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反對」攸關民主質量

章文

資深媒體人，知名博客。察哈爾外交學會研究員，美國國際訪問者，中國百大公共知識分子。博文被《經濟學人》、《紐約客》、《衛報》等世界知名媒體轉載。著有時政暢銷書《民主不是說著玩的》、《非暴力的「戰爭」—甘地傳》。 聯繫郵箱：bigriver0052000@gmail.co

克里米亞公投併入俄羅斯，對於烏克蘭而言，已經是沒有辦法阻止的事實了。但是這枚苦果，是烏克蘭自己種下的，怨不得別人。

不少輿論譴責俄羅斯的介入，自然是有道理的。不過外患能夠坐大，大抵源於內政的敗壞。內因永遠是第一位的。具體到烏克蘭身上，「橙色革命」十年來的政壇亂局令人眼花繚亂，舉國上下，包括政治人物和民眾在內似乎都陷入一種狂熱的境地，很難平靜下來。

2004年的「橙色革命」給烏克蘭政壇投了一顆巨石。2004年10月31日的烏克蘭總統大選中由於沒有任何選手獲得法律規定的超過半數選票，因此同年11月21日在得票最多的兩名選手尤先科和亞努科維奇之間舉行重選。但是官方宣布的亞努科維奇獲勝的結果被外界認為是舞弊導致的，尤先科和他的支持者們堅決不接受。

2004年11月22日開始烏克蘭各城市均爆發大規模抗議，其中在首都基輔的獨立廣場估計有50萬人參加。基輔、利沃夫和一些其它城市的市政府象徵性地宣布不接受官方結果，尤先科隨後也在議會裡象徵性地進行總統宣誓。2004年12月3日烏克蘭最高法院終於打破這個政治僵局。最高法院決定由於選舉舞弊程度嚴重，宣布官方選舉結果無效並下令於2004年12月26日重複重選。尤先科在這次重選中以52%的得票率擊敗亞努科維奇（44%得票率）當選烏克蘭總統。

「橙色革命」6年後，類似的場景重現。亞努科維奇在2010年的烏克蘭大選中以微弱優勢獲勝，他的對手季莫申科同樣懷疑選舉存在舞弊行為，結果在2011年10月11日，季莫申科被判7年監禁，反對派起訴她在簽署烏俄兩國天然氣供應協議中濫用職權。但季莫申科本人拒絕認罪，聲稱遭到「政治迫害」，隨後提起上訴。12月30日，季莫申科進入哈爾科夫州卡恰洛夫斯基女子監獄服刑。2012年8月29日，烏最高法院駁回季莫申科關於天然氣案的上訴，維持原判。

起訴並監禁季莫申科，是發動廣場革命後的升級版，標誌著政治鬥爭的進一步惡化。剃人頭者終被人剃。到了2014年2月，亞努科維奇就嘗到自己釀造的毒酒了。2月21日，迫於國內抗議規模的繼續擴大，在相關國家的斡旋下亞努科維奇與反對派簽署初步協議，做出不少實質性的妥協：包括24小時內恢復2004年的憲法版本，也就是削減總統權力，讓總理和議會成為權力重心。12月舉行大選，同時在10天內組建一個聯合政府。

但是反對他的人不願意給他任何機會了，一如他當年對待季莫申科。第二天，2月22日亞努科維奇的總統職務被議會罷免，隨後遭警方通緝。當天晚上，被亞努科維奇關進監獄的季莫申科則被無罪釋放，現身首都基輔獨立廣場發表演講，呼籲法辦鎮壓民眾示威活動的「殺人兇手」，矛頭直指亞努科維奇。

正是由於烏克蘭內政的混亂，給了俄羅斯渾水摸魚的大好機會，最終導致克里米亞從烏克蘭分離出去。我實在認為，烏克蘭人此時最該譴責的不應該是俄羅斯，而是那些為權斗不顧其餘的政客們。

烏克蘭亂局彰顯了一個重大問題：一國政治中，不能沒有反對派，但是需要的是「忠誠反對」，而不是為反對而反對，甚至為反對而不擇手段。

「忠誠反對」一詞源自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執政黨議員和反對黨議員分坐在女皇的左右兩側，反對黨議員為女皇陛下而對執政黨的執政進行監督。這被稱為「為女皇的反對」，又被稱為「忠誠反對」。一個民主社會要得到穩定，執政黨與反對黨必須擁有共同的價值觀。他們之間的不同僅是在一些具體政策或者政策執行技巧上的不同。

而在烏克蘭，政治人物之間缺乏這種「忠誠反對」。尤先科親美反餓，亞努科維奇則是老牌的「親俄派」。政見不一，後任否定前任，導致國家方向搖擺。且他們缺乏政治家的寬大胸懷，對於自己的對手不吝反擊手段，動輒發動民眾上街遊行，甚至將政敵弄進監獄。冤冤相報，惡性循環。

長期觀察各國民主轉型的芝加哥大學教授趙鼎新先生認為，民主只有在「忠誠反對」的情況下才能獲得穩固，以下兩點非常關鍵：第一，要建立一個穩固的民主社會，必須給予民主制度一種不可談判的或霸權性的地位，即不管是誰上台，他既不會，也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體制運作的基本規則；第二，在給予民主制度這一「非自由」的霸權地位後，民主制度內部的運作必須有自由傳統的支持，即民主制度下的成員對所有其他個人和群體的觀點、利益和人身尊嚴持有不可談判性的尊重。

這兩點不獨烏克蘭缺乏，中國一樣需要。中國政治曾因缺乏「忠誠反對」而喪失兩次大好機會，至今仍在泥潭中打滾。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後，孫中山和袁世凱以及各派勢力經過談判達成了建立民國的協議，這本是一個良好開端。孰不料1913年宋教仁遇刺身亡後，孫中山不願在法律範圍內解決問題，真相未白前執意發起「二次革命」，軍事討伐袁世凱。結果遭遇失敗，國民黨和袁世凱之間的合作也告結束，中國政局隨後重陷動蕩。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後，國共兩黨重慶談判合作建國事宜，結果就因為兩黨的價值理念差異太大，且兩黨主要領導人的個人權力欲太過強烈，不願在重大問題上做出妥協，以致最後談判破裂，重啟內戰。結果是國民黨戰敗退守台灣。大陸則為共產黨佔據，一黨專政至今。

再回到烏克蘭局勢上，我對其未來發展感到悲觀。失去克里米亞的悲情和恥辱籠罩烏克蘭，很可能使烏克蘭舉國上下更難平靜。對立的兩派更難合作共事。監獄之災也並未讓季莫申科面壁反省自己和國家的過去，她現在一個勁地「鼓噪」，恐怕只能使她的國家更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