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一爽:寫作是一場超級自戀和虛榮心
導語:於一爽,1984年生於北京,她出過兩本書,結過一次婚,喝過很多酒,做過無數傳媒,水瓶座,問奇怪的問題,愛信仰中「懷疑」的部分。
她喜歡男女關係,說世界上一切都跟性有關;她喜歡瘋狂,說有意識的東西都是為了無意識的東西;她喜歡時間,說人應該這樣度過每天的「25個小時」:先是清晨,然後是晚上,然後是中午,然後是早上,然後是夜裡。
她很溫柔,但用蔑視回應溫柔;她說自己是討好型人格,卻又非常自我;她認真寫作,可是覺得對任何事認真都很傻,於是就只寫寫兩性關係,凡36篇,結集成書:《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
張定浩評論一爽小說頭一句「我喜歡她小說里一種輕的東西」。「輕」是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啟示錄》提出的跟「重」相對的同樣高明的藝術,是一種「靈悟美」。我願意理解一爽是屬於中國的80後城市現代派,就像她小說封面的那句總結:「我不會構造故事,而是順其自然,不是我在寫故事,是故事本身就那樣,我只是複述出來。人物也是,裡面的人物不那麼掙扎糾結,好像生活隨便怎樣他們照樣那樣,沒有憤怒也沒有好奇」。(文:呂美靜)
我的想像力在人物關係的轉換上
鳳凰網文化:《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這本小說集寫了多長時間?什麼時候開始寫的第一篇小說?
於一爽:第一篇小說或者也不叫小說,我覺得就兩千字,當時黃佟佟在《花溪》,我覺得那是一個知音之類的雜誌,他們還敢說也能發小說,我當時對小說沒有理解,就寫了一個兩千字的故事,寫「我」在一個男人家,給另外一個男人打電話,我寫的是我的虛榮心當時,寫完挺爽的其實。
我還是很尊重刊物的,我不太在乎在網路上發表,但是我特別在乎比如說被《收穫》發,我這方面有點死板,我覺得如果這個狀況下鼓勵我,我就會繼續創作吧。《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這本小說集,應該是認識我老公之後寫的,從2011年年底到2013年年底,差不多兩年。
鳳凰網文化:小說集共劃分了三個集合:他,倆人,頭等艙,劃分的邏輯是什麼?
於一爽:《頭等艙》看起來是一個中篇,其實也是一個短篇,就是連綴成了一個中篇,但當時在一個刊物上發的時候就是這個形式。因為我沒有寫過長的東西,就對長的東西有好感,就把這個大概三四萬字吧,放在一個裡面。《倆人》是最早《人民文學》發的三篇東西,當時就叫《倆人》,就是寫的兩個人的關係,男女關係,或者男男關係,或者女女關係。我這麼分是因為按人稱,也可以不叫人稱,它都是我把自己當成一個男性去寫,雖然仔細看還是女的寫的了,《倆人》就是正常的用女性性別去寫。
鳳凰網文化:為什麼喜歡用第一人稱男性的視角寫?
於一爽:可能當時是覺得很安全,還自以為是,我變身成一個40歲的中年男人,然後沒有人能看出我寫的是什麼。就覺得那樣姿勢很舒服,其實最近都避免用第一人稱寫,因為我覺得我太自戀了,然後我覺得不用第一人稱會好一點,但是有時候你那一下還是變成第一人稱。
雖然沒有人說虛構是判斷小說好和不好的標準,但是我覺得虛構還是很重要。然後有一個詞我覺得被廣告界用壞了——創意,我覺得小說里還是需要很多創意的。這是韓東跟我說的。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是來自於現實生活,可能有時候只是一個點,比如有一篇,一個女的很喜歡一個男的,但她最後見了這個男的老婆跟他說,你不要離婚,因為她覺得他老婆也配得到愛情,只有這一句話,來自於我生活中,我真的跟一個男的說過,可是前前後後連接起來的差不多一萬字的小說,好像都為了到達這句話編的吧。
鳳凰網文化:你最感興趣的點就在兩性關係嗎?
於一爽:我覺得我的想像力很有限的,我還有一點想像力,就是在人物關係,或者人物關係的轉換上。至少在我寫小說這兩年,我覺得感情生活仍然是我最在乎的,現在我的生活重點,可能也還不是掙錢,或者也還不是工作。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不寫感情,我最近寫的幾個,沒有怎麼寫到性,或者就寫了性的前面和後面,但就沒有性本身了吧。作為作者我自己感覺到的這種自我重複,比所有看書的人,感覺到的還強烈,我也會很害怕。
我理解的粗俗就是溫柔
鳳凰網文化:有沒有影響你比較深的作家?
於一爽:這個可能是某種誤解和偏見吧,中國各地都有寫小說好的,但我覺得真正集中的就是北京和南京,南京那些人的感覺,我是很喜歡的,不知道為什麼。如果說具體的作家,我還挺喜歡美國作家的,就是大家熟知的那些吧,戰後的一些作家,可能我看短篇看得多。
最近其實在看比如有結構訓練的一些枯燥的東西,因為我出這本小說之後,就被好多人指點了,很多人說,你有你可貴的東西,但整體就是在胡寫,沒有受過正規訓練,在這樣就會寫不下去了。
契科夫我也很喜歡,我都在重新看契科夫和海明威。比如說海明威那一篇《白象似的群山》,教科書就會講白象的象徵多麼厲害多麼好,可是他那篇小說真正打動我的,根本不是遠處白象似的山的那種象徵,那個東西根本不重要。本身的故事其實就是很好看,就是咱們是一對男女聊天,我懷孕了,我想生孩子,你又很煩燥,我一直在討好你。我在討好你的過程中,我三次看到了遠處的群山,但我最後都沒有說服你,最後你問我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我說好極了,我說好極了的時候,其實我已經不打算討好你,我已經不愛你了。我覺得他那個不是很具體的意向已經很好了。
我比較喜歡看粗俗一點的東西,比如咱倆都喜歡的《死水惡波》那種感覺。我是一個還挺講究的人,但是就是無端地對美國中部城市有好感,比如所有人就吃炸薯條,他也不介意變成沙發里的薯條,所有人又很溫柔,說不出來。
《死水惡波》感覺特別像《德州巴黎》,一個水管工去美國中部一個城市修理水管,那個城市太乾旱了,然後到了那邊,只有女主人,而且女主人總是問東問西,也不說水管的事,只說我的丈夫正在修理著。當然兩個人對話的時候也有一些初次見面的吸引,後來水管工來到農田,發現他的丈夫已經被電死了,他重新回到鎮子上一直在想怎麼委婉地把這個噩耗告訴女主人,最後他終於想到辦法之後女主人根本無所謂。接下來的幾天他繼續在鎮子上修理水管,有時候女主人會拿個乾澀的三明治過來跟他吃,他一直控制自己,女人會跟他說自己的生活很乏味,直到有一天,他真的走進了女人的家裡,發現她的生活真的一絲不差的像她描述的那樣乏味的時候,他開著車就失望地逃跑了。
我寫小說像談戀愛只喜歡談一開頭
鳳凰網文化:你的小說札記和小說本身不太相符,比如《看電視》,札記里寫的是,女人幻想丈夫出車禍感到興奮,小說寫的是女人和丈夫看電視感到無聊。我覺得可能因為這篇小說足夠短,只是生活一個片段,雖然寫的不是一個事,但是小說表現出了札記的意思。
於一爽:這個東西算小說嗎?可能也算,我不是一個很有突破性質的人,我還希望用某種小說的概念去規範。規範之後,就覺得這個東西真的是一個片斷,前兩天別人也跟我說,你寫什麼東西都是一開頭特別好,就像你談戀愛似的,好像只喜歡談前兩周,可能兩周都到不了。我現在覺得我可能寫東西也是這樣。比如我也可以跟你探討,《看電視》的男女主人公是不是可以繼續寫下去,為什麼兩個人這麼厭倦,他們明天也將繼續生活嗎?還是會突然有一個衝動,或者是錯覺,馬上關掉電視,改變,還是就這樣戛然而止。這我都沒有想好其實。
鳳凰網文化:《自行車》這篇的札記寫,余虹死了之後,劉明就會把浪漫視為一種不祥之兆,會不會你本來也只是想表達這個點?
於一爽:這篇小說當時在《收穫》發了,當時發的名字叫《每個混蛋都很悲傷》,我覺得那個名字太抒情了,我還是喜歡《自行車》。這篇小說我也不那麼喜歡,裡面涉及到了太多的描寫和抒情。比如說兩個男女在中山陵騎自行車,每一路的風光,這是我寫作經驗里極度缺乏的,所以我當時這篇有意想寫得很啰嗦。當時就是沒經驗,技術匱乏,又需要有個類似情節,人死其實就是最大的轉折吧。
張定浩特別喜歡這篇小說,他說他不喜歡人死,但最後非常老土地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物,就搭救了這種死亡,但我覺得這就是評論家的想像吧。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讓這個女的死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的死掉之後,男主人公身邊又出現了一個男人,然後兩個人可以非常雲淡風清地談論這種死。而且我現在覺得這篇小說頭特別重,前面有十分之九寫自行車旅行,後面突然急速下滑,有時候會覺得浪漫是不祥之兆,好的時候卻覺得沒那麼好,沒什麼運氣能夠一直承擔好的東西吧,就是覺得不配。可能我理解的那種挺迷人的男人都是這樣,他應該不去表達感情,就是難過不難過,他還是會把生活應付地很好。
男人應該不會像我這樣描寫愛情
鳳凰網文化:《打炮》裡面表達了男人的感情,寫他一夜情,他卻回憶已死的妻子余虹,說他不會把對余虹的愛分給其他女的。
於一爽:對,我寫作如果分三個階段(天啊),《打炮》算第一個時期,就很雜。所以如果我現在重新寫《打炮》,可能會寫一個人不斷地跟女人打炮上床,也不算麻木,他很賣力,但他也不留戀,我也不再跟讀者講他為什麼不留戀,他可能有情感的前史,但可以留白了。當初是表達欲太強,說的太明確了,有這種生活的男的或者女的,應該會用自己的經歷補充到空白里。
我第一個寫作階段的男人還挺像女人的,或者說整體三個階段的男人都挺像女人的,因為我覺得沒有男人會那麼寫愛情吧。我前兩天在南京出差,很多男的跟我講,男人和男人之間一起去泡妞啊,看對面房間女人洗澡啊,我覺得男人之間會寫這種東西,男人寫的感情或者是性可能更調皮一點。但是我描寫的男人還是太關注女人了,是因為我太關注自己的感情,其實應該不會,他們應該只在乎自己勃起吧。
把性當做一種好玩的東西去寫
鳳凰網文化:但是你還有另外一種小說,兩個好朋友終於有一次打了一炮,從此逃離。
於一爽:對,《同學聚會》那篇小說我唯一滿意的地方只有一句話,兩個老同學見面,但是對於當年那個女孩,你一點搞她的願望都沒有了,可能很簡單,就因為她有皺紋什麼的,然後你又出門找了小姐。
顧前我很喜歡,他寫的都是未遂的故事,就是男人對女人有想法,但是男人是很脆弱的,女人一個眼色讓他覺得這件事不可以了,他就逃跑了,就未遂。他們說我寫東西就是比未遂更往前一步,兩個人做愛了,但也沒什麼勁,也不能改變兩個人關係的實質,甚至又把這個關係固定在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性沒有起到什麼很積極的作用。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未遂。
笛安說她認為好的性描寫都是參與敘事的,還有人喜歡把性作為一種權力去寫,我的小說里如果不小心寫了這些,可能就是寫到而已,我就覺得性是一個好玩的東西,兩個人之間那種試探、遊戲。安東尼奧尼電影《放大》裡面有一段攝影師和兩個女模特,我不知道為什麼拍那段戲,其實對劇情沒有影響,可我就覺得很好玩,我希望寫的性是那樣子的,如果參與了情節,那可能是它正好在那個位置上。如果有什麼能改善兩個人關係,我覺得還是愛情,或者說運氣。性就變成愛情一個必然的結果吧,沒想清楚。
鳳凰網文化:《釣魚島》和《地三鮮蓋飯》裡面出現了所謂的荒誕情節,《釣魚島》裡面有熊熊大火,夫妻兩個人特別無聊地看了一下;《地三鮮蓋飯》里他跟女人約會的時候一直在想,送外賣的人為什麼失蹤。你寫真的有一個重大的情節發生,但是也沒有改變之前的生活。
於一爽:我本質上對荒誕特別感興趣,雖然可能荒誕也有不同的定義。《地三鮮蓋飯》不知道為什麼寫跑了,當時我是好奇,經常有人來家裡送快遞,他們為什麼從來不會在北京迷路或失蹤,他們甚至沒想過有意失蹤,也很難有意失蹤。包括之前有一新聞,有一中學老師,平時是登山愛好者,後來失蹤了,搜救幾天認定死亡,很多朋友認識那個老師,他們說那個人的技術是不可能死掉的,他就是想消失,想離開老婆,離開孩子,離開父母,這樣。他肯定是之前傳達了某種想離開現在生活的信息,所以也給了別人這種理由。
安東尼奧尼《奇遇》里一個情節,上面寫我女朋友失蹤了,戲的下面寫我和女朋友的朋友搞在一起,怕女朋友回來,你說這算完整結構嗎?還是因為他是安東尼奧尼,所以別人就認為這是一個完整結構。很多東西有沒有標準?我覺得我應該確立一個標準,我本質隨意,我就特別需要規定。
《釣魚島》,因為當時鬧保釣的時候,我跟我老公住在26層,樓下在燒車,我們生活很平淡吧,就看著樓下那個火突然著起來,我們的車竟然也停在那排車裡面,我一方面在想它會不會燒到我的車,但是這個擔心只佔很小一部分。我並沒有讓這場火去作用於故事。
什麼東西會改變你的生活?當然現實中很大的事件衝擊可能會。我們這種人可能太在意自己內心的想法,想去做或者不想去做總是最根本的,也沒有把外界環境作為一個很大的考慮。但是如果我現在重新描寫可能會更荒誕一點,在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裡面,所有東西很中產階級很平靜,真的有人因為政治上的憤怒,甚至是被政治利用的憤怒,點燃了一堆車,點燃是一個愚蠢的行為,但對波瀾不驚的生活恰好形成了一個刺激,我覺得這個挺荒誕的應該。人的什麼東西不會改變呢?比如說我是討好型人格,沒什麼主體意識,這些東西都會跟隨著我。
人是很卑微的所以更要保持天真
鳳凰網文化:就像你喜歡跟婁燁用一樣的主人公名字「余虹」,你的小說也跟婁燁的電影一樣喜歡冒狠勁。比如《熱天午後》人物莫名其妙地做一些事。
於一爽:這是我看了一個美國電影叫《熱天午後》,很喜歡這個名字。你可能會有這個經歷,炎炎夏日的正午,其實是很恐怖的,說不出來。但是這篇小說我前兩天改掉了,改叫《三人食》,是「我」去一個女的家聊天,兩個人的關係有點劍拔弩張,這個女人跟「我」說,她離婚了,她懷孕了,而且懷的是這個離婚男人的孩子。我特別想寫,一種是你說的那種很無聊的,另外一種就是很卑微的,這兩個女人都卑微,比如懷孕這個女人,她前夫來找她,她還是會跟他打一炮,她受制於這個人又不自知。「我」的卑微是很嫉妒這個女人,你有過愛情,有過固定的性生活,你離婚了竟然還能有性生活,就有那種不可遏制的憤怒。這個故事的另外一條線,他的前夫其實跟「我」有過有限的幾次做愛,只是因為我真的是嫉妒,雖然我們兩個是朋友。
其實我很少在小說里探討女生和女生這種關係,但在現實中我能感覺到好多地方相似。最後兩個女人有一些爭執,「我」把她前夫叫來,可能怕這個女人出事,叫過來之後就更增加「我」這種卑微感,他們雖然離婚了,但是在他們原來住過的房間里,還是像一家人一樣。我的位置就顯得更加唐突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就去幫他們收拾一下廚房,看見有雞蛋,就做了一盤炒雞蛋,看上去很像三個人的溫馨晚餐,我就覺得那個雞蛋比得上古往今來所有的炒雞蛋。
我覺得人是很卑微的,至少我對自己這樣認知,人難道不是自我討厭的嗎?但我覺得這些東西還只是表面,我就很害怕在跟另外一個人的關係裡面,激發出自己那種惡的東西,就是很怕變得不善良吧。婚姻里爭吵,然後詛咒,甚至羞辱,我就很怕變成這樣,這就是剛才說的自我討厭。我在乎善良,在乎智慧,在乎同情心,一個男人不管長的什麼樣,有沒有錢,他要是四十歲還智慧,善良,有同情心,天真我覺得我應該會愛他。
總是描寫悲傷可能是一種炫耀
鳳凰網文化:《動物園》跟你剛才講的很像,兩個人各有心事,一起去動物園但是沒去成。
於一爽:我現在覺得,可能是因為當時寫《動物園》的時候,真的是處在一個談戀愛的過程中,包括家人離世,感情上還是很充沛的。但是情節很弱,兩個人去動物園,最後錯過了,他們就在動物園四周談論。當時寫那個東西的階段,我老想寫爺爺死掉,但現在想這是不是一種炫耀呢?
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親人離世,但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正好是我有表達願望和寫作願望的時候,我會把爺爺去世前後那些情感的經歷,和這種死亡聯繫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我最後一次看我爺爺,去的很慌張,因為我還約了一個男的吃飯,就下班坐地鐵去看爺爺兩眼,因為我覺得還可以再見,然後我坐地鐵去約會,貼著地鐵窗戶,可能是想照鏡子吧,就看到臉被刷刷刷迅速帶過。現在覺得好像不值得,去找那個男的吃東西,應該陪更重要、更有必要的人待著,但是當時吃飯的願望也很強烈。
我情節能力很差,有一個評論家鼓勵我說你可以訓練你的情節,也不用這麼不自信,他們說你的情節轉折點,可能就在語言上。比如別人寫這個《動物園》,可能上一句和下一句是有邏輯關係的,但我可能沒什麼邏輯關係,反而喪失邏輯之後就到達了某種意外情節。比如我爺爺去世之後,給我妹妹打電話,我小時候跟我表妹是我爺爺帶的,但是她在美國,正好在搬家,自己租了一輛大卡車,正在美國漫長的高速公路上開車,我給她打電話,但是兩個人都不說話,拿著電話,電話費很貴,但是也不知道說什麼。這個東西講出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也挺沒意思,但是如果要我描寫,我可能會首選這種東西,因為它給我造成的情感想像特別大,因為我不知道她拿著電話,穿過那些高速,車上放著自己在美國的所有傢具,是什麼心情。
猶豫的人都比較富有同情心
鳳凰網文化:《酒店》講的是女人,終於講到女人了。
於一爽:這個東西其實是很平常的,我覺得一百個人里一百個人都可以寫這種情節,我寫的很多兩個人都是情人關係,我覺得這種不確定、不被合法的關係更有愛情。比如《酒店》,這個女人其實想跟這個男人挑明了,就說你要不要我一直陪你睡,你可不可以再對我有一點點耐心,或者我們兩個人彼此有一點點約束,其實她是想跟這個男的說的,但在這個要做出決定的臨界時刻,這個男的又走了,過兩天回來,這個女的又會陪他,她又把最後可以挑明的時刻給浪費了,可能缺乏某種必要的品質,我可能也是這種人,沒什麼質變。
我覺得人其實都是很聰明的,其實想過代價,人哪怕最後做出一個懦弱的選擇,他也覺得那個懦弱的選擇比不懦弱更安全。我也想不起來哪篇,就是兩個人想分手,她送他上飛機了,看著飛機徐徐起飛,突然恨自己,就覺得應該講的話還是沒有講出口。我很猶豫,我也覺得猶豫的人可能都比較有同情心。這個場景有一點點現實原因,我在越南,我從來沒有去過那種酒吧,閃爍著很粗俗的小燈泡,所有人領口有銀邊,但是我覺得那種粗俗很容易給我帶到頗富深情的時間段。
女人根本不需要朋友只需要愛情
鳳凰網文化:《長頸鹿》就是你第一本書《雲像沒有犄角和尾巴瘸了腿的長頸鹿》里的序言。
於一爽:對。那個也是最早寫的有原型,我現在只是場景轉換,就是我去一個情人家,想跟他說實際情況,但我看到他們的孩子,沒有說出口,人物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又選擇了不做,做了也未見得失敗,但是不做肯定不會失敗,那就不做了。雖然不會失敗,但也沒有什麼價值,但是她寧可選擇沒有價值,然後繼續生活。
我生活里好像也是男性朋友多,昨天我心情不好,一個男的跟我聊天說真想給你推到牆角,抽你十個嘴巴。如果把我的感情困惑跟女人講,她們可能會分析認為是別人的不是,男人就會覺得是你要的太多,事實上我就是一個要的很多的人,他就覺得你需要清醒吧。我覺得女性根本不需要朋友,女性只需要愛情。
總是在寫作中消解人物感情可能是種自卑
鳳凰網文化:《倆人》跟《十年》很像,她終於找到了愛情,但是又覺得很無聊。
於一爽:這些是和《動物園》一起寫的。我跟老公談戀愛初期,大連有一個小巷子叫忠誠巷,我就覺得很奇怪。然後我寫一對男女在忠誠巷裡談論忠誠,雖然談論的過程里沒有忠誠,但是關係初期的彼此試探,女人一直坐在台階上,後來站起來,感覺了一陣難以言狀的空虛。很多人問我為什麼產生的不是滿足,我也說不出來,寫作只能尊重第一感覺吧,當時就是想到這個詞了。
《三里屯》寫的也是這個。我對三里屯並不像很多人誤解的那樣大而化之,它就是世界中心。對於三里屯我能記住一些場景,比如說有一次跟一個男的在三里屯喝酒,後來下雪,他出門摔了一跤,就跪在地上了,他摔下去的姿勢就真的是跪在地上,他遲遲不起來,可能他太疲憊了吧,他突然就跟我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有家庭很可恥?我記住這麼個場景,後來寫到小說里。還有一次跟一個男的喝酒,出來之後他說,我能體會到三里屯也挺無聊的。只是借用那麼個場景吧,很多人對聲色場所有誤解。
前幾天楊葵跟我說,說我寫一個男人哭了,甚至都不給他一點空間讓他哭一會兒,馬上下一筆就寫可能是風把眼睛迷了吧。楊葵就說你為什麼沒有這種自信讓人物哪怕哭一會兒,但另外一種,這種迅速轉折代表了某種自我解構,你不希望人物佔據任何一種情緒和極端。但事實上我下筆的時候是這樣的,他一旦冒出一種崇高的感情,我就馬上給它消解掉,不然會感覺很不安,會有損我人物的美感(我好自戀)。
就像《馬桶墊》講的是,這句話可能說出來很粗俗:有時候看著馬桶你很奇怪,它會不會想吃屎。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狀態,比如說你剛跟一個人談戀愛的時候,甚至都不忍心在他家穿睡衣甚至卸妝,可是後來你跟他長久生活,兩個人聊的竟然是你幫我撓後背啊,或者我這兩天皮膚搔癢你幫我買葯。「搔癢」這個詞很日常,但我還挺願意寫,很多人不想把這種醜陋的詞寫在小說里,但我覺得非常好。
寫作就是一場超級自戀和虛榮心
鳳凰網文化:韓東、曹寇等等給你寫的那幾篇書評,你同意他們的說法嗎?
於一爽:小安有一句話很特別,一般我們正常邏輯是玩一下過後就忘掉,她說我們來玩一下,過後也不一定要忘記,我寫的很多就是人在遊戲裡面,最後他不說,但你根本忘記不了這個遊戲。
寫東西就是一場巨大的自戀和虛榮心。為什麼不放在抽屜里?我原來是抱著這個性質去寫,但現在突然被一些人看到,一旦被他們看到,這件事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反而就有點難了。
人要靠局限和缺點活著
鳳凰網文化:你以後還打算寫男女關係嗎?
於一爽:我之前也說不想寫,可以寫的題材有很多,比如說我想寫1983年,我出生的前一年。但是沒有什麼會不涉及男女關係,比如去東京到處都是霓紅燈,可是我就覺得好安靜,東京的年輕人很漂亮,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很多的情感關係和性關係,可是他們恰恰是不做愛的,這個是未來的某種方向嗎,人對性的需求越來越少,或者說他們有各種解決性的途徑,性已經反而不需要。但是我挺喜歡這東西的,就是人對自己不滿吧。
鳳凰網文化:你怎麼看純文學?
於一爽:純文學確實沒有定義,我很喜歡人的弱點,就是認真面對真實的東西。比如認真面對自己的懦弱,自己的虛榮心,自己的強烈的願望,我就很喜歡這種東西,會迷戀,因為這些東西不會讓人舒服。他一定要追求一個不讓他自己舒服的東西,所以我寫的人表面還挺平淡的,可內心不是這樣的。因為他要真平淡就會很舒服,很舒服就不值得寫作的人描寫和同情他了。我覺得人就靠局限活著吧,我以後就要靠缺點活著。
於一爽,作家、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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