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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看流水坐看雲 歷代禪詩鑒賞 (十二)

兩宋時期(4)贊師偈守端百尺竿頭曾進步,溪橋一踏沒山河。從茲不出茶川上,吟嘯無非羅里羅。守端(1025—1072) 湖南衡陽人。宋楊岐派禪師。20歲出家,圓具後參臨濟宗楊岐方會禪師。28歲住持江州(今江西九江)承天寺,安徽舒州白雲山海會寺,所至禪眾雲集。膽識過人,學眾敬而畏之。著有《白雲守端禪師語錄》2卷、《白雲守端禪師廣錄》4卷。【賞析】 守端一日乘驢度橋,一踏橋板而墮,忽然大悟。從此更不遊方。且出語洒脫,詩中有詩,意中有意,韻味無窮。 《贊師偈》便是守端的開悟偈。首句寫他決心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只是理入,還須行入;一天當他騎驢過橋時,橋板斷了,他猝然跌到了橋下,一時間什麼都消失了,包括大地山河,遑論玄理虛論,他也就猝然穎悟了大法。從此他閉門不出,善加護持;閑來吟嘯,也是不成腔不成調但古風猶存的「啷格啰里啰」。詩如其人,從此白雲守端踏上了宗林吟嘯的大舞台,其語錄、頌偈皆另有一種風骨。蠅子透窗偈守端為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般。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賞析】 這是禪師對著名的神贊禪師古雅指化的讚頌。 全詩以擬人化的手法,通過對一隻追求光明的蠅蟲的描寫,象徵了追求禪道的衲子的探索與覺悟過程。「光」在此處代指心珠、佛如意、禪心。多少次在迷中求悟,不懈地上下而求索。忽然,因緣時節成熟了,不經意間撞著飛進來時的通道,才明白平生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受了肉眼的蒙蔽。如今,心眼打開了,第三隻眼時刻「惺惺著」,他將是一位永遠清醒的覺者。 守端禪師精妙的頌古偈眾多,下面略舉一例:「五陵公子游花慣,未第貧儒自古多。冷地看他人富貴,等閑不奈襆頭何。」此為《頌古聯珠》中所載守端頌雲門「北斗里藏身」公案的偈子。笑的是「冷地看他人富貴」的襆頭世人,包括未悟的僧人,不知自己正是「游花慣」的「五陵公子」,因為佛性本自具足嘛!一拳拳倒守端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賞析】 這是一首唱頌臨濟宗宗主臨濟義玄在三頓棒下徹悟公案的名偈。其雄渾剛健,意氣風發,雄視天下,豪甲宇內,無人能攀,被視為禪偈中的極品。 臨濟宗一問世,天生一副英雄氣象,具有翻江倒海的偉力,更無須說當禪子大徹大悟之後,其明悟宇宙真諦後,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那剛烈迅猛、掃古盪今的「激箭式禪道」,那驚天動地的吼與德山劈頭蓋腦的棒,這當頭的棒喝,不知使多少人添了意氣,展了風流。 在詩人看來,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其實對精悟禪道的人說來根本就沒有什麼了不起。這些具有經天緯地的大能量的覺者們,有一股暢古通今的浩瀚之氣,在常人視為意氣暢快時更為淋漓酣暢,在常人視為失意無奈處常顯風流。 下面我們再來淺賞幾首意氣風發的禪偈: 宋僧智勤的《偈》頌的是覺者胸襟寬廣,慧眼明晴:「今年五十五,腳未踏寸土。山河是眼睛,大海是我肚。」 北宋楊岐方會嗣子保寧仁勇頌德山徹悟偈為:「一時瀑布岩前落,半夜驚烏掌上明。大開口來張意氣,與誰天下共橫行。」其氣勢其氣度,真可謂天下無人難敵了。 慧勤(1063—1135)的《無題》詩為:「堂堂氣宇走雷霆,凜凜威風掬霜雪。將軍下令斬荊蠻,神劍一揮千里雪。」高蹈的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莊子《說劍》)般的堂堂氣宇與凜凜威風。 正覺(1091—1157)《凜凜將軍》偈為:「凜凜將軍令已行,八荒四海要澄清。提來劍氣干牛斗,洗盪氛埃見太平。」真的是豪氣干天,頒的是「洗盪氛埃見太平」的洗凈乾坤、濟世度人的覺者的決心。 元僧石屋清珙(1272—1352)的《無敵》詩為:「眼空湖海氣凌雲,傑出叢林思不群。古往今來誰是我?得饒人處且饒人。」頌的是「丈夫自有衝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石頭希遷語)的膽氣,與「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大我意志。退黃龍院作祖心不住唐朝寺,閑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過,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嶺南能。祖心(1025—1100) 號晦堂,始興(今屬廣東)人。19歲龍山寺出家後參黃檗慧南,朗悟厥旨,莞然奇之。繼其法席,為臨濟宗黃龍派傳人。性恬退淳厚,博學多識,修持謹嚴,棲於隆興府(今江西南昌)黃龍山崇恩禪院十二年,法門大興。北宋大儒周敦頤等曾參禪於門下。卒謚賜號寶覺。【賞析】 黃龍院是唐時所建的古寺,位於江西南昌黃龍山。黃龍慧南禪師在崇恩院提唱著名的「黃龍三關」,接引學人,大振禪風。「黃龍三關」即:「人人都有出生地,哪兒是上座的家鄉?」「我的手比起佛手來怎樣?」「我的腳跟驢腳相比怎樣?」 本詩是祖心未悟玄旨時所作,反映的是衲子遍歷遊方、多方訪學的修行生活。衲子疏食布衣,竹箸瓦碗,黃韭糙飯。身貧而心不貧,心中自有福田在。他們過著古拙任運的生活。隨緣乞食,有山便登,有寺便住。尾聯以坦誠的筆觸,幽默的口吻,表達自己終將成為一代高僧的決心。《容齋詩話》載:祖心有省於當僧人間多福:「如何是多福一叢竹?」多福答:「一莖兩莖斜,三莖四莖曲」時。祖心的著名禪語為「明取自家一片田地」。 宋代《許彥周詩話》評此詩:「深靜平實,道眼所了,非世間文士詩僧所能彷彿。」 一生浪跡雲遊的元代詩僧祖柏亦有一首《雲遊》詩,表達同樣的意旨:「雲遊七載效飄萍,晝載驕陽夜載星。歷遍千山兼萬水,傳燈未果但勞形。」水出崑崙義青水出昆崙山起雲,釣人樵父昧來因。只知洪流岩巒闊,不肯拋絲棄斧聲。義青(1032—1083) 青社(今河南郾師縣)人。7歲出家,遍識華嚴、唯論等經論,人稱「青華嚴」,參臨濟宗浮山法遠(991—1067)而悟旨,為曹洞宗大陽警玄禪師(948—1027)法嗣,住舒州(今安徽潛山縣)投子山勝因院。承繼曹洞細膩綿密的宗風,其「美食不中飽人餐」句為叢林傳唱。【賞析】 這是一首對首山答僧的公案的頌偈。首山省念(926—993)嗣法於風穴延沼禪師(896—973),為臨濟宗五世傳人。法席隆盛,學人眾多,自六世汾州善昭(947—1024)起名家迭出。首山開示僧人「莫污染心源」,義青於此有所感慨。 華夏的大江大河,莫不發源於昆崙山,而昆崙山上的水,又來自天上的雲。那麼天上的雲呢?這其中的因果循環,俗人從不去關心,只知道一味地索取,而不思考這樣做的後果。當生態平衡遭到破壞,當綠色一塊塊從地球村消失,土地裸露著貧瘠,生命的方舟擱淺,我們心靈的平衡也會受損,這樣就會離佛法更遠。本詩是對不明因果之道,只顧一味索取的俗人的譏諷,也是對不知本源的學佛者的一種開示。 作為大陽的傳人,義青深諳曹洞細密的宗風,將禪宗的理法柔綿地納入詩意的境界中,使人明道見性。試看大陽的名偈句「夜放烏雞帶雪飛」、「鷺倚雪巢猶自可,更看白馬入蘆花」,將禪心的蹤跡莫窺、自由暢快表現得何等詩意斐然。

偶成程顥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幻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程顥(1032—1085) 字伯淳,河南洛陽人。北宋理學奠基人之一,與弟程頤世稱「二程」。著有《定性書》、《識仁篇》等。【賞析】 理學大儒程顥是一位崇佛之士。二程所推行的三功夫即「靜坐」、「用敬」、「致知」,便是從佛門的「戒」、「定」、「慧」衍學而來。程門立雪的故事,也是從禪宗二祖慧可立雪斷臂的逸事中得到啟發的。 本詩信手拈來,皆成章句,理趣斐然,而又不減詩興。首句描寫詩人的閑適從容,日日安眠皆不覺曉,直至紅日三竿。頷聯、頸聯採用工整的對仗,描繪了詩人心目中的大道。天地萬物無不自在自得,四時更迭也處之泰然。三句的「靜觀」與四句的「佳興」均為句眼。大道無形,然而卻廣佈於渺宇之間;世事的風雲變幻,無不是道的再現。當一個男兒達到「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境界,他就成了人間的大丈夫了。 程顥一生中作有不少禪詩。《題淮面寺》亦為表現禪宗超塵脫俗、隨緣任運的佳作:「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對愁。」而一首《秋月》,更是不著一字盡顯風流:「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和子由澠池懷舊蘇東坡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蘇東坡(1037—1101) 字子瞻,號 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嘉佑進士,曾任禮部尚書、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等官職。因「烏雲台」事件被誣下獄,屢次被貶謫外放。學識淵博,與父洵、弟轍合稱「三蘇」。文縱橫恣意,有如行雲流水,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詩題材廣闊,清雄曠放,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又工書畫,為宋代四人書法家之一,可謂曠古罕見的文詩書畫的全才。常與吳越名僧交往,還曾與許多禪師斗試機鋒;列東林常總禪師嗣下,曾自言前身是個僧人。著有《蘇軾詩集》、《東坡文集》、《東坡樂府》等。【賞析】 嚴羽曾言:「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本詩結句好,發句更妙,是一首備受稱道的懷舊七律詩。著名的成語「雪泥鴻爪」,就來自這一名詩。首聯,詩人提出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人一生飄浮,到底像什麼?詩人認為,人生無常,飄泊不定,就像雪泥鴻爪一樣。可想而知雪泥上的爪印是難以久存的,更不用說那飛翔的鴻雁,早已不知西東。回首往事,不正是如此嗎?你看老僧業已寂滅,牆垣已頹,你往日的即興揮題已不見了蹤影。1056年詩人與其弟蘇轍赴汴京應試過河南澠池,1061年赴陝西任時再過澠池。時隔五年,早已物是人非。不過,在達者看來,這是生命的宿命,是生命的規律。還記得那時候的崎嶇路途么?路長人困,連跛驢都疲倦了。回想起來,歷歷如昨,還蠻有意思呢! 安命知天者,對人生有一番徹悟後,就要達觀地對待一切。詩人正是以這一心胸直面人生沉浮,並達到了他人生的完滿。題西林壁蘇東坡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賞析】 這是一首婦孺皆知的禪理詩。黃庭堅謂之「吐此不傳之妙」。 廬山是這位可愛的東坡居士的心靈故鄉,他對山是如此的迷戀:橫看、側視、遠眺、近觀、高瞻、俯瞰,對廬山諸峰奇妙的造化與形態感到意趣盎然。那縱橫倚側、遠近高低的觀察,將一個摯愛山景禪境的奇造妙化的赤子的心境畢然呈現了出來。雖然百般執著,萬分難捨,可還是弄不清它的本來面目。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你還沒有超脫,沒有跳出三界外,哪能高屋建瓴、知根達源呢! 廬山是一座充滿禪境的寶山,曉得廬山真面目,也就曉達人生極境了。廬山煙雨蘇東坡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賞析】 這是一首廣為宗門引用的理趣詩,形象地展示了未悟與悟後的境界。 青原惟信禪師有一段著名的禪話:「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表現了一個達者先入小乘禪境,再入魔境,爾後臻抵大乘聖境的過程,也是這首禪詩最好的註腳。 廬山煙雨風光與浙江的錢塘潮,都是聞名天下的勝景,多少騷人墨客為之傾倒,揮毫潑墨,這等名震宇內之寶地不親自去見識一番,是會抱撼終身的。可是到過之後,卻發現沒什麼特別,依然是廬山煙雨與錢塘浪潮。 悟前千般恨難消,千念萬慮,放舍不下,把那廬山煙雨與浙江潮,把那須實證的佛性禪心,看成非我的存在,其實大謬;等到大悟後,放下諸念,才明白那勝景亦不過是佛心我心的微妙體現而已,佛性在悟前悟後未曾有絲毫改變,依然是廬山煙雨浙江潮,只不過覺者開了天目,獲得了大智慧而已。贈東林總長老蘇東坡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擬人。【賞析】 這是東坡居士表現自己對禪的穎悟的一首悟道偈。東林總長老即東林常總(1025—1091),世譽稱「馬祖再來」。 首二句表現詩人對佛性禪理的透悟,尾二句表現自己對法門聖境奧妙無窮的證悟。溪聲與山色,其清澈明麗,無非是純凈無垢的佛性禪心的妙現;那溪光山影,在迷離的夜色中,在覺者的心目中,簡直就是在頌唱著玄妙無際的八萬四千法門,其博大精深、歡暢愉悅,我怎樣才能向他人表白呢?說什麼「舉擬他人」,這分明是透達禪境的東坡居士的一句反問。因為禪宗是主張不立文字的,故禪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可自證、不可他求,即所謂「言無展事,語不投機。承言者喪,滯句者迷」。

琴詩蘇東坡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賞析】 這是一首極為精到的以琴示禪偈。 《楞嚴經》中說:「譬如琴瑟琵琶,雖有妙音無妙指,終不能發,汝與眾生亦復如此。」又有偈云:「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緣離,是則常真實。」深諳禪理的蘇軾試圖通過琴詩說明禪門的奧理。詩人設了兩個假設句,兩個反問句,說明生滅的微妙。妙音為無,如何能自鳴匣中,又怎麼能從指頭上聽到?只有當有無相生,琴指相拂,才有響泉磬韻。不過,即使它聽得到,那也不是它的自性。無生無滅,才是空的本來面目。 蘇軾一生中結交僧友數十人,有上百首贈答僧友詩。下面僅列舉一二,以示詩僧友朋們跟這位曠古絕今、覺事達人的才子的友誼。蘇東坡《書雙竹湛師房二首》:「我本江湖一釣舟,意嫌高屋冷颼颼。羨師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盡日留。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紅。白灰旋撥通紅火,卧聽蕭蕭雨打窗。」清人紀昀評此詩:「意自尋常,語頗清脫。」 慎長老《和東坡詩韻》為:「東軒長老未相逢,已見黃州一信通。何必揚眉資目擊,須知千里事同風。」達者千里書信晤訪,足可聊慰難逢之意。既然千里同宗,萬里同風,已足可抵得上齊案揚眉了! 維林(?—1119)《問東坡疾》是一首充滿輕鬆幽默的問疾詩:「扁舟駕蘭陵,目換舊風物。君家有天人,雌雄維摩詰。我口吞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偈相答,露柱皆笑出。」其中「君家有天人,雌雄維摩詰」句,表達了維林禪師對東坡禪境的褒頌;而「露柱皆笑出」,表現了禪者的智慧與輕快。臨平道中道潛風蒲獵獵弄春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道潛(1043—1102) 於潛(今浙江臨安)人。號參寥子。參大覺懷璉得法,為雲門宗傳人。紹聖元年(1094),蘇軾流放南方,道潛連坐還俗。建中靖國元年(1101),蒙赦,復僧籍。哲宗賜號妙總大師。宋朝著名詩僧,與秦觀、蘇軾為友,長詩工文,其詩清新流暢,絕句尤富詩情畫意,為時人格外欣賞。蘇軾謂之「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著有《參寥子詩集》。【賞析】 這是一首廣為傳頌的題景小詩。蘇軾曾將此詩刻於石上,極力稱道詩中的妙筆。 全詩以清靈的筆觸、巧妙的裁剪描繪了江南暮春的迷人風光。臨平山位於風景如畫的杭州東北。詩僧在經行途中,通過對臨平山一帶如詩風光的細膩描繪,表現了一位出家清凈的衲子對自然的無限熱愛,同時表現了他作為一代詩僧非凡的筆力。首句寫山下柔蒲成片,生機蓬勃地搖曳於春風中,風過獵獵,一陣一陣地鋪漫過去,顯得無比輕柔、自在。那飛倦了的蜻蜓也想在蒲草上歇歇腳,可是不知是春風在捉弄它,還是蒲草在跟它嬉戲,總是搖擺不定,叫它怎麼也立腳不穩。一個「不自由」,極富神韻,反襯出自然界無限的生機與自由。再加上那山路彎彎,一步一景,放眼那水汀沙洲,藕花無數,清香裊裊,彷彿整個世界都是象徵佛性清凈的蓮花與清香,寓示出詩僧對佛性真如與宇宙自然的純樸本真的讚美。絕句道潛高岩有鳥不知名,款語春風入戶庭。百舌黃鸝方用事,汝音雖好復誰聽?【賞析】 這是一首語淺意白的比興借喻詩。高岩鳥便是詩人,也是禪衲子的代稱。 首句的「高岩」說明其處境之高遠。「不知名」說明高岩鳥的超塵脫俗。你看它多麼清靈自在,歌喉多麼動聽,姿態何等輕盈,春風是它的友朋,它一路跟春風呢喃著,隨春風出入萬戶千庭,傳唱著春的消息。那知名的黃鸝和反覆其舌的百舌鳥正在主人面前賣弄歌喉,喜得它們的主人樂不可支,你那清越的妙音除了春風又有誰識得其中真意呢?! 一個禪者便如同高岩鳥,不計名利,不悅俗漢,唯求與春風為伍,留清音自樂,出家也罷,在俗也罷(詩人曾因寫諷刺朝廷貶罪蘇軾的詩而得罪權貴被勒令還俗)。 清僧大成的詠鳥詩《伯勞西去》則表現的是另一番禪意,上詩中的百舌為伯勞的一種:「伯勞西去雁東來,李白桃紅歲歲開。萬事無過隨分好,人生何用苦安排。」世事倥傯,萬事隨緣,才是快意的人生。卜居智果答方外道潛青燈殘篆夜寥寥,門外秋風振葦蕭。慚愧高人能見憶,為予西望立溪橋。【賞析】 這是一首如同偉岸雕塑般的抒情詩。 智果寺位於西湖孤山,寺中有參寥泉,泉水甘冷宜茶,是一處清靜優美的修行之所。本詩描寫定居智果寺時道潛樂寺喜禪的心境。然而,詩中不見一字直接描寫,而是借用側面描寫的手法。首二句寫景,表現了秋寺的空寂、冷清與幽靜、蕭瑟,而這正是一個衲子最鍾愛的所在。這是一處多麼可愛的家園哪!怪不得詩人由衷回憶起這樣一幅令人難忘的畫面:一位方外高士隻身站在溪橋上,朝西而立著,他在迎候詩僧的到來。這幅揮之不去的畫面,一生中反反覆復地出現在詩人的腦海中,那高人西望立溪橋的鏡頭,深深地打動了詩人的心,自從那時起,他就深深地摯愛起這一方樂土。因為詩人也是一位心出塵外的千里同風者。口占絕句道潛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賞析】 據《侯鯖錄》載:「東坡在徐州,參寥自錢塘訪之。坡度上令一妓戲求詩,口占云云,自是名聞海風。」一個風流倜儻卻時遇貶抑的才子,一個風流靈透且凈心永在的詩僧,弄出這一段詩壇佳話,是詩壇的風流,也是禪林的風流。才情飽溢的道潛即興吟誦的這首艷情絕句,拉開了禪風詩壇上嶄新的一幕。自此,很多禪詩愛用艷情詩來表達禪意,從傳統的山水清雅詩、恬靜田園詩中另闢蹊徑,進透出一股靈秀溫馨的活鮮生機。 全詩首二句寄語歌妓,尾二句表白自己。首二句以神女與襄王夢中神會的典故,委婉含蓄地將風流才子蘇軾與芳齡歌女的世間風流表現得詩意盎然,令人不由憶起宋玉《高唐賦》中巫山神女辭行楚襄王時的詞賦:「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詩人通過這段世人熟知的典故,肯定了世間的風流與人生快意。不過這是世間才子佳人的生活,於禪者則不然。後二句寫自己清靜修行的禪心已化作沾泥柳絮,不會像楊花一般隨春風上下癲狂,而是收住心猿,看住自性,不再起心動念了。 下面我們略略瀏覽一下禪詩中的風流: 宋報恩演《佳人睡起》為:「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釵插便休。大抵還她肌骨好,不塗紅粉也風流。」這首詩描寫懶睡佳人的風流在於她的「肌骨好」,處子的肌膚風骨還保持著清純,心境尚未沾染,這也正是禪心的體現。 宋代肯堂元禪師《美如西子》為:「美如西子離金闕,嬌似楊妃下玉樓。終日與君花下醉,更嫌何處不風流。」將悟禪後的風流別緻表現得淋漓酣暢! 宋代法泰《高樓美女》為:「高樓美女一雙雙,各向瓊窗坐玉床。綉出鴛鴦呈似了,金針深插錦香囊。」這首悟道偈儼然一幅繽紛疊彩的美女織綉圖,哪有半點清冷的禪意。然而正是這瓊窗玉床間的高樓美女,綉出何其神似的簡直就是像全了的鴛鴦,卻難圓好夢,只好將那一腔柔情深深地刺入香袋中。這空幻綿密的感覺,正好比禪者對悟境的孜孜不懈。 清僧安生的一首《挽旃那》,似寫女施主的笑貌音容,實寫其心底對佛的虔敬與深深的禪意:「玉容從此謝空華,小閣遊絲護碧紗。宛轉曾遮松下扇,清幽誰供佛前花。蒲團初撒憐春月,貝葉空遺映晚霞。幾處香溫悲手澤,青鞋倚壁冷袈裟。」

東園道潛曲渚回塘孰與期,杖藜終日自忘機。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賞析】 道潛是一位寫景高手,也是一位與大自然對話的高手。詩中詠嘆的幽景東山,為五祖弘法的湖北黃岡的東山勝地。 曲渚方塘,彷彿熟稔的友朋,可隨時造訪,無須相約;終日手持藜杖,踟躕林間,可忘卻一切世間機心。幽寂清凈的自然令人陶戀不已。這是直抒胸臆的描寫,表現出家人淡泊寧靜的心聲。尾二句以動襯靜,那若隱若聞的機杼聲,傳自蓊鬱青蒼的深山幽處,織出林間無限的生機。最妙是那「彷彿」二字,令人回味無窮,顯示出詩人高妙的筆力。秋江道潛赤葉楓林落酒旗,白沙洲渚陽已微。數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賞析】 此詩同《東園》詩同為題詠東山的組詩之一,廣為世人傳唱。惠洪《冷齋夜話》中載:道潛作詩,追法淵明,其語有逼真處,曰:「數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又曰:「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時從東坡在黃州,士大夫以書抵坡曰:「聞日與詩僧相從,豈非『隔林彷彿聞機杼』者乎?真東山勝游也!」坡以書示潛,誦前句曰:「此吾師七字詩號。」 道潛是一位寫景表意的詩中高手。這首《秋江》將秋江由黃昏至初夜時的氛圍凝練為寧靜與寥廓,表現了一位心境空幽清澄的禪者對大自然的詩意獨特的把捉。首句寫夕陽正紅之時,次句寫落暉已斂之景,三句現日落之後的暮色蒼遠,第四句為夜色籠罩秋江之圖。首二句以彩繪之筆,入畫於詩。「紅葉」與「白沙」,渲染了秋色的濃重與生氣。「酒旗落」與「夕陽微」,勾描出凄清蒼涼而悠遠的秋意。最精妙的第三句「數聲柔櫓蒼茫外」,將天地之悠悠與蒼茫之靜謐賦予了無窮的詩意,一個「外」字,造境戛獨,意趣空遠。那動中之靜,那歸中之意,餘韻裊裊,令人回味。江上秋夜道潛雨暗蒼江晚未晴,井梧翻葉動秋聲。樓頭夜半風吹斷,月在浮雲淺處明。【賞析】 這又是一首難得的描畫江上秋夜清皎寧靜的意境的佳作。 詩歌細緻地描寫了江上自初夜至夜半、由陰雨至雨霽月現的陰晴變化,喻示著深深的禪理。首聯寫秋雨瀟瀟,秋聲瑟瑟,雨沉暗江一片蒼茫,梧葉翻動一片蕭瑟。蒼勁的秋風直吹到半夜才停歇下來,一個「斷」字將籠罩於首二句的陰沉、蕭瑟化為虛無,大有化腐朽為神奇之效。一直在樓頭感受著秋夜詩意的詩人欣喜地發現:月亮在浮雲淺淡處露出清皎的光輝。好一句「月在浮雲淺處明」,含寓了多少人生哲理。那本自澄明晶瑩的禪心不是也要經過秋風秋雨的洗禮,經過正念與妄念的爭鬥才能如明月般脫穎而出么? 全詩層次分明,構思精巧,字句錘鍊,一句一轉,卻意境渾成。牧童黃庭堅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壟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黃庭堅(1045—1105) 字魯直,號山谷老人。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進士。一生仕途坎坷,在朝內派系鬥爭中,因觀點保守,屢遭貶謫,極不得志。曾一心向佛,為臨濟宗黃龍派禪師祖心禪師的弟子。習詩初受惠於家學,後與秦觀(1049—1100)、晁補之(1053—1110)、張耒(1054—1114)求學於蘇軾,合稱「蘇門四學士」。詩開江西一派,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妙。論者謂其詩「造句奇崛」(方東樹《昭昧詹言》)「清新奇峭」。有《山谷內集》、《別集》、《外集》等行世。【賞析】 相傳這是一代名詩人黃庭堅七歲時所作,表現了詩人早慧的詩才與穎悟的能力。用語淺白,卻寓意不凡。 夕陽西下時分,牧童吹著短笛,在斜風中歸去,何等安閑自適。回想起來,多少追名逐利之徒,機關算盡太聰明,處心積慮地營私結黨,在名聞利養中沉淪掙扎,反而把最重要的本真給迷失了。怎麼比得上牧童深味自然禪趣,於世無爭,恬淡自怡呢?唐代詩僧棲蟾有一首《牧童》,極妙地表達了禪者所欽羨的牧童境界:「牛得自由騎,春風細雨飛。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撫掌歸。何人得似爾,無是亦無非。」宋人牧童的《答鍾弱翁》也是一幅高士圖:「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卧月明。」 山谷老人一生堅心向佛。黃龍派名僧惟清贊曰:「平生所見士大夫人品,未有出此公之右者。」《居士集》載有他的一段參禪趣事:「魯直詣晦堂問道,晦堂曰:『論語曰:二三子以吾隱乎,吾無隱乎爾。公居常如何理論?』魯直呈解。晦堂曰:『不是,不是。』魯直迷惘不已。一日,侍晦堂山行,時木樨盛放,晦堂曰:『聞木樨香否?』曰:『聞。』晦堂曰:『吾無隱乎爾。』魯直釋然,即拜之。」 他一生寫有數十首禪詩,曾在詩中自謂「吃茶吃飯隨時過,看山看水實暢情」,《題落星寺》中的「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成為千古名對。一首《池口風雨留三日》語句清新奇峭,寓理於物,予人古雅朴茂之感:「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遠山長雙屬玉,身閑心苦一春鋤。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俯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論者謂之「別有風味,一洗腥腴」。(方東樹《昭昧詹言》)其《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一詩,寫景清新,立意清遠:「萬事同一機,多慮乃禪病。排悶有新詩,忘蹄出鬼徑。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與晚色靜。」好一句「小立近幽香」,真箇是深得詩禪三昧。晚年與畫家黃斌老酬答之作《又答斌老病癒遣悶二首》亦為世人傳誦的名詩。之一為:「百痾從中來,悟罷本誰病?西風將小雨,涼入居士徑。苦竹繞蓮塘,自悅魚烏性。紅妝倚翠蓋,不點禪心靜。」之二云:「風生高竹涼,雨送新荷氣。魚游悟世網,鳥語入禪味。一揮四百病,智刃有餘地。病來每厭客,今乃思客至。」無論是「西風將小雨,涼入居士徑」,還是「魚游悟世網,烏語入禪味」,都歷歷再現了詩人對禪趣禪理的至高體悟。錢鍾書《談藝錄》評之為「以生見巧」。潤洲仲殊北固樓前一笛風,斷雲飛出建康宮。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細雨中。仲殊(生卒年不詳) 安州(今湖北安陸)人。北宋詩僧。進士出身,後棄家為僧,居杭州吳山寶月寺。與蘇軾友善,因其喜食蜜,故名蜜殊。能文善詩,工於歌辭,往往操筆而就。亦工艷詞,風格奇麗清婉。【賞析】 這是一首千古傳誦的著名七絕。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評道:「僧仲殊『北固樓前一笛風』一首,亦唐人佳境。」 首句點題,在千古名勝北固樓前,耳邊是風中捎來的悠悠笛聲,是何等令人愜意。更不用說,春日晴和,白雲縷縷。只不過在這自古人文薈萃的江南,連白雲都折射出歷史的馨香。一個「斷」字,不僅絕妙地擬態,也折射出歷史的悠韻。往事已成悠悠煙雲,只有春色永駐人間,靈性的自然才不管你什麼朝代興亡,依然芳草萋萋,在早春二月就綻放出無限的生機,在如朦朧詩般的煙雨中顯得青潤可人,惹人愛憐。在這幅美妙的畫卷面前,其中飽含的禪意,讀者自可各有理會。 下面我們再錄一首仲殊的佳作,以飽覽其濃釅縱橫的才情。《訴衷情·寒食》:「涌金門外小瀛洲,寒食更風流。紅船滿湖歌吹,花外有高樓。晴日暖,淡煙浮,恣嬉遊。三千粉黛,十二闌干,一片雲頭。」詞中的禪意可與詩中的禪意相照相鑒。 歷代頌北固山詩中多有佳作。而北宋詩人曾公亮(999—1078)的《宿甘露僧舍》,其石破天驚之妙,可謂古來無二。詩云:「枕中雲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北宋詩僧法平曾作《北固山》,也是詩意盎然:「不負南徐約,來看北固雲。金焦兩山小,吳楚一江分。雨意生蒼壁,潮聲起夕曛。半生流落恨,此日重殷勤。」一個是「開窗放入大江來」,驚人的氣勢實在可嘉;一個是「金焦兩山小,吳楚一江分」,對仗工緻,且深蘊時空的悠韻,均為難得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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