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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限政只能是徒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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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易中天儒家的限政只能是徒勞(下)四 帝國沒有董事會○ 過去沒必要,現在不允許,再加上「僱傭」逐漸變「主僕」,則所謂「儒家的限政」,請問有多少可能?實際上,秦漢以後,不要說「憲政革命」,就連「君臣共治」,也是一廂情願。因為秦漢以後的官員,已大不同於春秋。春秋的大夫是「幫忙的」,秦漢以後則是「打工的」。春秋的大夫,原則上世襲。他們原本君主家人,或王室旁支,或諸侯子侄,故曰「公子王孫」。他們的齊家(打理采邑)、治國(治理封國)、平天下(輔佐王室),是「盡義務」,不是「掙薪水」。雖然也有「非世襲大夫」(孔子就是),那也是請來幫忙的(當然有酬勞),故可「合則留,不合則去」。君臣雙方,也客客氣氣,一方事之以忠,一方使之以禮,這才被秋風先生誤認為是「契約關係」。其實,是「親友關係」。春秋的大夫「非親即友」,秦漢以後的官員則「非奴即仆」。當然,有過程。前期,或許尚有周代遺風,是「半友半仆」。士大夫在皇帝面前,有時還能保持一定尊嚴。然而越到後來,就越是斯文掃地。明代,官員們只要一言不合,就可能被拖出午門,在眾目睽睽之下扒了褲子打屁股,叫「廷杖」。清代倒是不打屁股,卻規定見了皇帝,漢族官員只能稱「臣」。滿族親貴和侍從,才能稱「奴才」(太監不論滿漢均稱「奴婢」)。這表面上看是「禮遇」,骨子裡卻是「歧視」。意思也很清楚:你們漢人也想當「奴才」?你還不配!當「奴才」成為資格和待遇,則君臣之間,便已是「主僕關係」。其原由,則在於從春秋到秦漢,過去的「親友關係」,已逐漸地轉變為「僱傭關係」。我們知道,郡縣制的核心是中央集權。按照這種體制,天下一統,四海一家,皇帝擁有絕對的主權和治權。唯一做不到的,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管起來。這就要僱人打工(場面上的說法,叫「給皇上當差」)。正因為是「打工」,所以不能世襲,只能任命。這就是「官員代理制」或「皇權代理制」。這些被任命的「高級打工仔」,就是各級官員。他們或供職於朝廷,或牧民於地方,但無一例外,都是「職業經理人」或「皇權代理人」。秦漢到魏晉,主要是「皇權代理人」。其中,還不乏皇帝的鐵哥們或小舅子,即「勛貴」和「外戚」。隋唐實行科舉制度以後,就主要是「職業經理人」了。對於他們來說,當官,更多的是一種職業,一個飯碗,一個脫貧致富、光宗耀祖的途徑。因此,即便在初入仕途之時,尚有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會在官場的撲騰中,逐漸讓位於現實的考慮。指望他們來抗衡皇權,可能嗎?事實上也不可能,因為制度不允許。依照秦漢以來的帝國制度,皇帝好比牧場主,官員好比牧羊人,老百姓則是羊。牧場主開明,管得寬鬆一點,是可能的,這就是「仁政」。牧羊人自律,不拚命薅羊毛,也是可能的,這就是「廉政」。但要說牧羊人也參加「董事會」,限制董事長的權力(限政),就不可能。羊兒們招開「股東大會」,制定「遊戲規則」,不許董事長、總經理為所欲為,還要公開賬目(憲政),就更不可能。哈,帝國可沒有什麼「董事會」,只有「辦公廳」和「辦事處」,它們分別叫「朝廷」和「衙門」。朝廷和衙門裡,可是沒有「民意代表」的。民意代表都沒有的政治,也能叫「憲政」?春秋的制度沒這需要,秦漢的制度又不允許,再加上君臣關係逐漸由「僱傭」變成「主僕」,則所謂「儒家的限政」,請問有多少可能?問題是,就算當時的制度,是「皇帝授權,官員代理」,則君臣之間,也頂多不過「僱傭」,反倒有可能變成秋風先生情之所鐘的「契約關係」。法家就這樣主張。在他們看來,所謂「君臣」,無非「主賣官爵,臣賣智力」(《韓非子·外儲說右下》)。只要「公買公賣」,也就「禮尚往來」,臣下何至於「為奴為仆」呢?抱歉,這就怪不得別人,只能怪儒家自己了。五 系鈴偏是解鈴人○ 君為臣綱,就是逼人自宮。這就從精神上和心理上,根本杜絕了抗衡皇權的可能。把君臣從僱傭變成主僕的,是儒家嗎?是。誰幹的?董仲舒。董仲舒幹了什麼?在《春秋繁露》里提出了「三綱五常」。只不過在他那裡,是三綱和五常分說。到宋代朱熹,則開始聯用。此後直到清末,都被儒家奉為道德的規範,行為的準則。因此,如果說董仲舒在歷史上有什麼「創造」和「奉獻」,當「唯此為大」。這玩意一提出來,就從精神上和心理上,根本杜絕了儒生抗衡皇權的可能。因為三綱之首,即是「君為臣綱」。也就是說,帝國好比漁網,君是總繩(綱),臣是網眼(目)。世界上,哪有網眼抗衡總繩的?也只能總繩讓你張你就張,讓你閉你就閉吧?當然,也有別出心裁,另做解釋的。比如韓國學者趙駿河,便認為「綱」是「模範」的意思。君為臣綱,即君為臣之模範;父為子綱,即父為子之表率;夫為妻綱,即夫為妻之榜樣(趙駿河《東方倫理道德》,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呵呵,就算是吧,卻不知如何運用於限政。比方說,漢武帝要窮兵黷武、擴軍備戰,要從宰相那裡奪權,你咋辦?順著來?那就限不了政。擰著?又沒拿皇上當榜樣。其實「三綱」的意思十分明顯,就是要服從,至少也得順從。孝順,孝順,不順,則不孝。同樣,不順,則不忠。所以,就算有個別官員要限政,要限制皇帝的絕對權力,那也得先順著,再慢慢想辦法。但順著順著,沒準就把自己給順進去了。這也正是歷史上雖有士大夫「試圖對皇權予以控制和約束」,甚至發生激烈衝突,卻只能一退再退,最終集體淪為奴僕的原因。君為臣綱,是他們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的坎兒啊!這就是董仲舒的「功德」!漢武帝還只是摧殘了司馬遷的肉體,董仲舒卻摧殘了讀書人的靈魂。而且,三綱五常的觀念越是被強化,士大夫和知識界在精神上就越是陽痿。難怪「馬仔」會變成「奴才」了。君為臣綱,就是逼人「自宮」嘛!能夠成為心理支持的,只剩下氣節。這倒是孔子留下的寶貴遺產,即「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但,你有氣節,我有屠刀;你的頭多,我的刀快。誰硬得過誰?不要說什麼「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明成祖,不是「株十族」么?哪裡只殺你一人!所以,氣節也不總能靠得住。更何況,即便是「武死戰,文死諫」,也往往是針對具體問題。針對制度的改革,很少。能想到建立限制絕對權力的制度,就更少。因為在這裡,同樣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那就是皇權要不要維護?回答則是肯定的。因為皇權是皮,他們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時又沒有別的「皮」!這就無可奈何了。尤其是,當這些「皇權代理人」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就更會把皇權當命根子。想想看吧,沒有了皇權,錢怎麼撈,租怎麼尋?因此,維護皇權,是「朝廷命官」們的第一要務。至於在野的儒生,是限不了政的。他們又不是議員,誰聽他的?既然「限政」(限制皇權)只能以「維權」(維護皇權)為前提,則儒家當中那些有識之士所能做的,也頂多只是給日益加速的專制傾向,製造一點摩擦力。但這也多半是出於「仁政理想」加「中庸之道」,比如不要「聚斂過度」,不要「與民爭利」,多少也算維護了一點民權。但離「憲政主義」,則只怕還有十萬八千里。何況皇權的日益膨脹,儒家原本就「與有力焉」。想當年,劉邦初登大位,尚不知如何君臨天下。是叔孫通制定禮儀,讓他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覺,也讓群臣「莫不振恐肅靜」。此後,尊王攘夷,就一直是儒家高舉的旗幟。君尊臣卑,也一直是儒家堅持的理念。好嘛,你讓他黃袍加身,冠冕堂皇,又要他再脫下來,豈非「與虎謀皮」?你自己三跪九叩,匍匐在地,卻要跟他討價還價,豈非「痴人說夢」?六 風物長宜放眼量○ 尊孔不如崇孟;獨尊儒術,不如博採眾家。我們犯不著在一棵樹前「守株待兔」。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限制絕對權力這事,指望皇帝自覺,是一廂情願;以氣節對抗強權,是得不償失;用忠誠換取限政,是南轅北轍。因為你越是忠,就越得順;越是順,就越會助長皇權的氣焰。結果是什麼呢?是「風波亭」,是「袁崇煥」,是儒家「得寸」,皇權「進尺」。所有的努力,都註定是徒勞,如果他們真有那想法的話。這當然難免讓人沮喪、鬱悶、苦惱、糾結,甚至憤怒。秋風先生說──假如中國兩千年甚至五千年確實皆行專制,那就足以證明,限制、剝奪人的尊嚴和自由的制度最適合中國的國情、民情。這個族群只能過被人管制、奴役的生活,不可能過有尊嚴和自由的生活,因為,從歷史看,他們沒有這種意向,也沒有養成這樣的技藝。這個反問有道理,我完全贊成,而且也不難回答。第一,中國並非「兩千年甚至五千年皆行專制」。戰國之前就不是,或基本不是。秦漢以後,也不都是,只不過總體傾向,是「由集權而專制,由專制而獨裁」。但即便專制獨裁如明清,也不是天天專制,事事獨裁。鬆動之處有,開明之時有,可圈可點之事,也有。這裡面的情況一言難盡,原因也錯綜複雜,很需要慢慢梳理。不過可以肯定,對於愈演愈烈的專制獨裁傾向,儒家是既「有所阻攔」,也「推波助瀾」,可謂「功過參半」。何況儒家也有先後,有派別,並非「鐵板一塊」,豈能一概而論?第二,中國人也不是沒有,或不曾有過「尊嚴和自由的意向」。這種意向,我們從來就有。儒家有,諸家也有;孔子有,孟子更有。而且在我看來,後者比前者還更強烈。比如自由,是儒家講得多,還是道家講得多?比如平等,是儒家講得多,還是墨家講得多?再比如尊嚴,是孔子講得透徹,還是孟子講得到位?只要不帶偏見,就能得出客觀的結論。甚至就連秋風先生不喜歡的法家,只怕也非一無是處,毫無可取啊!因此我的主張,是尊孔不如崇孟;獨尊儒術,不如博採眾家。發掘中國歷史中「向上的傳統」,無疑是對的。但不必「一葉障目」,只在儒家這一棵樹前「守株待兔」。我們應該放眼整個中華傳統,尤其要注意發掘那些「因為理論和激情的遮蔽,而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的「非儒家傳統」。那可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第三,至於有沒有「養成這樣的技藝」,倒是一個真問題,也是一個大問題,還是一個大難題。道理很簡單,如果說「沒有」,就意味著我們這個族群,只配過「被人管制、奴役的生活」;或者雖有「尊嚴和自由的意向」,卻其實不能實現,甚至也從未實現。這當然不是事實,也邏輯不通。一個「只配被人管制、奴役的」民族,是創造不出偉大文明的。同樣,如果說這套技藝,我們不但擁有,而且完美,那麼,為什麼越到後來,就越是專制,越是獨裁?這又講不通。再說了,如果當真先前什麼都好,那麼,回到三皇五帝、唐宗宋祖即可,搞什麼變革呢?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等,豈非多餘,而且有害?對此,我個人不成熟的看法是:「創造自由生活」和「構建良好制度」的技藝,我們從來就有,而且很早就有,甚至堪稱「身懷絕技」。但也正因為如此,就難免有缺陷,難免出問題,也難免在遭遇西方文明,建設現代文明之時,進退失據,左右為難。因此,很需要理性對待,科學分析,需要客觀公正地是其是,非其非。在此前提下,我同意秋風先生「新生轉進」的說法,並認為果能如此,我們民族將對人類文明再次做出重大貢獻。不過這事說來話長,還是從長計議,且聽下回分解吧!刊載於2011年7月11日《南方周末》,責任編輯戴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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