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花還在——唐詩里的情感世界(一)

前言

  千年流光蕩滌盡唐宗宋祖的文採風流,消溶盡一切后妃美人的色相,但優美的詩歌卻永遠鮮活,永遠生氣勃勃介入我們的生活,蕩滌我們的心胸,凈化著我們的靈魂。

  在中國古代文學寶庫里,唐詩是最值得我們自豪的瓌寶,也最容易陶冶我們這顆由於外界的干擾而浮躁的心靈。在書房裡,靜靜地翻閱研究那捲帙浩繁、博大精深的《全唐詩》,一首首地深味其中之妙,那是學者們的事;如果有一點休閑時間,少去幾次舞廳酒會,坐在陽台上,絲瓜架下,甚至輪船里、飛機上、火車中,隨手翻閱一本小冊子,欣賞幾首情感優美內涵深厚的唐詩,沉浸在深情悠遠寧靜的忘我境界;即使手中無書,也可以閉上眼睛,回味某首詩詞,作片刻靈魂的****,這應該是人生一大快事。

  作為中國文化的精髓,唐詩代表著那個時代恢宏的氣勢、強盛的國力、兼容的國風、高度的自信、健康的心理、豁達的胸襟、瀟洒浪漫的情懷、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和熱情旺盛的創造力。所有這些,都是今天中國社會發展所需要的。直到現在,還有許多朋友把唐詩宋詞作為自己心靈的棲宿地,是生活中的一道永不消失的彩虹。我想,沒有唐詩宋詞,生活里就沒有鳥語花香,也沒有電閃雷鳴;沒有黃鐘大呂,也沒有輕歌曼舞;沒有彩雲歸,也沒有雁南飛;沒有子規啼夜月,也沒有白鷗沒浩蕩;沒有白馬秋風冀北,也沒有杏花春雨江南;沒有大漠長河落日,也沒有小橋流水人家;看不到天涯處處有芳草的絢麗圖景,也聽不到一江春水向東流浩浩之聲……那樣的生活,該是何等的單調甚至貧乏,中國的古代文化也會黯然失色!

  在古代,吟詩作賦是生活中最高雅的享受,它是人們精神的需要。唐代詩人李涉遇盜賦詩是有案可稽的佳話。據《唐詩紀事》載:「涉嘗過九江,至皖口,遇盜,問:"何人?』從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博士,不用剽奪,久聞詩名,願題一篇足矣。』涉題一絕云:"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豪客們聽後,非常高興,餉以牛酒。這裡不但反映了當時人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社會傾向,而且也從中可以看出詩歌為廣大人民喜愛到何等程度!

  當然,李涉這樣寫,除了迎合群盜,也是有感而發,很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詩里充滿了對社會動蕩不安的感嘆,道出了「盜賊本王臣」的事實。只是********而已。

  記得在初中里,老師給我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縣令,秀才、地主正在一起聊天喝酒,一個長工穿著單薄的衣服瑟瑟發抖,侍侯他們。秀才說:「我們這樣玩太單調了,不妨以雪為內容,各人吟一句詩,合起來成為一首,誰吟不出罰酒一杯。」眾人稱善。於是秀才開口吟一句「大雪紛紛落地」,文縐縐得很,實是秀才本色;縣令接上來說「皆是皇家瑞氣」,當官吃了皇糧,當然拍皇帝馬屁:地主有的是錢糧,雪下得再大也不怕,故吟「再下三年何妨」。秀才正要接下去吟。旁邊的長工又飢又餓,聽到他們竟然在胡言亂語,雅興不淺,憤怒地接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哈哈,這四句合起來就是:

  大雪紛紛落地,都是皇家瑞氣。

  再下三年何妨,放你娘的狗屁!

  整齊而又押韻,正好體現了各人的身份和此時的心情。我想,假如這個長工沒有一點詩的基礎,是不能吟出這句妙詩的,不知道今天遇到這樣的情況,有幾個打工者能夠有這樣的妙答?

  當然,這可能是笑話,

  今天,書籍出版業高度發達,人們在辦公室里,書房裡,都擺設了許多裝幀華麗的唐詩、宋詞類書籍,以顯示其高雅的情操與文學修養。但是由於感官文化的刺激,特別是網際網路信息的傳播,各種遊戲形式的紛現迭出,無數青少年陶醉於虛擬世界而樂此不疲,儘管案頭、書櫃中有許多書籍,但只成了擺設,只顯示其闊綽,痴迷於影視和各種網路遊戲。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如此的富有,但文化修養,思想情操卻令人不無憂慮。粗魯、庸俗、低下、卑劣、自私……許多人在慨嘆,今天的人們怎麼啦?當然,也有些青年學生讀了一些古典詩詞,但或蜻蜓點水,或淺嘗輒止,便在網路上大談李白杜甫之優劣,蘇軾的文學地位等等,各憑自己的好惡說話,不做客觀的理性的分析。這總使我想起范文瀾先生撰的一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不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讀,不捫毛辨骨,含英咀華,作設身處地的感性欣賞和由表及裡的理性分析,是很難登堂入室、繼承我國文學遺產中這份寶貴財富的。

  人為什麼要寫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這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情況,而這最恰當最美好的「言」就是詩歌。最初寫詩者不一定是讀書人,《詩經》三百零五首有多少是讀書人寫的?許多是不識字的貧苦百姓所作。「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物不得其平則鳴,生活在不平社會裡的先民們,心裡往往有許多的塊壘,急欲一吐為快,發發牢騷,罵罵那些王公貴族,唱唱自己的理想,於是那些詩便以歌唱的形式(叫它們民歌、山歌都可以)誕生了。例如大家都很熟悉的《伐檀》,那伐木工人在辛勤勞動之餘,想到自己如此終年勞作,而不得溫飽,而那些大人老爺們不勞而獲,憑什麼吃香的,喝辣的,住高樓大廈,穿綾羅綢緞?為什麼流血流汗的奴隸們不能吃自己生產的米,穿自己織的布,住自己造的房子?想到這些,心裡的火也就冒上來了,所以他們就要宣洩,就要歌唱,唱出自己心裡的這口怨氣,唱出對這個不公道世界的控訴。正如朱光潛先生在他的《詩論》中所說:「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而表現情感最適當的方式是詩歌,因為語言節奏與內在節奏相契合,是自然的,"不能已』的。」

  生活中許多現象常常會觸動人感情的琴弦,令人作理性的思考。《世說新語·語言》載:「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泫然流涕。」桓溫看到了自己以前種的柳樹長得很快,使他頓發對生命的憬悟:樹長得如此之快,從相反的角度看來,不就是人在這個世界上老得也很快,人的生命很短很短嗎?想到這,怎麼不使人泫然流涕呢!這種憬悟,是由於客觀事物的觸發而引起的對生命的反省——感到生命的短促與虛無。人的生命本是很短促而又有限的,但當其雄心勃勃地去獵取功名或事業時,往往忘乎所以,不知道人生苦短,而一旦老之將至就突然發現自己汲汲以求的東西並不能使自己延年益壽,最後免不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就會感到人生是多麼的虛無;而桓溫卻不同,他被一種特定的情境觸發,自覺地悟得了生命的哲理。可以這樣說,許多詩人寫詩都是因為由於「生命意識的覺醒」而對社會、家庭、世道、人心產生了深深的思考或強烈的感情。譬如庾信的《枯樹賦》就是借晉人桓溫、殷仲文對樹興嘆故事,發出了感動人心的哲學感喟:「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緣情入典,以樹的榮枯,抒寫自己的人生悲痛和羈旅之思。這帶有濃重的人生榮枯感受的篇章,令晚年的毛澤東讀之再三,甚至在失去自理能力的情況下,還請身邊的工作人員朗讀給他聽。可見優秀的富於哲理的作品令偉人也感動逾常。

  同樣,讀詩詞,欣賞詩詞是為了認識先賢聖哲、與之並肩論道的需要,也是尋找美好感情悟得生命真諦的需要。無數讀者在古典詩詞里得到人生的啟迪或感悟。從而與古代詩詞結下不解之緣。梁武帝就曾說「一日不讀謝(靈運)詩覺口臭」。明代的于謙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

  活水源流隨處滿,東風花柳逐時新。

  金鞍玉勒尋芳客,未信我廬別有香。

  這是對待人生的一種積極態度。好讀書的人都知道,讀好詩就像嘗百年陳酒,鼻子一嗅,就醺醺欲醉;如品龍井春茗,點滴在嘴,便口角噙香。當然,這種感覺,只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

  很多經典作品,在不同年齡、不同環境下去閱讀,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比如《紅樓夢》,20歲的人讀它,看到的是兒女情長;30歲的人讀它看到的是風雲際會;40歲的人讀它看到的是時敗家亡;50歲的人讀它看到的是什麼呢?是人生如夢。夢短,而且容易醒,任你如何繁華富麗,一旦夢醒,則四大皆空。「四人幫」時代說《紅樓夢》的總綱是第四回中的「護官符」,我卻很不以為然,我認為這部小說的總綱應該是「好了歌」,賈府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轉而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就是一個由「好」到「了」的過程,任何事物都經過這樣的過程,人也是這樣,年輕時朝氣蓬勃,生命力特別旺盛,年老了,不行了,馬上要「了」了。所以要珍惜每一天,讓自己的每一天都過得充實和快樂。生活不僅是一個過程,它本身就是目的。

  不同的年齡,喜愛的作品也不同。年青時總陶醉於「珊瑚百尺珠千斗,難換羅敷未嫁身」的浪漫情懷裡,是那樣地欣賞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甚至渴望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樣的艷遇;年老時落葉歸根,讀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就會「於我心有戚戚焉」,生出萬千感慨。又如,在今天和平的環境里,許多年青讀者,都喜歡李商隱、李煜、李清照、晏幾道、秦觀,他們的作品大多是寫「兒女情」,讀起來柔柔的,像喝那陳了二十年的「女兒紅」,帶一半清醒帶一半醉,沉醉在似夢非夢的意境里是多麼地愜意!而杜甫、辛棄疾、陸遊等愛國詩人的許多抒發「英雄氣」的作品卻被許多人冷落,因為這些詩歌是「燒刀子」,六十度的白乾,太刺激人的靈魂。但是,戰爭年代呢,愛國學生都銘記岳飛的「還我河山」的訓誡,都喜歡「出師一表真名世」的壯烈,每讀到「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一股豪情油然而生。這是時代使然。其實,蜜蜂採集百花才能釀出醇厚的好蜜,聰明的讀者也盡量多讀一些自己不太喜歡然而卻是萬口流傳的名篇,到一定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對這些作品的認識突然間有了一個飛躍,一種體認,這時候的心情是何等的愉快啊!

  不斷的閱讀,就會把詩歌中那些熱情、美好、優雅、純潔的東西悄悄移植到自己的內心,變成自己內心的一部分。這就是潛移默化。「腹有詩書氣自華」,蘇東坡這句詩說得好極了:詩歌讓你變成一個有正氣、有才華、有涵養的人。作家藝術家的文學修養都離不開詩歌(今天那些快餐文化的作家們除外)。而大凡熱愛文學的人們沒有不喜歡詩歌的。不要說自己去寫,就是在生活里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你登上高山,面對眼前的壯觀奇景,你會情不自禁地吟起「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或者是「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你看到母親在燈下忙碌地為你打點上學行裝,吃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你會想到孟郊的《慈母吟》而淚流滿面;一個人孤身在外,寂寞的時候偶然想到李白《靜夜思》,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思便縈繞心頭;在陶醉於初戀美好的時候,提筆給對方寫一封情深意長的信,表達自己真誠的愛,很自然地會想到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那些優秀的詩歌如歷經千年風霜而流動不息的甘泉,已經深深地滲入無數中華兒女的血脈里,滋潤並溫暖著我們乾渴的心靈,茹養著我們的靈魂;它們又如黑夜裡閃耀在夜空里的無數星星,燭照我們人生的道路。

  最早的《詩經》大多是無名氏的作品,他們只是想借詩歌來表達心中的喜怒哀樂,無意成為詩人,但卻不僅留下了三百多首好詩,而且這些詩還成為「在某一方面不可企及的藝術範本」(馬克思語)。例如,賦、比、興三種手法為後代詩人奉為繩墨。成為詩歌創作的金針。先輩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以詩歌作為抒情言志的最好形式,努力創作來反映社會現實,表達生活的理想,為以後的騷人墨客樹立了不朽的豐碑,遂使許多後人追驥於後,優秀詩人,代不乏人。他們除了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實踐外,還在書籍極其缺少印刷極其困難的情況下,盡心儘力,口誦手抄,前赴後繼,薪火相傳,整理、繼承、珍藏了大量的古詩典籍,為子孫後代繼承這一珍貴的遺產提供了極為寶貴的物質條件。

  傳中華民族文化之香火於天下,這是每個中國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本著這一目的,筆者將多年的讀書筆記及選擇一些已經發表的文章整理成這本小書。力圖為中華文化香火的傳遞盡綿薄之力。就文學而言,評價作品必須公允,而欣賞則可以有偏愛,此即古人所說的「論道當嚴,取人當恕」(《彥周詩話》)。杜牧在寫給權要的《獻詩啟》中說:「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這本小書也秉承這一意旨。不媚世俗,不求奇麗。能夠得到一些朋友的支持和歡迎,此願已足。

  需要指出的是,本書不是國學研究的專著,沒有對相關詩篇逐字逐句考證典故,指出來歷,分析要義;也不同於今天流行的鑒賞,一句一句地解釋,最後總結其主題及藝術上的精華所在;本人也不善於運用網路語言,不會應順時勢。裡面的這些文章或是被生活中遇到的事物所觸動而產生的感悟,或者是在寒夜的如豆燈光下讀詩的心得,絕不是專就某一首詩或者某一個作家加以評價。因此有較多的談天說地,因今思古,以古證今,而不是學院式的說教。更不願拼湊前輩高人評語,也沒有拈花微笑式的隱語,都是自家言語,從心肺中流出。目的是讓讀者閱讀古代詩歌時能夠舒心自在一些,享受一些,獲得一些人生的啟迪,進而培養自己讀詩的情趣,讓那些流傳千年萬載而光景長新的優秀的詩歌滋養我們的心田,陶冶我們的氣質,哺育我們的成長。並通過億萬炎黃子孫的努力,讓我們民族的燦爛文化永遠在世界的文化星空里發出熠熠光輝!

  

第一編 故鄉之思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彷彿霧裡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席慕蓉這首《鄉愁》寫得悠遠,清亮,道出了億萬斯年人們思鄉的心語。

  生命都有根,每個人的生命之根都曾經扎在家鄉的沃土裡!家對中國人有著特殊的含義:家意味著溫暖,家意味著安全,家意味著團聚;家有慈母嚴父,家有賢妻嬌子,家有親朋好友;家鄉有美麗山水,家鄉有美味小吃,家鄉有美好傳說,家鄉有那說不盡聽不夠的動聽鄉音……

  曾經很喜歡王姬曾經做過的一則「孔府家酒」的廣告:「千萬里,千萬里,我也要回到我的家,孔府家酒,使我想家。」身處異鄉的我,雖然不知道這酒的好壞,但那那執著地想回家的話常常令我熱淚盈眶,它撩起了我濃郁的鄉思!

  誰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而離開家鄉,若不是為生計、為家國?漢朝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劉細君被漢武帝封為公主嫁給西域烏孫國的昆莫(國王)獵驕靡,她當時年紀還不如我們今天高三女學生大,卻被迫遠嫁他鄉,這對一個弱女子來說,是多大的不幸啊!語言不通,習慣有異,舉目無親,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這簡直比下監獄還要痛苦!於是她唱著那首《悲愁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以酪為漿。

  常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小女孩無心作詩,這些都是她內心的話兒,所以不加修飾,呼天搶地,沉痛至極,簡直是血淚交加。在這裡我們不討論和親政策是否有道理,但統治集團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竟然異想天開,拿一個弱女子的幸福去換國家(實質上就是王室政權)的安寧,是不是太可憐了?試想,平常錦衣玉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王室嬌女,竟然來到一個茹毛飲血尚未開化的蠻邦,這生活怎麼過?怎一個愁字了得?怎麼不叫她思念家鄉,這時候,即使看到長安的一棵小草,她也會感到可親可愛!

  一個人離開了家鄉,就是無根的浮萍,無論你飄泊到天涯,還是海角,故鄉的那輪明月永遠在你心靈深處照耀,故鄉一草一木長駐於你的眼前。在寂寞的夜晚,或者是喧囂的黎明,因為某種事物的觸動,心裡的沃土裡就迅速長出思念故土的嫩苗。所以,人們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時難」、「甜不甜,井中水,親不親,故鄉人」。記得80年代的電影《鄉音》里有一句話說家鄉的「那桂花兒可香哩,十里八里都能聞得見」,這話說得何等好啊,裡面蘊涵著化不開的濃郁的鄉情。

  每當我思念家鄉的時候,「那桂花兒可香哩,十里八里都能聞得見」總會蕩漾在我的耳邊。我想,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希望:家鄉啊,我願意永遠地偎依在你的懷抱里,吸飲你甘甜的乳汁!

  在很早很早的青年時代,三十多年前了,那個情景還永遠永遠地銘刻在我的心靈深處:夜已經深了,穿著單薄衣衫的我,從開鑿運河的工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回家,時令正是嚴冬,雪花飛舞。此時頭腦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劉長卿那首小詩《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忽然就覺得,這首詩不就是我自己的寫照嗎?現在,我正是行走在大風大雪裡邁著艱難的步子回家的「夜歸人」。古人亦有如我者,我又何必自怨自艾呢?這樣,心裡一下子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感動,步子也堅定起來。那時我一下子堅信,雖然身處茫茫寒夜裡,但正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夢想,走向黎明的地平線!

  唐詩里的鄉愁一方面是永恆的人性,另一方面又永遠是感性的、新鮮活潑的,富有生命力的。而這個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華文化內心深處的夢。我想我們中國文化做夢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鄉思情懷,永遠的風花雪月,背後是永遠的人性感喟。

  

  1.低頭思故鄉——我和月亮有個約會

  什麼叫故鄉?所謂「故鄉」,是相對於置身異鄉的人而言的。一旦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故土,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新的土地,新的風俗,新的人們,新的人際關係,需要努力去適應這樣的環境。然而,無論的適應與否,當靜下心裡時,寂寞總會襲上心頭,這時,就會想著遙遠的故鄉,想著家鄉的風土人情,想著家裡濃濃的親情。也許,這時候對家鄉的回憶會給你增加些許溫馨與甜蜜,但更會增添惆悵和惘然。

  故鄉永遠是李白心中的一輪明月。

  一個民族的浪漫瑰麗誕生於一個詩人的美麗傳說。

  他用汪洋恣肆的筆觸把自己的心意潑灑在山河蘊含的雋永上。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於是,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

  偉大的唐朝,產生了無愧於時代的詩仙李白。與他同時代的魏顥不遠千里,追逐這位心目中的巨人。在揚州,他看到了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或時束帶,風流蘊藉」(《李翰林集序》)。雙目精光四射,時而又瀟洒風流,這是一個何等了不起的英雄啊!李白的傳說濃縮了整個民族的傲骨、才氣、瀟洒和浪漫。那是劍氣和詩酒造就的神話。劍氣是他的胸襟和抱負,詩酒是他的思想和靈魂,劍和詩的激烈碰撞迸射出的盛唐的光暈,熠熠奪目,凝聚成一個奔放英邁的巨星,點綴著茫茫的星空,照耀著人類。

  假如我們問鄉村老漢,你知道唐代有個李隆基嗎?他一定回答不知道;假如我們又問,你知道古代有一個李白嗎?他的回答一定是知道,「帝王的統治不過一朝一代而已,藝術家的影響卻能綿延至整整幾個世紀。」(巴爾扎克《論藝術家》)如果李白地下有知,當欣慰地笑了。

  簡直難以設想,唐詩如果沒有李白,那將是怎樣?沒有李白,中國文學史就缺少了最輝煌的一章,中國文化將黯然失色;沒有李白,連中國的造酒業也不會如此的興旺發達,杜康劉伶的信徒也會少許多。

  我們最初認識他卻是從那首最短的小詩——《靜夜思》開始的。

  那時,李白還青春年少,是一個挺自負,也挺有抱負的詩人,他志氣恢弘,一心「倚劍天外,掛弓扶桑」,不甘心學道煉丹於巴山蜀水,準備「卷其丹書,匣其瑤瑟」,出蜀大展宏圖,為國出力,為己揚名。這個時候,他是多麼地躊躇滿志啊!於是,他的老母為他打點行裝,諄諄叮囑他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得了一官半職馬上寫信回來,等等。這個英邁的青年人一一答應。遂後就佩著長劍,從蜀地買舟而下,初出巴蜀,他是多麼興奮啊!站立船頭,昂首遠眺,萬里山河,盡收眼底。此時,他頭腦里想像著一幅幅出將入相的畫面,身上奔騰著的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熱血。是啊,小時候他受老嫗磨針的啟迪,刻苦砥礪意志,讀遍天下書籍;十五歲開始學劍術,遍干諸侯。雖然身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一心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代壽山答孟下府移文書》),像范蠡、張良那樣,在功成名遂之後,恬然隱退,享受人生。現在就要去實現自己的抱負了。他彷彿已經看到前途的一片光明,青紫可拾。高興激動之餘,心裡似乎還有一種異樣的情感。這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俯看滔滔江水,他不禁唱起了心中的歌: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縱目四望,只見兩岸群山漸漸退去,一望無垠的平原躍入眼帘,江水奔騰,一瀉千里,流入遼闊無際的原野。入夜了,皎潔如玉的月兒像是藍天里飛下的一面鏡子掉在水中,浮在水面上,閃閃發光;隨著雲層的生起,江水裡彷彿矗立起一座座樓房。這雄偉壯麗景色,使他胸懷更加豪邁。他忽然想到:這船下的水大概還是從我家鄉那邊流過來的,應該為我送行的吧?雖然我要離去,但家鄉的水卻是那樣的深情,推動著我的小船,送了一程又一程。「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詩人的心裡不禁生出一種淡淡的鄉思。從「五歲誦六甲」起,直到二十五歲遠渡荊門,他一直在四川生活,讀書於戴天山上,遊覽峨眉,隱居青城,對家鄉的山山水水懷有深摯的感情,江水流過的蜀地也就是養育過他的故鄉,初次離別,他怎能不心懷留戀,依依難捨呢?奇怪的是詩人不說自己留戀故鄉,而說故鄉之水對他戀戀不捨,萬里相送,這首詩也就更含蓄蘊藉了。

  此時的李白,充滿青春的騷動、浪漫的狂想和生命的****。由於這位偉大詩人的出現,「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余光中),他任氣使才,磊落作歌,盡情揮灑,情景兼包,豪氣塞天地,敏捷詩千首,帶著唐代詩歌進入了一個空前浪漫而又鼎盛的時代。

  不久,遠走他鄉的李白在湖北安陸娶了許圉師的孫女,在那裡安了家,日與詩侶道友相往來。儘管如此,他的心裡,還是深深思念著那美麗的家鄉。

  那是一個月亮分外皎潔的夜晚,詩人躺在床上,皎潔的月亮突然敲開了他心靈的窗戶,他再也睡不著了,站立門外,望著藍天萬里,明月如霜,一股鄉情驟然湧上心頭,想起了媽媽在他臨走前的千叮嚀萬囑咐。啊,這時候我那慈祥的父母大概正在燈下談論我走到哪裡吧?那些兒時在月光下追逐嬉戲的夥伴們還想起我嗎?童年時代真可笑,不識月亮,叫它為白玉盤,又以為是王母娘娘的鏡子飛到青雲里去了。母親就告訴我說,這是月亮,裡面還有美麗的嫦娥,有一棵桂花樹,一個叫吳剛的男人犯了天條,玉帝罰他天天在那裡伐桂樹……頓時,美麗故鄉的一草一木,童年時代的一事一人,都一一浮現在眼前。也許是積習使然,或者是詩情奔涌,詩人衝破了作詩的藩籬,我詩寫我心,管什麼****仄仄,管什麼字斟句酌,不加修飾,脫口而出,在他的口中瞬間便誕生了那首不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從文字的表面來看,這首詩寫得很普通,沒有什麼精心雕鑿。剛上大學的時候,我的一個寫作老師看到我作文里用了這首詩,他在旁邊作了眉批:「"舉頭』大概是"舉首』吧,否則上下重疊,讀起來感覺不好。」(對不起,這位老師的古文基礎實在不怎麼樣,也許他沒有讀過這首詩。因為那時候正是百廢待興的時期。)我啞然失笑。其實,這首詩里不僅有兩個「頭」字,還有兩個「明月」(第二個「明月」有的本子上作「山月」)呢。

  它以月亮為媒介,來傳達人間最普遍最共同的感情。白天人們都為生活而奔波,無暇思及家鄉,也暫時忘記了孤身的寂寞。但是,夜的來臨,加上被月光所觸動,總會情不自禁地產生濃濃的鄉思。

  還記得這首歌嗎?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著在邊關,

  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一輪明月升起,在極廣闊的空間普照世界,人們都可以看到,即所謂「隔千里兮共明月」。家鄉的親人們看到天上的月亮,很自然地想起遠在天涯的遊子;同樣,漂泊的旅人也會很自然地想起家鄉的親人,總會這樣想,此時我在賞月,你也一定在望月;我在想你,你也肯定在思我;同時,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月圓也是闔家團圓的象徵,所以,每當遊子看到這輪圓月,就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故鄉及故鄉的親人。同時,月亮給了我們太多的美好記憶,每一個人都是在月亮的陪伴下,在家鄉的土地上長大的。孩提時期,明月當空的夜晚,慈愛的母親往往給你講有關月亮的神話,為你唱搖籃曲;長大一點兒後,與夥伴們在月白風清的晚上唱著「月亮走,我也走,兩個饅頭一壺酒」,盡情地追逐嬉戲,「故繞池邊樹」;青年時代,在那個羞澀的年齡里,第一次幽會,「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在朦朧的月光里,兩人第一次相偎在一起……這些浪漫而又美好的記憶,總是伴隨月亮的光輝,永遠鐫刻在我們心靈的深處!所以,這首詩雖「人淡如菊」,其情感卻醇香如酒,特別容易讓遠離家鄉的人們引起強烈的共鳴。

  在李白而言,明月與他一樣深沉而多情,溫暖著他心中的離情與客思。他一生愛月,月亮好象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在《古朗月行》里,他寫出了自己與月亮的那種不解的緣分: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白兔搗葯成,問言與誰餐?

  …… ……

  這是詩人少年時對明月的認識和理解。因為年幼,把一輪圓月當作掛在藍天上的白玉盤子,又想像成神話傳說中的鏡子飛落到了碧藍的天穹上。白兔長年搗葯辛苦不辛苦?這種長生不老的葯是嫦娥一個人服用,還是與別的人或神仙共同享用?豐富神奇的想像與神話傳說的疊合,生動的比喻與強烈的抒情結合,構成詩人筆下瑰麗神奇的月亮意象,使人感到新穎有趣。先「呼」後又「疑」,再加上「與誰餐」之問,勾勒齣兒時的天真好奇,一片爛漫,讀這樣的詩,總會引起我們對童年時代歡樂與家鄉美好情景的種種回憶。人是不能回到童年的,但對童年的美好記憶卻是永恆的,人無論走到天涯還是海角,看到月亮都會想起自己的故鄉,想起自己的童年。因此,儘管《靜夜思》寫得很樸素,但如彈丸脫手,純出自然,如一片天籟,如一段雲錦,一派天機,以眼前景,口中語,道出了千百萬人們的心聲,確非人力所迨,因此萬口流傳,光景長新!

  應該感謝李白,《靜夜思》,成為中國人永恆的懷鄉曲,成了遊子在外飄泊寂寞之時人們最喜歡吟誦的一首詩。每一個音符都激蕩著離人的心房!李白為今天寓居海外的、在外打工的、異地求學的、鎮守邊關的、搞尖端技術而別婦拋雛的……各種各樣原因離鄉背井的人們貢獻了這樣一首好詩。從此,在離人與遊子的眼中,明月依舊,卻成了離情的載體,鄉愁的寄託。明月之夜,我們可以盡情地唱起這首歌,聊解對家鄉的思念。

  離家以後,峨眉山月半輪秋,故鄉的月亮深深地鐫刻在他的心中。

  李白一生愛月,月亮一直是他感情的載體。例如《獨漉篇》云:

  ……

  羅帷舒捲,似有人開。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雄劍掛壁,時時龍鳴,

  不斷犀象,綉澀苔生。

  國恥未雪,何由成名?

  神鷹夢澤,不顧鴟鳶,

  為君一擊,鵬搏九天。」

  這幾句詩尤為著名唐詩評論家林庚先生激賞。詩人把一個志在報國的愛國志士的思想活動放到月光之下來描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子裡,正在胡思亂想,突然感覺窗帘好象在動。窗帘為什麼會動呢?難道是有人推開的?沒有啊,外邊並沒有人進來。咳,我瞎猜什麼呢?原來是明月把這個窗帘打開的,明月照得我的心敞亮。我的寶劍掛在那裡,常常發出響聲,國家的恥辱還沒有雪除,怎麼能夠成名呢?神鷹志在萬里,豈顧凡鳥?為君王奮勇一搏,猶如鯤鵬扶搖直上九天。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寫得多好啊!詩人以不可思議的想像力和精妙的構思、明快而新鮮的語言,寫出了壯士月下的為國雪恥的豪情。較一般詩作,月夜總是寫閨中懷遠,此詩獨不然,實在匪夷所思!

  當聽到王昌齡遭受貶職的消息,他就借月亮寄上一份深深的同情送給遠方的朋友: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在這首詩中,明月成了李白遙寄感情的信使,詩人為朋友的不幸而鳴不平、對朋友無端被貶寄予的深刻同情,這些情感,都通過美麗的月亮傳達給友人。

  我們知道,「故鄉」這個詞是作為「異鄉」、「他鄉」的對立面而存在。一個人假如從來就沒有離開自己的家鄉,他也就沒有「故鄉「這個概念的存在。我們翻閱李白的詩集生平,就會奇怪地發現,他在二十五歲出蜀後,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鄉,而把一生都投入到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活動中和旅行生活里。這樣也就永遠把故鄉強烈地作為一個無法忘記的概念鐫刻在自己的心碑上。而當潮水似的的鄉愁奔襲而來,衝擊著這位天真的旅人的心靈時,作為一生都是旅行家的李白,不能不產生一股強烈的鄉愁。你看《春夜洛中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園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詩人在洛陽城裡聽到有遠出傳來悠揚的笛聲,那美好的樂曲在這幽暗的夜色里,隨著和煦的春風四處飄散,瀰漫開去,一下子,似乎整個洛陽城裡都蕩漾著這美妙的樂聲。當然,也被敏感的詩人聽到了。頓時,詩人思緒綿綿。啊,這位樂師吹的是什麼樂曲啊?它那熟悉的旋律,豈不和當年我離開家鄉的時候,親人們為我所奏的樂曲《折楊柳》一樣的嗎?它所描繪的豈不是當時親人們送我時楊柳依依的情景嗎?這哀怨的樂曲,幾乎天下人都熟悉,聽到這樣的曲子,哪個旅人不會引起對故鄉的深深思念呢!所以你也不必笑我如此激動。離開家鄉已經多年了,曾經在無數個夜裡,魂夢回到了故鄉,醒來卻是一派惆悵,現在聽到這熟悉的樂曲,怎麼不引起強烈的思念?思念家鄉的父老,思念家裡的父母,思念童年時代的夥伴。

  所謂「何人」,其實是李白為自己的思鄉辯解:親愛的朋友,你不要怪我這心雄萬夫的男兒聽到這樣的樂曲竟然傷感起來,如果你們和我一樣遠離家鄉故土,在這樣的情境里,也一定會潸然淚下的。

  這首詩把思鄉情緒放到一個非常美好的情境里。你看,「春夜」、「春風」、「玉笛」、「飛聲」,都是那樣的美好、華麗,即使《折楊柳》這一樂曲,也會使你聯想到春天風中婀娜多姿隨風搖曳的楊柳。風兒輕輕地吹,滿天飛舞的柳絮是那樣的柔軟,那樣的白,那樣的迷人。這種「樂景寫哀」的手法,沒有產生「一倍其哀」的效果,相反,把詩人那種寂寞孤苦的哀怨之情沖淡地幾乎沒有了,剩下的只是詩人感情的真誠純美。所以,我們讀這首詩,感到的只是其中淡淡的而又美好的鄉思,絲毫沒有悲悲切切、凄凄慘慘的哀傷情調。這大概就是洒脫豪放的李白與眾不同之處吧!

  人們說李白是天生的酒仙,有了酒便什麼都不在乎,甚至家鄉都會忘記。因為酒醉後什麼都會忘記的,賀知章酒後掉到井裡還呼呼大睡呢,何況李白這樣一天須飲三百杯的酒徒!真的是這樣嗎?我們不妨讀一讀他的《客中作》: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李白一斗詩百篇,也許酒醉時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時候。見酒如見友,眼前這名貴的蘭陵酒,它盛在玉碗之中,放在你的面前,閃動著琥珀那樣的顏色,令人唾液欲滴,你說能不飲嗎?於是,我們的詩人真的痛飲起來了。而且他對主人說,這樣讓我喝醉,我就找不到北了,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了。有人說,李白真是一個酒鬼,只要主人讓他喝醉,他什麼都可以忘記,還說得上思念故鄉嗎?其實,這實在是皮相之見!首先,要明了詩人為什麼想喝這樣的酒,難道真的因為名酒而想喝嗎?古人認為用鬱金香泡製的酒,飲了可以祛除心中鬱積的憂悶和不快。那麼,詩人心中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呢?最後一句已經告訴我們,他身處異鄉,正在思念家鄉,而且思念得很厲害,簡直無法消除。聽說喝鬱金香酒能夠祛除心裡的憂愁,所以他想痛快地喝一次,酩酊大醉後,可能會忘掉自己,也就可以忘掉獨在異鄉。

  這是一首翻案的詩。一般的翻案作品,都是在見解、觀點上與傳統的不同,具有耳目一新,引人入勝的藝術效果。但李白這首詩主旨是說為了不思念家鄉而喝酒,正是反映了詩人對家鄉強烈的思念之情。所以,這種寫法比單純地抒寫思念家鄉要深刻而含蓄,詩意豐富得多。

  李白由於外界某種因素的觸動,驟然之間,思念家鄉情緒憑空而來,不可遏抑。例如《宣城見杜鵑花》: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會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詩人前後在宣城住了十年左右的時間,這裡應該是他的第二故鄉了。但他卻思鄉之情長在。暮春時節,詩人信步走出,眼前煙花瀰漫,春風駘蕩,一派無邊的春色,忽然,在腳下,突然看到了那美麗可愛的紅得耀眼的杜鵑花;遠處,空中又傳來子規鳥「不如歸去」的叫聲。據說遠古時候蜀國君王杜宇死後,其精魄化而為杜鵑鳥,暮春時節鳴叫不絕,聽起來似乎是在叫「不如歸去」之聲,其聲凄厲之極,一直叫到血流而死,其血流在花上,使花色鮮紅,故稱為杜鵑花。正由於這樣的傳說,古代詩人們往往借用杜鵑鳥的啼叫聲暗示自己的思歸情,如文天祥《過金陵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杜鵑帶血歸」即是。因為子規啼血的神話來源於蜀地,身為蜀人的李白在安徽宣城看到艷紅似血的杜鵑花,聽到凄慘如啼的子規聲,很自然地觸動了他那根思鄉的心弦。這盛開的花兒,凄美得令人感到傷心;那聲聲鳥鳴,叫得使人腸斷!啊,久違了,家鄉的花,你為什麼開在這裡,紅得如血?家鄉的鳥兒,你想召喚我回去嗎?雖然我出來後直到現在都沒有回去過,但你要知道,故鄉在我的心中永遠是一道不可抹去的風景,是一棵生根於我心靈深處的大樹!你們的感召,在我眼前重新出現了那些夢中才能見到的家鄉景物!謝謝,故鄉的精靈,我就像你們一樣,飄泊在異鄉的土地上,而內心深處,銘記著自己有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鄉!

  這首詩,像歌謠似的能唱能誦,尤其是數字的運用,前後相對,恰到好處,特別富有節奏。《唐宋詩醇》評道:「如諺如畫,卻是絕句本色。」確是的論!

  李白後來在安史之亂時參與永王李璘幕府,李璘事敗後被流放夜郎,已年近花甲了。想到平生抱負未能實現,這次無端被朝廷誤會,身遭縲紲,不知道何時才能夠重獲自由。落到這樣的結局,他的心中之苦我們都能夠理解。所以當他經過武昌黃鶴樓,想起年輕時看到崔顥在這裡的題詩,自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轉眼之間,已是多年了,似有隔世之感。於是,滿懷悲憤,寫下了《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此時的李白,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躊躇滿志,而是滿懷深廣的憂愁,面對未來感到一片茫然,自然情不能已,分外想念自己的家鄉了。家,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人最渴望的避風港,是寒夜裡的溫柔鄉。飽經風霜的詩人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知道,家裡的親人們擔憂著他,牽掛著他。西望長安,不知何日傳來朝廷大赦的綸音,能夠得以自由?到那時,他一定歸心如箭,好向親人們報告自己遇赦得歸的佳音!

  李白一生是遊子,一生懷著鄉情走遍千山萬水,把他的這幾首思鄉詩按照前後次序放在一起,正好反映了他人生的曲折軌跡,無論得意還是失落,他心繫故鄉的感情永遠是那樣的執著,那樣的強烈。儘管他為人很洒脫,卻永遠擺脫不了對家鄉的思念,因為在他的心裡永遠有一個美麗的家鄉在!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曾經說過:「盛唐藝術在(李白)這裡奏出了最強音。痛快淋漓,天才極致,似乎沒有任何約束,似乎毫無規範可循,一切都是衝口而出,隨意創造,卻都是這樣的美妙奇異、層出不窮和不可思議。」(《美的歷程》)這些鄉思的作品,就是最好的代表。

  天高地迥,宇宙無窮,多麼想與這位昂首千古的大詩人並肩論道,縱談古今,可是斯人長已去,只有他的不朽作品,證明著他在人間的永恆!

  與李白一樣,王建的《秋思》寫的是中秋之夜的人們普遍具有的鄉思,顯得很「雅」: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王維「每逢佳節倍思親」的詩句幾乎已經刻在每個中國人的心靈上,因為它非常真實地反映我們民族那種重親情,重鄉土的觀念。中秋節又是傳統的團圓節,全家人聚集在燈下,想到旅人不知身在何處,也就格外思念他;同樣,身在異鄉的遊子,在這樣的節日里,也很自然地想起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所以這裡的「人」應該是泛指,既可能是在故鄉的親人,也可能是客居他鄉的遊子;這裡的秋思,就是鄉思,就是思念親人。古語說,仕女傷春,志士悲秋。悲秋的原因不僅僅看到落葉飄零而想到人生苦短,也可能是身世沉浮,漂泊在外而思親念家。趙敏俐的《秋與中國文學的相思懷歸母題》認為:「中國文學的悲秋作品,並不僅僅是一種生命意識的自然感應,而始終比較明顯地和相思與懷歸的母題有著不解之緣。悲秋是源於相思懷歸這一母題的。而相思懷歸之情愫又是源於早期農業社會的生產和生活方式。」

  

  2.歸心日夜憶咸陽——羈旅從戎的鄉愁

  唐代的詩人無論是當官還是平民,都喜歡遊歷,大概那個時代出門去旅遊不需要很多的錢,自己騎馬,乘船價錢也不貴,那些景點是不要門票的。最大的開銷就是喝酒吃飯;不像現在吃飯還在其次,最貴的是住宿,差一點的賓館住一夜要一百多元,去一個景點買門票也要五十一百地掏,想出門玩玩非得準備五千一萬不行。所以,我總是在閑暇之時讀書看電視,尺幅之內看萬里山河,做心靈的旅遊。

  孟浩然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家庭經濟條件也一定不錯的,他先後去江蘇、浙江這一帶文人薈萃之地漫遊。寫過些思鄉的詩篇,如《早寒有懷》: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正是秋季,樹葉飄落,大雁南飛,北風吹著江面,波浪滾滾,坐在船里更加感到寒冷。看那滔滔長江,永遠奔流,不禁使詩人想起自己家鄉彎彎曲曲的襄水,也是這樣日夜流淌,但在這裡怎麼能夠看到呢?它遙遙的,似乎隔著雲端一樣。遙遙地看那航向故鄉的船隻,似乎在遙遠的天際。現在我們到了哪裡啊。江面上煙波浩淼,似乎已經迷失了方向。偌大的長江,波浪翻滾,暮色蒼茫,怎麼能夠問途呢?

  在家想出門遊玩,作客在外卻如此強烈地思念故鄉,想到家鄉泫然流涕。這是多麼奇怪的心理啊!其實,在孟浩然的心裡,一直存在著入世與出世的矛盾,既想做官,顯露自己的才能,光耀門楣;又想遠離世俗之擾,做個高潔之士。這正與他想出門遊歷而又思鄉強烈的感情相吻合。

  雖然,我的青年時代沒有機會去遊歷名山大川,但也走過不少的崎嶇之路,為了生存。每每在黃昏里,獨自望著浩淼的夜空那一顆顆的星星,心兒就會飛回家裡,想到老父,想到弱弟時,那不值錢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情不自禁地唱起「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人啊,誰能夠不思念家鄉,思念親人!

  雖然節日的到來會使人分外思念故鄉,即使獨自飄泊,在他鄉流浪,甚至在異鄉為官作宦,也會因某一特殊情況而滋生思鄉的情懷。王維的《雜詩》就是寫的就是見到同鄉的情景下產生的思鄉情懷: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大唐的人物最風流,在王維的筆下,一切事物都是那樣充滿畫意,富有詩情,甚至帶著音樂的美感。我們讀他的詩,就是欣賞藝術,欣賞一幅幅國畫,一首首樂曲。這首小詩雖然沒有生動形象的畫面,但可誦可唱。仔細推敲其內涵,實是風雅至極。

  《集異記》載王維未冠之時,便文章得名,妙能琵琶。16歲就出遠門,到京都求仕。16歲還是小孩子啊,今天我們許多孩子16歲還沒有「斷乳」呢!可他17歲就寫出了《九日憶山東弟兄》,以後便在官場里沉浮大半輩子,但對故鄉的情愫,一直永存於心靈深處。

  每個久別家鄉的人都渴望知道故鄉的變化,哪怕是一草一木,可以問好多好多,說上大半天。一般最迫切要問的往往是印象最深刻最難忘的和自己往昔生活有很大關係的事物。而王維卻迥然不同,但當家鄉人到來時,他不問家裡的其他,卻別出心裁,竟然問梅花是否開花。看起來實在有些不著邊際,但細細吟誦體味,則大有深意。

  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體會,自己種植的花草,養的小動物都格外關心,即使離開幾天也念念不忘。王維家的那株寒梅,也許是他和弟弟妹妹們一起栽種的,或者是在父母的帶領下種植的,甚至可能是他生日那天種植的紀念樹。他曾經和弟妹們為它澆過水,施過肥,除過草,捉過蟲,一天天看著小樹苗漸漸長高,但是沒有等到梅樹開花,詩人就要離家走了,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謀生,為自己,為家庭。從此以後,無論他走到哪裡,這棵寒梅永遠生長在他的內心深處,連接著他和弟弟妹妹們的血脈情誼。他常常念叨,梅樹應該長高了長粗了,應該開花了,我的弟妹們也應該長大了。所以,當家鄉人來後,他首先要問的就是這棵梅樹開花了沒有。看似平淡的家常話,實質是以物代人,反映了他對故鄉對親人們強烈的思念。

  這首小詩寫得特別蘊藉悠遠,耐人尋味,具有唐人所特具的胸懷和唐詩獨具的情韻。可以受得起司空圖所言的「不著一字,全得風流」的褒獎!除了盛唐詩人,其他時代的詩人是無法寫出這樣清新明快而又茹永含蓄的好詩。

  這裡我想起了一則有趣的故事。杜牧有詩《赤壁》云: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南宋許顗在《彥周詩話》里說:

  杜牧之作《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

  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台上也。

  孫氏霸業,系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

  此公之說實在很荒謬。杜牧之詩。妙就妙在不直接說沒有東風,東吳政權有可能滅亡;而是借大小喬的可能被捉來說明問題。試想,大喬是孫策之妻,是吳主孫權之嫂子,小喬是東吳的水軍都督、三軍總司令周瑜的夫人,她們的安全是絕對保證的,假若她們被捉了,哪裡還有東吳的存在呢?杜牧正是以小見大,含蓄地寫出了赤壁一戰中東風之重要!

  說這一故事,目的是讓讀者清楚詩人問同鄉家裡的寒梅是否已經開的意義。既然寒梅也很急迫地問,那麼,故鄉的親人、朋友、鄰居……甚至家裡的小雞小狗長得怎麼樣,豈有不問之理!說到底,還是講究蘊藉含蓄,令人讀起來如品名茶,口角生香;如嚼橄欖,餘味不盡!

  還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寫詩是一種雅事,入詩的事物也應該品位高雅,詩拒絕粗俗的事物,拒絕低俗的情操。梅是一種姿質高雅的植物,作者問梅,也反映了他高雅脫俗的情懷!如果,你今後也在異鄉,看到家鄉的親人或者朋友,你想問的是什麼呢?是父母的身體情況,還是家鄉的經濟發展,或者是你曾經養的寵物小狗小貓?

  晚唐詩人趙嘏為了求仕去長安,長安是大唐的首都,經濟繁榮,人才輻輳,酒樓舞館遍布,紅燈區更多,夜生活十分豐富,照例說趙嘏應該樂不思蜀了吧。我們讀著他的《長安秋望》,穿過時光隧道,跟隨他在長安做一次深秋的漫遊,就知道他身在首都心在哪裡了:

  雲物凄清拂曙流,漢家宮闕動高秋。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

  紫艷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

  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

  那天早晨,趙嘏帶著我們去看看長安的繁華景象。跟著他爬上高大的城樓,放眼望去,哦,灰濛濛的天宇上,雲霧正在慢慢地在飄動,讓人感到有點凄清。夜色慢慢褪去,東方的曙光漸漸地顯現,不是很晴朗,但巍峨的皇宮輪廓越發鮮明了。遠處天邊還殘留著幾顆星星,忽然,北方飛來一群排著「人」字向南避寒的大雁,飛得好整齊,飛得好快。當我們雙眼盯住這群大雁,看它們飛向何方時,突然飄過來笛子的樂聲,悠揚而凄涼,像遠處傳來的歌聲那樣渺茫,循聲望去,噢,原來是在西邊高高的城頭那邊,一個人正靠在欄杆上吹笛。這凄涼的笛聲喚起了我們內心潛在的悲秋情緒。剛才還是晨光未啟,曉色朦朧,現在已是紅霞萬朵,天宇大明了。看哪,人家籬邊的菊花正含苞欲放,那紫紅的艷麗色彩已經露出。旁邊河塘里荷花已經凋零,只留得枯桿敗葉。這時,我們猛然想起李商隱的「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心兒被揪了一下。趙嘏笑著問我們:「現在這個時候,江南鱸魚應該很肥美了吧?」晉代吳中張翰看到秋風吹起,想到故鄉鱸魚正肥,官也不做了,掛冠回家去吃鱸魚了。趙嘏問我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看我們有些費解,邊又說了,你們看我戴著一頂官帽,像不像囚犯?先秦時的鐘儀被囚時,就戴著高帽,後人稱之為「楚囚」,所戴之帽又稱「南冠」。這下子,我們恍然了,原來趙嘏把自己留在長安為官看作是失去自由,是囚犯,他渴望像張翰那樣回去, 過一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們笑著對他說:原來你是身在長安心在家鄉,但又怕別人說你不安心工作,落得撤職查辦,所以才把詩寫得這樣含蓄的吧?趙嘏回答:「那倒不是,詩有隱秀,不宜顯豁。」

  確實,這首詩的鄉思盡在最後兩句,「長笛一聲人倚樓」是一幅富有意境的動人畫面。倚樓的,是翩翩書生,正在旭日樓頭思念故國而吹笛抒怨;還是紅袖女郎,望穿秋水不見人歸而不改其志,清晨起來就倚樓翹望?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讀者可以盡情地想像。趙嘏因此句而獲得「趙倚樓」的美稱。

  既然鄉思難除,人們最多的是寫封家信報平安,以寬慰家人。特別是同鄉的到來或者正要回去,一般都喜歡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除開戰亂年代,中唐時,張籍的一個朋友要回去了,張籍知道家裡老婆不知道盼望他多少時間了,自己因公務纏身,總不能如期而歸,與是,他托這位朋友帶封信回。《秋風》敘述了他寫家書的整個過程: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西風吹來滿眼秋,這正是最想念遠方親人的時候,張籍已經好久沒有寫信給家裡報平安了,知道朋友要回去,可以為他帶信,當然高興;但時間很緊,不容許他在信上多下工夫。張籍就匆匆回到府里,展紙磨墨,揮筆疾書,很快地把家信寫好了,送到老朋友那裡,朋友正等他準備出發。張籍又打開信來,讀一遍,可怕有什麼話遺漏。

最值得欣賞的是那個「行人臨發又開封」的細節。以前,人們與家裡聯繫,總是以寫信為主。在信寄出時總要再三地看看,想想有沒有什麼遺漏的話需要補。當然,現在的青年人不需要寫信來聯繫了,電話、郵件、QQ聊天等等眾多形式可以聯繫,所以不能體味張籍詩里這一細節的真實、形象、具體、生動。但我想不輪何時,寫信仍然是最虔誠最能夠留作紀念的表達感情的形式。而古代,除了寫信,託人帶回,再也沒有其它的形式可供聯繫。於是在匆匆之下寫了一封信,準備交給行人帶走。但是,紙短情長,薄薄的幾頁紙怎麼能夠寫盡自己心中對親人的無限想念?寫完了,卻又捨不得馬上交給對方,在他準備走的時候又打開了信封看了一遍,最後才戀戀地交給行人帶走。

張籍是韓愈的門生,也是寫詩的大家,有一個秀才叫朱慶餘到京城來趕考,心裡底氣不足,有些缺乏自信,十年寒窗,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合乎主考大人的胃口,於是他先寫了一首詩投石問路,含蓄地問張籍自己寫的詩是否合乎現在社會的風氣,合乎主考的口味。詩名為《近試上張水部》(時張籍為水部郎中):

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通篇都用比喻,把自己比作新娘,張籍為新郎,考官為舅姑,自己的文章是新娘剛化好的妝,問張,我這樣的文章行嗎?張籍答道:

越女新妝出鏡心,已覺明艷自沉吟。

齊紈不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由於朱的贈詩用比體寫成,所以張的答詩也是如此。朱慶餘是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人,鏡湖則是其地的名勝。所以張籍將他比為一位越地的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們的讚賞,暗示他不必為這次考試擔心。我們知道,越地盛產美女,最著名的美女西施就是越國諸暨人。詩寫這位才菱姑娘剛剛打扮好,出現在鏡湖的湖心,邊采菱邊唱著歌。她雖然知道自己長得美艷,光彩照人,但總覺得自己有所不足,因此又沉吟起來,想採取什麼辦法來補救。此時對著鏡湖水顧影自憐。這兩句是回答朱詩中的後兩句,「新妝」與為朱詩的「畫眉」作注,「更沉吟」解釋朱詩的「入時無」,點明朱的擔心。後半進一步肯定她的才藝出眾,說:雖然有許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的衣服是齊地的絲綢製成,可是那並不值得人們的看重,而這采菱姑娘的甜潤歌喉,才價值萬金。為了進一步打消朱慶餘「入時無」的顧慮,所以特別以「時人」與之相對。這兩首詩可謂珠聯璧合,千年來傳為詩壇佳話。

張籍擅長用比喻,那是出了名的。當時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就非常賞識他的才華,聘請張籍去他幕府任職。李當時割據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是一個權勢熏天炙手可熱的人物。張籍主張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但又不能得罪李師道,就寫了首《節婦吟》送給李師道: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把自己比為女子,李師道為鍾情於己的男人。先指出對方明指自己有夫而贈送禮物,顯然動機不純,但情意難卻,故系在「紅羅襦」言下既感激其意,又譴責其用心。接著寫自己的丈夫非等閑之人,高樓連苑,身屬朝廷。再後兩句是既感謝對方一片真心,又表示自己義無返顧地忠於丈夫,別無他想。最後作結,既然不能愛你,那就把你送給我的禮物還給你吧,只是遺憾我們沒有在成家之前相逢。似乎是一邊流淚一邊還珠,語氣委婉極了,動人極了。張籍不是果斷地決絕李師道的邀請,而是一詩三曲折,先是接受對方禮物,感激其纏綿情意;再寫自己丈夫情況,道出對方目的和自己的打算;最後還珠,感慨唏噓,令李師道讀後也無法指斥他。

說到這裡,我們就可以知道,張籍是個大詩人,但《秋風》這首詩卻明白如話,根本沒有引用比喻這種詩人最常用也用得最得心應手的修辭藝術,這是為什麼?

詩歌的藝術處理要根據實際需要來決定,與人交流思想必須婉轉和諧,而寫自己的生活卻不一定要這樣。同時,詩歌語言的最高境界是絢爛至極歸於平淡,正如一個女人,最美的不是在她濃妝艷抹之後,而是那種淡掃蛾眉所具有的天然風韻。竭力化修飾妝只是為了讓別人欣賞那種虛假的美,並不是真正的本色的自我,過讀的修飾有時會遭到人們的鄙棄。詩人迫切地想把自己的情況告知家人,在寫完家信後再三看幾遍,惟恐遺漏什麼事情,這是非常普遍平常的現象,詩人正是扣緊這一細節,寫出自己對家人真切深沉的思念。有這樣經歷的讀者如果讀到這樣的詩,只覺得情真意切,彷彿詩是從自己心底里流出來似的,非常的自然和真實!

一般有兩種情況最會惹起思鄉的情緒。一是孤身漂泊,二是被貶在外,唐人最典型的遷客是柳宗元,既是大詩人,又是被貶在外十幾年,先在永州,後調柳州。這些地方,在唐代被人們視為蠻荒之地,風俗迥異,物質匱乏,生活艱苦。白居易謫居江州時感嘆「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比較而言,江州要比永州柳州條件好得多;更何況白居易遭貶主要是寫了那些針砭時弊的樂府詩,得罪了當時的那些權貴;而柳宗元是參加革新集團,直接觸動了統治秩序和一些上層人物的利益,革新失敗而被放逐。白居易是降職後還比較自由,柳宗元先在永州被監視,過著罪人的生活,後在柳州,情況好些,但遠離家鄉和京城,鬱鬱而終。可想而知,在這十多年裡,柳宗元的心情是非常糟糕的。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話:「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故勞苦倦極,人窮則反本,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柳宗元身處逆境之中,滿目儘是他鄉之人,萍水相逢,有話不能和人說,因此,他經常地思念自己的親友和故鄉。試讀其在柳州寫的《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一詩:

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登高望遠,會使人心胸開闊。唐代的詩人們尤其喜歡登高。情因景生,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從中找到生活的樂趣,悟得人生的真諦。也許是那位浩初上人看到柳宗元這位刺史大人長期愁眉不展,想拉他到外面走一走,欣賞欣賞秋天柳州的風光。因為柳州地處西南濱海,許多「尖山」正在「海畔」,登山可以看遼闊無垠的大海,可以極目萬里雲天,讓思緒浩然。一掃蒙在心上的愁雲,豈不美哉!

一般地說,古代的詩人們在登高望遠的時候,往往有各種情思從心中流出,從而揮毫潑墨,寫出優美作品!記得家鄉南通狼山頂峰上廣教寺前有一副****道:

長嘯一聲,山鳴谷應;

舉頭四顧,海闊天空。

遊客走到這裡,躍入視簾的是滔滔東流長江水,氤氳之中,富庶的江南在望,想到孔夫子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想到蘇軾《念奴嬌》中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看那長江億萬斯年,奔流不息,總會引起我們對人生的深深思考,當然,心情愉快時一股豪情會油然瀰漫全身。

但是,秋天季節,草木變衰,自然界一片荒涼,一個遠貶他鄉的遷客登山臨水,總會觸目傷懷,百端交感,愁腸欲斷。柳宗元本來就滿懷憤懣不平,現在登上高山,見到那聳峙在四周圍的崇山峻岭,巉削陡峭的山峰,像千萬支劍鋒插進他的胸膛。登高本是解悶,卻平添新愁,這是為什麼?詩人家鄉在河東(今天的山西),遠在柳州的北方,你想,一個遠離故土的遷客登上高處望北,怎麼會想不到自己的家鄉呢?那可愛的家鄉正在那遙遠的北方啊!一股思鄉情緒飛快地湧上心頭。古樂府《悲歌行》云:「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希冀通過遠望得到某種滿足。於是,他盡情的向北望去,北方莽莽一片,看到的是樹木森林、田地莊稼、農家炊煙,哪裡望得見他的家鄉呢?我們的詩人又痴想,人們說,站得高,望得遠,假如我站在這像「劍鋩」似的「尖山」之巔,也許可以望見自己的故鄉了,既然這樣,那麼山山都可以望故鄉,可是自己只有一個身子一雙眼睛啊,怎麼辦呢?於是天真的詩人產生了一個奇特的想法。佛經中不是有「化身」的說法嗎?而和自己一同看山的浩初上人不正是龍安海禪師的弟子嗎?在他的幫助下,也許能夠「化得身千億」!這樣,就可以讓我盡情地眺望故鄉了。他不禁想入非非起來。

《新唐書》本傳里說柳宗元「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這詩里一連串的奇異的想像,正是他那「堙厄感郁」心情而無法排遣的寫照,但詩人儘管非常思念故鄉,卻沒有流露多少悲觀的情緒,而是神思飛越,作天開異想,來表達自己思念之情。而不像宋詞那樣悲切。我們試將秦觀被貶後的寫的思鄉詞《踏莎行》比較一下感情的不同。

秦觀的情懷永遠是那樣的柔軟,在遷謫途中,總是借填詞來抒發自己心中的哀怨。《踏莎行》是蘇軾最為賞識的一首: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此作寫於他初抵郴州之時,接連不斷的遭受貶謫,詞人的心情由失望轉為絕望,詞風也越來越凄厲。整首詞,籠罩在一片迷朦的色彩里。晚上,雖然有月亮,卻是月光朦朧,連河邊的渡口也看不見,詞人儘力放眼遠望,這樣的月夜,霧氣蒸騰,本來就縹緲難尋的桃花源又怎麼能夠找到呢?那裡,沒有陰謀沒有強權沒有爾虞我詐,那裡沒有陞官沒有貶職沒有流放沒有監管。可是美好的事物都離我們這樣的遙遠!在傍晚,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驛館裡,緊閉了門窗,外面杜鵑聲聲,那「不如歸去」的叫聲仍然透過門縫,進入詞人的耳朵。變而為陣陣凄愴!王國維評價這兩句詞說:「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

南朝時陸凱將梅花寄給朋友范曄,並作詩:雲「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漢樂府《飲馬長城窟》里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句。「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這兩個典故,是說朋友的來信要多,饋贈越多,越使他心裡的仇怨層層堆砌,壓在心靈上,艱於呼吸視聽。不禁吁聲長嘆:想到眼前滾滾而流的郴江,發出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慨嘆。古人認為,此二句實是從唐人戴叔倫的《湘南即事》里的「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脫胎而來。其實,少游語法生新,寫出瞭望遠思鄉的真情。他對眼前的郴江說,你本應該繞著郴山而流,為什麼還要遠遠地流到瀟湘去呢?看起來是說郴江,其實是責怪自己,本應該好好地待在家中,養親育小,為什麼要出來做官,落到這樣的結果呢?這是詞人面對著郴江的自怨自艾。一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為朝廷做一番事業,哪裡會知道被捲入一場新舊黨爭的漩渦中?

宋人《冷齋夜話》中說:少游寫此詞,東坡讀之,「絕愛其尾兩句,自書於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足見此二句詞的感人之深及東坡對秦觀的悼念之切。

柳宗元詩悲憤而帶著美好的幻想,沒有絕望,沒有怨恨;而秦觀詞里更多的是自怨自艾,愁緒百結。無疑這兩首詩詞都是好作品,但同樣的遭遇,同樣的鄉思,蘊涵的感情卻如此的不同!

究竟是坎坷的人生造就了詩人的天才,還是詩人的天才遭致了上天的妒忌?數百年後,六一老人在小箋上題下「詩窮而後工」的時候,體會到的可是柳侯式的傷感?

這種寫作藝術,被宋代大詩人陸遊化用了。他在《梅花絕句》一詩里就學了柳宗元的技巧: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

兩首詩所要表現的形象和感情絕然不同。柳宗元所描寫的是一個急切渴望見到家鄉的遷客,表達的是憂愁無奈的心情,而放翁戰爭梅花前心裡的愉悅的,快樂的。他說,有什麼方法能夠使自己化身千億,每一棵梅花樹前都有我欣賞?力圖閱盡人間春色,這正的放翁此時的願望。

人也有一種奇怪的心理,住在一個地方心裡想著家鄉,而等到離開的時候,卻又捨不得這個地方了。賈島的《渡桑乾》即是如此: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詩人客居并州近十載了,在這十年之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自己的家鄉,渴望著能夠歸去。但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再渡過桑乾河,去更遠的地方,離開的時候,望著并州漸漸遠了,心裡卻依依不捨。這是怎樣的矛盾心理啊!難道他真的喜愛這個地方而忘記自己的家鄉了嗎?人是有感情的動物,雖然遠離家鄉,但住在一個地方時間長了,對這個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熟悉了,就會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也就自然會產生感情,甚至把它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即使人到晚年,這個地方所留給人的美好記憶也不會磨滅,反而更值得回味咀嚼。朋友,你有過這首詩里的那樣經歷,那種感情嗎?筆者曾經在南京生活了近十年的時間,在這近十年的時間裡,總想著家鄉,想著妻子兒女,回來後,眼前卻時時浮現我所居住之所的畫面,那樓房,那花草,特別是在春日傍晚路邊海棠話盛開的時候,許多農民出來賣菜的情景老是紮根在我的心裡,怎麼也不能驅除,幾次應學生之邀,重回故地,就想好好看一下舊居。

能夠反映人類的普遍心理的詩就是好詩。賈島是著名的苦吟詩人,喜歡對每個字每句話細細斟酌,這首詩應該是賈島詩里最素樸的一首,沒有斧鑿的痕迹。我讀這首詩,總會想起柔石小說《為奴隸的母親》來。那個皮貨匠的妻子。開始被丈夫典給秀才,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捨不得春寶——自己的孩子。在秀才家裡一年後生了個秋寶,斷奶後就要回到原來自己的家裡,照例說做奴隸的生活結束了,應該高興才是,可她卻又捨不得秋寶了,淚流滿面,也是一步三回頭。這就是母親的心!前不久何琳出演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中的女主角,獲得了最佳女主角獎,大概她能夠很好地把握母親這種特有的心理吧?

人,真是感情的動物!

杜牧《南陵道中》也是寫思念家鄉故土的。但寫法真是別出心裁。其詩曰:

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

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詩人乘著的小舟在水面上航行,放眼望去,水容天光,上下一色, 水平緩地流動著,顯得很從容,江面一片空寂。暗透出詩人的心也帶有一絲羈旅的孤寂。過了一會,風吹雲淡,天空變得格外高遠,空氣中也散發著秋天的涼意。此刻旅人的心境也由原來的相對平靜變得有些騷動不寧。為什麼?秋天就要來臨,一年行將過去,而自己還在途中漂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歸去。

正當旅人觸物興感、心境孤獨,思念遠方親人之時,忽見江邊的一座樓上有個紅袖女子正在悠閑地憑欄遙眺。詩人本來就心緒不寧,現在看到了這個倚樓女子,馬上想到家裡美貌多情的妻子此時會不會守在樓頭,凝望著遠方,希望我早些歸家?妻子的心是苦的,它不像面前這個倚樓女子那樣浪漫和悠閑。這樣,他有些惱怒這個無端出現的倚樓紅袖:你為什麼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映入我的眼帘,觸碰我這顆脆弱傷感的心呢?

蘇軾《蝶戀花》下闋云:「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正可移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兩句。彼之悠閑歡樂正好與自己的客心孤迥相照,觸痛了自己的那根脆弱的神經。其事無理,其言有情!

這樣,他心中的鄉思更加濃重了,濃重得無法排遣,內心一片落寞。

詩中有畫,這是這首詩最大的特點。末句「誰家紅袖憑江樓」,就是一幅美妙的江南女子秋思圖,含蓄蘊藉,頗有回甘的味兒。讀起來令人遐想聯翩,會想起江南水鄉的一派明媚風光,會想起江浙女子的如水溫柔,會想起有關江南的許多美麗的詩篇……明代大家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江山秋思圖》就是把杜牧的這首詩入畫。除董之外,亦有多人為此詩寫意作畫,足見杜牧此詩的藝術價值和影響之大。

宋代蔣捷身處宋朝末世,飽經憂患,在漂泊江南帶時,寫了一首《一剪梅·舟過吳江》寫法完全學杜牧此詩: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採取了觸景生情的寫法,由「江上舟搖」而看到「樓上簾招」,觸動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痛。這位「少年聽雨歌樓上」的浪子,這時想到什麼呢?一定會想到樓上那些嬌媚的商女,柔和的燈火,可口的飯菜,尤其是在「風又飄飄,雨又蕭蕭」的情況下,特別渴望有一個溫暖的著落,當然,最安全溫暖的就是自己的家,所以,他念想早日歸去,但自己也不能確定「何日歸家洗客袍」,眼睜睜地看著大好年華虛擲在沒有價值的流浪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自己溫暖的家。

無論是人在旅途,還是身在外地工作、求學、守衛疆土,人們思鄉的情緒永遠存在!鄉情,這是我們民族所具有的最美好的感情之一。讀那些關於鄉情的古詩詞,我的耳邊常常響起這樣的歌聲:「……故鄉的月亮,你那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心房」。古今人心相同,鄉思,永遠是唱不盡的曲兒!正如詩人美學家宗白華早年所吟誦的:

今夜明月的流光,

映在我的心花上,

我悄立海邊,

仰聽星天的清響。

一朵孤花在我的身旁睡了,

我挹著她夢裡的芬芳。

啊,夢呀!夢呀!

明月的夢呀!

她在尋夢裡的情人,

我在思念月下的故鄉!

在唐代邊塞詩中,也有許多思念故鄉的詩篇。徵人遠離家鄉幾年甚至十幾年,久別父母及妻子兒女,那種思念是刻骨的,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靈深處的的感情,並且不是常人所能夠體味的。如王昌齡的《從軍行》之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深秋季節,傍晚時分,在邊塞的烽火城頭,一個徵人獨自坐在那瞭望台上,凝視遠方,但能夠看到什麼呢?環顧四野,一片蒼茫,想到「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詩經。王風。君子於役》),孤寂之感油然而生,這時候,家裡的親人怎麼不思量我呢!仰望悠悠蒼天,想到自己牢落不偶,陣陣思鄉之情襲上心頭,青海湖那邊的風吹來,他的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忽然聽到有人吹起的《關山月》這令人傷心的離別曲,他的心更加悲傷了。想起了離別時妻子的再三叮嚀,盼望早一些回來團聚。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雖然覺得很對不起妻子,但這又不是自己所能夠解決的。愛妻啊,我實在愧疚,讓你用羸弱的雙肩,獨自支撐這個家。但願老天爺開眼,萬歲大發慈悲,讓我們早一些回去,到時我再好好補償你吧。

王昌齡的邊塞詩寫得最好,七首從軍行都值得鑒賞!

類似的作品還有岑參的《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詩的原注云:「時未收長安。」唐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起兵叛亂,次年長安被攻陷。至德二載(757)二月肅宗由彭原行軍至鳳翔,岑參隨行。九月唐軍收復長安,詩可能是該年重陽節在鳳翔寫的。岑參久居長安,在長安有田宅,故稱長安為「故園」。

古代重陽節一般都有飲酒、登高、賞菊、插茱萸等活動。但在戰爭歲月里,重陽節就寂寞得多。岑參隨軍隊行軍,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心情,為了過節日,勉強想去登高,想到無人送酒,登高還有什麼意思呢?賞菊也沒有可能,漫漫路途,哪裡有菊花?這使他想到故鄉的菊花,遭到兵燹之後僥倖存在,此時也只能在戰場一邊靜靜地開著,那樣的憔悴不堪,再也沒有昔日的丰采。花亦如此,人何以堪!詩里沒有一聲嘆息,但作者對安史之亂的憎恨盡在不言之中,詩里也沒有寫人民的災難,卻借菊花的被****,反映時代的憂傷。真可以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中唐的李益有幾首詩就是寫邊塞戰士的鄉思。如《從軍北征》: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里徵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大雪之後,朔風凜冽,在這極北苦寒之地里,大部隊在月光下行軍。不知道是誰吹起了笛子,而吹的不是李白在洛城聽到的「折楊柳」,而是「行路難」這首曲。在雪裡行軍當然極端困難,將士們聽到這樂曲,一齊回首。為什麼?傳來什麼口令啦?不是!要,知道這些將士來自全國各個地方,經歷各自不同,但現在走在同一條路上,一樣地戍守著邊關,一 樣的在大雪之後冒著寒風走在這渺無人煙的路上,艱難地行軍。他們的心裡,也許什麼都想,什麼都不想。但就是這一笛聲,喚醒了他們早已麻木的****意念:啊,這裡是哪裡呀?離家鄉該有幾千里路吧?他們突然回頭,看什麼呢?也許是看笛聲傳來的方向,更可能是回首看永遠回不去的家鄉。家鄉本來就望不見,更何況在月夜裡,但他們還是回望了幾下!回首是一片茫茫無邊的世界,心裡更是空空落落!

我猜,這樣的夜,這樣的行軍,聽到這樣的曲聲,隊伍里一定有不少的人掉淚。日在最艱苦的情況實現,能不產生思鄉的情緒嗎?讀這首詩,特別欣賞它的月下景物描寫,這是將士們思念家鄉情緒產生的觸媒,那笛聲便是點燃鄉思的火焰。有了這景物描寫,抒情也就十分自然得宜,景與情融會一體,構成了闊大悲涼動人心魄的意境,也就有了更加感人的力量。

這些戍邊軍人走啊走,終於來到了目的地——靠近突厥的邊塞之城——一個叫受降城的地方,暫時駐紮在那裡。嚴防敵人的侵犯。在防禦、戰鬥、對峙、緩和這些不斷變化的形勢里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也許是春風不度玉門關吧,朝廷始終沒有換防,他們一直在那裡戍守。寧靜的月夜裡,不甘寂寞的戰士們總想給單調的生活增添一些活潑的內容,於是,有人吹起了那支長長的蘆笛,這支蘆笛還是他從軍時從故鄉帶在身上的,已經很多年月了。那戰士依舊吹著那支古老的吹不盡的思鄉曲,這樂聲傳得很遠很遠,幾乎將士們都能夠聽到,那些將士們一聽頓時思緒萬千。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人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上面就是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這首名篇。如果說前面那首詩的題旨比較含蓄的話,那麼,這首的主題就十分明顯了。還是這樣的月夜,還是在極北的一望無際的沙漠,還是那樣的寒冷,所不同的是戰士們駐守在這個小城裡,而不是行軍了。但是,他們長時間的駐守在這裡,無人顧問,魚書不達,鴻雁難通,似乎朝廷早就將他們遺忘了,但是,故鄉和親人依舊令他們魂牽夢繞,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心情益發強烈,他們唯一的宣洩方法就是對著明月傾訴。現在,月亮又是那樣的圓,那樣的亮。站在城頭,守在城下,許多人都在在望月,都在思念:月亮啊,今晚我的故鄉也能沐浴你的光輝嗎?我的父母還是對著你的光輝苦苦思念我嗎?我的嬌妻,我的兒女,他們都好嗎?請你把我對他們的思念,傳遞給遠隔千萬里的親人們,好嗎?這時遠處又有人吹起了蘆笛,這笛聲,似乎是「折楊柳」,又像是「梅花落」,但已經不是「行路難」了,這些都是久違的中原歌曲啊!這不能不使他們的心裡,燃起一團團思念家鄉的火焰!

  3.烽火連三月——亂離中的思念

  在古代詩歌里,夜晚與白天一起,共同構成了藝術的世界。在詩人們看來,明月是夜空的女神,是連接天空節律與人間冷暖,溝通理想世界與現實人生的小舟,月的陰晴圓缺,總是對應著詩人的悲歡離合。因此,詩人的靜夜之思,總是以明月為媒介,月光照亮和輝映著詩人眼前的現在和心裡的往昔,照亮詩人心中的家鄉。月是詩人的知己,是詩意的化身、是詩思的源泉。

  「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民」。李白離鄉之時,正是大唐帝國鼎盛的時代,正如一個人青春歲月,是春日的陽光燦爛地照耀世界的時候,是百花齊放,百鳥爭鳴的季節,放眼望去,天高雲淡,花團錦簇,木欣欣以向榮,水涓涓而始流,整個社會都被一種積極向上的情緒感染著,鼓動著,有志之士負笈遠遊,心存魏闕,百姓安居樂業,過著那種「犬吠深巷裡,雞鳴桑樹顛」的平和生活。所以我們讀李白的思念故鄉的詩歌,總被一種真摯的感情而激動,但並不哀傷;而當安史之亂的血浪席捲中原大地百姓豕突狼奔之際,背井離鄉的人們又是怎樣的思念自己的家鄉呢?

  無論怎樣,故鄉依然是深深地紮根於遠走它鄉的人們心中的常青樹。

  最感人的思鄉詩篇應該是杜甫的許多名作。這位與李白齊名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瘦骨伶仃的詩聖面對安史之亂的巨大破壞,身陷敵營,卻還整天擔憂著家國的前途和命運,他在《春望》中吟道: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安史之亂爆發後,肅宗在靈武即位。詩人聽到這個消息後,別婦拋雛,奔赴國難,隻身去靈武,開始了他顛沛流離的生活。這是詩人創作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如果說前一階段杜甫的歌唱主要是抒發個人裘馬輕狂的歡欣,冀臨絕頂的壯志,仕途蹭蹬的牢騷;那麼。從這個時候起,詩人才作為一個真正的人民歌手崛起於詩壇之上。眼下,大唐帝國的繁華早已灰飛煙滅,山河飄搖,人民血淚,詩人的責任心,迫使他以嚴肅的態度正視這個瘡痍滿目的社會,用永不疲倦的歌喉,唱出了時代的苦難,社會的飄搖,人民的血淚。詩人縱然才華不亞李白,卻再也不能吟唱出「誰人不起故園情」那樣輕鬆而帶有淡淡鄉愁的詩篇了。身陷敵營後,他觸目可見的是在叛亂者的鐵蹄下,京都到處荒蕪圮頹,十室九空,草木深深,這怎麼不使詩人生黍離之悲呢?他儘管十分擔憂家人,但更憂慮國家的未來。這首詩把想家與憂國的心情緊緊地糅合在一起。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說:「一首詩僅僅具有美是不夠的,還必須有魅力,必須能夠按作者的願望左右讀者的心靈。」我每讀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總感到一陣揪心的悲傷襲來。國家不得安寧,人民的生活怎麼能夠幸福快樂呢?詩人不能不思念自己的妻子兒女。在這亂世里,有誰能夠保證不遭兵燹之災,不測之禍?但在縲紲之中,怎麼能夠通音信,寄家書呢?縱然不在敵營,此時中原地帶道路阻斷,叛軍橫行,無論寄書還是回家都很困難。我們從「家書抵萬金」這句中可以知道,詩人是多麼思念自己的家人啊!家是人生的避風港,是勞累之後的安憩所,是滋潤精神的田園。詩人被憂國思家所困,頭髮脫落實在情理之中。

  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裡,經常不斷地爆發戰爭,人民離鄉背井的情況比比皆是,所以,杜甫的這首詩具有極強的生命力,每當時代動蕩,人民罹受災難之際,它尤其能夠激起人們強烈的感情。「月是故鄉明」已經成了千古不朽的名言,激勵著中華而女熱愛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祖國。我們讀到這句詩,心裡總感到一股暖暖的柔柔的對家鄉的愛戀之情縈繞在我們的心際!

  中國封建社會裡,為了爭****力,統治集團內部經常不斷地爆發戰爭,人民離鄉背井的情況比比皆是,所以,杜甫的這首詩具有極強的生命力,每當時代動蕩,人民罹受災難之際,它尤其能夠激起人們強烈的感情。「家書抵萬金」已經成了千古不朽的名言,召喚著中華兒女熱愛家鄉,熱愛祖國,為國家與民族的利益而獻身。

  正因為詩人如此地思念家鄉親人,憂慮國家的未來,當勝利的消息傳來,他馬上就會想到回家。被人們稱為杜甫「平生第一首快詩」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寫的就是這種感情: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驟然聽到這一消息,老杜先是喜極而泣,老淚縱橫,沾濕衣襟;然後想到家人,回頭看家裡的妻子兒女臉上的愁霧早就煙消雲散,大家都歡欣雀躍。哈哈,現在可以回去,回到我那久別的故土了。好,馬上打點行裝,書馬馬虎虎地捆起來就行,何必把它整理得那麼整齊呢?中午讓我痛快地喝幾杯,高歌一曲,現在正是陽春三月,東風怡人,正好讓明媚的春光陪伴著我們一起回鄉。老伴啊,我把回鄉的路線都計劃好了:就從這裡去巴峽,穿給巫峽,到襄陽後再去洛陽,好嗎?

  詩的主題是回家,主旋律是激動與喜悅。王嗣奭說:「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流注。」金聖嘆說:「臨老得見太平,即一日亦是快樂。我縱不善歌,當為曼聲長歌。縱飲不得酒,當為長夜泥飲,皆所以洗滌向來之鬱勃也。」喜悅至極,便對著酒,迎著風,且飲且歌,豈不快哉!正象薩克斯管吹奏的世界名曲《回家》一樣,反反覆復,只是一個悠長清越的主旋律——「回—家—回—家」,聽了這音樂,怎能不使人如痴如醉!

  家,是安放快樂的港灣,人生最快樂的一件事是什麼?回家。不管是衣錦還鄉還是失意而歸,回家,總是快樂的。

  我讀這首詩,最感動的是它刻畫了聽到勝利喜訊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喜不自勝的詩人自我形象。他是那樣的天真、可愛,激動得幾分鐘內什麼都想好了,行裝都開始打點起來了,準備馬上趕回洛陽(詩下自註:余田園在東京)!其實,巴蜀離洛陽幾千里之遙,自己又兩袖清風,回家能這樣簡單嗎?這只是反映了長久鬱勃與心中的對故鄉的深情思念和回家心情的迫切。

  事實也是這樣,他不可能回去,許多困難需要自己努力去克服,需要朋友儘力幫助。

  不能回家,那股鄉思總會纏繞在心裡,剪不斷,理還亂。「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是遊子最真實的思想。一個漂泊的浪子窮途末路之時,心中的某一角藏著的最甜蜜最溫馨的想像,一定是回家時的情景。即使故鄉的影子早已模糊,但門前的那條小河,屋後的半壁蒼苔,幼時的那幾個夥伴,甚至夏夜青蛙的叫聲、秋蟬的長鳴,永久地活躍在懷戀故鄉的大腦里。

  思遠兄,何必用"欺騙"兩字啊,太觸目驚心了.

  岑參兩次赴西部邊塞(今天的****一帶)效力,與家相隔幾千里,長期見不到鄉親父老,家裡的親人也難得有消息帶來。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下,怎不產生濃濃的鄉思呢?有一次,他正在執行任務,恰巧碰到一個去京彙報工作的老朋友,心裡非常激動,想請他帶些什麼給家裡,可惜在馬上,什麼東西也沒有準備,老朋友又要趕時間赴京。沒奈何,就撕下衣襟,寫了一首詩,送給這位朋友,讓他告訴家人,自己一切都好,這就是《逢入京使》: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人告訴朋友:在遙遠的邊塞,每當想家的時候,他總會向東而望,東方是自己的故園啊!那裡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田園。但是,他又知道,這裡距故園有千里之遙,即使身長翅膀飛回家也需要很長的時間,何況身無彩鳳雙飛翼呢!只能懷著深深的歉疚思念著親人。想到愛妻獨自一個支撐著家庭,他往往情不自禁地眼淚滂沱,沾濕雙袖。現在正巧碰見您,可惜沒有紙筆給他們寫一封信,希望你把我的情況告訴我家裡的人,對他們說,我一切都很好,請他們不要挂念我。

  岑參是當時第一流的詩人,名氣大得很,這位老朋友拿到這首詩後當然格外高興,答應到長安後一定去岑參府上,將他在這裡的情況告訴他們。

  司空圖《詩品》中有「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一品,說的是沖淡的風格。這首詩信口占來,毫無修飾,卻非常恰切地把深沉、真摯的感情表現了出來,讀來情致深厚,如品茅台,韻味悠長。

  後來,岑參回到朝廷里,但又遇到了安史之亂。756年(天寶15載)長安被攻陷。至德二載(757)二月肅宗由彭原行軍至鳳翔,岑參隨行,適逢重陽節,想到國都淪陷,中原板蕩,自己的家人和田園必然也會蒙難,心裡就說不出的痛: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這首《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雖只有寥寥二十字,卻寫得非常沉痛。古代重陽節一般都有飲酒、登高、賞菊、插茱萸等活動。但在戰爭歲月里,節日就寂寞得多。岑參隨鑾駕行軍,倉皇出奔,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心情,現在逢到節日,積習使他想勉強去登高,但這裡人心惶惶,有誰能夠送酒,既然無酒,登高還有什麼意思呢?賞菊也根本沒有可能,一路上到處荒涼,哪裡有菊花?這使他想到故鄉的菊花,倘若遭到兵燹之後尚能僥倖存在,此時也只能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一邊靜靜地開著,那樣的憔悴不堪,再也沒有昔日的丰采了。花亦如此,人何以堪!

  詩里沒有一聲嘆息,也沒有寫人民的災難,卻借擬想中(以虛見實)菊花的被****,反映時代的憂傷,含蓄地表達了對安史之亂的憎恨、對故園親人的思念和擔憂。真可以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白居易的《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飢,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一詩也是在****歲月里懷念同胞之作: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老白所處的中唐是一個多難的時代,他從十多歲開始,即因戰亂因生計因前途而離家四處飄泊。德宗貞元十五年(799)春,宣武軍(治所在開封)節度使董晉死,其部下舉兵叛亂。繼之彰義軍(治所在汝南)節度使吳少誠亦叛,唐朝廷不得不發兵征討,河南一帶再次淪為戰亂的中心。由於漕運受阻,加上旱荒嚴重,關內(今陝西省中部、北部及甘肅一部分地區)饑饉十分嚴重。就在這一年秋,白居易為宣州刺史所薦,翌年春在長安考中進士,旋即東歸省親。這首河南經亂書懷的詩,大約就寫於這一時期。

  這首詩把兄弟姐妹離散的情景寫得非常悲慘,令人讀來傷懷。時世多艱,年成不好,家裡賴以生存的田園收入大大減少;而且,為了避難,弟兄各自東奔西竄,既不能相互照應,也不能互通音信。戰爭頻仍,田野荒蕪。骨肉同胞都背井離鄉,飄泊在路途中。大家都過著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生活。像一隻只孤獨的大雁在空中飛行,又如晚秋的蒲公英花絮,隨風而逝,身不由己,每當想到自己的孤獨,怎麼不思念同胞兄弟姐妹呢?詩人也知道,在這樣的明月之夜,五個兄弟和妹妹,一定會都思念著故鄉,思念著親人。

  人啊,最可怕的就是生活於亂世,諸葛亮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倘能夠在亂世保全性命,則已經是萬幸了。

這首詩頸聯頗為精警。胡以梅云:「詩之上界,直敘流離之苦。五、六佳。雁行本兄弟事,用得自然,"辭根』、"九秋』皆沉著。」(《唐詩貫珠》)最後歸到望月,一語總攝全詩,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4.顏衰重喜歸鄉國——葉落歸根

  鄉愁是一棵不老的常青樹,是一支永恆的樂曲,千百年來,這棵樹深深紮根於飄泊他鄉的中華遊子的心中,這首歌常常在他們的耳畔迴響,浪跡天涯的遊子在月明之夜、佳節來臨之際總懷著刻骨的鄉思,那麼,一旦踏上歸途,又懷著怎樣的鄉情呢?

  宋之問有一首《渡漢江》的小詩,寫出了人們近家時的一種普遍心理,你讀過嗎?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宋之問本是一個靠吹牛拍馬混進朝廷里的御用文人,人品不好,阿諛逢迎,奴顏婢骨,在武后朝,因媚附武后男寵張易之,坐貶瀧州。後逃回,這首詩就是他被貶瀧州年余後逃歸途中所作。

  你想,這樣一個沒有骨氣、沒有人品,沒有節操之徒本來長期混跡於朝廷,由於具有阿諛逢迎、左右逢源的超群技巧,得以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驟然之間被謫戍嶺南,一下子從天上跌到地下,其心情之苦不言而喻:謫居蠻荒,滿目皆是他鄉之客,語言不通,風俗迥異,加上與家人音信斷絕,無異與世隔絕,在這樣的環境中,縈繞在心中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其中有對親人的思念,有為自己遭遇的悲哀、更有前途莫測的擔憂……種種思考整日纏繞在他的心中,使他心力交瘁,度日如年。一旦得以機會逃回,儘管心存僥倖,但總免不了擔憂和驚恐。這首小詩將這些心緒濃縮其中,它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詩先將空間阻隔、家書斷絕、時間之長三種情況並列,突出了自己鄉情之深、之久、之難以排遣。獨自身居嶺外貶所,親人音信斷絕,朋友將自己視若落水狗,這是一種心靈備受煎熬的生活。自己就在這種情況里度過了凄冷的冬日,又送走了寂寞的春天。現在好了,終於找到機會能夠逃回故鄉,可以看到自己的親人了。渡過漢江往北,離家越來越近了,心中像揣了只小鹿一樣,跳個不停,好緊張,好害怕啊。看到對面走來的人,也不敢向他們問起自己家人現在的情況。

  本來,一個渴望回家的遊子越近家鄉越會興奮,但詩人卻不是這樣。這是為什麼呢?這裡有兩點需要我們注意。一是人正常的近家心理。筆者曾多次離家遠行,或求學,或工作,前後有十多年時間。每次回家的時候,漸近故土,心便漸漸緊張起來。看到那些熟悉的建築顯得親切而又陌生,聽到鄉音激動而又感到異樣。想到自己的親人們,現在不知道他們生活得好嗎?孩子有沒有又長高了一些,知識豐富了些?心上總有些忐忑不安。如果你有這樣的經歷,相信你也會理解這種心理的。第二,宋之問是個犯罪之人,偷偷逃回,一路上,他總會想到自己流放後,家人有沒有受到牽連?這一段日子,他們平安無事嗎?身體安康嗎?現在我偷偷逃回,朝廷發現了沒有?會不會到我家裡來捉拿?如此種種,簡直害怕死了。讀這首詩,假若我們換位一下,把自己當作宋之問,就會更深切地體味到「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種反常心理的合理性。

  蘇軾說:「詩以奇趣為宗,以反常合道為趣。」宋之文這首小詩所描寫的心理確是反常合道,令人回味不盡。捨棄他的犯罪和卑劣,詩所刻畫的這種鄉情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

  不能不佩服宋之問,他的確是一個才子,把近鄉時的感情描寫得真切入微。

  這次他雖然逃回,但終因情「怯」而不敢回到家裡,躲到了老朋友張仲之家。聽張仲之與人商量準備謀殺武三思之事,馬上告密,把老朋友送上了斷頭台,他又復得寵幸,投靠當時握有重權的太平公主。睿宗立,因無悛悟之心,被流放欽州,御史劾奏賜死。

  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人,不可能無恥到這地步!

  賀知章的回鄉要榮耀得多,因為他為人胸懷坦蕩,光明磊落,其人品遠非宋之問可比;且長期在朝廷任職,深荷玄宗恩寵。

  賀知章和李白一樣,也是一個狂人,嗜酒如命,身上浸透了「狂」。杜甫《飲中八仙歌》把他排於首位,說「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是個很本分的詩人,居然說這個比自己大大五十三歲的老人醉酒落井,還在井底呼呼酣睡,看來,並非調侃,而卻是事實:賀知章已經亦痴亦狂到沉醉麴酶而不能自拔的地步了。

  天寶元年,三十多歲的李白前來謁見當時已經名重海內的賀知章。他先給賀知章看了自己的詩作《烏棲曲》,賀知章讚不絕口:「這首詩真可以泣鬼神了!」前輩的讚賞讓這雄心萬丈的年輕人惴惴的心放下一大半,於是再拿出自己的《蜀道難》給賀知章看,賀知章還沒看完,就稱賞者數四,竟把李白稱為「謫仙人」,解金龜換酒,竭力推薦其入朝,可見他倆是怎樣的投機啊!人生假如能夠遇到一個像賀知章對待李白那樣的朋友,真可以死而無悔了。

  若干年以後,李白寫了這樣的詩來悼念他: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對這位任情率真的忘年老友,李白是帶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崇敬心情。聽到他逝世的消息,想起他對自己的知遇之情,詩人情不能已,潸然淚下。

  天寶三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得了一場病,在夢裡,他到了天帝的居所。醒來之後,他上表玄宗,請求辭官回鄉當道士。唐玄宗答應了他的請求,並為他修建了一所道觀,起名「千秋觀」,以祝他長壽千年。賀知章離開京城的時候,皇帝命令百官在城外設帳為他送行,並賦詩為他餞行。

  於是,他高高興興背著行囊回故鄉去了。一到家鄉,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他的《回鄉偶書》寫道: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在古代社會裡,無論你當多大的官,最後往往要告老還鄉,優遊林下。賀子章中年離家,到做了五十多年的官,終於在八十六歲的時候致仕,衣錦榮歸,本來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但他並沒有跟別的官員一樣,前呼後擁,威勢赫赫,卻輕車簡從,毫不張揚。

  你看他,雖然歲月不饒人,自己已經垂垂老矣,但心卻和垂髫孩童的心一樣澄澈,一樣純真,一樣美麗。走近故鄉的時候心情漸漸不平靜起來。家鄉的風物依舊,油菜花開得一片金黃,桃花還是這樣艷麗,鏡湖的水仍然這樣清澈,魚兒歡快的在水裡遊動。離家時,自己正當盛年,英風豪氣,志在兼濟,轉眼之間,已經是幾十個年頭了。這在人的生命里,可以算很長很長的了。「少小離家」與「老大回」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歲月磨去了他的青春容顏,也磨白了他的滿頭青絲,如今雞皮鶴髮,「渾欲不勝簪」了。

  那條通向家中屋宇的小路,你記得我嗎?門前的虯曲的桑樹,你還認識我嗎?村莊和天空。溪流和語言。山谷和花香。這些都是我的童年呀。曾經是多麼美好!也是多麼的短暫。

  在風裡穿行的雲,漂得很遠。忘了回鄉的路。一隻燕子告訴了我,他們無論飛行千里萬里,都不忘回家的路。

  對故鄉的眷戀真情,正如門前的鏡湖水一直那樣純凈,自己沒有被官話同化,還是說著那糯軟的吳越方言。然而,年華老去,再也不能回到童年的純真。看到迎面蹦蹦跳跳走過來的快樂的孩童們,還有稚氣未脫的小青年。往昔童年時代玩耍的鏡頭陡然出現在他的眼前,詩人的心瞬間年輕了許多。他們笑著問:老爺爺,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啊?面對眼前的生氣勃勃的年輕人,這位慈祥的老人不由得想:昔日一起玩樂的小夥伴,不知道還有幾個活著;那些曾經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的長輩們還能找到幾個嗎?他們到哪裡去了?現在,那些長輩們早就離開人間,兒時夥伴也所剩無幾了,自己的生命也如風中之燭,來日無多了。只有門前鏡湖清清的水,永遠那樣清澈,在春風裡波光粼粼。!

  回鄉不久,賀知章就真正做到了「葉落歸根」,以八十六歲高齡辭世,這是幸福的。同時,這個年齡在唐代詩人中是少見的,也許,這與他的「狂」是有關係的。因為他的「狂」不是狂妄,更不是瘋狂,而是率性,是真實,是瀟洒,是淡定,是從容。拋棄了名韁利鎖人世紛爭,以最清亮的眼光來看世界,這樣的人,怎麼會不長壽呢?

  仔細咀嚼體味兩首《回鄉偶書》,一種深摯而又厚重的滄桑感感染著我們的心靈。使人感到一種人生的無奈,自然的嚴峻。即使第一首詩讀起來似乎很輕鬆活潑,其實裡面也涵容著自傷老大、夕照將落之情。

  大曆十才子之一的盧綸在回鄉前心情十分激動,因為此時正值安史亂。至德二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被其長子安慶緒所殺;同年九月,唐將郭子儀等攻克長安,十月收復洛陽。在這樣的情況下,詩人想回老家看看,途中寫了這首《至德中途中書事卻寄李僩》給友人:

  亂離無處不傷情,況復看碑對古城。

  路繞寒山人獨去,月臨秋水雁空驚。

  顏衰重喜歸鄉國,身賤多慚問姓名。

  今日主人還共醉,應憐世故一儒生。

  宋之問是偷逃得歸,心有餘悸;賀知章年老致仕,衣錦榮歸,他與這兩人都不同,在亂世年景下回去探望親人,帶著擔憂與希望。既為眼前王師取勝叛軍失利而高興,又怕叛軍捲土重來,更擔憂家人無辜遭難,心情五味雜陳,難以言說。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自己能夠平安回去。所以,當李僩送他的時候,寫了這首詩,道出此時特有的心情。

  安史之亂給千百萬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失去親人,失去家鄉房屋財產流離於道路之上。又有多少人為刀下之鬼,親人還不知曉,苦苦地等待他的回家。田園荒蕪,道路不寧,真是「白骨蔽平原,千里無雞鳴」!詩人面對眼前的這座遭受兵燹的古城不禁感慨萬千。歷史悠久的古城卻如此荒涼,新立了好多墓碑,有的甚至連墓碑也沒有立。不知這裡又死傷了多少人。而自己雖然遭受了這樣巨大的戰亂,整日擔驚受怕,但能安然無恙,真是分外的僥倖。前面的路繞著秋天的寒山遠去,明天我將要在這用路上前行回家。夜裡,在月光之下的水邊徘徊,那難飛的大雁總是觸動我渴望歸鄉的心靈。雖然臉色憔悴,但畢竟能夠回去了,詩人是欣喜的。又為自己在外飄泊多年而無成一事,地位卑下而感到羞愧。老朋友能夠珍重友誼,為我餞行,應該是對我這個不懂世故的一介書生充滿同情吧!

  這詩讀起來就是凄涼,還是凄涼!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民,信夫!我們沒有經過戰亂,但多一些想像,就可以讀出此詩內在的感情來。

  晚唐的陳陶《江上逢故人》寫的是不同的情況,而有相似的感慨:

  十年蓬轉金陵道,長笑青雲身不早。

  故鄉逢盡白頭人,青江顏色何曾老!

  詩人長期在外面遊宦幾十年,就在南京一帶轉來轉去,不斷被調職,如蓬草一樣飄飛,也有十來年,有時候也嘲笑自己,想青雲直上,那簡直是做夢,什麼年紀了,終於得以告老回鄉。走近家鄉,遇到當年同年好友,都已經白髮蒼蒼,難尋青春舊容。只有那清澈的江水,依舊滾滾東流,沒有絲毫改變。從詩的格調看,陳陶似乎沒有賀知章那樣樂觀,其實兩首詩包涵相同的感嘆:人生短暫!這是一個千古未解的哲學命題!

  我讀它的時候,總會想起法國畫家高更的命題:

  我是誰?

  我從哪兒來?

  我到哪兒去?

  自然規律是這樣的無情,趁著青春年少,朋友們,好好珍惜歲月、熱愛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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