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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魯迅直接對話

和魯迅直接對話 ——郜元寶教授在上海圖書館的演講——

2014年8月2日 柳森

  思想者小傳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評論家。著有《魯迅六講》、《魯迅精讀》、《郜元寶講魯迅》、《遺珠偶拾——中國現代文學史札記》、《漢語別史——現代中國的語言體驗》、《小批判集》等。曾獲「馮牧文學獎」、「唐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和「中國優秀批評家獎」等榮譽。很多年前,流行過一個說法,說我們的中學生「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我覺得,魯迅的難於走進,恐怕和中國人讀書的方式有關。中國古代人讀聖賢書和經典,總免不了要讀後面的各家注釋。一本《詩經》,幾千年來的各家分析,是不得了的量,四書五經都是這樣。因為有龐大的研究魯迅的隊伍,所以光是研究魯迅的成果就汗牛充棟。於是,我們很多人不能集中心思直接去讀魯迅,而且我們好像也沒有足夠的自信,認為憑自己的力量就可以直接和魯迅先生對話。魯迅先生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的德國思想家尼采曾經說過:「沒有赤裸裸的真實,真實都是被解釋過的」。我們倒也可以模仿他的話來說:「沒有赤裸裸的魯迅先生,魯迅先生都是被反覆解釋過的。」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正是被反覆解釋過的魯迅。於是,麻煩就來了。我在大學裡念的是中文,從本科、碩士、博士一直讀中文系。但是,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第一次系統研讀魯迅是在1999年。那時候我已經博士畢業3年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從小就聽到關於魯迅的各種談論,也接觸到魯迅在中學、大學教科書、參考書上的各種著作,又聽到大量別人的關於魯迅的研究、引用,覺得在這樣的空氣中,魯迅先生也不過如此,甚至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反感、抗拒心理,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全面地讀。1999年的時候,我有機會在韓國教書,有大量時間。那邊正好有一部《魯迅全集》,我一看下去就丟不下了。因為,我發現了另外的一個魯迅。從此以後,我就和魯迅難捨難分了。希望大家今天聽了我的講座之後,把我的話忘記,也把你看過的、聽過的關於魯迅的評論忘記,就直接投入到《魯迅全集》,投入到魯迅各種版本的著作中去。我相信,會有另外一個世界向你展開。讀魯迅如何鍊字當我們去欣賞文學作品、讀魯迅的作品時,千萬不要繞過語言文字。要去看所謂語言文字背後的微言大義有一種說法很流行,說魯迅的著作思想固然深刻,但是語言形式不理想,文白夾雜、佶屈聱牙,而且是屬於白話文還沒有定型的階段。言下之意就是不成熟。所以很多人就會覺得很疑惑,讀了魯迅的書,我們的語言文字會不會變得很怪,變得不夠通順,變得不夠與時俱進?但我的體會恰恰相反,魯迅的書不僅不佶屈聱牙,而且相當通順。魯迅說他自己寫文章、寫小說,都是所謂一揮而就。但事實上,一揮而就之後,他還不斷修改,一定要讀起來朗朗上口才罷休。曾在魯迅家借住過的一位浙江籍女士就曾回憶說,到了晚上,經常會聽見魯迅的房間裡面有人在高聲講話。她以為魯迅家來了客人,結果一看,魯迅一個人在朗讀自己剛剛寫好的文章,不是自己欣賞、不是臭美,而是看能不能讀得起來。魯迅說,半通不通的東西他都不要,只有自己懂的、別人不懂的詞語他也不要。有些時候實在不行,白話文沒法表達的,他就加一點方言和文言,務求通順。中國很多作家用字是不那麼準確的,但魯迅是少有的例外。我們很多研究者的感受都是魯迅先生用字很巧妙。我看過魯迅的手稿,發現他不僅在草稿上修改,當他的文章在報刊上發表以後,當他準備編單行本(如《且介亭雜文集》、《二心集》、《三閑集》等)時,他還在修改,而且改的還不是思想、不是句子,而是標點符號和個別字句,密密麻麻的。所以,魯迅先生在語言的錘鍊上是花了大工夫的。我並不認為文學作品的語言可以用我們今天一般所說的規範來規範它。中規中矩的、主謂賓定補狀都全的,那種語言不是好的語言,而是很呆板的語言。真正好的語言是活的,可以相互照應、可以省略、可以加強、可以弱化、可以強化。所以,在魯迅的作品中,我們應該能夠欣賞他的語言,而不是懷疑魯迅語言不過關。魯迅的話,我當然不用舉那些朗朗上口的——「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當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多麼朗朗上口,而且對仗得很。在五四時期,我們知道有一種說法叫做「惡劣的歐化」。魯迅的大弟子胡風就是這樣。他的語言讓人讀起來很難過。魯迅的著作中也有很多很長的歐化的句子,但他的歐化讓人讀起來很舒服。比如,他有一篇文章,是罵一個年輕的學者,後來成了他的好學生,也成了我們中國現代很有名的語言學家,叫做魏建功。這個故事起因很簡單。魯迅有一個好朋友,是俄國詩人愛羅先珂。他是一個瞎子。當時北京大學學生請他去看他們演的話劇,這個愛羅先珂人很熱心,就寫了一篇文章,請周作人翻譯後,發表在北大的學刊上。魏建功當時還是一個學生。他不滿意,說這個瞎子不會看戲,他就寫了一篇文章叫《不敢盲從》。這個不敢盲從本來是個成語,但是魏建功在「盲」上面做文章:你是個瞎子,怎麼知道我們演得不好呢?魯迅看了以後勃然大怒,認為這個是人身攻擊,是我們新青年不該犯的錯。於是,魯迅就寫了一篇文章,叫《因魏建功君<不敢盲從>而說的幾句話》。前面他交代了事由,最後他說:「臨末,我單為了魏君的這篇文章……我敢將唾沫吐在生長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藝術的名而發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臉上!」「少年」前面加了一個很長的定語,但多麼準確啊,而且這個定語中間有起承轉合的語氣的變化,讓你讀起來不覺得累贅。又如,魯迅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有些人說這個題目為什麼那麼怪啊?但這裡面其實很簡單,是七個字、七個字組成的,就像中國的七言詩——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這不是很清楚嗎?所以,我有的時候開玩笑說,考驗一個人有沒有學問,你就看他記手機號碼怎麼記。有些人記手機號碼的方法很奇怪,兩個字兩個字記,三個字三個字記。他報給你聽的時候,你就很難過。其實,如果你三個字、四個字地記,就很容易了。因為在我們中國的語言中,七言、三言、四言已經固定成了一種形式,念起來很自然。總而言之,當我們去欣賞文學作品、讀魯迅作品時,千萬不要繞過語言文字。要去看所謂語言文字背後的微言大義。如果你把語言文字這一關跳過去,那微言大義就沒有附著之物了。你就感受不到它是怎麼表現出來的、怎麼思考的。這是我想講的第一點。讀魯迅筆下的國民性立人怎麼立?他認為,就是要立這個人的精神、立這個人的心和內部世界。後來,這成了魯迅作為一個文學家畢生矢志不移的主題第二點,我覺得我們讀魯迅要有一個主題。有一個日本的魯迅研究家說得很妙。他說:「魯迅先生一輩子就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叫做《魯迅全集》。」什麼意思呢?魯迅從提筆開始寫文章、發表開始,他就始終抓住了一個主題。所以他的文章在以後編輯出版的《魯迅全集》中,都有固定的位置,不是那麼亂。魯迅生前出版的單行本從來不重複。這很不容易。一方面,說明他安排得很從容;另一方面,說明他思考的問題就只有一個目標、一個主題。什麼主題?就是我們最熟悉的「國民性改造」。用魯迅自己的話來說,在他1925年給許廣平的信(後來叫《兩地書》)中說:「中國最重要的是改造國民的劣根性」。他在1922年寫就的《吶喊》的序中有另外一個說法:「(中國)凡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這個話說得有點過分,但也是魯迅自己說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改變他們的精神」。這個思想從一開始就有。他在日本時的那些作品(比如《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中,就是講這個道理的,就是要立人。立人怎麼立?他認為,就是要立這個人的精神、立這個人的心和內部世界。後來,這成了魯迅作為一個文學家畢生矢志不移的主題。所以,讀魯迅的著作,我們要留一個心。除了欣賞他的語言文字之妙,還要看他是怎樣觸及了我們中華民族深層的文化心理。魯迅曾說,他的小說都是從病態社會不幸的人們中擷取的幾個故事。他在給年輕作家沙汀、艾蕪的通信中寫道:「一個作家寫小說,選題要嚴,開掘要深。」你不能什麼都寫的。你要選一個最好的題目,而且開掘的深度要越深越好。大家熟知的《祝福》就是這樣一個好例子。他為我們普通中國人內心的恐慌、滿足,提供了一個他自己的認識。魯迅並沒有說他寫的這個祥林嫂是真的還是虛構的,他只是提供一個畫面而已。怎麼認識要靠我們讀者自己跟作品對話。魯迅先生寫於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裡面有一個觀點,對我影響很深。他認為,世界上的各種文學都能夠啟示人生的秘笈、奧妙,但是這個人生秘笈不能夠通過純粹的學者說出來,只能夠通過詩人和文學家。為什麼呢?他說,好比熱帶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冰。那麼,假如你從物理、化學的角度解釋冰是什麼,他永遠不知道冰是什麼。最好的辦法是拿一塊冰讓他去摸一摸,事情一下子就講清楚了。文學就是這樣。它與人發生直接的接觸,然後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把它描寫出來。當然,因為作家的水平參差不齊,描寫的結果會不一樣。高手就傳神於章句之中,把人的精神全部寫出來。魯迅的小說是寫改造國民性的。如果我們讀魯迅小說,讀不出其中人物內心的洶湧澎湃、深度,那你就沒有讀懂。不僅是一篇《祝福》,還有很多。後來,魯迅很自豪地說,「我在小說中審查的國民性,現在都在我的雜文中了。」所以他的小說和雜文的主題其實就只有一個——我們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我們的國民性的問題。抓住這一點,魯迅的著作就有整體性。而且魯迅不僅寫別人,他也寫自己。他連翻譯別人的東西都是為了借西方的火,烤自己的肉,看看是什麼味道。魯迅先生一輩子都是這樣的追求。既然他有這樣的追求,我們就按這樣一個線索來看他的書。這樣所得到的就不像一般看閑篇那樣不著調、不得要領。怎樣才算「細讀」了魯迅你要培養自己的觀點、感受,然後再拿其他人的研究來加以對照、參考、印證,那麼,你就不僅僅跟魯迅對話,也能跟魯迅專家們對話第三點,我主張讀魯迅的書要細讀。我在前面講語言文字問題的時候已經講了一點,但我還想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一講如何細讀魯迅先生的書。因為我們現在的生活節奏很快,各種信息很多,每天要接觸很多東西,所以我們的閱讀變成了非常快、非常淺表化的閱讀。看到了以後,我們似乎就像乾隆皇帝批三個字那樣「知道了」。是不是真的讀懂了呢?不一定。並不是魯迅的小說和雜文故意設置了很多機關,好像就和我們的讀者過不去,而是魯迅先生確實看問題看得深,他表達得又很巧妙。如果你不是那麼認真地讀,你往往會放過去,我們就變成了讀過魯迅作品的「知道分子」。比如說《狂人日記》。過去我們大家都說狂人是反封建、反禮教的戰士,可是有的研究者就讀得很細,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是真的發了狂,還是假裝發了狂?這個問題一旦提出來以後,就一石激起千層浪,種種回答都不一樣。有些人說沒有狂,就是魯迅假借這個狂人表達自己的思想,思想界的戰士怎麼能狂呢?怎麼能神經衰弱呢?是不狂的,大部分學者都這麼講的。可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就明明說這個人是狂的,而且這個人還有個名字,叫做「迫害狂」。我們今天就有很多人懷疑別人迫害他,最後他變成了狂人。而且還有人認為,這個原型就是魯迅的姨表兄,真的有這個人。他從紹興跑到北京,說嚇壞了。後來,魯迅親自派人把他送回紹興。通過醫治,他痊癒了。而且你看整個小說的描寫,繪聲繪色,充滿了敏感、多疑、幻想、恐懼……不是狂是什麼呢?但是狂了以後,又怎麼能夠說出真理來呢,說出「禮教吃人」這種五四時代最強的聲音來呢?這個問題我今天不展開。希望大家回去思考:狂人到底狂了沒有?不狂又怎樣,狂了又怎樣?還有人說,在這個《狂人日記》中,魯迅有沒有別的寄託?他是僅僅在同情這個狂人,還是對這個狂人本身也有所批評呢?比如,《狂人日記》一共13章。從12章開始,他說:「不能想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最後說,「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這不正是狂人在進行自我批判嗎?而且不僅如此,有的研究者甚至認為,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是指狂妄的人,自以為自己發現了真理,別人全是傻子、瘋子,而他可以居高臨下批評一切人。如果這麼解讀,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裡面有這麼多細的東西。不僅小說如此,魯迅的雜文我看比小說更需要細讀。他有的文章是很短的,你還沒有入戲,它就結束了。比如他有一篇文章叫做《匾》,說鄉下有兩個近視眼,都認為自己看得遠,就比起視力來了。好,今天廟裡要掛一個匾,我們去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麼字。後來,他們兩個人事先就分別去打聽上面寫的是什麼字。一個人打聽到的是「豐功偉業」這四個大字。另外一個人打聽到的是幾個小字。碰到一起後,兩人便為此吵鬧不休,還抓住一個明眼人,讓他來判斷一下。結果,那個人說,匾還沒有掛出來呢。魯迅藉此比喻來說明:在文藝方面有很多爭論,實際上爭論的雙方都還沒有看到那個匾,就爭論下去了。這個故事雖短,但細讀起來很有意思,能跟我們當下的生活形成對照。曾有人說,魯迅不是一流的作家,因為一流的作家必須像托爾斯泰那樣有幾部長篇小說,才能立得起來。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能用這樣深刻、優美而又微妙的語言寫出我們的國民性的,不管它是雜文、小說,還是散文、散文詩,都是優秀的文學。就看我們能不能欣賞。此外,我們也可以關注一下,過去我們曾經怎樣讀過魯迅,尤其在我們讀過了魯迅的作品之後。比如,在整個上世紀20年代、30年代、40年代,中國人對魯迅的接受是比較多元的,有道德上的崇拜,有年輕人對導師那般的崇拜,有朋友對他的惺惺相惜,有高屋建瓴的文化、政治上對他的定位,也有比較系統和深入的學術研究。中國文聯出版公司曾出版過《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彙編》,有好多冊,就記錄了這幾十年間中國人是怎樣接觸魯迅的。通過閱讀類似的書籍,我們也可以從中得到很大的啟發,可以和我們今天的魯迅研究、我們自己通過閱讀得到的那個魯迅,形成一個對話的關係。要向魯迅先生學習,就要有膽量直接和魯迅先生接觸,而把研究魯迅的著作暫時放在一邊。你要培養自己的觀點、感受,然後再拿其他人的研究來加以對照、參考、印證,那麼,你就不僅僅跟魯迅對話,也能跟魯迅專家們對話。三者間的對話才能出思想、出爭論,真理是越辯越明的。但是,如果這中間缺了你自己的那一環,你看的只是魯迅專家的書,而沒有自己的閱讀體驗,三元中少了一元,你就無論如何也走不近魯迅了。魯迅在《拿來主義》裡面說過:「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拿來!」這是魯迅自己讀書的心得體會,我也希望你們能夠這樣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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