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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蜇存 唐詩百話7 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

施蜇存 唐詩百話

7.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獨不見》

  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自雲。

  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

  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幾群。

  兩地山河萬餘里,何時重謁聖君。

  這裡講一首沈佺期的七言詩。這種詩體,初唐時還未定名,就按照韻數計算,稱為七言四韻詩。後來才稱為七言律詩,簡稱七律。《舊唐書·沈佺期傳》說他「尤長於七言之作」,指的就是這一形式的詩。唐代七言律詩的格式,是沈佺期和宋之問二人奠定下來的。在初唐詩史中,他倆以「沈宋」齊名。

  杜審言於神龍元年(公元七0五年)流放峰州(今越南北境),同時,沈佺期亦因貪污罪流放驩州。杜審言在過嶺的時候,做了一首詩,有人傳給沈佺期看。因為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就用同一題目做了這首詩。題目上用「遙同」二字,表示二人距離很遠,不是一路同行。過嶺是指過五嶺。唐代法律,官吏罪行嚴重者,要流放到嶺南,當時認為是蠻荒之地。杜審言降官的時候,官職是膳部員外郎,故稱杜員外。

  我國古詩,秦以前以四言一句為主要形式,這是《詩經》的傳統。漢、魏、南北朝詩以五言一句為主,這是《古詩十九首》的傳統。漢武帝曾和他的大臣在新造的柏梁台上飲酒,君臣連句賦詩。皇帝帶頭作了一個七言句,群臣就跟著用七言句連接下去,這是七言詩的開始。以後雖然有人作七言詩,但當時還不算是詩。《後漢書·文苑傳》說杜篤的著作有「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說崔琦的著作有「賦、頌、銘、誄、箴、吊、論、九咨、七言,凡十五篇」。這裡都不說是詩,而說「七言」,可知東漢時還不把七言列入詩,而且似乎把它作為一種文學形式的名詞,與辭賦為一類。

  魏文帝曹丕有一首《燕歌行》,七言十五句,每句都協韻。一韻到底,不換韻。這是最早的一篇七言樂府歌辭。以後追隨他的還不多,要到齊梁以後,我們才見到有張率的《白紵歌》九首,吳均的《行路難》五首。徐陵有《烏棲曲》,江總有《芳樹》,庾信有《烏夜啼》、《楊柳枝》。但這些都是樂府歌辭,不是詩。因此可知,從漢武帝柏粱台連句以下,一直到陳、隋,七言句一向屬於樂府歌曲。沈宋創造的七言律詩,應當看作是從樂府歌辭演變而來,不是五言律詩的增字發展。

  現在我們舉兩首南北朝晚期的七言八句樂府歌辭來看它們與唐代七言律詩的關係。

  芳樹

  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鮮。

  ××××

  千葉芙蓉詎相似,百枝燈花復羞然。

  ×

  暫欲寄根對滄海,大願移華側綺錢。

  ×

  井上桃蟲誰可雜,庭中桂蠹當見憐。

  ×

  ——(陳)江總

  烏夜啼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聲舞態異前溪。

  御史府中何處宿,洛陽城頭那得棲。

  ××

  彈琴蜀郡卓家女,織錦秦川竇氏妻。

  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恆夜啼。

  ××

  ——(北周)庾信

  這兩篇樂府都用平聲韻。江總一首四聯都是對句,庾信一首第一、二、三聯都是對句。它們都已具備了七言律詩的規格。但是,它們的上下句之間,上下聯之間,平仄還沒有粘綴。所以它們仍是齊梁體的七言樂府,而不是唐代的七言律詩。現在我把這兩篇中平仄失粘的字用×標出,改換這些字,就都是律詩了。

  沈佺期這首詩的古本,還有一個題目;《獨不見》。這也是一個樂府古題。大約沈佺期原來是寫了一首七言八句的樂府歌辭,用「獨不見」為正題,是這首歌辭的曲調名。再用「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為副題,是這首歌辭的內容。但是他在和聲方面加了工,使這首七言八句的樂府歌辭和江總、庾信等的作品不同,於是它奠定了唐代七言律詩的格式,脫離了樂府歌辭而歸入詩的隊伍,正如楊炯的《從軍行》一樣。 

  我們把這首詩作為初唐七言律詩的樣板。全詩不用典故,句法都是平常的結構,詩意也明顯,在唐律中,這是樸素的新產品形式。第一聯說:這個山嶺分隔了天地,去國離家的人,在此所見唯有白雲。「天長地闊」,「去國離家」,這種成語都是用兩組形象語詞表達一個概念。「天長地闊」就是「天地悠遠」。「去國離家」就是遠行的旅人。「長」、「闊」二字並不一定要分別屬於天地,萬不可死講天如何長,地如何闊。去國就是離家,不必一定要區別家國的不同。欣賞詩歌,要從全篇著眼,不要從一字一語中去求作者的用意。固然有些字是作者寓有深意的,所謂「詩眼」,這是應當特別注意的,但有許多字是作者隨意湊用,讀者不必求之過深。

  第二聯說:這時不知家鄉的風光如何美好,在這裡,每天只是聽到人家講高山瘴氣使人病死的消息。洛浦,洛水之濱,用來指他的家鄉,今河南。第三聯說:被流放的人還要向南去,渡大海,不知身在何處。回頭看望衡陽有多少大雁已經因為飛不過衡山而折回去了。民間傳說;大雁南遷,飛不過衡山。這是形容衡山之高,並非真有這回事。這句詩的意思是:我現在所到的地方,連大雁都不會來。第四聯說:南北兩地,相隔萬里江山,不知哪一天才能重見聖明的皇帝。這是一切流放到邊遠地區的官吏經常在詩里表現的始終忠於皇帝的思想。這是極有必要的,因為常常有人會誣告他心懷怨恨,有不忠不臣的思想言行。沒有這樣一首詩,就拿不出為自己辯護的證據。「兩地江山」是照應上文「洛浦風光」和「祟山瘴霧」。「南浮漲海」和「北望衡陽」也照應了第一句的「分」字。 

  近來有人講「兩地江山」這一句,以為指沈佺期和杜審言二人分在兩地。這樣講恐怕不是。如果此詩的題目是「和杜員外過嶺」,那麼這是一首和詩,結尾應當照顧到杜審言。現在沈佺期這首詩是「遙同」,杜審言沒有請他和作,也根本不知道沈佺期有這首詩。所以沈佺期在前三聯中既沒有照應到杜審言,第四聯當然不會關涉到杜審言了。

  此詩第一、二聯寫過嶺以後的見聞。所見者白雲,所聞者瘴癘,都是蠻荒景象。第三、四聯寫旅途心境。結構很簡單是順著思維邏輯寫的。用字重複的很多。「何」字用了三次,「地」字用二次,「山」字也用二次。在初唐的律詩中,這些都還不算毛病。盛唐以後,這情況稱為「犯重」,詩家都要避免。 

  七言律詩的句法是上四下三。上四又應當是二二組合。下三則或為一二、或為二一組合。例如:

  天長地闊——嶺頭——分,

  去國離家——見——白雲。

  這是第一聯,本來不必用對句,但作者用「天長地闊」對了「去國離家」。形式很像是對句,詞性結構卻不成對偶。這種似對非對的句式,也為以後的詩人所忌用。

  「見——白雲」是按詞性區分的,在吟誦的時候,還應該讀作「見白——雲」。「頭」字,「白」字,都是全句中第六字,都要符合粘綴規律。

  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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