟隨而來,於是仍然朱安陪伴魯瑞,婚姻有名無實的格局。

▲朱安與魯迅

魯迅與朱安有無性生活,也是很隱私但極引人注目的話題。據魯迅學生荊有麟《魯迅先生的婚姻同家庭》記述,朱安曾向荊妻金仲芸訴苦:「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麼會生兒子呢?」周家老媽子則講夫妻每天只有三句話:早晨太太喊先生起來,先生答一聲「哼」,太太喊先生吃飯,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覺遲,太太總要問「門關不關?」先生這才答「關」或「不關」。

當然就有各種傳聞,比如說魯迅冬天不肯穿棉褲,朱安給他做了棉褲也被扔出去,是要藉寒冷抵擋性慾之類。不過也是據荊有麟回憶,魯迅曾跟他說過:「wife多年中,也僅僅一兩次。」張夢陽新書《魯迅全傳》采此說法,並將之歸咎於朱安的小腳與裹腳布讓魯迅感到噁心。

以上敘述,如果掩上「魯迅」這個偉大的名字,只論行跡,我們很容易看到一個現代意義上「失敗的兒子」:形婚,包辦,四十多歲跟母親住在一起,幾乎無原則地滿足母親的要求。傳統倫理篤定認為這是「事母甚孝」,現代女權觀可能直斥為「巨嬰」「媽寶男」(現實中的確有人斥魯迅為「渣男」),即在魯迅的朋友學生中,就多有不理解魯迅行為的聲音。

我想魯迅的痛苦,在於身為轉型時期的(他自稱為)「中間物」。母親的愛,代為娶婦,隨長子而居,以傳統倫理視之,一點問題都沒有。而在現代社會,這些都是難以容忍對個人生活的干預,親如母子亦無法承受。魯迅之苦,在於兩端都通曉,卻無能為力,明明身心拒斥的,卻礙於「純孝」的情感(還不是外在名聲,是真的母子感情好)無法割捨。大家都知道他在《熱風·四十》中借題感慨過自己的婚姻: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了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這段話既指與朱安的婚姻,也不妨用來形容與魯瑞的母子關係——母親代表的「舊習慣」,為子者也只好「陪著」,雖然明知「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

▲魯迅、許廣平一家

魯迅與許廣平怎樣戀愛的,傳記或文章很多,不贅述。但無論如何,他們沒有在北京真正表露心跡,母親與朱安的存在,都是巨大的陰影。放在當下,也就是止於曖昧吧。設想一下,如果沒有女師大風潮的激蕩,如果沒有奉系入京的政治威脅,如果沒有林語堂為中介的廈門大學聘書,魯迅留在北京當部員兼講師,會有後來的新婚與新生活嗎?「太師母」眼皮底下,我想很難。

在阜成門住了三年多,1926年8月26日,魯迅與許廣平同車離開,就此告別居住了十四年的北京。關於魯迅離京,自然主因是政治,但從家庭角度來看,也不妨說魯迅從此擺脫了這些現在喜歡給人貼的標籤。他找到了喜歡的人,尋覓他樂於居住的城市,包括讓他更痛快的生活方式——不教書,在家寫作,開無數的小號(筆名),成為一名文化游擊戰的神射手,民國最知名的公知。

1927年10月3日,魯迅到達他人生中最後一站:上海。五天後,從共和旅店移入租好的景雲里寓,同日即算作他與許廣平的結婚日。連日飲宴,座中許廣平與周建人同在。就算魯迅不寫信給母親,周建人應也會代告。在北京的相關人士聞聽後,朱安有著名的「蝸牛說」,魯瑞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無論如何,47歲的魯迅,在外建立了自己的核心家庭,不論法律,從心理上說,魯迅再去北京,就不是回家,而僅是探母。成年成家後的子女,與父母之間,相處模式不一樣了。

▲魯迅故居一景,供圖

【注】本文原標題為《巨嬰魯迅的斷舍離》題圖為魯迅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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