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穿衣記
蘇枕書專欄|北白川畔
北白川是京都洛北的幽靜之所,水流清淺,人文研分館即在附近。老師們寫文章,喜歡在文末道:「於北白川畔。」令人羨慕。而我恰也住在附近,喜歡此地的豐茂植物,以及清寂光陰。
京都四條河原町有一家叫野村的布店,平常很喜歡逛。在那裡買過德島縣產的藍染棉布,請一位相識已久的姊姊做了一件寬鬆的旗袍,很妥帖。就是和服布幅較窄,買時稍短了些,不能一直垂到腳踝,有些遺憾。
很羨慕京都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很會穿和服,舉手投足文靜典雅,是溫潤的、行走的藝術,百看不厭。事實上她們穿其他衣服也多得體,大概還是歸功於審美意識。有一回在郵局,排在我後面的老太太穿了淺紫麻質描秋花紋的和服,系一條碧色腰帶,襯一頭白髮,非常漂亮,忍不住回身讚美。「想看您的腰帶。」我順勢道。老太太含笑轉身,展示腰帶上描繪的夏季蔬菜,茄子、毛豆、蓮藕,又由衷讚美。她也好開心,眼睛亮閃閃,像小女孩。
夏天的浴衣和團扇
新京極有一家叫井和井的雜貨店,有不少二手和服。經營者頗具慧眼,店裡的姐姐穿得也很好看,令人信服。我買過幾身日常穿的衣裳,最喜歡一件暗紫、薄灰、靛藍條紋的,配薄紫染碧、朱、黃三色的腰帶。店裡的姐姐當時讚美:「雖然疊起來看不起眼,但穿在年輕人身上,卻很特別,很大正浪漫,比看起來可愛的顏色可愛多了。」她的話也很可愛。
在家常穿舊浴衣,早上起來總想起小津電影里,清晨從被筒里起身、穿著浴衣的女人們。幹活時要用一根袖帶攏住袖子,倒也方便。有人回憶,盛夏去吉川幸次郎家,驚訝地發現他居然穿著屬於庶民的「甚平」(男性與兒童所穿兩截式短袖和服),反覆感嘆,沒想到像吉川這樣儒雅博識的先生,居然穿「甚平」!一般印象里,吉川都穿得體的西服,年輕時留學中國,穿的則是長衫,回日本後,依然華語華服,大家以為他是中國留學生。
去年春天,參加師姐婚禮之前,跟研究室另外一位日本師姐去一乘寺附近的和服店挑衣裳。之所以選擇和服,是因為我們都不太喜歡習慣穿西式禮服(我那時也沒有能夠參加婚禮的禮服),且沒有配禮服的首飾。穿和服不需要首飾,這點而言還算節約。
她選了一件湖水色正絹,從領口至袖端,再至衣裾,繪著梅、櫻、菊各色花卉,涵括四季風物,是適於參加婚禮的高規格禮服。又為我挑了薄藍色的振袖禮服,描有牡丹、百合、胡枝子、團菊,也是同樣規格。笑道:「你還能穿振袖,好羨慕,要抓緊時間多穿。」因是二手店,價格很友好,店主也親切,知道我們要去參加同門婚禮,一直說著讚歎的話。「二位小姐這樣穿去,主人家一定高興,多端莊喜慶的紋樣呀,顏色又潔凈收斂,不會奪了別人的風采。」又道,「這衣裳可以穿好些年,將來二位小姐結婚生子,參加小朋友幼稚園開學典禮,穿這個也不過時。」講著遙遠不可期的未來,因為語調真誠可愛,也不覺得唐突。
穿著井和井家的和服,抱著一包紅豆糯米糰子,去美術館
不久,這位師姐也將舉行婚禮,我們又去那家和服店逛過。店主依然喚我「小姐」,卻已稱呼她為「太太」,婚前婚後,十分鮮明的身份轉變,我也體會到「婚禮」本身的氣勢。
「日本的衣服真是很麻煩,不能隨便穿,我去中國參加婚禮,大家都穿得很自由,像美國一樣,真羨慕。」師姐說。每次我們要去參加什麼需要穿正裝的活動,都會上網查一下「著裝要求」,唯恐出錯。其實這位師姐已經非常熟悉此類規矩,她家的和服上還有家紋,說是以前藩主賜下。
十月下旬,颱風過境的日子,突然收到去年新婚的師姐的電話,說我們很熟悉的一位老師突然去世了。
師姐在電話里說:「沒有禮服也不要緊。你只要去,老師一定很高興的……」
「可是……」心中非常空虛。一年前剛與老師一起參加過這位師姐的婚禮,她那天也穿的和服,挽著好看的髮髻,聽到我讚美,也牽起我的手,問我衣裳是租來還是買下。聽說是買的,又贊「真好,也想看你結婚啦」。
第二天,她寫郵件來:
「你的衣裳真美麗,不由也想像你婚禮上的樣子。如果有可能的話,一定想參加你的婚禮。如果趕不上,請一定把照片給我看。」
颱風已經迫近,雨線斜得誇張,暴風八方亂吹,傘絲毫不起作用,街上幾乎不見人影。
「可以去借一件。」師姐悵然道,「可是現在這個天氣……」
「我去附近店裡看看,應該還沒關門。」我當即道。
「我年初剛買了一套,其他配件都沒有。剛才網購了,明天能寄到。可是……我並不想穿這些,永遠用不著最好。」
「永遠用不著最好。」我也說。
頂著暴風雨,發現附近有一家洋服青山,步行過去,店裡沒客人。店員非常熱情地上前招待,一聽我的要求,頓時一臉沉痛,接下來的聲音都很低沉謹慎。我茫然說,都聽您的,好,好,就這套。手帕要。包要。念珠也要。好,就這些。
結完賬,暴雨傾盆,好不容易打到車回家。路上收到一位同學的簡訊,她也知道了消息。彼此表達震驚與悲傷之後,她說:「我沒有葬禮用的衣服,怎麼辦?」
我回復:「應該沒關係,穿一身黑就可以了。」
這位同學正在東京開會,告別式當天見到,說是從東京專門租了禮服趕來。
另一位韓國同學,告別式的清晨也發來簡訊問:「衣服怎麼辦才好,來不及去買了。」
「一身黑就好。」依然這樣回復。
「昨晚通宵,現在來不及回家換衣服了。只有上衣是黑的,非常猶豫。」
「沒關係,來吧。」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沒關係,但顯然他情感上很希望過來,此刻需要有人打消他的猶豫,與他一起承擔著裝的責任。
獻花時,驀然看到他的牛仔褲,在一片黑色中十分醒目。「辛苦了。」在心裡說。
葬禮結束後,因為原本約好與朋友見面,便獨自先回京都。黑色禮服倒也罷了,黑包與黑手帕不宜見客,又來不及先回家換衣服。走出阪急站,直接去商場內買了一塊手帕。趕去會面的途中,又隨便買了一條長裙,請店員將葬禮所用的一片黑色全部收在碩大紙袋內。但見到友人後,紅腫的雙目與渙散的神情還是暴露了自己,只好向她交代。她大驚:「你可以改日再來見我啊。」
「老師肯定不希望我耽誤別的事情。」話雖這樣說,眼淚又湧出來。
回家後,把那包黑色的衣服與雜物收好,藏到最最角落裡。當天夜裡,與韓國同學見面聊天,他回憶白天的事:「一進會場,滿眼肅穆整齊的黑,我立刻退了出去。但被門口的工作人員攔住,親切地問,是不是走錯追悼會場了?我進退兩難,到底還是進來,在最最角落坐下。」說到這裡,又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笑:「你來真是太好了,老師一定會很高興。」
「日本的葬禮過分克制,大家都不會縱聲哭泣。韓國是可以大哭的。」他說,「怎麼哭都行。」
「中國也是可以大哭的。」我說。
「統一而苛刻的著裝規定,大概就是讓大家克制悲傷,不給亡者家人增添負擔,也不打擾離去的人。這種表達悲傷的方式,實在很日本。」他說,「終於理解了。」
「我寧願永遠沒機會理解這些。」過了很久,我說。
秋季知恩寺古本祭
其實夏天就洗了一些結婚紀念照,打算給老師寄去。但那時覺得什麼時候都能見面,或許哪天約出來喝茶時給她也不遲。誰想到卻永遠寄不出去了呢。一些重要的場合,總有特別的規矩,要穿特別的衣服,也就是古人尤為看重的、所謂的「禮」。從前不太以為然,覺得繁文縟節,應當革除。如今終於知道,這些「繁文縟節」,是為了措置無從排遣的情緒,「人情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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