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我是一個失敗者(2)
流沙河在成都街頭,1993年。攝影_王學成 如果反右不把我揪出來, 我也是左派隊伍里的一個打手 南都周刊:1951年,你父親作為國民黨留在大陸的基層幹部被槍決,這件事有沒有讓你認識到這種鬥爭哲學的殘酷性? 流沙河:(沉默)我父親是舊政權的人。1949年前,他在金堂當一個小官—縣兵役科科長,負責招兵的。雖然是個科級幹部,但是沒錢,我高中時還有過交不起學費最後要了我母親戒指的事。那時候基層幹部很窮的,不像現在,人人都想當公務員。 我1950年參加工作後就和我父親劃清「界限」了。我是真心信任黨的,絕對不是來投機的。那時候我在《川西日報》下面的《川西農村報》做記者,做我喜歡的文字工作,非常非常賣力,我覺得工作是有意義的,我們正在改變中國。 我父親1951年被槍決,和許多舊政權的人一樣。當時我心裡……肯定是刀剮的,但我還是說服自己,革命應該就是這樣的吧,一定要經過血的洗禮,不然怎麼產生新世界呢? 對這種鬥爭哲學產生懷疑是後來。1956年,看到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揭露斯大林的罪惡,講蘇共怎麼殺人,怎麼搞大清洗,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就覺得有問題了,而且一定是理論層面都出了問題了。這種鬥爭哲學,這種專政,是不是必然會導致這樣的恐怖? 而我自己呢,前一年,我也在整人,斗別人。 南都周刊:批鬥誰? 流沙河:批胡風、俞平伯,1955年批胡風,我還是積極分子,批判他的「主觀戰鬥精神」,批得非常起勁。結果馬上我自己就惹禍了。 南都周刊:當時《草木篇》被抓住批判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流沙河:這個詩其實根本不值得一提,作為詩,它是很差勁的。1956年夏天,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理論,我很受鼓舞,覺得創作的春天來了。在火車上就寫了這組詩,大意就是說革命者在積極革命的同時,也要保留個人的尊嚴、個人的性格……就是這樣。1957年元旦《星星》創刊,是全國最早的官辦詩刊,《草木篇》就發在了上頭。結果1月份,川報就開始批了,說個人主義思想、在革命隊伍里孤芳自賞這些,嚴重有問題。 當時反右還沒開始,事情報上去,被毛澤東知道了。2月份他談到《草木篇》,說有「政治思想問題」,中間用了什麼樣的句子呢?「我們在民主革命運動中,傷害了一些人的感情,那些有殺父之仇、殺兄(弟)之仇的人,時候一到就會來個《草木篇》」—如何的嚴重!我的家底毛澤東都知道了。 南都周刊:6月份反右運動開始,《草木篇》關聯到的就不只是你一個人了。 流沙河:關聯到很多人,很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後來直到「文革」結束我到外省出差,都會有人跑過來跟我說,你知不知道,當年因為你那個《草木篇》,我坐了多少年的牢。 1957年3月份開始,突然不批了。我黨說要整風,反對教條主義、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怎麼整呢,通過全體人民,首先是知識界,鼓勵大鳴大放。天天開會,人家不肯鳴放還開車拖人家來鳴放……這一拖,就拖出好多人為《草木篇》說話了。川大一個教授叫張默生,當過江青的老師,說詩無達詁嘛,詩有多種解釋,從《詩經》就是如此,怎麼能用反革命的帽子扣《草木篇》呢。慢慢地全國的意見都出來了,以前批我批得非常凶的《文匯報》上也有文章為《草木篇》說話。 這些人後來都被打成右派了。張默生,大右派,當時就是他們用車拖去發言的。我呢,專案組來查我,說我是三個反革命集團的首領。那些為《草木篇》講過話的人,還有給我寫過信表示同情的人,都是這三個集團里的,都要一網打盡。 南都周刊:當時覺得荒誕嗎? 流沙河:覺得委屈,冤屈。後來有老同志跟我說,受委屈的你們不是第一批,當年在延安就有整風運動。我就安慰自己,人家受得,你怎麼就受不得?心裡相信會有洗刷清白的一天的。 但是「文革」開始就幻滅了。確切說是1965年,開始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我當時看到,嚇壞了,覺得完了完了。 南都周刊:這期間還寫過詩嗎? 流沙河:寫過,很長的兩首,一首《曹雪芹》,一首叫《秦禍》,就是秦始皇的禍,就是焚書,有500多行。都燒掉了。一句也記不得。 南都周刊:你自己燒掉的? 流沙河:還不是我。1957年到「文革」開始,我被打成右派,但還在省文聯上班—干體力活。後來「文革」開始,我被趕到金堂縣,去鋸木廠鋸木頭。這個詩一開始我還不想燒,就放到我當時太太的一個鄉下親戚家。藏在哪兒呢?我們做了個小板凳,就把詩稿夾在木板里。但很快「文革」開始抄家了,親戚因為知道嘛,心裡非常害怕,就燒掉了。 我很感激他。如果沒燒掉我就活不下來了。我自己在金堂的家被抄了十二次,所幸沒有任何文字。所幸啊,我得以苟且性命於亂世。 南都周刊:之後一直到1979年平反都沒有再寫詩? 流沙河:沒有寫。我在心裡作了九首,但絕對不敢拿筆記下來,就在心裡反覆念反覆念,一直到「文革」結束,才把念得滾瓜爛熟的九首記了下來。後來收在我80年代出的《流沙河詩選》里,叫《故園九詠》。 南都周刊:我記得其中一首叫《中秋》的,說你當時以鋸木為生,「愛他鐵齒有情,養我一家四口;恨他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 流沙河:是,啃我壯年時光。前兩句你記得嗎,「紙窗亮,負兒去工場」,當時我兒子六歲,我背他去,和我一起鋸木頭,小童工。我兒子一直對《草木篇》特別感興趣,到底是什麼樣的大毒草,讓他爸爸成了這麼一個大右派?結果一直到我平反了他才看到這首詩,他非常失望:居然是那麼膚淺、幼稚的幾句詩! 南都周刊:如果當時沒寫《草木篇》,你後來的命運會是怎樣,你想過嗎? 流沙河:想過。如果沒有寫《草木篇》,我大概連命都保不住。如果1957年反右不把我揪出來,我也是左派隊伍里的一個打手。 南都周刊:你相信是這樣? 流沙河:肯定是。因為在那個年紀,我寫的東西作為文學創作,根本什麼也算不上,我有自知之明。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愛好革命文學理論,弄得很透。蘇聯從十月革命開始建立的那套文藝理論,它的體系是異常完整的,很能自圓其說,我對它深信不疑。批胡風,我用的也是這套東西。倒是對毛澤東工農兵文藝理論我還沒那麼深信。 所以我如果不第一批成為右派,一定是左派的一條棍子,要拿那個東西去打別人的。但我現在回想起來,左派打手太危險了,我弄不好很快就要把命丟了。因為左派一旦卷進去,有了利益衝突,今天我紅起來,明天被踩下去,不用等到「文革」可能就被弄死了。如果能撐到「文革」,那更會非常憤怒,去造反,去火燒,去把曾經打壓過自己的人再打下去……最後要不是被打死,要不就是被判刑。 還不如早早當個右派,做重體力勞動,苟活。只求把命保住。 南都周刊:有一些知識分子連保命的慾望都沒有了,比如老舍和傅雷。 流沙河:他們那一代自殺的多,我們這一代自殺的少。為什麼?因為他們接受的是舊社會的傳統文化,還要做gentleman,把尊嚴看得很重。而我們這一代呢,建國初期我們還年輕,都積極地參加批評自我批評,習慣了罵自己,侮辱自己,因此更容易逆來順受,更容易苟活。 所以我這一生,不但偶然,根本就非常可悲。 南都周刊:沒有其他選擇? 流沙河:絕無。 我的詩都是骨頭,沒有肉 南都周刊:平反之後,你作為詩人和《星星》詩刊一起複出了,還擔任過四川省作協副主席。 流沙河:我沒有去開會,他們選我的。我的性格經過反右、「文革」之後,是非常膽小怕事的,我當時考慮的是,要是運動再來,我要做好準備。他們選我當,我也沒辦法。掛了多年的名,就算我從來不去開會。 但我當時還是熱情的。八十年代一開始是非常有生機的,尤其在文學、在詩歌這一塊。 南都周刊:你編選的《台灣詩人十二家》,1983年出版,大受歡迎。你當時是怎麼接觸到這些台灣詩的? 流沙河:其實在我編《十二家》前,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出過一套兩本《台灣詩選》。但這個書沒有什麼影響,因為它的選擇標準還是政治挂帥,裡頭都是罵國民黨的革命詩。我接觸到台灣詩是通過我的朋友劉濟昆,他是馬來西亞華僑,「文革」時在內地也被關監獄,後來去了香港做編輯,幫我發表一些舊詩,騙一點稿費。後來他跟我說,你應該看看台灣人的詩,比大陸強多了。從此就開始源源不斷給我寄,書啊,文摘啊,剪報。我和余光中最早的通信也是他幫我們轉交的。 當時我在《星星》開了個專欄,一月一期,我就每期向大家介紹一個台灣詩人。余光中、鄭愁予、洛夫、瘂弦……專欄寫了一整年,詩人就正好湊成「十二家」。後來出了書,很轟動,台灣詩的藝術性、美感,在大陸讀者當時看來是很震撼的。 南都周刊:我們後來在語文課本里讀到你的《就是那一隻蟋蟀》,詩前頭那句「台灣詩人Y先生說,在海外,夜裡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是四川鄉下的那一隻」。Y先生其實就是余光中。 流沙河:對對,我們都姓余嘛,很多人問余光中是不是你二表哥?(笑)。我們一直沒有見面,見面已經是1996年了,但是通了很多信。那句話,是他寫給我的信里的一句,多美啊,拿出來就可以作一首詩了。 南都周刊:因為《就是那一隻蟋蟀》和《理想》,你也成了八十年代的明星詩人之一。你怎麼評價自己的詩? 流沙河:名聲一度很大,但我很清醒。尤其是讀過余光中的詩後,我說算了算了,我不寫了,我怎麼寫也寫不出他們那樣的好詩來。我的致命傷我清楚,我這個人頭腦過分條理化,邏輯化,感性不足,好詩需要的奇思妙想我沒有。所以我的詩都是骨頭,沒有肉。 南都周刊:八十年代末你就不再寫詩了。 流沙河:是。不能迴避,也無法直面。我也不會寫,不寫了。包括詩歌的介紹啊、研究,我都不做了。我把我關於台灣詩的資料,有幾百本書吧,都送給了一個叫楊然的青年作家,他很感興趣,之前經常住在我們家抄這些資料。他把這堆東西拖走的時候,拖了整整一個三輪卡車。 我的書是能教年輕人愛國的 南都周刊:你也在那個時候再一次開始讀《莊子》的。 流沙河:最早讀是初中,當然那時候小孩子,怎麼會懂。第二次讀是1958年打成右派不久時。為什麼讀他呢?《莊子》這本書,是安慰一個失敗者的。我就是一個失敗者。我當了大右派,心態失衡,通過讀《莊子》,我讓自己學會想得通一點。 80年代末我身體極差,胃病,人非常瘦,內心也很痛苦。看到我的朋友都覺得我快要死掉了……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又一次開始看《莊子》,這一次是研究,比較它的不同版本。後來寫了《莊子現代版》,我知道我這個人之前寫的任何東西,都是留不下來的。通過《莊子》,也許若干年後某人寫歷史,寫到一個注釋,說這是引自流沙河《鋸齒嚙痕錄》某一句,就可以了。 南都周刊:這兩年你連續出了兩本「說文解字」的書—《流沙河認字》和《文字偵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認字」的樂趣的? 流沙河:六十年代初,我當右派第四年。當時我人還在文聯,幹些體力活,還幫忙看一個舊書庫。那個書庫里都是些「四舊」,我一看,都是先秦典籍,乾脆把床也架到書庫里了。從那時起就天天研究,《說文解字》啦,甲骨文、金文以及各種古文字。我一鑽進去就著迷了,偶然發現了某個字的真相—前人的幾十種解釋都搞錯了、我覺得我才是弄對了的時候,就高興得不得了,雖然我還戴著個右派的帽子。我記得有個好心的同志在1963年跟我說:流沙河,你還鑽什麼甲骨文,連漢字馬上都要廢除了,改用拼音!你還是個右派,不要花精力到這裡面去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像毒癮一樣,每認識一個字就快活得不得了。 訓詁的工作九十年代就開始做。前年開始寫《流沙河認字》,從一二三講起,我希望能講得通俗易懂,結果書出來後我一個朋友跟我說實話,還是太深了,他們辦公室里沒有人看得懂!謝謝他的提醒。所以我在今年寫《文字偵探》時更加註意深入淺出和趣味性,這次我選的詞:男女、國家、人民……這些都是最常見的詞。取名《文字偵探》,因為我以前愛讀偵探小說,二來我覺得認字的過程抽絲剝繭,像偵破一樣,非常有趣,三當然也是騙大家來買書(笑)。 這次只講100個字。90%前人已經解釋好了,我只是從幾十種解釋中抽取我認為有道理的,梳理好,用今天的語言講清楚。只有那百分之幾,我認為前人解釋錯了,提出了我的解釋,我覺得我是對的—這是個大海撈針的工作,這樣的字很少,但我已經非常快活了。 南都周刊:比如說哪個字呢? 流沙河:比如說君臣的臣字吧。歷來解釋這是一個人弓著腰說話。但我在甲骨文里發現,這個字是一隻眼睛,臣是什麼,臣就是幫君王盯著、看著辦的人呀。當然這是很簡略的說法。 我覺得,我的書是能教年輕人愛國的。什麼是愛國?真正的愛國是愛你的土地,愛土地上的人民,愛你的文化,愛你的母語,愛老祖宗留下來的文字。這兩本書香港已經出了,現在台灣也打算出繁體版。 南都周刊:當年介紹了那麼多台灣詩,你去過台灣嗎? 流沙河:八十年代輔仁大學曾經邀請我,當時我身體不好,沒有去成。之後也一直沒去成。但我很了解台灣。我沒去過台北故宮,但是裡面有什麼藏品、有些藏品在哪裡……我可能都很清楚。我沒有什麼遺憾了,不一定要去過那些地方,我在書桌前,擁有的也很多了。 你看我牆上掛的這幅字:知還。《歸去來兮》里的,鳥倦飛而知還。人要知道自己的來路,知道自己的底線,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夠了。你問我人生什麼最重要?我說啊,快樂。生命是偶然。我的同輩人,很多因為各種偶然,把命丟了。我因為各種偶然,把命保住了,我比他們幸運,賺了後面這幾十年。能讀書,鑽研,研究自己喜歡的學問,這些就是我的快樂。 |
來源: 南都周刊 | 來源日期:2011.09.01 | 責任編輯:程仕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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