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的「知止」不值得稱讚
9月27日《光明日報》「書評」版刊登評介《中國廉政史鑒》(歷史人物卷)的文章,有一篇題為《以史為鑒資政育人》,作者是李洪峰先生。文章說:「《中國廉政史鑒》是以史為鑒、資政育人的生動教材。如何處理公和私的關係,對於從政者來說,是一個千古話題。中國歷史上燦若群星般的傑出人物,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很好的回答。陝西漢中張良廟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擲秦一椎』,下聯是『辭漢萬戶』,橫批是『知止』。這幅對聯是對西漢重臣張良一生的寫照。張良為漢朝建立立下的功勞,是盡人皆知的,但他不伐其功,不矜其能,以勇於自持知止而留下千古美名。」《中國廉政史鑒》我沒讀過,不知道書中是怎樣寫張良的,沒有評論資格。但對李洪峰先生稱讚張良「以勇於自持知止而留下千古美名」的說法,不敢苟同,願陳鄙見,以資商榷。
在楚漢戰爭中,張良每每為漢王劉邦籌劃奇謀良策,排憂解難,最終打敗西楚霸王項羽,創建漢室江山社稷。初登皇帝寶座的劉邦曾頗有自知之明地說:「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漢高祖劉邦論功行賞,讓張良「自擇齊三萬戶」。張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於是,劉邦封張良為留侯。這就是上面援引李文所說的張良「不伐其功,不矝其能」,「辭漢萬戶」的依據,講得有道理。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張良稱:「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此指「擲秦一椎」)。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這就是上面援引李文所說的「張良以勇於自持知止而留下千古美名」的依據。其實,張良在這裡說的並非真心話,他的「退隱」,有難言的苦衷。
《史記·呂太后本紀》說:「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隠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
在封建時代,廢立太子是關係國家安危興亡的大事。劉邦要廢太子,立如意,並不完全是因為后妃爭寵固位而引起的。劉邦深知太子「仁弱」,「不類我」,難以當國,而「如意類我」,是理想的接班人,立如意對鞏固劉氏漢室江山社稷有利,這才是他屢次想易太子的主要原因。然而,中國古代維護世襲統治的傳統是由嫡長子繼位的宗法制。劉邦想廢太子、立如意,違背傳統,所以遭到群臣反對,一時難以實現。
呂后為了保住自己兒子的太子地位,指使建成侯呂澤劫張良問計。張良告訴呂澤:「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呂后依計而行,請出商山四晧輔佐太子。
漢高祖十一年秋七月,黥布造反。劉邦染病在身,「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皓聞訊,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於是他們對建成侯說:「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儘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這席話揭穿了劉邦的心計。太子將兵平叛,有功則不過還當太子,無功則成為廢太子的理由。太子統率的將領,都是跟隨劉邦打天下的梟將,現在太子統率他們,就象讓羊指揮狼一樣,都不肯儘力,平叛肯定不能成功。到那時候,劉邦再提出廢太子,立如意,群臣就無法反對。劉邦的主意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怎麼應對呢?四晧告訴建成侯呂澤:「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卧而護之,諸將不敢不儘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劉邦率兵東征,「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就這樣,張良配合四晧暫時化解了太子的危機。
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劉邦與黥布戰於蘄西,黥布敗逃。劉邦中流矢,令別將追擊。黥布被長沙王臣誘而誅之。十一月,劉邦回到長安,病情加重,更想易太子。張良勸諫,劉邦不聽,張良稱病不再赴職管事。叔孫通「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
不久,劉邦「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晧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対,各言姓名,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尙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以上所述,就是張良退隱的背景。
劉邦想易太子,首先考慮的是太子「為人仁弱」,「不類我」,說白了,就是太子沒有當皇帝的能力;其次是擔心太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預見到自己死後,太子繼位,呂后會專權,漢室江山有改姓的危險。劉邦有遠見卓識,而且有主意、有辦法。為了防止呂氏篡漢,他與心腹重臣,刑馬盟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歷史證明,孝惠帝無能,呂后專權,毒死趙王如意,殘害戚夫人為「人彘」;呂后駕崩,諸呂陰謀篡漢危劉氏,卒賴陳平、周勃剷除諸呂,保住劉氏漢室江山社稷。劉邦真可謂料事如神,他想易太子主要是從國家前途命運著眼的。
在封建時代,做臣子的所謂「處理公和私的關係」,就是為鞏固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禝出主意,想辦法,貢獻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還是投機鑽營,專為個人謀私利的問題。張良足智多謀,為劉邦奪取天下建立奇功。令人不解的是,太子的無能,呂后的專橫,難道他一點都沒看出來嗎?對呂氏篡漢的危險一點都沒有預料嗎?另外,在廢立太子的問題上,重能力總比尊傳統,由嫡長子繼位更合理,以張良的智力,難道對此毫無認識嗎?然而在太子的廢立上,張良竭力維護傳統的嫡長子繼承製,將漢室江山社稷置於危險中,沒有盡心於君國,這難道是為「公」嗎?當四晧保住太子職位後,張良向漢高祖提出退隱,他所說的「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純屬假話;「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是製造假象。張良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深知劉邦喉下有逆鱗,觸動不得;倘若劉邦得知招引四晧護太子是自己的主意,就會引來殺身之禍。張良這種擔心是有理由的。在劉邦病重時,有人說:大將樊噲黨於呂氏,一旦皇上晏駕,欲以兵誅趙王如意。劉邦大怒,立刻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馳傳載勃代噲將,至軍,即斬噲頭。」早在沛縣起義之前,樊噲與劉邦就是狗肉朋友,鴻門宴上樊噲有護駕之功,他跟劉邦又是連襟,劉邦對樊噲下手之狠,令人驚訝!而張良與劉邦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假使劉邦知道招來四皓護太子是張良的主意,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張良的退隱,歷來被稱讚為「勇於自持知止」典範,而實際上卻是為個人利益,明哲保身的一種策略。張良不是馳騁疆場,衝鋒陷陣的猛將,而是運籌幃幄,決勝千里的軍師。在太子廢立上,張良處理不當,君臣意見分歧,關係出現裂痕,為保護個人性命,採取退隱的策略,使自己的智慧不能繼續為國家服務,這樣的結局是一幕悲劇,當不起什麼「知止」的「美名」。幸運的是,張良退隱不久,漢高祖劉邦駕崩。「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又重食人間煙火,活了八年之久。在此期間,閉門不出,不問國事。假設劉邦能夠活得再長久些,得知招引四皓護太子是張良的主意,張良還能享受安逸平靜的生活嗎?在處理公和私的關係上,張良的做法難稱典範,不值得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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