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民族是否可以不擇手段?(唐人作)

縱觀人類歷史,弱肉強食是不可否認的規律。儘管人類社會在不斷走向文明,但是這個規律仍然存在,只不過,壓迫剝削者採用了更加隱蔽的方式,於是受壓迫剝削的人更難以擺脫不公平的命運,如果反抗,還會被認為是對文明進程的反動,是恐怖的暴力。 一方面無以反抗,另一方面,他們對恥辱更加不能忍受。於是「恐怖主義」乾脆誕生了。在中東和世界的其他地區,「恐怖主義」愈演愈烈,好像也達到了一定的威懾力。「恐怖主義」是弱者反抗強者的特殊手段,如果按常規反抗,規則已經被強者制定好了,弱者只能在強者制定的規則框架內反抗,就無以作為了。正是在這點上,「恐怖主義」也得到了一定的同情。這些同情往往來自同樣受壓迫的民族,在中國,也有大量的同情者,一些專家還論證「恐怖主義」的合理性:因為我是弱者,所以我可以採取我的反抗方式。陳希我的《大勢》把中國人放在日本的背景舞台上,入木三分刻划了這種心理。小說中的「勢」,就是強者之「勢」,那些中國人對「勢」有著極端的崇拜,只要獲得「勢」,可以不擇手段。許多年來的無論如何的「發展觀」——「發展就是硬道理」,不也是這種思想指導下的產物嗎?現在我們是否應該到了反思的時候? 讀罷《大勢》,首先跳到我頭腦里的就是這個問題:受害民族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受害身份為所欲為?跟中東的情況不同,猶太民族是過去的受害者,阿拉伯人是現在的受害者,過去的受害者巧妙地利用了過去的傷口,獲取了世界的同情,製造了現在的受害者。中國之於日本,則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受害者。過去的受害,眾所周知,而且因為中國國內的意識形態,中國人並沒有像猶太人那樣,獲得全世界的理解。從《大勢》里的中國人總被認為野蠻,也可以看出。這點上中國百姓是很冤枉的。當今的受害,不僅因為中國現在還遠不如日本發達,還因為日本人不肯承認過去的罪行。這種雙重受害使得中國人似乎更加有理由對加害者進行報復。然而這理由站得住腳嗎? 《大勢》中的核心問題就是中國女孩無論如何不能嫁給日本男人。理由是嫁給日本人就是被日本人「操」,就是當年日本侵略軍「姦汙」中國女人的屈辱的延續。這個推斷顯而易見是不合邏輯的,愛情婚姻只是愛情婚姻,並不存在誰被佔有的問題,特別是到了現代社會,即使在中國,這種認為一個女人嫁給一個男人,就是被男人「操」的觀念也幾乎被揚棄,那麼為什麼還會出現這樣的邏輯呢?就因為一方是受害者,這體現的是「受害者邏輯」。最能體現這種「受害者邏輯」的是小說中另一個人物王國民,這個有著「黑社會」色彩的人物,在日本幾乎是無惡不作,然而他的理由卻又是那麼冠冕堂皇:這是因為日本人當年欠了我們的債,我是向他們討債!這裡固然有他的私慾,他本身就是個好逸惡勞的人,他企圖以「愛國」名義把大家掌控在他的魔爪之中,任他擺布。作品深刻地揭露了那些所謂的「愛國」幌子之下的私人的慾望,正如作者陳希我所說的,很多時候,明明是違反了人類社會基本的行為準則,受到了人家的斥責,卻將之上升到了民族歧視的高度。我生活在北美,據我所知,那些在民族問題上跳得最高的,往往是社會渣滓,我們當地華人都心知肚明。 撇開私慾不談,王國民所謂的「討債」也是缺乏正當性的。歷史遺留問題,需要通過正當的途徑來解決,就是不能解決,也不能採用非正當的辦法,不能以惡制惡。但這在受害民族中常是不容易被接受的,他們遭受了屈辱,而且不能得到解決,這使得他們怨恨和憤怒。於是我們在《大勢》中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中國人毆打前來求婚的日本人佐佐木,中國人一邊毆打他,一邊以正義的理由強迫他承認「南京大屠殺」受害者是30萬。 「南京大屠殺」幾乎是凝聚了當年中國被日本侵害的所有傷痛。對這個事件,日本人有的不承認,有的則輕描淡寫,在被殺害者人數上做手腳,也因此給中國人造成了「第二次傷害」,於是也激起了中國人的更強烈的憤慨。對方越是不承認,我們越是要他承認。至於理由是不考慮的,如果說需要理由,就是你不承認!這種情緒化的追討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就是拿給第三方評判,中國也不可能獲得同情。國際社會也並沒有認為「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是30萬,要證明30萬,中國必須拿出證據來,但可惜的是我們至今也沒能拿出證據。更糟糕的是,隨著年代的遠去,那些親歷者正在消失,也許永遠也不可能拿出證據。那麼就正如作者陳希我在某個訪談中所告誡的那樣,很容易反而讓中國人失信於世界,被認為因為是受害者,於是信口開河。特別是當今中國人的信譽在國際上嚴重下降的時候,只能給人留下中國人「獅子大開口」的印象。 其實這種欺凌對實際也並沒有多大作用。《大勢》里的中國人打了日本人,他們仍然是弱者。曾經看電影《火燒圓明園》,那個僧格爾沁毆打西方人巴夏禮,滿場一片喝彩,揚眉吐氣是揚眉吐氣了,可是外國軍隊還是攻打進來了,國土還是被佔領。《大勢》里的中國人也是如此,你仍然在人家手下當苦力,受人家剝削,按小說中人物的話說:「人家不剝削你,你還要求人家剝削呢,要不然你怎麼掙錢?」這是很可悲的。無論怎樣折騰,世界格局不會改變,弱者仍然是弱者,主人公王中國的女兒也仍然被日本人誘走被「操」,王中國只能通過也去「操」日本妓女來獲取補償。這是十分荒謬可笑的,不能實質上佔領人家,就在性上佔領。《大勢》里的中國人群居地號稱「陣地」,這個「陣地」守不住了,就去侵佔別人的「陣地」,而這「陣地」卻並非實質上的「陣地」,只是對方的女人。這一如小孩「過家家」,反而顯出自己的幼稚,讓人更加賤看。我認為,某種程度上中國人被歧視,也是自己這種幼稚造成的,反而讓自己成了跳樑小丑。更可悲的是,王中國就連這「過家家」式的「佔領」都不能得到滿足,完事後,日本妓女竟然向他道謝。對王中國來說,這是去「操」對方,然而對對方來說,這卻是給她生意。這場莊嚴的民族之戰,最後以可笑收場。 作為一個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人,我承認我寫這篇評論時內心是很掙扎的。我也是受害民族中的一員,我現在還身處在美國,被歧視被傷害的感受時時會有。所以我選擇了候鳥式的生存方式,相當多的時間生活在中國,也因此讀到了這部讓我感觸頗多的《大勢》。然而我畢竟要去美國,要走向世界,中國也不可能再閉關自守,那麼我就得確立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形象立於世界。是將自己定位為有尊嚴的人,還是別的?當然必須界定自己是有尊嚴的,那麼我們就要有尊嚴地面對屈辱的過去和不公平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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