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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唯有潛心向前

王維審:山東省臨沂市蘭山區教體局教研員。近幾年,在《人民教育》等報刊發表教育隨筆一千餘篇,應邀在全國各地講座百餘次。系《教師博覽》簽約作者,《湖南教育》等專欄作者,被《中國教師報》《今日教育》譽為教師寫作成長「樣本人物」。著有《班級里的那些麻煩事》《教育是一場敘事》等專著。

2013年,我到浙江一所學校講課。在互動環節,一位老師讓我談談教師成長的因素有哪些。我脫口而出:實踐、讀書、寫作、反思、分享。

2014年7月,一位出版社編輯約我寫一本書,講講自己的成長經歷。當我系統地回顧這些年來所做過的事、走過的路、經歷的坎坷與成功時,驚訝地發現,去年脫口而出的那10個字,竟然那麼恰切地揭示了我的成長之路。

實踐,重新回到人性

我的教師職業始於一份臨時代課教師工作,我的教育實踐也就源於此。那時,我只是一個高中都沒上完的臨時工,沒有教學經驗,不懂教育規律,但所帶兩個班級的英語成績一直是鄉里的前兩名。在學校組織的一次小規模教學總結表彰會上,教務主任讓我談談自己的「先進做法」。思索良久,我說了三條經驗:一是跟得上,跟緊班級,跟緊學生;二是拼得上,拼時間,拼精力;三是捨得上,捨得力氣,捨得付出。這三條經驗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和推廣,直到我離開那所學校時,仍是領導們給新教師鼓勁的法寶。我每天第一個到校、最後一個離校、時時和學生耗在一起的做法,也被領導一再傳播,一度成為優秀教師的標杆。

前幾年,我與昔日同事偶遇,當他提及當年的「三條經驗」時,已經淡忘的很多東西又在我心中泛起。真不知那些單靠熱情和勤奮掙來的分數,曾經讓多少年少的心靈變得枯竭和乏味。甚至我想,也許學生的分數越高,就意味著我對學生的傾軋越嚴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那個時候的「掙分英雄」,也是那個時候我教過的學生的罪人。

經過兩年的師範專科教育,我成了公辦教師。從那時起,我的教育實踐開始走向請教模仿和經驗積累時期。一些優秀教師的教育經驗成了我模仿的範本,更重要的是我的模仿比別人多了很多創新的成分。也正因此,我比別人累積了更多屬於自己的獨特管理方法和策略。從1998年開始,我潛心研究小組管理和量化管理,形成了一整套具操作性的班級量化管理方略。直至今日,在很多地方仍被推崇的小組合作和量化管理,還是沒有突破我當時的一些理念。

應該說,五年的量化管理實驗,確實給我帶來了無限的風光和榮耀。而我卻在這種光環之下開始了痛苦的自我否定:如果說我在臨時代課時期是用自己的身體捆綁住了學生的身體,那麼量化管理就是用數據捆綁住了學生的靈魂。於是,我的教育在2003年開始了轉向。

又用了五年的時間,我才慢慢找到了教育的最佳方式,那就是讓教育回到人本身。當教育的目的單純到只關注人的時候,教育便不再受那些評價和考核的束縛,而更有了靈性和人性。

在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記者曾經問我的職業榮耀感來自哪裡,我回答說:在多年以後,如果我的學生能夠時常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點滴細節,如果這些已經對他當下的行為方式和人生際遇產生了影響,並與他的生命成長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這就是我最大的職業榮耀。

從人治到經驗管理,再到人性的回歸,這是我十幾年教育實踐走過的路徑。而這樣的改變和回歸,則是源於沉浸的閱讀、堅持不懈的寫作以及直抵靈魂的反思與追問。

讀書,讓教育不斷豐盈

我是一個單調、無趣的人,許多時間不是待在課堂里,就是沉浸在書本中,以至於在很多同事看來,我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對於我來說,親近教育經典,一是尋找到通往學生內心世界的捷徑,二是讓自己獲得精神的豐盈與心靈的澄澈。到現在為止,我讀過的書連自己也難以統計,但令我一直手不釋卷的,是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建議》。

這本書,我一直在讀。它於我更像是一本字典式的教育工具書,當我在教育中遇到細小的麻煩和巨大的困惑時,都可以在裡面翻檢出最有意義和價值的建議。

畢業後,我先在校辦工廠幹了很久的雜活,才有機會接手了一個「差班」。對這份來之不易證明自己教學能力的機會,我十分珍惜。而這種過度在意和緊張,讓我在課堂上容不得任何一個學生分心或走神。有一天,一個學習成績還不錯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把眼光移向了窗外的那棵樹,自然受到了我嚴厲的呵斥。從此以後,這個學生一反過去對數學的喜歡,開始處處與我軟對抗,成績也一再下降。

這時,我在書中讀到了一段文字:「你不要大聲斥責他,不要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他搞成不注意聽講、坐不安穩的壞典型。我勸你輕輕走到他眼前,握住他的雙手,把他從他那童年的美妙的獨木舟上,引渡到全班學生乘坐的認識的快艇上來。」

這就是蘇霍姆林斯基,他在提醒我要懂得孩子,並允許孩子有那麼一刻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要做的是輕輕地幫助他學會支配自己的時間和思考,而不是簡單地打斷他、挖苦他,更不能以粗暴的形式毀掉他的尊嚴和信心。在以後的日子裡,我開始改變自己的做法:當學生沒有完成作業時,我不再是懲罰他抄寫20遍,而會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困難或特殊原因;當學生在課堂上瞌睡時,我不再是用教鞭敲醒他,而會走過去問他是不是晚上又熬夜寫作業了……這樣做的結果,有時會讓我發現被自己疏忽了的學生的情緒,有時是挽回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無論如何,學生都會在我的理解和尊重中,悄悄回到應該的道路上來。

蘇霍姆林斯基還教會我怎麼面對那些特殊的學生,比如我們不可避免地會遇到所謂的「差生」,我們會為自己在「差生」身上付出的巨大而沒有回報的努力苦惱,甚至絕望和憤怒。也恰是這些「差生」,很容易讓我們變得卑瑣、暴躁、怨天尤人,所以我們最終的選擇往往是放棄,並自我安慰說,我已經儘力。

但是,蘇霍姆林斯基這樣告誡我們:「我們當教師的人應該記住:對每一個學習困難的兒童,不管他已經被耽誤到了什麼程度,我們都應該讓他在公民的、勞動的、精神的生活道路上站住腳。我們的崇高使命就在於:要使我們每一個學生選擇這樣一條生活道路和這樣一種專業,它不僅是供給他一塊夠吃的麵包,而且能夠給予他生活的快樂,給予他一種自尊感。」

這是蘇霍姆林斯基在講述「差生」尤拉的故事時說的。他告訴我們,在對待「差生」的路上,我們或許已經走了很多路,但是我們還必須懷著悲憫再往前走一步,那就是認真地反思自己的行為:不管他們被耽擱到什麼程度,我們究竟有沒有把他們當做人來看待?這樣的反思讓我漸漸明白,當教育真正回到人本身時,我們就能衝破當下種種堅硬的壁壘,就能在教育的喧囂與沉悶中找到幫助學生的辦法和途徑。

長期的閱讀,讓我愚鈍的教育實踐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生長出了人性的味道,也讓我有了這樣的一種情懷:無論所處的教育環境多麼不如意,無論面對的教育現實多麼令人焦慮,我都會堅決、深邃地沉入到閱讀中去。在讓作為教師的自己豐盈、溫潤、強大起來的同時,幫助學生也豐盈、溫潤、強大起來。

寫作,成為那遠處的鐘聲

多蘿西婭·布蘭德在《成為作家》一書中提到了寫作的四個障礙,其中第一個障礙,也是最大的障礙就是寫作本身的困難:要不要寫作。對於教師來說,這個問題顯得愈加突出。

從理論上來說,教師應該是一個寫作的人,應該有著持續的寫作習慣和良好的寫作素養。而事實上,能夠寫作、願意寫作的教師已經越來越少。原因在哪?

很簡單,很多人認為教師寫作是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其實,這是一種十分短視的想法。對於我來說,教育行為和思想的日漸成熟,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持續不斷的教育寫作。

在路上,偶遇我曾經教過的一個「差生」,當她告訴我初中時學習的知識對她今天的成功並無幫助,倒是我在運動會上給她頒獎時鼓勵的一句話,讓她有了面對挫折的勇氣,並將今天的成功歸於那句話時,我對教育有了更深刻的思考。於是,我將之寫成一篇文章:教育無非就是使人生活得更自信、更快樂、更文明、更美好、更幸福,而教育能夠給我們的也就是自信、自尊、自強。

當學生告訴我,老師找他的「茬兒」時;在學生告訴我,老師如何在他犯錯時明察秋毫,在他遵守紀律或做好事時視而不見時,我對自己和同事的教育行為有了如下反思:作為教師,我們的潛意識裡往往固有這樣一種觀念:學生的身上一定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問題,而教育的最大責任就是要不斷地發現這些毛病,並通過告誡、指責甚至懲罰來糾正這些毛病。在這種「糾錯」教育的理念下,我們的目光過多地關注了學生的不足和錯誤,而很少會認可、表揚、鼓勵學生的正確行為……教育無非就是做兩件事,一是告訴孩子該做些什麼,二是告訴孩子不該做些什麼。

教師寫作,是對自己的教育實踐不斷梳理、提煉、反思、總結的過程。十幾年來,我以教育隨筆的形式真實記錄了教育生涯中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寫出了真切的感受,給自己看似繁瑣、單調、庸常的教育活動賦予了獨特的體驗和韻味。在這樣的寫作中,我不僅悟到了教育的真諦,更感受到了教師職業的幸福和偉大。

教師寫作,不僅可以改變我們的教育心態,開闊視野,孕育教育思想,還可以給我們一個隱形的準則,在自我修正中引領我們走過教育的每一個細節,走進理想的教育。教師寫作的意義有四:可以去掉教師身上的匠氣、俗氣,可以讓教師的心靈變得澄明、清澈,可以讓教師對自我有一種靜謐的梳理與關照,可以讓教師靈魂深處最豐饒的部分得以深度的開墾。

義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有過美妙的比喻:如果一個人在空氣清新的森林或大海邊散步。這時,突然從遠處傳來柔和的、遼遠的鐘聲,一下子,這個人心中的那份美好感受就得到了提升和深化。

我想,教育寫作對於教師職業來說,或許就是那遠處的鐘聲。

反思,在更深處尋找

我一直認為,一個教師能否形成反思的意識和習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教師是否具備較高的專業素養,也就決定了教師的專業發展之路到底能走多遠。

長久的閱讀和寫作,讓我形成了自我反思的習慣。作為班主任,我在處理任何一件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事時,都會用下面的幾個問題進行反思:我這樣做合理嗎?我達到理想的教育目的了嗎?我對這件事的處理有沒有不恰當的地方?如果再遇到,我會怎麼處理?這樣的反思,不僅讓我的教育行為從最初的毛毛躁躁到漸次規範,再到日臻成熟;更讓我從慌亂、匆忙、緊張、重複的班級管理事務中慢慢解脫出來,有了更多的時間去規劃、思考班級的發展方向。當班級管理從疲於應付走向了自我調控,當教育從被動解決問題到自主尋找方向,一個教師的成長就有了情感和智慧上的保障。

同樣,作為數學教師,我會反思自己的每一節課:這節課,我全力以赴了嗎?對教材的處理和把握是最恰切的嗎?這節課的教育目標合理可測嗎?這節課我最滿意的是哪個細節?這節課最大的遺憾是什麼?……一個人教學所能達到的高度,往往與反思的深度和韌度成正比。反思才能改進,思考才有創新,教師職業的枯燥與無聊感大都與教師反思的缺位有關。

還有一種更深層的反思,那就是自我追問,它讓我的教育教學反思更為審慎和深入。

接手一個新班級,第一次點名,讀到一個男生的名字時,生僻的漢字讓我腦門直冒汗。怎麼辦?腦子急速運轉,想起在季羨林先生的文章中讀到過類似的事件。於是,我模仿季先生的辦法,漏過此學生,到最後問有誰沒被點到。當我問學生叫什麼名字時,他笑嘻嘻地反問:「老師,你是不是不會讀我的名字呀!要是不會就直接問我,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學生哄堂大笑。

我尷尬地站在那兒。待冷靜下來,我鄭重地向學生道了歉,並真誠地請教了他的名字。事後,很多學生感覺我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我也對自己的做法感到滿意,這份尷尬似乎就這麼輕易過去了。

有一天,我在書中讀到了《美國優秀教師行為守則》,其中的第一條就是「記住學生的名字」,並深刻理解了名字對於學生和教育的意義。我不由對「名字事件」進行了追問:

我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尷尬?因為沒有記住學生的名字。

為什麼會記不住學生的名字?因為覺得這件事不重要。

為什麼會覺得不重要?因為沒有充分尊重學生的意識和習慣。

怎樣才能充分尊重學生?記住學生的名字,把學生名字之類的小事當作教育的大事來做。

怎樣才能記住學生的名字?

學生的名字有什麼樣的教育意義?

……

在這樣的自我追問下,我對「教育無小事」這幾個字有了深入肌膚的理解,並開始研究後面兩個追問。我找到了很多讓我和學生相互記住對方名字的辦法:如在班會課上讓學生講述自己名字的故事,在課間和學生玩名字接龍遊戲……再後來,我開始開發學生名字這一教育資源:如把數學課表現最好的學生名字編入習題,把班級物品以保管者的名字來命名等。

追問,是一種自覺的尋找,向更深處漫溯的尋找。一次名字的尷尬,若是沒有這次追問,也許很快就在忙碌的生活中淪為塵埃,卻在自我追問中綻放了教育的光彩。

習慣了追問的我,總會對每一個教育元素進行徹底的追問:班規,作業,儀錶,班會,家長會,學生座位,班幹部建設……這種追問和思考,打破了常規對我的束縛,引導我在陣痛中開始尋找出路,讓那些平庸、膚淺、簡單的經驗,那些似是而非的疑惑和困擾,在自我剖析和碰撞中確定了答案。

一個優秀的教師,應該時刻對自己的教育經驗保持一種好奇的心態,對已經成為習慣的做法與看法保持警惕和質疑,對我們習以為常的教育情境保持高度敏感性。而這一切,都要求我們必須經常展開反思和追問,不斷進行闡釋性思考和批判性反思,讓教育教學時刻充滿活力和激情。

分享,和年輕一起成長

2010年,我開始在學校做教育管理工作,2013年調入教體局從事教育研究。近年來,我在全國各地為老師們作了一百多場講座,涉及教育寫作、教育閱讀、班級工作、家庭教育、學生成長指導等。十幾年來,我撰寫了七百多萬字的教育札記,在各級教育報刊發表教育隨筆一千餘篇,並通過網路、結集出版、撰寫專欄等形式,以更廣闊的渠道來分享我的教育經驗和感受。也正因此,我有機會接觸和關注青年教師的成長,並親證了許多在困惑與迷茫中執著前行的年輕人。

一位在重點學校成長起來的年輕教師,到農村支教。農村孩子和城裡孩子生活習慣上的巨大差異,讓他不知所措。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班裡竟然有幾個福利院的孩子,痴呆、弱智、殘疾。還有一個孩子,因為身體的原因,需要母親天天陪讀。

我對這位老師比較了解,知道他喜歡思考和寫作,曾經將自己和學生一起走過的教育生活寫成了一本書。雖然沒有正式出版,但我讀過,曾為他的有心和精心而讚嘆不已。我知道,他第一次接觸底層但真實的鄉村教育,自然有找不到方向的迷茫。我給他建議:多關注那幾個特殊的孩子,用文字和愛心陪他們走下去,也許他們能夠給你更多教育的意義。

慢慢地,他開始體會到了那位陪讀家長的無奈和痛苦,理解了福利院孩子的苦難和艱辛,內心滋生了深切的教育的悲憫情懷。他用文字記錄和這些孩子一起時的快樂、欣喜、困惑、迷茫,在不斷的記錄中,他的教育里沒有了煩惱和倦怠,而被一種急切走進孩子內心世界,渴望給孩子更多幸福的情懷所替代。

我又給他推薦了一些特殊教育方面的書籍,還聯繫了幾位特殊教育專業教師給予他專業能力上的幫助。他的教育越來越順手,他對這個班級孩子傾注的也越來越多。一年支教結束,他選擇了繼續留在那裡。後來,他正式出版了一本書,寫的就是他的支教生活。再後來,他放棄了重點學校的崗位,調到市裡的特殊教育學校。他說,那才是他真正喜歡的教育。

近年來,我接到的教師求助信越來越多。我開始意識到,單靠一個人面對面的溝通,一個人一次次的回復,無法帶給更多的年輕人以幫助和引領。我需要一個平台,需要一個團隊,陪著年輕教師們一起度過迷茫期、困惑期、高原期。2013年底,以我們區的部分骨幹教師為基礎,我牽頭組建了一個開放的、民間的、互助成長的青年教師成長團隊。依託網路和個人的人脈,我儘可能多地把國內一些名師和特色教師引入到團隊中擔任導師,也儘可能多地吸納了全國各地願意成長的青年教師到團隊中。雖然這項工作剛剛開始,但值得激動,因為我們已經開始。

風雨十九載,錘鍊了我的教育情懷:教育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路,作為行者的教師,沒有任何理由滿足、停滯或放棄,唯有潛心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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