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自戀的幻夢 招遠邪教殺人案的心理分析

1990年,山西大同女孩楊向彬,因高考落榜而精神失常,成為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

1993年,楊向彬卻成了「全能神」教的「女基督」。

搜了很多資料,都說楊向彬是被邪教「東方閃電」創辦者趙維山利用。但她有什麼利用價值?

她的價值很特別。作為精神分裂症患者,活在異想世界中的楊向彬從1991年開始寫「神話」,並創造了一個成體系、有一定思想的神話世界,這個神話世界,有相當感召力。趙維山借用楊向彬的異想世界,為自己帶來了無數信眾。

楊向彬的異想世界為何會如此有感召力?因為,這是一個經典的心理現象。

設想,你在爬一個一米高的牆,但你失敗了,掉了下來,這時你會怎麼做?常見的選擇是:你鍛煉你的爬牆能力,等提升了,你繼續去爬牆。

這樣做,那意味著,你是一個心智正常的人。

你也可能會做這種選擇:哼!這個牆太矮了,我才瞧不起呢,我要爬那個一丈高的牆!

這樣做,那意味著,你經常使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受挫感。

最可怕的,是這樣的邏輯:爬牆失敗這件事根本沒打擊到我,因我發現,我是全知全能的神!

這樣做,就意味著,你是一個精神病人。或者說,你突然間退行成了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

因早期嬰兒的心理世界中,最重要的心理,即全能自戀。

嬰兒都覺得,世界該完全如他所願。

全能自戀,是每個人在嬰兒早期都具備的心理,即,嬰兒覺得我是無所不能的,我一動念頭,和我完全渾然一體的世界(其實是媽媽或其他養育者)就會按照我的意願來運轉。

如果光有這一部分,那麼全能自戀也沒什麼,只不過是一種妄想罷了。

但是,全能自戀,同時會伴隨著可怕的無助感、暴怒與被迫害妄想等。即,當全能自戀受挫的那一刻,你會體驗到自我和整個世界都破碎了,隨即陷入似乎根本不能動彈的無助感中,這種無助感你一點都不想體會,於是立即變成暴怒,轉而攻擊那個破壞你的全能自戀的人或物。

最好是,弄死那個破壞自己全能自戀的人,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對這個人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並且,你會覺得,那個人或物,是惡魔,是專門來害你的。

由此,就可以懂得,5月28日,山東招遠市一家麥當勞發生的恐怖殺人事件的兇手們可能的邏輯。

張立冬

那伙兇手有六人,領頭者是河北省無極縣東關鎮的張立冬,他帶有其長女、次女和小兒子,以及另兩個女人。在麥當勞,這夥人要張某一個女兒去周圍桌上要大家的電話,受害人吳某拒絕,結果被他們圍毆致死。

所有這六個人都參與了圍毆,這已屬罕見。

更為特殊的,是他們都稱受害者「邪靈惡神」。張某的女兒被拒絕時這樣稱呼受害者,第一個毆打受害者的三十多歲女人,也這樣說受害者。

猛烈攻擊並直接致受害人死亡的,是1959年出生的張立冬。他拿著鋼製拖把猛砸受害者,邊施暴邊喊:你這個惡魔!你永世不得托生!

網上最初傳出,嫌犯張立冬是金礦礦主,河北平山人,並將行兇動機,詮釋為權貴想勾搭美女被拒,然後實施暴行。但案發時的這些細節顯示,這不是一個尋常邏輯能夠解釋的故事。

第一,要電話的是不足二十歲的女孩,而非男人張立冬;

第二,他們攻擊受害者時,都喊她是「邪靈」或「惡魔」;

第三,他們六人,說話方式高度一致,無一人出現猶豫,或進行勸阻,這顯然不是能用一家人來解釋的,更像是被集體洗腦;

第四,看網上的完整視頻,在攻擊受害者前,張立冬不斷出現古怪而可怕的咆哮聲。(多麼諷刺的一幕:他自己宛如惡魔,卻將受害者稱為惡魔。)

第五,中央電視台31日的節目中,張立冬稱,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打死她,因為她是「邪靈」,是「惡魔」。

因為他們的這種特別性,現場目擊者說,他們像是喝了酒。不排除這個可能,但僅僅是邪教教眾這一點,就可解釋他們的狀態 他們正處於被邪教支配的癲狂狀態。

網上傳出任何可怕的事情,多數網友都傾向於使用一種解釋:權貴在耍威風。但根據特殊的細節(哪怕沒有第五個在央視上展現的細節),我相信警方公布的結論:這六人都是全能神教信徒,要電話號碼是為了傳教。

這個邪教的名字就很有說服力 全能神!很可能,這個教眾的創始人、女基督和忠實信徒,心理都還處在嬰兒早期水平,是活在全能自戀中。

全能神教,很多人都覺得是第一次聽到,但我留意過其新聞,兩年前左右,他們的高層被一窩端,而楊向彬和趙維山,在日本人的幫助下逃到美國。

那時就看到相關新聞報道稱,其「女基督」是高考失敗,然後變成了「神的代言人」,當時我還給朋友講這個故事說:你看,她是承受不了高考失敗的挫折,退行到嬰兒的無所不能的幻覺中了。

名詞解釋:退行

退行,是弗洛伊德發明的辭彙,用來解釋這一種心理現象:在相對高級的心理發展階段,遭遇了不可承受的挫折,於是退行到相對低級的早期心理發展階段,尋求那一階段的心理安慰。

經典的退行如,感受到焦慮時,狂吃東西,這就是退行到母親的乳汁里,尋找最早期的一種安慰。

不過,媽媽的乳汁,還不是最早期的安慰,最早期的,是全能自戀,畢竟不是誰都吃過媽媽的乳汁,但誰都可以想像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全能神教,或類似邪教,在中國很容易有市場,因為,需要退行到全能自戀的人,太多了。太平天國、義和拳、普通的物質傳銷和精神傳銷,很容易在中國大行其道,原因就是,他們的全能自戀遊戲很容易誘惑到大眾。

自從開始學心理學後,我一直試著去理解,中國的各種經典社會現象,到去年下半年,我覺得一些脈絡清晰了起來,而今年上半年則有了一個清晰的比喻,覺得這個比喻可以解釋無數中國式的現象。

這個比喻即,巨嬰。也即,無數中國式的現象,其關鍵都是,當事人都是心理滯留在嬰兒水平的成年人,可稱為巨嬰。

巨嬰有很多可怕的心理,如偏執分裂、非黑即白、你死我活、你我部分、把想像等於現實等等,而其中最原始,也最可怕的,當屬全能自戀。

必須說明的是,成年人的全能自戀,是非常有殺傷力的,這會導致一個人將其他人和萬物都當做自己的棋子來對待,而不能將對方視為生靈,但這種心理,其實是嬰兒早期都具備的心理。

想像一個不足六個月大的嬰兒,他簡直是什麼能力都不具備,他簡直不能獨自解決任何事情,但這時的嬰兒,卻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是啊,他一動念頭,和他完全渾然一體的世界就會按照他的意願來運轉。

嬰兒早期時,他們的全能自戀必須得到相當滿足。因為,若不能被滿足,那意味著,他們立即就會陷入可怕的、完全無能為力的無助感中。想像一下就會知道,若無大人的幫助,嬰兒連一隻蒼蠅都對付不了。

所以,好的養育者,特別是媽媽,對於一歲前(至少要保證六個月前)的嬰兒,要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及時且敏感地滿足嬰兒的各種需求。這樣一來,嬰兒覺得自己真像是全能的,一餓,就有媽媽的乳房;一冷,就有媽媽的懷抱;一笑,就有媽媽傳來的喜悅

完美的照顧當然不存在,即嬰兒的全能自戀不可能得到全部的滿足,但足夠好的照顧,可以讓嬰兒大致獲得一種整體性的感覺:我基本可以掌控我的世界。這種感覺獲得後,就可以承受一些不被滿足的時刻了。

但若嬰兒嚴重沒得到滿足,那麼,嬰兒就無法形成一種整體的掌控感,他們就會滯留在全能自戀的原始心理中。

雖然中國大人總宣稱多麼重視孩子,但在我的觀察中,中國家庭對嬰兒的忽視,是極其普遍,且程度相當嚴重。也就是說,這意味著太多人 在我看來是多數國人,在嬰兒早期嚴重沒得到滿足,於是他們都在相當程度上滯留在全能自戀的心理中。

心理學家哈洛的實驗證明:養育孩子時,情感依戀重於物質滿足。

靈性修為很高的人,貌似有點全知全能;而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有全知全能感。

這兩者有區別嗎?

有。一眼可知的區別是,前者沒有被迫害妄想,而後者有。我見過幾個有全知全能感的人,他們自稱開悟,也的確有一些非凡的見解,和一些真假難辨的本領,但他們同時都有被迫害妄想,而且無一例外都說遭受了國安的監視,有一個甚至覺得全世界最厲害的特工都在監視他。

一個人的生命能量流向兩部分,一部分是自體,即自己,一部分是客體,即別人乃至整個世界。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說,你如何看待自體和客體,這構成了四個等級。

最好的等級,是自信和熱情。自信,即生命能量能自然地滋養自己,相信自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同時很靠譜;熱情,即生命能量能流淌到其他人或事上,能滋養對方。

其次的等級,是自大和對客體的理想化。自大,即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缺乏事實的支持,不過還是有一些支持;理想化,即很容易把自己崇拜的人理想化,但不會覺得他是全能的神。

較差的等級,是疑病和宗教性的恐懼。疑病,是自體虛弱的一種在身體上的表現。宗教性恐懼,即,還能對客體產生一定好感,但總覺得好客體嚴厲而苛刻,自己必須傾盡所有,才能獲得其認可。

最差的等級,是自戀妄想和被迫害妄想。自戀妄想,即覺得自己就是神,自己無所不能,這完全缺乏現實基礎;被迫害妄想,即覺得外部世界有一無所不能的超牛逼之人,構建了一個體系,系統性地迫害自己,而這也缺乏現實基礎。

楊向彬,從高考落榜,到最後成為「女基督」,她的自戀水平是最低級別的,即直接訴諸於「我是神」這樣的自戀妄想,而同時,這樣的宗教,對外部世界的態度,也是帶著被迫害妄想的,所以,會對不信他們宗教者有很高敵意,特別是對背叛者,他們是極其無情,因背叛者,是對他們自戀的最大攻擊。

全能自戀的破壞性,在全能神教和其教眾製造的「5 28慘案」中有最極致的展現,而普通一些的全能自戀,則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常見。

明明是巨嬰,但卻扮作全能的神。

普通成年人容易見到的全能自戀中,可歸為兩點:一,我無所不能,所以我不能拒絕你任何要求;二,我無所不能,所以你也不能拒絕我任何要求。

諮詢中和生活中都發現,很多強人,其實是滯留於全能自戀心理的巨嬰。他們從小不能從父母那獲得支持,內化父母的強大到自己心中,並對父母產生信賴和一臉,而是從小就學到,一切要靠自己。

這樣的強人,在事業初期和中期,會有非常理想化的目標,這份理想化會驅使他們取得很大成功。但是,仔細品味,或聆聽這些強人的心聲,就會發現,他們覺得自己簡直像神一樣,可以滿足自己家人和員工的一切要求,不管是否合理。這會導致他們容易有非常不切實際的目標,並且因不能拒絕別人的要求,而活得非常得累。

並且,他們只能活在理想化的想像中,而現實必定是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於是,為了讓自己保持住理想化的想像,他們會逃避和否認現實中的問題。譬如,他們不願意做管理,不願意做好財務,因這些細緻的工作都必須基於現實,且,管理和財務也意味著,他們也得遵守這些東西,這會讓他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束縛,於是破壞他們的全能自戀感,所以,管理和財務,容易成為他們的敵人。

我想,太祖之所以對知識分子產生敵意,不僅僅是因為知識分子不聽話,關鍵還是,知識分子的理性,是他的全能自戀感的大敵。如果民眾都崇拜他,且是瞎子、聾子乃至殭屍,那麼,他就不必去看那些不愉快的現實了。

一些中國式的成功故事,就像是「皇帝的新衣」。那些成功者像騙子一樣,向他們的客戶兜售自己的生意,明明沒有什麼,但卻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客戶就被說服了。

我多次聽到這種故事:一些政府部門的大生意,理性而成熟的生意人去談,講事實擺道理,給予理性和全面的剖析,不成功,換一個人去談,成功。這個成功者,講的並非是事實,而是一個他的理想化的想像,但他在講述的時候,把想像等同於事實來講,講得既理直氣壯又看起來很謙遜,並且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方案,結果就成功了。

他成功的關鍵,在於他是一個活在全能自戀中的巨嬰,而政府的客戶,則容易是只求成功不想承擔任何風險的,且內心也是全能自戀的巨嬰,所以一拍即合。

說到全能自戀,說到把想像當事實來對待,我們很容易想到太平天國運動、義和拳運動,但新中國什麼趕英超美,什麼大鍊鋼鐵,什麼畝產萬斤,什麼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是同樣的玩意嗎?而且是全民水平的,所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是全民水平,那麼可以說,在新中國的很長時間內,我們集體滯留在嬰兒的心理發展水平中,所以不光是太祖一個人活在全能自戀的幻夢中,而是整個民族集體活在這個幻夢中。並且,清醒者都得去死,或者沉默。

整個民族都是嬰兒水平,那還意味著,我們都渴求一個全能神來拯救自己,這就是學術界一直說的「好皇帝夢」。因為嬰兒們是無助的,所以嬰兒們只能想像靠全能的神來拯救自己。

因嬰兒水平的無助太常見,所以裝全能神兜售「萬能葯」,在我們社會中是一個普通現象。如張悟本的綠豆。

認識一男,渾身軟綿綿的,沒一點骨頭似的,而他覺得自己是萬能的 半是真實的妄想半是騙人,遇到別人,他都會問:你需要什麼?不管你有什麼需要,我都能調動宇宙所有資源滿足你。

有全能自戀感者,覺得自己可讓日月星辰按照自己意願運轉。

並且,和他談話時,覺得他有很強的能力,用察言觀色來形容遠遠不夠,就好像是他真能碰觸到你每一句話中的能量邊界,這使得他在對話中不斷試探你的界限。你需要A嗎?你不需要,哦,你是堅定的不需要。好,我換一個問題,你需要B嗎?如果你不是那麼堅定地說不需要,那麼我就會說,你在A這一方面真的有問題啊,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問題是什麼(其實他是在對話中才能試探出你的擔心到底是什麼),然後我告訴你,我絕對可以滿足你。

作為一個活在全能自戀中的巨嬰,這一刻,他真的是相信他可以像神一樣滿足你一切需求,而你也恰好相信有這樣的神存在,那麼你和他就可以構建出一個奇特的鏈接了。這時,他的暗示,會有創造奇蹟的可能性:你絕對地相信他的說法,這份絕對信任,不可思議地調動了你自己的一些資源,於是奇蹟發生,但這因為是你絕對相信的結果,而你卻認為,是他創造的。

這個例子,貌似有些罕見,但農村裡跳大繩的巫婆和神漢們,我覺得多有這個特質。

別覺得這種心理離你太遠,實際上,傳銷,無論是商品傳銷、資本傳銷還是靈性傳銷,也都可以看到這一邏輯:主導者說,我們可(像神一樣)輕鬆活得巨大成功。主導者若是有意識地騙,那麼不易活得奇蹟般的成功,但若他們恰好是有全能感的巨嬰,將這些想像當事實來講,那他們就會有神奇的感召力,會喚起其他巨嬰們的全能感,和他們一起去做一場宏大的幻夢。

巨嬰遍地,是傳銷在中國盛行的基礎,也是各種邪教在中國很容易成功的基礎。

所以說,全能神,不是楊向彬、趙維山和張立冬們的專有,而是一種普遍藏於我們內心的東西。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破獲「全能神」邪教,該是司法體系,這一點很重要的,而更重要的,是我們一個個人的自我的成長,這可以破解我們心中對全能自戀的執著。

作者:武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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