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鄉，兩種鄉愁

幾年前的春節，我寫過一篇記者回鄉手記，大意是「南京郊區農民不想種地盼拆遷」。稿子被幾家門戶網站在頭條擱了一天，引來市委書記領銜的批示文件。層層批轉，等街道宣傳幹部聯繫到我父親，已是華燈初上，我已經躺進返京車廂。父親在電話那頭如坐針氈，但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以後……以後這種事不要再搞了，好不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早已不住在這裡，何必多事。但作為成長記憶一部分的故鄉，年紀越大，越是念想。其實不用我說，村莊被推土機吞噬，早已不是新鮮事。對於很多人來說，每次回歸故里，都是一場被「故鄉淪陷」定義的傷感之旅。既要自動腦補過去，定位這裡曾是何處；又得不斷更新導航地圖，找到回家的平凡之路。這時的標準動作應該是：在朋友圈發出組圖，輔以對過去景象的文字描述。哀嘆，失望，得來點贊無數。接著，陷入自我營造的虛無。

我也是其中一員。春節的一個雨天，站在筆直的水泥路上，我怔怔對著四周的光禿禿，拚命將記憶和現實拼接。企圖回到兒時的泥濘漫長，嗅出田野間的稻穀花香。可山丘仍在，綠水難尋。

▲曾經的村莊小學，也是村民聚集的議事場所。近些年隨著學生數量減少，學校撤銷合併，孩子們只能到鎮上的中心小學就讀。

正發獃，掛滿年貨的摩托擦身而過，不遠處又停下。掀開頭盔，發小阿貴。

「開什麼玩笑，你來種啊？打個賭，你要真回來住，堅持一年，要啥都行。」對於我的神傷，他似乎司空見慣，轉而調侃，「城裡人看啥都稀奇，還喊著要回到過去。真要讓你們還過那種生活，哭都來不及。現在物價一天天往上漲，愁死人。種地掙錢太少，村裡人都往工廠里跑。以前的窮日子有什麼好，泥腿子進城總是被嘲笑。」好容易等來「城鎮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當然不想再要，「以前那樣有什麼好？」

我有些驚訝。同一個故鄉，我倆的想法截然相反。村子外的人把過去的生活描摹得異常美好，拚命吶喊要完整保護；村子裡的人卻嚮往外面的世界，在他們眼裡，過去象徵落後，傳統甚至代表陋習。他們想方設法要和城市接軌，不惜把村莊連同記憶一起撕碎。

「可是你看，現在村子裡多冷清，見了面也不熱情。哪像我們小時候，村頭村尾滿是熱鬧。這樣下去，命脈斷了，村子會瓦解。」我不甘心，試圖描述學者筆下的「鄉村凋敝」。

「唉呀……」這在阿貴看來也很正常，現在村子留不住人，白天都在外上班，晚上回家都快累倒，哪還有功夫閑聊。一來二去，也就生疏下來。外人不生活在這裡，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有學者意識到鄉村熟人社會的分崩離析，人際關係模式向著「半熟人」甚至「陌生人」的方向急劇前進。這樣的轉變，在東部發達地區的鄉村尤其常見。不再種田，灌溉合作和農忙互助不復存在。進入工廠，搬到城鎮，大家碰面機會越來越少，關注的話題就背道而馳。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是，這種變化過程幾乎不可逆轉。城鎮化不是政府的一廂情願，它捆綁著村民進城的躁動。村莊悄悄進行著代際更替，土地不再是唯一財富，種田反而淪為負擔。嘴上都懷念過去，實際上誰也不想回去，更回不去了。

▲村子裡的私家車越來越多，鄉間道路由石子升級為水泥，同時拓寬。

阿貴還嫌變得太慢：該拆就得拆，能遷就要遷，恨不能家裡的房屋田地都能變現。村民們也想用上包郵的淘寶，也想搬進有抽水馬桶的樓房。現代化的生活方式，誰都不想被漏掉，付出點成本也微不足道。「你比如說這條路，現在買車的人多了，就顯得太窄。旁邊那溝渠早就沒用，田也沒人種，留著幹啥？還不如拓寬成車道。」

「這樣下去，家鄉遲早會沒了啊。」

「憑啥你們腦子裡的家鄉，要讓我們困在這裡替你們實現？想要的話，你們自己回來搞嘛。家鄉變成啥樣都不要緊，沒了的村子多得是。幾百年前這裡是啥樣，誰也不知道，變化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我只知道，生活得更好才最重要。不能總是外面的人替我們做決定，做啥規劃，最先應該讓我們知道。」

鄉村的「凋敝」和「繁榮」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同一個現象，不同身份的人站在不同立場，理解起來南轅北轍。我和阿貴的想法看上去都沒錯，可誰也無法說服對方。唯一的共識，就是我們都無法阻止車輪向前。

父輩、同輩、子侄，我們各自佔據時間軸上的一段。時間往前流淌，沒理由要求自己心中遺失的美好，成為別人的生活現實。我們也都難逃活在當下、追憶往昔和被時光拋下的輪迴。就算場景保持原樣，裡面的人早已不是過去；就算人不變，同一個人在不同年歲的感覺，也都不一樣。不管怎樣，你都已經回不去。故鄉，註定只能活在記憶里。唯一例外的是，吃貨永恆。

「看這條魚，你喜歡清蒸，我喜歡紅燒，都沒啥錯。但到底咋做，我說了算——是我掏錢買的。」馬達踩響，笑聲遠去。活生生一個鄉村版周杰倫，「我的地盤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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