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為經濟學的普及請命

熊秉元,著名法律經濟學家,1957年出生於台灣南投,祖籍河南商城。台大經濟系畢業,於美國布朗大學取得碩士、博士學位後,返回母校任教。被認為是兩岸三地最著名的經濟學家之一。

我曾應邀到台灣的一所小學去演講,對象是中高年級資優班的一群小朋友。他們的老師很用心,自己設計了一套「經濟學」的教材,而因為看了我的書,所以請我去和小朋友談一談。

小朋友們聰明可愛,問了許多有趣的問題。他們把問題寫在小紙條上,我在檔案櫃里還存了其中的幾張。演講完後,幾位老師表示,過去他們把經濟學界定在對於商品勞務的探討上,經過我的闡釋,他們發現經濟學不只是探討「價格」的問題,而且也處理更一般性的「價值」問題。

他們還送我一套錄像帶,是美國小學裡經濟學的教材。後來在看經濟學的文獻時,發現美國一般高中里也有經濟學的選修課。美國經濟學學會還曾經組成項目委員會,評估高中經濟學課程的教學效果,而且公布評估的結果。顯然,在美國從小就有經濟學的教育,循序漸進,而且這是對一般學校的學生,而不是只針對商業學校。

我想,美國教育體系對經濟學的重視,主要是體會到經濟學和資本主義社會密不可分。在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裡,經濟活動已經成為主導的力量,人的衣食住行乃至於工作家庭,都和經濟活動息息相關。因此,一個現代公民,必須具備基本的經濟學知識。有了基本的了解之後,消極的,可以在經濟起伏里自保;積極的,可以通過參與經濟活動,追求自己的福祉。

對於一個以資本主義(精神)為主的社會而言,經濟學顯然很重要。相形之下,對於一個以倫常道德教化為主的東方社會,經濟活動似乎不是關鍵所在。可是,這事實上是一種錯覺,而且是很令人惋惜遺憾的錯覺……

在社會科學裡,政治、法律、社會、經濟是公認的主要學科,而且每個學科都有自己悠久輝煌的歷史,也都累積出非常可觀的智慧結晶。在人類摸索前進的過程里,也都曾經在某些轉折點上,發揮關鍵性的影響。不過,自1960年起,經濟學的發展,已經使這些學科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而漸漸有一枝獨秀的趨勢。主要的原因,是經濟學者帶著他們的分析工具,大舉進入其他的社會科學領域,而且已經有非常璀璨的成果。

在社會學方面,蓋瑞· 史丹利· 貝克(Gary Stanley Becker)是眾所周知的人物。利用經濟學的分析工具,他深入地探討了家庭里父母子女的互動、人力資本、教育等,傳統上屬於社會學的研究領域。當他在1992 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他同時是芝加哥大學經濟學系和社會學系的教授。

在政治學方面,詹姆斯·麥吉爾·布坎南(James McGill Buchanan)和戈登·塔洛克(Gordon Tullock)聯手,開創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公共選擇(publicchoice)。利用經濟學來分析政治現象,從根本上改變了政治學者和經濟學者對政治過程的看法。現在,「公共選擇」已經是經濟學裡不可或缺、並且是最有活力的研究領域之一,不但在「經濟學原理」的教科書里有專章討論,「公共選擇」的專有名詞也往往成為「政治學」教科書中的用語。布坎南在1986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可以說是實至名歸。

在法學方面,羅納德· 哈里· 科斯(Ronald Harry Coase)的故事更是膾炙人口。他在1960 年發表的論文《社會成本的問題》不但是經濟學裡被引用次數最多的論文,也是所有法學期刊里被引用次數最多的論文!這篇論文引發了「法律經濟學」這個新的領域,對傳統法學造成革命性的衝擊。當科斯在1991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不但經濟學界額手稱慶,法學界也多認為是遲來的正義!

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互動,基本上是單方向的。當經濟學的版圖逐漸擴充時,其他的社會科學並沒有反方向的舉動。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和學科的性質有關。經過對人類活動長時間的觀察和淬鍊,經濟學已經發展出一套基礎紮實的行為理論——人不只是在市場里會趨吉避凶,在其他的活動上顯然也是如此。相形之下,社會學的理論往往是一家之說(韋伯、杜爾凱姆等),而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一套理論架構。在政治學和法學裡,情況也很類似。因此,理論上的優勢,使經濟學者可以帶著自己的分析工具(好像是一把萬能鑰匙),去探索其他領域的奧妙。相反的,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者,卻沒有能夠相抗衡的理論。

不過,理論上的優越性只是故事的一半,另外半個故事和這些社會科學所研究的問題有關。在經濟學裡,大致分成「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探討的主題,主要是個人、家庭、廠商、市場結構;宏觀經濟學所探討的主題,主要是整個經濟的物價水平、就業情況、經濟增長等。可是,在微觀和宏觀之間,事實上還有一些「中層問題」(middle range issues)。當個別消費者的偏好相加,會成為一群消費者。這些消費者群的偏好不再是個人的偏好,但也不算是整個社會的偏好,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現象。同樣的,產業和產業之間的消長,也不是微觀和宏觀層次上的問題,而是處在兩個層次之間。就目前經濟學的發展而言,最強的是微觀經濟學的部分,因為研究主題明確、焦點集中。在宏觀經濟學部分,雖然有各式各樣的模型,也有強調微觀基礎的宏觀架構,但是因為處理的層次過高、涵蓋面過廣,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眾議僉同的理論。對於「中層問題」而言,以現有經濟學的分析工具,事實上還不太能有效地處理。

由研究主題上的劃分,就比較能體會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互動的差異。以社會學而言,雖然個人和家庭也是研究重點,可是整個學科的關鍵,與小區、社會化、宗教等「中層問題」有關。同樣的,政治學所探討的,主要是政黨、選舉、政治文化這些「中層問題」。對於中層問題的分析,經濟學並沒有好的分析架構,社會學和政治學也沒有,所以,雖然經濟學和社會學以及政治學的互動已經有相當的成果,可是大部分是集中在「微觀經濟學」的領域裡。

相形之下,法學分析的重點,就是幾千年來原告被告之間的紛爭,而這正是微觀經濟學的專長(消費者和生產者的對峙)。因此,在經濟學往外擴充勢力的發展上,「法律經濟學」的成果最為豐碩。法律經濟學的專業期刊已經有不下十種,而且還在持續地增加,這都不是「經濟社會學」和「經濟政治學」(公共選擇)所能望其項背的。因此,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結合之後的果實,主要和兩個學科所處理問題的性質有關。

不過,即使在不同的社會科學裡,經濟學者努力的成果有程度之分,經濟學的基礎性和重要性已經顯露無遺。學習經濟學,不只是了解資本主義社會裡的經濟活動,更重要的是掌握一套分析社會現象(而不只是「經濟」現象)的工具。對於一個強調倫常道德和風俗習慣的傳統社會而言,更值得以經濟學的分析工具了解和掌握倫常道德和風俗習慣的意義,並且與時俱進、日新月異。譬如,在農業社會裡,因為要一起耕田除草收割儲藏,天災人禍時還要互通有無,所以兄弟之間必須要有濃厚的「手足之情」。在工商業社會裡,兄弟之間不需要在生產消費保險上彼此支持,手足之情的內涵自然有所不同。

關於「經濟學教育」這個問題,我覺得在高中、初中的課程里,值得加入經濟學的科目。對於人的思維和行為,經濟學的世界觀會有非常深遠的影響。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要把經濟學當做像數學、物理、化學一樣的基本課程,一定會引起社會學者、政治學者、法律學者的異議。相信他們也能為自己的學科講出一番道理,也都會希望自己的學科是基本課程的一部分。對於這個問題,我似乎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不過,在大處著眼之外,可以採取小處著手的方式:希望借著一般性的文章,借著每一個人日常生活里都會遇到的事物,闡明經濟學對這些社會現象的解釋。因為, 看經濟學的專業論文的人少,而看一般性的文章的人多,影響力也大。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喬治· 約瑟夫· 施蒂格勒(George Joseph Stigler)曾經說,經濟學者總是帶著一種傳教士的情懷(the economist as preacher),念茲在茲地希望能宣揚經濟學的教義。對於他高瞻遠矚的視野,我心有戚戚焉,也希望對經濟學教育的期望能早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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