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到底在說什麼?(深度劇透,慎點)

文/汴人郭威《刺客葉隱娘》不是武俠片,更不是風光片。如果你能接受《三體》是一部宇宙尺度的中國近現代史那種腦補,那麼你就有可能接受本文對《刺客聶隱娘》的腦補方向。它不是窈七歷險記,而是透過窈七短短數日的見聞,濃縮兩千年的歷史碎片,進而投射出今時今日的困局。其格局之開闊,多數華語電影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著實是十年一遇的上佳逸品。文學、藝術與政治從來就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們從來半推半就。政治同樣蘊涵著讓藝術家著魔的魅力。服裝、道具、建築、台詞留給更專業的朋友去品鑒,本文只聊聊劇情。(一)侯孝賢是不是故意讓觀眾和審查官如墜雲霧我不知道,總之大眾不適應這種套路,大約還是多年來好萊塢熏陶的結果。因為早已習慣故事為王,手法不新奇,衝突不尖銳,感官不刺激的電影是很難讓我們甘之若飴的。講故事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刺客聶隱娘》的故事本身並不精彩,當你的故事元素十分常規的時候,你的手段,你的背景,你的目的地,你的故事載體就要非同尋常。個人認為這是一部嘗試談大歷史的電影,每一條線索都是為宏觀敘事服務的,而不是勉力把窈七刺殺田季安的故事講精彩。電影、原著和史實... 顯示全文 文/汴人郭威《刺客葉隱娘》不是武俠片,更不是風光片。如果你能接受《三體》是一部宇宙尺度的中國近現代史那種腦補,那麼你就有可能接受本文對《刺客聶隱娘》的腦補方向。它不是窈七歷險記,而是透過窈七短短數日的見聞,濃縮兩千年的歷史碎片,進而投射出今時今日的困局。其格局之開闊,多數華語電影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著實是十年一遇的上佳逸品。文學、藝術與政治從來就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們從來半推半就。政治同樣蘊涵著讓藝術家著魔的魅力。服裝、道具、建築、台詞留給更專業的朋友去品鑒,本文只聊聊劇情。(一)侯孝賢是不是故意讓觀眾和審查官如墜雲霧我不知道,總之大眾不適應這種套路,大約還是多年來好萊塢熏陶的結果。因為早已習慣故事為王,手法不新奇,衝突不尖銳,感官不刺激的電影是很難讓我們甘之若飴的。講故事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刺客聶隱娘》的故事本身並不精彩,當你的故事元素十分常規的時候,你的手段,你的背景,你的目的地,你的故事載體就要非同尋常。個人認為這是一部嘗試談大歷史的電影,每一條線索都是為宏觀敘事服務的,而不是勉力把窈七刺殺田季安的故事講精彩。電影、原著和史實是三條相互交織而又各不相同的脈絡。要理解侯孝賢究竟想表達什麼,一個基本方法是拿三者進行比對,看看影片中刪掉了什麼,添加了什麼,改編了什麼,再分析他這麼做的目的。要窺探其深層用心,須要歷史偏門的知識儲備,觀眾的思維恐怕也多是從此處開始掉隊的。我甚至在想,如果故事的原型不是取材河朔三鎮,而是荊軻刺秦或者赤壁之戰,觀眾是不是便不至於一頭霧水了?魏博,是真實存在過的,而且存在了兩百年,比北宋還要長。假如以魏博的歷史為主線,也可以拍出一部鴻篇史詩,但侯孝賢並沒有這麼做。請注意,在交代故事背景的片頭字幕里,他給魏博二字加上了引號。這是通篇的第一個暗示:「魏博」不是魏博,或者說不只是魏博。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故事是在魏博節度使傳至四世田季安(張震)時展開的,此時魏博藩鎮正面臨一場重大的政治危機。唐中期,藩鎮割據對抗中央,其中最為囂張者,便是「河朔三鎮」——幽州、成德和魏博。元和四年三月(809年),成德藩鎮的節度使王士真(契丹人)病故,其子王承宗自立為代理節度使。為獲得承認,王承宗向朝廷獻出德、棣二州,可在田季安的唆使下,他不但很快就反悔,還囚禁了德州刺史薛昌朝,以阻止其接收德州。唐憲宗李純勸諭王承宗放薛昌朝還鎮,王承宗拒不奉諭。元和五年(810年)憲宗遣河東、義武、幽州、橫海、魏博、昭義六鎮對成德進行討伐,二十萬政府軍計劃借道魏博進攻成德。憲宗沒有在片中出現,但他的意思很明白——攤牌,恭順者生,違逆者亡。是奉召討伐王承宗?還是聯合王承宗對抗朝廷?對六個藩鎮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命運抉擇。片中各路人馬的路線與權力之爭,便是圍繞這場危機展開的,因為所有的矛盾都無法再掩蓋下去了。讀不懂這場危機,就讀不懂這部片子。侯孝賢對這場危機著墨不多,只有議事廳的兩場戲。但如果沒有這兩場戲,整部電影就真的變成窈七追求劍道的故事了。第一場發生在危機爆發前,是虛構的,第二場則是根據《新唐書》的記載裁切再現的。看過這兩場戲,我就對侯孝賢導演詳讀過《資治通鑒》相關段落毫不懷疑了,大量細節都是有史書記載照應的。如此嚴謹絕非恣意。其實,窈七(舒淇)也不是唐人裴鉶所著《傳奇》中的那位俠女聶隱娘,侯孝賢只不過借用了原文的部分人物設定和歷史背景,或者說相較於原著,電影與史實才更為接近。電影在探討嚴肅的史實——我猜想這是侯孝賢想要表達立場。首先,讓我們剝離其他,先從政治這條線聊起。在這裡窈七(舒淇)不是主角,只是一雙旁觀的眼睛。(二)河朔三鎮是唐王朝削藩的重點,是否唆使王承宗的背後,是魏博要不要維護政治獨立的路線抉擇。侯孝賢在府內議事廳的第一場戲裡把魏博的政治生態表現的淋漓盡致。這不是一場普通的議事,而是一場殺機四伏的政治站隊,田季安冷酷地盯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第一個發言的是位老將,高談闊論不可與朝廷為難,視主公若子侄,不很恭敬,田季安雖一臉輕蔑,但並沒有發作。無名老將是侯精心安排的。第二個發言的田興顯示出了頗高的情商和智商,魏博所面臨的變局便是借他和老蔣之口傳達給觀眾的——「如日中天的朝廷討伐軍」剛剛消滅了四川節度使劉辟和江南李錡,許多藩鎮紛紛歸附,朝廷有能力,有信心,也有意願肅清一切不逞之徒,魏博面臨的軍事壓力是巨大的。這段話陳述了這樣一段史實:憲宗即位後,勵精圖治,重用賢良,改革弊政,從而取得元和削藩的階段性成果,並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史稱「元和中興」。田興隱晦地提醒田季安,面對決心結束藩鎮割據的憲宗,不要逆流而動。但田興沒有直接規勸田季安歸順,而是話鋒一轉,站在魏博的立場上分析四川節度使劉辟的失敗原因是割據時間短,用人水平低,以至唐軍一至便樹倒猢猻散。「咱河朔三鎮自有形勢,不同於吳蜀」,立藩已五十餘年(又一處暗示),歷經數代經營,將士百姓懷有累世膠固之恩,戮力同心,朝廷不會拿魏博開刀。「況乎王承宗與薛昌朝儘管不睦,畢竟是姻親,兩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猶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使。主公此時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觸怒朝廷出重兵而來,反陷魏博於險境。」田興竭力暗示自己也是支持獨立現狀的,只是替魏博著想,不應與朝廷為敵。這段含蓄的諫言依然觸怒了田季安。後來憲宗討伐王承宗時,《新唐書》記載,季安謀曰:「王師不跨河二十五年,今越魏(指魏博)伐趙(指成德),趙誠虜,魏亦虜矣,奈何?」田季安所擔心的是,成德誠然是朝廷的敵人,難道魏博就不是了嗎?王師一旦過河,即便沒有玉石俱焚,成德陷落也是唇亡齒寒,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朝廷更不會放過魏博。田季安尚未開口,田興便直接向他解釋魏博不必擔心這種局面,顯然是猜透了田季安的心思,而且說什麼上下團結就能躲過一劫也是開空頭支票。這兩點都是田季安所不能忍受的。《三國演義》中,在關於是否降操的決策問題上,魯肅說孫權:「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眾人之意,各自為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很湊巧,電影《赤壁》中的孫權也是張震飾演的,與田季安的處境相似。所以同樣的觀點,老將不恭敬地直接說出來他能忍耐,堂叔輩的田興委婉地說出來,反而令他勃然大怒。田季安目光一倏猙獰,突咆哮擲出手中豹鎮,並且很快以臨清邊境多事為由,把田興貶去綏靖。貶黜田興的當晚,田季安對小妾胡姬說,這幫老東西竟然替朝廷說話。他不能容忍「朝廷派」對中央暗懷忠誠,而對自己離心離德。當時議事廳里還有第三個重臣,那便是窈七的父親大將聶鋒。整個場戲中,聶鋒的扮演者倪大紅老師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什麼眼神和動作的變化,觀眾卻無時無刻感受不到聶鋒的存在。他才是精確把握田季安心態的人,他的老成保全了「朝廷派」,保全了大局,城府明顯深于田興。四個人,兩段話,砸了一個豹鎮。講述了歷史格局的變化,表現了深陷歷史漩渦當中每一個人的立場、心態、城府和性格,交代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同時又推動了劇情,貼合了歷史。雲譎波詭,暗流涌動,刀光血影,驚雷無聲,這便是大師的水準。看到這裡,懲辦「朝廷派」的田季安似乎已經被貼上了「魏博分裂勢力」代言人的標籤,無疑是唐廷統一的絆腳石。窈七的故事其實是圍繞要不要替唐廷除掉這塊絆腳石展開的。假使你不暢曉藩鎮史,就可能根本不清楚窈七面臨著什麼的複雜局面。(三)從唐玄宗李隆基到宋太祖趙匡胤,其間的大約二百五十年里,只有一個詞堪稱中國政治生活的關鍵詞——藩鎮。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解釋,藩鎮就是設置在邊境地帶的軍區,由藩鎮的主要領導——節度使,總領轄區內的軍事力量,主持當地軍事工作。唐軍的骨幹原本是府兵,說穿了,便是中央政府徵調的軍籍自耕農,平時務農,農閑練武,有事出征。但是唐帝國建立百年後,防線延長,戰事頻仍,兵役繁重,導致人民避役,士兵逃亡;與此同時,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自耕農越來越少,這嚴重動搖了府兵制的經濟和人力基礎。到玄宗時,府兵已無以為繼,但邊患依然兇險,必須改弦更張了。玄宗軍事戰略改革的核心便是藩鎮。他大量擴充防戍軍鎮,把「體制內」的府兵制改為「面向社會」的募兵制。同時擴大藩鎮職權,節度使開始掌握地方財政權力,以解決後勤需求,緩解中央財政壓力;藩鎮擁有轄區數州的行政權,以便有效遂行軍事行動。由此,藩鎮的兵權、財權和政權集於一人。藩鎮集權,源於中央集權的效率缺陷,也是郡縣制對分封制的妥協,集權與效率的矛盾貫穿秦之後的整個中國史,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然而,「包產到戶」之後,被充分調動了積極性的節度使們無不以開疆拓土為封官發財的手段,厲兵秣馬,橫暴募兵。募兵制的惡性膨脹又導致兵隨將走,軍頭們擁兵自重,尾大不掉,成為朝廷的隱憂。所以主要是男人們搞壞了政治,不要把罪過過分推到楊玉環身上。藩鎮的首次叛唐便導致了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這次戰亂究竟造成了多少中國人的死亡,已不可考。但是唐軍平定叛亂後,《資治通鑒》記載「是歲,戶部奏:戶二百九十餘萬,口一千六百九十餘萬。」與戰前盛唐至少6000萬納稅人口的統計相比,十去其七。也就是說,戰爭造成的死亡和逃亡、離散人口相加,當不低於三千萬。根據《舊唐書·郭子儀傳》記載,當時整個黃河中下游,一片荒涼,百姓流離失所。所謂禍不單行,吐蕃又趁火打劫殺下青藏高原,盡得隴右、河西,並一度攻佔長安。按照《刺客聶隱娘》分場大綱的說法,孿生的嘉誠公主(確有其人)和嘉信公主(窈七的師父)便是在吐蕃的這次入侵中,躲入道觀避難的,嘉信公主也由此成為了一名道姑。唐王朝自盛而衰,一蹶不振,最終導致西域的徹底喪失,標誌著唐在與大食爭奪中亞的較量中完全失敗。然而唐廷的噩夢並沒有結束。亂平後,為平叛新設和歸附的藩鎮林立,兵將久鎮一處導致節度使出現世襲現象,尾大不掉,朝廷無力節制。不少藩鎮表面上尊奉朝廷,但法令、官爵都自搞一套,亦不賦稅,形同獨立政權。《刺客聶隱娘》中的田府金碧輝煌,如宮殿一般,田季安一家的衣飾也奢華尊貴,這都是逾越禮制之處,暗示著田家對皇室並沒有恪守臣節。唐帝國進入軍閥割據混戰的時代,藩鎮不但互相攻伐,還不斷發動兵變。在「涇師之變」中,長安再次被叛軍攻佔,洗劫皇宮之餘,未能及時撤離的唐廷宗室子弟有77人為亂兵所屠殺。分裂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災難是巨大的。嘉誠公主、嘉信公主和唐憲宗李純都是目睹種種人間慘劇長大的,深知分離主義是會吃人的,大一統是他們的共同的政治理想。嘉誠公主便是那位在窈七回憶中撫琴講述青鸞故事的憂鬱貴婦。她在影片開端的25年前,為了穩定魏博與唐廷的關係而下嫁給田季安的父親。影片中,她曾在與皇兄訣別時承諾二十年不使魏軍過黃河一步,以保障和平。在原著《聶隱娘》中,窈七的師父是個尼姑,電影中被改編成了具有唐代皇室背景的道姑,這就把原著中行刺的目的——行俠,轉變成了政治謀殺。至於把尼姑變成道姑,是不是為了對應李唐自稱老子李耳的後代,就見仁見智了。經歷過安史之亂的嘉信公主教導窈七,殺一獨夫賊子而救千百人,所以「魏博分裂勢力」代言人田季安當誅。真是這麼一回事嗎?(四)《新唐書》和《舊唐書》上記載田季安的段落,都提到他頗自恣,沉湎酒色,善嫉,嗜殺無度。據說表現田季安殘暴的段落侯孝賢也拍了,但最終全都剪掉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處理。田季安是不是好人,跟要不要殺他其實是無關的——這就是政治的邏輯。不表現田季安的該死之處,才能讓殺他的理由更加純粹——分離主義傾向是不為朝廷所容的,這才是侯孝賢想告訴觀眾的。這也是侯的過人之處,超越了一般道德批判的層次。中國傳統文化中俠的概念,原本是指維護道德仁義或社會福祉,俠是須要佔領道德高地的。譬如電影《英雄》里的刺客無名放棄刺秦,就是為了維護統一的大義,為了天下人的共同利益,體現俠的精神。原著《聶隱娘》是寫一個俠女的故事,但影片中幾乎看不出窈七有俠的一面。其實在窈七出場的前三個段落里,對前兩個刺殺對象的描寫手法也是一以貫之的。第一個大僚正在行軍,錦旗招展,衛士如林,只表示他是個手握兵權的權貴,而並沒有表現他作惡。只有師父(嘉信公主)告訴窈七,殺一獨夫賊子而救千百人,窈七並不清楚他是什麼人,只是遵師命。窈七在這裡不是人,只是殺人工具,這是刺客的本分。至於刺殺第一個大僚的真實理由,只有師父嘉信知道。第二場段落出現了全篇第一個長鏡頭,用以表現第二個大僚與小兒嬉戲的場景。不管此人是善是惡,必然是位慈父,這一切都被隱身房梁的窈七看在眼裡。請注意兩個細節——看到窈七之後,大僚下意識的動作是保護懷中熟睡的小兒;在窈七轉身離開之時,經歷生死瞬間的大僚並沒有大喊「抓刺客」或者立刻抽刀拚命,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卧榻上,唯恐驚醒,然後才惶愕萬狀地向窈七擲出一劍。父愛如山,窈七的人性不允許她在此時取大僚的性命,或者說師父沒有給她足夠的理由擊殺此人。第一次是殺陌生人,第二次是殺人父,第三次是殺自己的表兄,這越來越衝擊窈七的人倫底線。然而師父,或者說侯孝賢都沒有交代刺殺的真正理由,以至於不少觀眾真的以為窈七是為得劍道去才刺殺田季安的。殺人理由究竟是什麼?這算得上行俠么?人性困境讓窈七成了一個無法殺人的殺手。讓窈七去殺人的嘉信公主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先說「殺一獨夫賊子而救千百人」,顯然是身負大義,這跟她的政治立場、手段選擇以及童年遭遇有關。然後她囑咐窈七「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以後遇到這種情況,先殺孩子。讓窈七去刺殺田季安的時候又說「汝劍術已成,劍道未成,今送汝回魏博,殺汝表兄田季安。」這些都是何等荒謬和殘暴的邏輯?然而這就是政治的邏輯,無所謂善,無所謂惡,無所謂人倫和底線,只有「大義」,只有唐廷摧毀一切阻撓,恢復江山一統的鐵血意志。這讓人感到發自內心的悲涼和疼痛,但這才是風中帶著腥味兒的歷史真貌,也是侯孝賢不露神色的歷史批判。窈七的糾結和彷徨,就是人性在政治風暴面前的無助。(五)侯孝賢對政治和歷史有著深入的理解,有些史實他並沒有在影片中直接表現出來,我們可以在這裡延伸一下。四年前,唐憲宗李純是逼迫自己的父親唐順宗李誦退位才得到皇帝寶座的,退位後的順宗旋即暴斃,史家一般認為是憲宗為鞏固政權而弒父,但也存在爭論。我們可以大膽假設,這才是片中的嘉誠公主得到皇侄死訊後大慟咯血,珠玉斷碎的原因。聶母還告訴窈七,那些隨嫁從京師帶來繁生到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部萎散。嘉誠公主去世的場景如何,史書並無記載,但影片借聶母之口將嘉誠之死刻畫的悲涼凄美,也是深藏用心的。唐廷宗室的骨肉相殘人倫斷絕,讓犧牲自己換取和平的嘉誠公主感到無比絕望,否則皇侄之死不至於給已遠嫁魏州二十年的她帶來如此大的情感衝擊。她的犧牲並沒有換來和平,只是為唐廷爭取到了二十年的喘息之機,一旦恢復實力,唐廷必然會著手蕩平不服管制的藩鎮。維持和平現狀的力量平衡已經不復存在了,象徵著朝廷與魏博血脈聯繫的白牡丹也就一夜枯萎了。雙方走向敵對,和平岌岌可危。窈七一定早就得知了嘉誠公主的死訊,但她可能是在母親講述凄景時,才體察到嘉誠去世時的悲傷絕望。這讓窈七淚水迸濺,拿了布帕蒙住臉,悶聲慟哭。影片後來又借護衛夏靖(阮經天)之口提到了另一段史實:田季安之父田緒也是誅殺了堂兄田悅全家才奪取了魏博的最高權力,並為此終生疑神疑鬼,在三十三歲時暴斃。亂世讓每個人都傷痕纍纍,這就是劇中人物生存的世界,慘絕人寰。即將與魏博,以及其他諸藩正面對決的,就是這樣一個決意用冷酷鐵腕結束分裂的朝廷。面對這頭已經啟動的巨獸,世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迎來另一場萬劫不復的浩劫。值此,在田季安挑唆王承宗對抗朝廷之前,嘉信公主便已經安排窈七展開行刺田季安的行動,顯然是一場預防性政治謀殺,而不是什麼劍道。田興遭到貶黜,也是因為深受士卒愛戴引起了田季安的猜忌。但是這些情況片中都沒有交代,你看不出田季安有多麼陰險毒辣,侯孝賢把田季安該死的內容全都刪去了,或者交代得很模糊。那麼窈七還該不該殺了他?嘉信公主在片尾說道:「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她的所謂劍道,暗喻殘酷世界裡冰冷的生存法則,倫理爭辯還是交給聖人們去吧。怒目金剛乃菩薩心腸,救蒼生舍小情——這也是電影《英雄》當中通過殺掉百萬人以換取長久和平的秦王的邏輯。見小兒可愛便不忍下手,聞公主凄景便失聲痛哭的窈七顯然有著一般被我們當做貶義的婦人之仁,難以認同嘉信的世界觀。在府廳,在還玦時,在救胡姬時,窈七隨時可以殺掉田季安,但她一直沒有下手。為了朝廷刺殺表兄的行動製造了她內心的撕裂。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她與嘉誠公主、田季安之間的情感牽絆。憂鬱的嘉誠公主曾在堂前教她古琴,說青鸞舞鏡的故事:「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絕。」曾經制止孿生姊妹誅殺丈夫田緒的嘉誠公主,並不把暴力作為解決問題的手段,她認為自己的堅守和犧牲能夠替朝廷和魏博換來和平。為此她不惜嫁給誅殺堂兄全家的軍閥田緒,遣散長安同來的隨行,並把生母出身卑微的田季安當做親生兒子教養,實現了二十年不讓魏軍越黃河的承諾,最終孤獨地死在陌土。「一個人沒有同類」是本片的宣傳語之一,嘉誠公主拒絕認同亂世的非人邏輯,血濃於水,人倫能夠救贖,毀滅可以阻止,這是她的堅守。在亂世間,這位偉大的女性沒有同類。田季安十五歲行冠禮時,嘉誠公主取出一對皇兄贈予的玉玦,一隻給田季安為賀,另一隻給「朝廷派」大將的女兒窈七。願望著促成這對錶兄妹締結良緣,同時也是期待和平能夠在下一代延續。嘉誠公主是田季安和窈七精神上共同的母親。窈七知道自己與嘉誠是同類,但嘉誠已死,她不但成了沒有同類的人,還要通過「絕人倫」來親手毀滅嘉誠的政治理想。矛盾的核心是背棄了嘉誠公主的理想,讓窈七愛恨交加的田季安。(六)田季安的一生都是在政治撕裂中度過的。窈七夜還玉玦,田季安與小妾說,幼時他高燒不退,沒得救了,小棺材也準備了,就試試姑丈聶鋒建議的土法,把他用竹篾子席裹好,立在陰涼地里,三天三夜,竟退了燒。他記得在那昏死蒙昧的竹篾隙間,感覺到不遠處,有著始終不離不棄的目光,那是窈七的目光,任誰也拉不走。季安明白養母嘉誠公主撮合二人的心意,但父親自有他的盤算。昭義藩鎮的元誼帶五千人馬連家眷萬餘人來投效魏博,結為親家,如虎添翼。由於田季安不是嫡子,為了保證他能順利繼承藩主,傳承自己守衛和平的理想,嘉誠公主便同意了與元家的政治聯姻,犧牲了窈七。窈七十三年前的離開,與聶田兩家情契的消散有關。十三年後的現實證明,窈七的犧牲是沒有價值的,這是她與嘉誠公主共同的宿命。當初窈七與田季安愛情的阻力是權力,連嘉誠公主也選擇了背棄,年幼時的窈七恐怕是悲憤異常的,遠離傷心地也是聶峰送她跟道姑走的原因。權力給她帶來了一生的傷痛,今天她卻要為權力而殺戮。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像因家族血仇無法結合的羅密歐和朱麗葉,要為血仇而鬥爭一樣,這是讓她成為自己最討厭的人。這種悲涼她無人可說,只有在母親面前的蒙面慟哭,以及在磨鏡少年為她包紮傷口時飲泣。這是二人青春時代的疼痛,也暗喻田季安包括婚姻在內的政治生活中的身不由己。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借梅特涅·魯緬采夫的口說到:帝王是歷史的奴隸。越是位高權重,越要服從時勢的發展規律。這正是田季安的宿命。田季安的第二場戲,也是其正室田元氏(周韻)的第二場戲,在窈七偵察田府撞見田元氏的和兩個幼子時,田元氏只有一個非常具有儀式感的亮相——這也是魏博另一股政治勢力元家的亮相。田季安詢問遭遇刺客的情況,貴婦田元氏只輕描淡寫道:「禮兒、詢兒玩鞠撞見的,黑衣女子,似乎並無敵意。」作為一個弱女子,其鎮定讓人不免詫異。此外田元氏與田季安有三個子嗣的信息,也是通過這場戲中的長鏡頭傳達的。結合田季安讓長子田懷諫在議事廳旁聽的細節,可以斷言元氏所生子嗣是必將佔據魏博繼承人的寶座。隨後便是刺客精精兒的亮相,傳達出兩個信息,首先精精兒與田元氏是有關係的,其次除了窈七師徒,片中還存在另外一個敵對的「影子力量」。而在《聶隱娘》原著里精精兒和空空兒都是田季安的屬下,在影片中則成了元家的勢力。田元氏和精精兒都是由周韻飾演的,嘉誠公主和嘉信公主都是由許芳宜飾演的,這種安排顯然是在暗示一體兩面。嘉誠和嘉信政治立場相同,區別是對暴力的態度;田元氏和精精兒的區別則只是一個面子,一個里子,指同一股政治勢力陽謀與陰謀的兩面。嘉誠公主爭奪下一代,田元氏也爭奪下一代;嘉信公主和窈七搞暗殺,精精兒和空空兒也搞暗殺。總不能說你的洗腦就高尚,我的洗腦就可鄙;你的暗殺就是革命,我的暗殺就是反革命吧?冠冕堂皇背後都是赤裸裸的權力爭鬥。雙方的根本分歧,還是在統一與分裂的尖銳路線之爭,田季安便是被夾在中間的那個,在數個雞蛋上跳舞。(七)《新唐書》記載,田緒生前的客佐丘絳,因故觸怒田季安,被貶為下縣尉,隨即又被召回,田季安將其活埋在路邊。電影對此做了重大改編——此事不再是田季安所為,而是暗示元家暗殺了丘絳。有了這樣一個殘酷的先例,觀眾就可以看出魏博的「宗室」田家與「外戚」元家之間的角力有多麼白熱化。田季安對藩內的政治局面有清醒的認識,所以生氣歸生氣,貶黜田興後,為了防止有人半路截殺,田季安又命聶鋒護送田興到臨清。臨行前,還專門喊了聶鋒一聲「姑丈」,以顯示自己與田興、聶鋒終歸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除此之外,還特地盯著田元氏的眼睛說「我不希望丘絳被活埋的變故再次發生」,田元氏微妙的眼神表示她聽懂了——田季安是在透過她向勢力龐大手段毒辣的「藩鎮派」喊話。田季安可以輕易罷黜「朝廷派」,卻根本控制不了「藩鎮派」,魏博的政治力量對比已相當清楚。田季安雖不甘心歸順朝廷,但也並非妄圖與朝廷決裂,因此要對「朝廷派」加以保護,防止「藩鎮派」獨攬大權,真的陷入與朝廷的衝突。藩外政治,都要立足於為藩內政治服務。可是矛盾顯然已經激化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元家根本不聽田季安的警告,刺殺田興的殺手團依然出動了,如果不是磨鏡少年和窈七相救,恐怕連聶鋒也要搭進去。與此同時,以田元氏為代表人物的「藩鎮派」與田季安的矛盾也激化了。起因是宮斗。小妾胡姬懷孕,為了防止田元氏下毒手,以雞血冒充月事試圖矇混過關,結果還是為元氏的家奴蔣士則所察覺。元氏隨即讓空空兒發動巫術,企圖趁胡姬虛弱置她於死地。胡姬為窈七所救,隨後護衛夏靖發現傷害胡姬的紙人與田緒死時其父撿到的紙人一模一樣,認為田緒也可能是死於元家的暗殺。田季安當即派兵射殺了操縱紙人的空空兒,擺開架勢要清算一場,殺個痛快。與田元氏的「對決」是田季安最意味深長的一場戲,如果沒有這場戲的點睛,整個段落就是爛俗的宮斗。面對拔劍相向的田季安,田元氏非但面無懼色,眼神中甚至還帶著一絲輕蔑,長子田懷諫也勇敢地張開雙臂保護母親,這讓氣急敗壞的田季安無可奈何。要知道,田季安十五歲時能順利坐上藩主,都是憑藉與元家的聯姻關係,怎麼可能輕易清算元家?難道他能真的殺死三個兒子的母親嗎?田季安跟窈七一樣,也不能斬斷人倫之親。從更深層次的角度考慮,田季安既需要「朝廷派」阻止「藩鎮派」完全控制魏博,又需要以「藩鎮派」制衡「朝廷派」,防止魏博徹底倒向唐廷。在唐朝政府軍即將到來之際,田季安不可能搞大清洗,主動減少自己跟唐廷博弈的砝碼。贏得了未來,也就贏得了當下,只要田元氏的兒子是魏博繼承人這件事不改變,就沒有人敢於放手清算元家。誰也不敢讓自己的手上沾滿未來主公母家的鮮血,田元氏用子宮保衛了家族。片中說田緒也是死於元家暗殺,這處改編實際上是侯孝賢在暗示在兇險的政治鬥爭中,主君也是隨時有可能被臣下反噬的。這種「下克上」的事情在藩鎮時代其實司空見慣,田季安倘若與元家決裂,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所以田季安歇斯底里地劈碎屏風之後只能奪門而出,留下毫無懼意的田元氏淡定地招呼下人打掃一片狼藉。多說一句,立幼子而殺其母的事情,漢武帝劉徹做到了,這位帝王「人倫已絕,劍道已成」。經歷了這場風波,彷徨中的窈七認清了魏博的形勢。在當前的政治格局之下,田季安不當殺,這既是人倫親情,又因為藩內只有田季安能夠穩住局勢。倘若季安死,其子年幼,局勢失控,已經刀槍在手的「朝廷派」與「藩鎮派」,「宗室」和「外戚」,田系將領和元系將領,必將陷入更加殘酷的爭鬥。窈七放棄了刺殺,來找師父謝罪,也是絕恩。她告訴師傅,殺田季安,則魏博必亂。師傅說「劍道無情,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卻不能斬斷人倫之親!」也就是說,師父不接受她的理由。師父根本不在乎魏博亂不亂,甚至可以理解為魏博大亂才更有利於唐軍統一天下,魏博軍民的性命是可以為了「大義」而被犧牲的。窈七轉身離去,邁步下山。師父卻突然從背後襲來,窈七本能地與師父交手於瞬間。瞬間過後,師徒收勢站定,師父的白衣已為窈七的羊角匕首所劃破。窈七頭也不回徑直下山,二人漸行漸遠,終歸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最終沒有接受師父的「劍道」。這場戲也意味深長,窈七刺殺第二個大僚失敗時,師傅並沒有趕走她,這次也沒有任何趕走她的表示。所以是窈七主動跟師傅決裂的,原因不在於她不能大義滅親,而是她無法用師父的「大義」去說服自己滅親。只有與師父徹底決裂,才能讓自己從殺人工具回歸到人的本性。(八)但是對於魏博而言,窈七的故事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影片一開始提出的政治危機依然存在,魏博還是要面對唐廷削藩力量的擠壓。這就出現了議事廳的第二場戲,前邊說過,這場戲是按照《新唐書》的記載複製的。歷史上,田季安最初的計劃是把唐軍殲滅在魏博境內。幽州藩鎮出使魏博的使節譚忠聽說了這個計劃,便對田季安說:「前些年王師能夠打下四川和江南,計劃周密得當,是宰相們的謀略。這次討伐成德藩鎮,不派老臣宿將,而是託付給宦官(指憲宗身邊的太監吐突承璀),不調集全國兵力而是使用秦地(長安周邊)的軍隊,說明這是皇帝本人的謀略,目的是為了誇服臣下。」因為與主線無關,以上洞察人心的有趣內容都被侯孝賢裁切掉了,重點是後半段。「如果這次王師尚未到達成德藩鎮,而在魏博被消滅了,就說明皇帝的謀略比不上宰相,怎麼能不讓皇帝感到恥辱?羞辱皇帝會讓他震怒,必然調集天下精兵猛將再舉渡河,直奔魏博雪恥而來。」譚忠向田季安建議,唐軍進入魏博,應當重重犒賞,並派魏軍參加討伐。同時暗地裡給成德寫信,打一場默契仗,讓成德丟一座城池給魏博軍,讓魏博可以獻給唐廷交代差事,以度過眼前的難關。電影《刺客聶隱娘》忠實地再現了譚忠建議的後半段,田季安只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他慷慨陳詞,並沒有表態。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任由觀眾揣測遐想。儘管裁切掉了一大半史料,電影里僅有這一段念白,依然生動地反應出唐中後期,藩鎮與藩鎮、藩鎮與朝廷之間征戰不休卻又若即若離不獨不統的社會現實。歷史上,田季安聽從了譚忠的建議,一面大張旗鼓討伐成德藩鎮,一面暗中與成德合謀,取得了堂陽,獻給朝廷。魏博糊弄過了這次危機。至於唐憲宗李純的這次聲勢浩大的遠征,由於各藩鎮的虛以委蛇,以及朝廷內奸與王承宗的互通聲氣,二十萬大軍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元和初年的削藩統一戰爭遭遇嚴重挫折。這些歷史脈絡都沒有在電影中呈現,關於統一和割據這對矛盾,侯孝賢想極力避免暗示一個結局,防止透露出某種政治傾向。其實這場戰爭也遠遠不是歷史的結局,關於魏博的命運,我們回過頭來說《聶隱娘》的原著。(九)裴鉶所著《傳奇》中的那位聶隱娘是位俠女,她行俠的故事主線是通過勇斗精精兒和空空兒,多次搭救了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然而電影中根本沒有出現劉昌裔這個角色。電影中的情節是窈七出手搭救了自己的舅舅田興。田興也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元和年間,他才是魏博故事的主人公。元和七年八月(812年),也就是電影中聶隱娘的故事結束兩年後,田季安暴死,終年三十二歲。其子田懷諫年十一歲,魏博大事皆決于田元氏,實際上大權落入家僮蔣士則手上。被貶黜兩年的田興被召回,官復原職。結果,蔣士則處事不公,引起三軍憤怒,紛紛要求擁立田興為節度使。田興拒絕作節度使,要求伏地哀求的士卒們答應歸順朝廷,這才到府衙議事。田興只斬殺蔣士則等十數人,並沒有把這次政變的殺戮範圍擴大化,因而保全了田季安的家人,隨後表奏朝廷。憲宗很快正式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並賜名弘正,魏博正式歸順朝廷,結束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割據歷史。侯孝賢把聶隱娘搭救劉昌裔的故事,嫁接到田興身上,其實是在這個田興這個角色身上投射出劉昌裔和田弘正兩個人的影子。兩人都是符號,在歷史中的共同點在於都是鐵杆兒的「朝廷派」,雖然有割據的能力和機會,但是忠心耿耿,堅守臣節,在原著和歷史上都是符合華夏主流價值觀的正面人物。這就描繪出藩鎮時代的一個關鍵特點——唐廷可以消滅部分節度使,卻無法消滅藩鎮制度。前文已經交代過,玄宗之所以擴大藩鎮,是因為府兵制的社會經濟基礎已經被破壞,經歷過安史之亂,社會生產不是恢復了,而是被破壞得更加嚴重了。與此同時,藩鎮時代的戰爭壓力不是減弱了,而是增加了,中央政府根本無力再恢復府兵制。相反,朝廷反而需要藩鎮提供財政和軍事支持,林立的藩鎮也並非全都不忠於朝廷,比如安史之亂的大功臣郭子儀便是朔方節度使。唐朝中後期因藩鎮割據而分裂,卻又因藩鎮並立對峙而維繫中央政權不墜,不獨不統,互相角力。這種藩內、藩外互動的政治生態,在《刺客聶隱娘》中一覽無餘。中央政府強盛時,藩鎮就規矩一些,中央政府衰弱時,藩鎮就跋扈一些,這種此消彼長的政治局面居然綳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直到唐王朝滅亡,進入短暫的大分裂時代,五代十國。統一與割據,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的矛盾貫穿著整個中國史。從制度變遷角度來談,中國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分封製為主的周制,第二個階段是以郡縣製為主的秦制。所謂「百代皆行秦制」指的就是從秦始皇統一中國推行郡縣制到滿清滅亡這期間兩千多年的國家制度沿革,修修補補不斷試錯和改良,但本質並沒有發生改變。《三國演義》第一回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對這種情況的辯證總結。硬要深究其中道理,不外乎一個「利」字,所謂分有分利,合有合利,分利大則人心思分,合利大則人心思合。所以侯孝賢在片頭給魏博加上了引號,「魏博」不是魏博,或者說不只是魏博。秦之後,中國所有的地方割據都在重複魏博的故事,侯孝賢是在描寫一種宿命,一種人在政治紛爭中被撕裂的狀態,一個中華文明史當中獨特的情感經歷。就這樣,台灣籍導演侯孝賢講述了一個唐代割據勢力面臨統一時的故事,他究竟想向今天的觀眾,尤其是大陸觀眾表達什麼?(十)文藝片的全稱是文學藝術片,除了藝術,還要重點強調文學性。而所謂文學性,不是入眼、入耳,而是要入心。不管手段是小說還是繪畫、攝影、電影,它都不是講出來的,而是發生在受眾心裡的故事,它的妙處是不易感受到的。那麼,侯孝賢的目的地在哪裡?愚見以為,這是一部以唐代分裂史為背景,以藩鎮魏博為載體的台灣近現代史。首先聲明,本人並不認為侯孝賢導演認同台獨,從他以往的作品來看,他所一直強調的乃是可以稱之為「台灣主體意識」的思維立場。這種意識不同於去中國化,與宣揚台獨也有距離,但同時又與大陸人民的價值觀有著本質區別。大陸人很難理解百多年來台灣人所蒙發的獨特主體意識,這種分歧是客觀存在的。不同地區,不同政治立場,不同族群,被深深地割裂開來,都導致彼此缺乏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歷史認識。在鮮明堅持中國立場的同時,也應正視台灣立場的客觀存在。日據五十年,好幾代人,隨著老一代把鄉愁帶進墓地,會發生很多質的改變。很有趣的一件事,1945年鬼子投降,很多台灣人前一分鐘還在痛哭流涕地恭聽天皇「玉音」放送,下一刻就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戰勝國,歡欣鼓舞地迎接祖國接收。這樣的扭曲的歷史情感體驗,是我們大陸人所沒有的。相對於軍閥混戰,抗戰軍興,戰爭緊接著戰爭的祖國,台灣人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絕大多數人對大陸的情狀是不怎麼關心的。緊接著,國民黨反動派在大陸被推翻,轉進到台灣割據,便又是兩岸長達近四十年的隔絕。侯孝賢在《悲情城市》(記述「二二八事件」)里讓光復後的台灣人唱《流亡三部曲》,試圖模仿祖國一切的人們卻唱跑了調,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政治隱喻。粵人、閩人和客家人開拓台灣,後來西班牙人來了,然後是荷蘭人,鄭明,滿清,日本人,國民黨,一個個政權來了又走,屠殺、鎮壓、建設然後又離去。這與祖國大陸的歷史是不同的,所以台灣人對政權的態度與我們也是不同的,他們不信任政權。日本人罵他們「清國奴」,後來國民黨罵他們「日本奴」,同是漢人,卻處處遭到歧視。這也是吳濁流小說《亞細亞的孤兒》里的內容,認知錯亂的台灣知識分子,最後以發瘋的悲劇收場。「說我們奴化,難道是我們自己願意被奴化的嗎?!」羅大佑在同名歌曲《亞細亞的孤兒》里唱到:「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這首歌的創作背景,是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國民黨政權代表被趕出聯合國的那段歲月。台灣又一次被國際社會拋棄了,這件事對很多台灣人的衝擊是相當大的。曾有極端的台灣人談到45年光復時說,只是又一次「被殖民」罷了。歷史記憶讓他們眼中的「祖國母親」並不溫情脈脈,這也是不少台灣人對於中華民族復興事業深表冷漠的原因之一。這一切仍然是百年國恥的後遺症。侯孝賢比較隱晦地在《刺客聶隱娘》中表達了台灣人以悲情為基調的主體意識,他渴望大陸人的傾聽。因為我們大陸人也不怎麼在乎台灣人怎麼想。(十一)首先我們來看影片中魏博所面臨的那場政治危機。元和中興,唐王朝在經濟和軍事上重新崛起,進而開始尋求政治上的統一。那麼今日台灣面對的最大政治變局是什麼?祖國大陸的崛起。大一統,是每一個中原正統政權的必然追求,根本無力自主抗拒的台灣何去何從?個人猜想,唐憲宗、嘉誠公主和嘉信公主代表了大陸對統一台灣的三種取向。唐憲宗代表著政治和軍事壓力,也是統一的根本基礎和國家意志,嘉誠公主則代表著維護和平局面的懷柔政策。至於一直被侯孝賢含而不露地批判的嘉信公主,則代表著中央政府為了統一無所不用其極的一面,甚至不惜為了統一犧牲掉台灣軍民。不得不承認,第三種立場在我們中間是相當具有市場的,侯孝賢認為這是「絕人倫」。對這三個角色的描繪,其實代表了一部分台灣人對祖國大陸,對統一進程的複雜認識。特別是嘉誠公主,她被塑造成一位偉大母親的形象,應該也是暗喻大陸是台灣血緣和文化上的母親,代表與祖國大陸的文化糾葛、血脈聯繫。同時,她離開長安遠嫁魏州,從此沒有同類,也可能是指代的是甲午割佔台灣和49年國民政府東渡。凝結在她身上的,是兩岸間血濃於水的人倫之親。《刺客聶隱娘》中對中國古代器具、衣飾、建築的呈現是否準確,並不是本人的知識水平所能品評的,但起碼可以看出侯孝賢極致的用心。或許他也想利用考究的道具來表示自己對中國的文化認同。田興、聶鋒無疑代表著島內統派勢力,連戰不是都來參加70周年抗戰閱兵了么?順便提一句,連戰的父親是在祖父的授意下,返回祖國參加抗戰的台灣人。還有第一場軍議時的老將,分明是代表老邁昏聵行將就木的老一代外省移民。田元式、精精兒、巫師空空兒則應該是代表著獨派勢力的面子和里子,田季安的三個兒子則代表徹底被獨派洗腦的下一代。其實這樣的政治版圖,又何止台灣?香港「佔中運動」的背景同樣如此。拋棄窈七,讓田季安與元氏成婚,代表為了鞏固統治的國民黨只能與本土勢力結合、妥協。其實即便「本土派」當政,就有好辦法面對統一的堅船利炮了嗎?這個問題侯孝賢並沒有提出來。窈七青春時因權力而被拋棄,代表台灣甲午年被拋棄,光復後又發生「二二八事件」,70年代又被國際社會拋棄,幾重歷史的疊加,導致滿腹悲情,對祖國母親(嘉誠公主)即認同又充滿怨恨。自認為是亞細亞孤兒,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祖國要奪走自己的獨立地位,沒有善意。窈七跟田季安其實是一個人,都是在被撕裂的台灣社會中具有台灣主體意識的一代人。然而田季安又有自己的政治利益需要保護,而窈七則是不願涉足血腥政治鬥爭的一批人。殺一兩個權貴,根本什麼也改變不了,有病的是整個社會。所以窈七最終選擇了代表隱居的離去,因為她什麼也改變不了。談到歷史,我們大多習慣於歷史長河、歷史的滾滾車輪、世界大潮浩浩蕩蕩之類的字眼。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我們確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碾壓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侯孝賢的這部電影,則是試圖從被碾壓者的角度,談談他們的狀態,談談被集體(大一統)意志壓制之下潛在的矛盾。他與我們的主流價值觀不同,但應當給予尊重與正視。不管未來走向何方,我們終歸血濃於水。只有努力傾聽彼此,才能慢慢開始新的、共同的歷史記憶。長慶元年七月(821年),也就是影片的十二年後,成德牙兵作亂,時任成德節度使田弘正及家屬、將吏三百餘口一同遇害,終年五十八歲。魏博復亂,更四姓,傳十世,到羅紹威投降後梁太祖朱溫(905年),魏博名存實亡。兩年後(907年),唐王朝滅亡。一件事情會很快被另一件事情掩蓋,魏博的故事,不管當時有多大反響,很快就被遺忘了。今天,它由於電影《刺客聶隱娘》而長久地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中。這就是故事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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