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林散文：聾啞棋友

聾 啞 棋 友

劉宗林

平生嗜好，交友為樂，或達貴或草根，或朝夕相處或萍水相逢。然而，經過時光幾十年的沖刷還鮮活如昨的卻鳳毛麟角，我的那位聾啞棋友就是其中之一。

時間倒回二十三年前，我主政那個位於湘桂黔交界處的邊陲小縣。

縣委機關是個很破舊的院落，大門正對著行政街，距農貿市場也就百餘米，因而這裡總是人來人往，煞是熱鬧。

在機關大門右邊不寬的人行道上，擺著一個棋攤。擺主四十開外，在他身上看不到季節更替，一年四季總是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舊軍衣，褲腿常常卷一隻放一隻，頭髮也蓄得老長老長，周身一副邋遢像。唯一給人以朝氣的是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目光炯炯似乎能看透五臟六腑，睫毛高頻率眨動，機靈中夾雜著幾分狡猾。

公務繁忙，進出匆匆，無暇對棋攤給予更多關注，攤主給我最初的印象是默不作聲，習慣於用眼神和手勢與人交流。工作人員告訴我，攤主是個聾啞人，老婆智障，育有一雙兒女，靠擺棋攤維持一家生計。

或許是攤主棋藝高超，或許是人們出於同情和憐憫，棋攤被撥弄的紅紅火火，有挑戰攤主破解殘局的，有倆倆捉對廝殺的，弈者聚精會神，楚河漢界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觀者屏息靜氣，用「唏噓」之聲踐行「觀棋無語真君子」的行規！攻擂失敗或對弈投降都要交上2元攤位費，雖然收入微薄，卻只贏不輸，一天下來也要賺個三五十塊，全家因此而沒有衣食之憂。

也許是出入大門的次數多了，我的存在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微風拂面，春意暖人的傍晚，我和三幾同仁踱出大門作飯後百步走，閑聊中大門右邊傳來哇哩哇啦的叫聲，循聲尋去，但見攤主頻頻向我招手，並不斷向棋攤指指點點。

我聽懂了他的手語——邀我下棋。

出於新奇也想放鬆一下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我走向棋攤蹲下身子並示意布局對弈。架炮、跳馬、上像、出車，各自按自己的套路排兵布陣，森嚴壁壘，攻防自如。或許是初次對陣，不諳對方韜略，都顯得防守有餘，攻勁不足，十幾回合下來，仍然勢均力敵，戰鬥進入膠著狀態。雙方都在小心翼翼設防，又在聚精會神尋找對方破綻。關鍵時刻，我走了一著臭棋，車吃炮時忘了對方隱蔽的馬，他眼疾手快，在落子的瞬間將我的車提出盤外，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敗勢由此鑄定。情急之下我忘記了對方是初次交手的職業棋人，竟然犯了「落子為棋」的大忌，將出局的車擺回原處。剎那間，沉浸在勝利憧憬中的他一下蹦了起來，臉憋得鐵青，眼睛瞪得滾圓，哇哩哇啦吼叫著，時而用拇指比劃我，時而用小指比劃棋盤：你在縣委院里官最大，在棋盤上卻是個小人！

我示意重新布局再戰一盤，他頭擺的像個撥浪鼓！

在我看來，他對人的評判是以棋藝的高下、棋風的好壞作為標準的，我分明看見他與我交流的眼神里少了幾分親切，多了幾分不屑。

為了恢復那位不能用語言表達正義剛烈的草根朋友對我的信任，飯後茶餘我總要隔三差五的踱到大門外的棋攤邊，觀楚河漢界風雲變幻，看紅藍雙方短兵相接，不聲張、不指點，當棋壇君子。遇到棋盤有空閑時，也與之真刀真槍切磋幾盤，並自覺做到摸子即行、落子即止。年長日久，我的君子形象慢慢恢復，他對我的信任和依戀與日俱增，莫逆之交由此結成。每當我步行出入，總要拐到棋攤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問候，車行出入也要打開車窗向其揮手致意，而他每次見到我總要翹起拇指表達讚許，臉上堆滿了甜甜的笑，興奮之情溢於（無法）言表。

由於我的關顧，引來了旺盛的人氣，棋攤經常被圍得水泄不通，收入日漸豐厚，攤主也開始注重儀容儀錶，衣服上很難看到油垢，蓬鬆的頭髮被打理的條分縷析，腳上常年拖著的布鞋也被錚亮的皮鞋所取代。人靠衣裳馬靠鞍，一眼望去，幾多精氣神！

當交往衍生出依戀和牽掛，友誼就升華到了新的高度。

省城學習二個月，惦記著縣裡的工作，也惦記著那位說不出聽不見的棋友。車一拐上行政街，就迫不及待的朝縣委大門張望，但見大門右邊一塊醒目的迎賓招牌取代了原來的棋攤，我悵然若失！

司機告訴我，為了迎接自治縣成立四十周年大慶，縣裡正在開展市容市貌整頓，出於縣委大院的整潔莊嚴，大門兩廂一律不準擺攤設點，棋攤亦在禁止之列。

「棋攤移到哪裡去了」？我厲聲追問！司機一臉茫然。

「縣委大院門前竟然容不下一副棋攤」？我勃然大怒（儘管毫無道理）！

根據我的指令，縣委辦公室安排人四處尋找，將棋攤從熙熙攘攘的農貿市場請回原處，縣委大院門前恢復了往日那處獨特風景。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供職五年將要離去。

依稀記得離別的場景：院內操場里擠滿了送別的人群，熱情的手、溫暖的手，握過一圈又一圈，感激的話、祝福的話，說過一遍又一遍。上車的時間到了，我卻躊躇不前，若有所失，送行的人群里沒有那位失聰失聲的棋友。就在車子即將啟動的那一刻，透過揮舞著的手臂，我看到小禮堂前的桂花樹上依傍著一個人，他穿戴一新，淚眼婆娑。我跨步下車，撥開人群，向小禮堂前奔去，兩雙男子漢的手臂將對方擁得緊緊的……

斗轉星移，我生活的坐標由縣而市、由市而省；白駒過隙，離開那座縣城快二十年。

我那位語障的棋友，是否仍像當年一樣機靈而富有正氣，棋盤上的車馬炮是否依舊支撐著你那風雨飄搖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