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醫生眼中的「生死啟示」
一位醫生眼中的「生死啟示」
2014-04-04 13:32:47作者:陳俊珺 來源: 解放網-解放日報 【大、中、小】
在「未知生,焉知死」的傳統思維中,談論死亡似乎是一件讓人天然迴避的事。
然而,如何認識生命的歸宿,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生活。
從醫30餘年的上海長征醫院主任醫師繆曉輝,在目睹了許多生命的離別後,對死亡產生了一些屬於醫生又不僅僅局限於醫生的感觸和思考。他給記者講述了三段曾經親歷的生死故事,或許能給人們一些啟迪、一些思考。
啟示之一
愛能化解痛苦
2003年,非典肆虐,作為感染科的權威專家,繆曉輝帶領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醫療隊趕赴北京小湯山醫院。
當身著層層防護服走進隔離病房時,他和許多醫生一樣,感到死亡離自己很近。
「按照當時的死亡率估算,在我們這個60多人的醫療隊里,大概有一個人會死,但我們對死亡並不恐懼。」繆曉輝回憶說。
「因為做醫生時間長了,經歷多了,所以對死看得比較淡?」記者問。
「沒有人是天生不怕死的。一開始,我們抱著救死扶傷的信念而去,真正進入隔離病房後,那些在死亡面前展現出驚人勇氣的病人深深打動了我們,他們的愛與信念給了我們力量。」
令繆曉輝至今難忘的,是王阿姨一家。
2003年3月,王阿姨和她的老伴以及女兒、女婿都不幸患上了非典。在被轉入小湯山醫院之前,她的女婿已經被非典奪去了生命。
經過全力治療,王阿姨的女兒很快康復出院,臨走前,她向繆曉輝提出,能不能讓父母搬到一間病房裡,彼此好互相鼓勵。繆曉輝答應了。
搬進老伴的病房後,王阿姨婉拒了護工,堅持自己照料老伴的一切。喂飯、喂水、擦身,每天她總是在為丈夫料理完一切之後,才讓護士給自己輸液治療。
就在王阿姨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老伴的病情卻變得複雜起來,因為此前就患有糖尿病和慢性支氣管炎,他的身體難以承受非典的侵襲。醫生建議,把他轉到重症監護病房。
「繆教授,我知道我的病很重,我也不害怕氣管被切開,更不怕死,但是我想在剩下不多的時間裡能夠每天看到我的老伴,我不想讓那些機器陪著我。」老伴向醫生懇求。
繆曉輝和醫療組經過多次商量後決定,不為王阿姨的老伴轉科。
老兩口都是樂觀的,他們躺在相鄰的兩張病床上,經常一邊輸液,一邊談著開心的過去,聊著出院以後的計劃。
一個月後,繆曉輝走進病房告訴王阿姨:「經過檢查,您已經完全康復了,明天就可以回家看女兒了。」
「我不出院!我堅決不出院!」王阿姨近乎聲嘶力竭地喊著。
繆曉輝明白,她是因為老伴而拒絕出院:「您雖然已經康復了,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病毒會不會再感染。你放心回去吧,您的老伴有我們照顧。」
王阿姨撲通一聲跪在繆曉輝面前:「繆醫生,求您了,別讓我出院。我老伴當初是因為照顧我才得病的,他現在還沒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他不管啊。就算再感染,我也心甘情願。」
在場的醫生都流下了眼淚,他們齊齊望向作為醫療組組長的繆曉輝。
「成」。繆曉輝說完,扭頭離開了病房,此時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防護眼鏡早已一片模糊。
儘管有王阿姨的悉心照料和醫生的全力救治,老伴的身體仍在一天天衰弱。一天,老伴用微弱的聲音對王阿姨說,想吃一碗她做的麵條。
隔離病房裡哪有麵條?此時,病房裡的另一位年輕病人遞來了一包速食麵。
王阿姨端著速食麵,為老伴拉開氧氣面罩,喂兩口麵條,再為他戴上面罩,喂到一半,老伴靜靜地閉上了雙眼,他的嘴角帶著滿足的微笑。
11年過去了,繆曉輝和在場的許多醫生一樣,仍難以忘懷王阿姨最後給老伴喂面的情景。
他感嘆,在病魔面前,醫學或許不是萬能的,但生死相守的愛能化解痛苦,並給生者帶來勇氣與力量。
啟示之二
不要破壞最後的尊嚴
在非典肆虐的小湯山、在汶川地震的救援現場,繆曉輝曾經直面過眾多生命的離去,那時候他的身份是醫生。
2010年,繆曉輝再度面臨刻骨銘心的生死告別,這一次,他的身份是家屬。
那年冬天,81歲的父親因肺部感染住進了醫院。在此之前,用繆曉輝的話說:「父親的身體一直都不錯,只是三個月前因為在衛生間摔倒,導致左股骨頸骨折,不得不接受股骨頭置換手術。」
骨折後整日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變得日漸消沉。「我現在真的不怕死了。」入院前幾天,父親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如今回憶起來,我才體會到父親這句"不怕死"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那時他已經做好了走的準備。」繆曉輝的眼睛微微濕潤。
入院後,能用的葯全用了,該做的治療也都做了,父親依舊高熱不退。
因為口腔黏膜和舌頭嚴重萎縮,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裡沒有留下任何話,只在孫子和外孫來看他時,才勉強睜開了一次眼睛。一想到父親曾經是一個那麼喜歡和自己聊天的人,繆曉輝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望著病床上虛弱的父親,他甚至不願意相信,父親怎麼就真的要走了呢?怎麼就真的救不活了呢?
繆曉輝曾經目睹過許多病人最後的時刻,有的流淚,有的因為疼痛而呻吟,有的則抓住醫生的手懇求:救救我。繆曉輝感到,父親在彌留之際,心裡是安靜的,甚至很坦然,這種坦然是有力量的。
「我告訴父親的主治醫生:一旦他的血壓下降到休克的程度,升壓葯不能維持血壓,那就不要繼續使用升壓葯,也不要往心內注射腎上腺素,不要進行胸外心臟按壓,更不要做氣管切開。」繆曉輝說。
當其他家屬接到父親離世的消息趕到醫院時,繆曉輝已經流著淚為父親換好了他喜歡的西裝和潔白的襯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氧氣管或治療儀器留下的痕迹,表情安詳,沒有絲毫痛苦。
「作為醫生,您為什麼沒有為父親做最後的搶救,甚至還拒絕主治醫生的搶救?」記者問。
「因為我知道這些搶救措施已經不可能真正挽回父親的生命,雖然或許能讓他的生命拖延一些時間,但這會破壞他的軀體,有損他的尊嚴,這是我作為家屬最不願意看到的,讓父親走得安寧,也是尊重他本人的意願。」繆曉輝的語氣從容淡定。
這些年來,他曾經送許多病人康復出院,也曾目睹病人的離世,他常常將心比心地建議那些已經沒有挽救希望的病人家屬給臨終者以最後的尊嚴,不要再盲目做一些諸如氣管切開、心內注射等給病人帶來痛苦和創傷的救治。然而,很少有家屬會接受這樣的建議。
「你的建議,會不會讓有的病人家屬誤解為麻木?」記者疑惑。
「醫生看待死亡或許比普通人更加理性,但我們絕不麻木。對於那些仍有救治希望的病人,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們也會全力去救,但對於那些全身器官已經衰竭或者患了晚期腫瘤的病人,創傷性的搶救只會延長他的痛苦,破壞他最後的尊嚴。」繆曉輝說:「生命需要被尊重,死亡也一樣需要被尊重,讓死者走得更有尊嚴,少一些痛苦,是活著的人應盡的義務。」
啟示之三
「善意謊言」未必有效
在父親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繆曉輝總會夢見父親在世時的情景,甚至做一些父親死而復生的夢。
父親離休前是中學校長,喜歡聊天,喜歡閱讀。晚年,他最大的快樂就是與家人,尤其是與兒子聊他的過去,聊他的成功和輝煌、失敗和平淡。
骨折後,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變得越來越倔強,有時候家人提出推他出門去晒晒太陽,他都會搖頭拒絕。有一次,繆曉輝對父親說:「爸,我推你出去走走吧。」父親欣然答應,一路上興奮地對兒子說了許多話,甚至還站起來走了數十米。
令繆曉輝至今難以釋懷的是,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自己作為兒子的陪伴與傾聽只有那麼一次。「其實那段日子我並沒有忙到那個份上,我完全可以抽出時間多陪陪父親,但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這麼快走。」
沒有誰能預言生命的終結,有時候它甚至叫人猝不及防。怎樣才能讓逝者和生者都少一些遺憾,父親走後,繆曉輝時常思索這個問題。在採訪的最後,他向記者談起了一位老師的離別。
繆曉輝的博士研究生導師是一位著名的肝病專家,誰也沒料到,他在晚年患上了肝癌。手術一共進行了兩次,第二次手術時醫生髮現,癌細胞已經在他體內嚴重擴散。
家屬和院方決定,不告訴老師這個事實,盡量延長他的生命。
在最後的日子裡,腫瘤引起的腹水令老師難以進食。醫生每每為他抽腹水的時候,老師都會問,腹水是什麼顏色?因為他明白,一旦腹水中帶血,就意味著癌症已經轉移到了腹腔。
「每次抽腹水時,我們都盡量不讓他看,因為腹水早已呈紅色。可是我們只能對他說,老師您放心,腹水是黃色清亮的。」
看著老師一天天在疼痛中忍受煎熬,想起他曾經爽朗的笑聲、講課時的神采飛揚,繆曉輝心如刀割。
「我曾經試想過很多次,如果老師知道了自己的真實病情,他會怎樣安排自己最後的人生,他是否還有心愿未了?」繆曉輝感嘆:「老師一生為醫學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最終卻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去年,繆曉輝去會診一名肝癌晚期病人,當家屬提出希望他用 「善意的謊言」給病人一點希望時,繆曉輝婉言拒絕了。「我還是選擇用我的方式告訴了病人真相,但我同時也告訴他,我們沒有放棄治療。」繆曉輝說:「那些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病人,仍應該享有最後的知情權和選擇權,讓他完成最後的願望,哪怕能少一點點遺憾離去,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記者手記
無須逃避
第一次讀到繆曉輝對死亡的敘述,是在一本名叫《死亡如此多情》的書上。
百位醫生在這本書里講述了令他們刻骨銘心的臨終故事,有的來自他們的病人,有的說的是自己的親人。
我已記不清書中有多少細節讓我的視線被淚水模糊,心頭潛伏著多少不知名的壓抑。
這本書的編者之一—中國醫學論壇報副主編鄭桂香告訴我,我們每個人從出生的那刻起就是奔著終點去的,但似乎從來沒有機會認真地想過那個終點,也很少有人告訴我們該如何思考。然而怎麼認識死亡,恰恰決定了如何看待生命,對待死亡我們無須逃避,也不必恐懼。
最讓我動容的,還是蓉的故事:
35歲時,她因患癌症而離世,臨終前,她為自己設計葬禮,並為所有的親朋好友留下了一段告別辭:「在這最後的時刻,我的眼淚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流出,那不是因為悲傷,不是因為對離開人間的恐懼,而是因為很多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情感。我幸運地得到了如此多的關愛和呵護。我的親人、我的朋友,今後,如果你們還能時常地想到我,就請你們想想我們所處的那些快樂時光吧……」
在書中講述這段故事的人,是華山醫院血液科陳勤奮醫生。她說她至今記得,蓉為自己挑選離去的衣服時,那神情就像挑選一件婚紗。
「送走了蓉,你怎麼看待死亡?」我問。
「坦然、從容地面對終點,活著的時候就多了一份從容與洒脫。」這是陳勤奮的答案,也可以成為我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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