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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武革命:孔孟隱匿的分歧

一.引子

今人早已經習慣將「孔孟」並稱,不過這類約定俗成符號的形象往往是學術的大忌,無可動搖的論說遮蔽了原本孔孟的思想分歧。前些年政治儒學在輿論界引起幾場論戰。自由派攻擊儒家為專制統治的緣飾者,而儒家則提出《孟子》中對湯武革命的肯定來辯駁。實話實說,兩派論戰的參與者都是在做相當膚淺的討論,一笑置之即可。但是關於儒家對待「革命」的態度,這倒是一個可以說說的學術問題。

二.儒家道統與「孔孟」之由來

"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韓愈《原道》

退之從其兄會謫居韶州,雖年頗幼小,又歷時不甚久,然其所居之處為新禪宗之發祥地,復值此新學說宣傳極盛之時,以退之之幼年穎悟,斷不能於此新禪宗學說濃厚之環境氣氛中無所接受感發,然則退之道統之說表面上雖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啟發,實際上乃因禪宗教外別傳之說所造成,禪學於退之之影響亦大矣哉!——陳寅恪《論韓愈》

陳寅恪先生指出韓愈深受佛教禪宗的影響,所以根據佛教的「法統」觀建構了儒家的「道統」的概念,但「道統」這個詞則至理學集大成者朱熹這裡才被正式提出來,鑒於朱熹在儒學史的宗師地位,這種說法一直延續至今。而回顧儒學史,其實孟子在儒門裡的地位及道統繼承人地位,並非一以貫之。

在漢代,原本是「周孔」並稱,從儒門自己的角度來說,周公是儒家禮法創製之人,是上古的「聖王」,而孔子只是對周制的傳承者,也就是被稱為「先師」。從現代的思想史的角度來說,周公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個道統譜系裡最後一個「君師合一」的「聖王」,怎麼理解呢,就是說他們本身除了政治領袖的身份之外,還有一層思想領袖的身份,按照人類學的看法,這都是由「巫王」演變過來。用朱熹的話來說,就是「上古神聖,繼天立極」。而之後的「孔子—孟子」都已經和政治最高權力分離,成為了純粹的思想領袖。所以,孔子只能被稱為「素王」,就是無冕之王的意思。

不過孔子也絕非是吃乾飯,浪得虛名之人,孔子為周製做了一個合理性論證,也就是說周制存在的合理性,不僅是靠外在的德性支撐或者武力威懾,而是通過倫理角度進行了證成,將外在的周制秩序內化為人的情感倫理秩序。但是要說偉大,在西漢時期的觀念里,周公絕對比孔子偉大,畢竟周公是創製的聖王,孔子只是緣飾的素王。

但是問題也出來了,我們知道周公是一個攝政王,擁有比周天子還大的權力,如果樹立這樣一個典範,那麼後世的大臣都要做周公,皇權豈不是將要面臨嚴重的威脅。王莽就是典型,白居易的詩就把二人相提並論:「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恭謙未篡時」。我個人是完全相信王莽是個有德性的聖人,甚至可以說是儒家最後一個「聖王」,要知道,當時王莽稱帝是有兩個曠世大儒背書的,一個揚雄,一個是劉歆。當時揚雄的地位大概相當於「漢朝杜維明」,甚至更高,還有一個是皇室宗親,相當於「漢代孔子」的劉歆。如果這兩個蓋世大儒都出來背書,那麼王莽改朝換代,當然是符合儒家理論正當性的。只不過王莽是個理想主義的書生,一心恢復周制,結果搞的一塌糊塗。後世的儒家就不幹了,急忙和王莽這樣的負資產做切割,其實這是非常令人齒冷的,因為當年鼓吹孺子嬰禪讓的不就是這幫儒生嗎?東漢建立之後就不適合再鼓吹周公了,也不能鼓吹禪讓,因為皇帝不喜歡。於是,儒家的學術典範轉為了「孔顏之道」,如果讀一點《論語》的人都知道,顏回是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的歷史形象,看起來就是一個乖寶寶,這次學術轉換的用意,就是讓大家別折騰了,好好當你們的臣子吧。儒家這種自我的馴化,就如在做愛時,女人翻身來了一個騎乘體位,令統治者非常滿意。所以這樣的一個思想的建構,是儒家一次非常不要臉的賣身行為,為的是更適應統治者的需要,連自己的聖王都不要了。到了北宋的時候,儒家因為缺乏一套本體論,在吸粉上難以對抗佛道。所以北宋諸子重新發現《孟子》,藉助孟子的心性之學,構建了一套宇宙本體想像,最後在朱子那裡大功告成,從此「孔孟」並稱。

三.朱元璋的《孟子節文》

一直以來,我其實都挺喜歡孟子這個人,孟子堪稱儒俠,有蕭峰的大俠氣場——「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對待統治者,往往詞辭嚴厲色的訓斥挖苦,齊宣王就好幾次被孟子訓斥的下不來台。有一次,齊宣王向孟子請教,孟子沒好氣的訓斥齊宣王,如果王室馬棚里的馬被餵養的很膘,而百姓餓的面黃肌瘦,那就等於統治者在率獸食人,這是要絕後的。還有一次孟子故意設了一個坑給齊宣王,問齊宣王,如果父母官治理地方怎麼辦?齊宣王說:「You"re fired!」接著,孟子接著又問,如果王治理不好呢?齊宣王尷尬的「呵呵」了一下,這就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這個成語的由來。由此可見,孟子這樣一個俠肝義膽的儒俠是令統治者非常討厭的。所以在《明史·錢唐傳》里記載了一件事:

帝嘗覽《孟子》草芥寇讎語,謂非臣子所宜言,罷論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唐抗疏入諫曰:臣為孟軻死,死有餘榮。時廷臣無不為唐危,帝鑒其誠懇,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復,然卒命儒臣修《孟子節文》雲。

事情比較簡單,就是朱元璋讀孟子的時候,發現孟子有些話有不臣之論,所以在廷議時,動議要削去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這就好比「馬恩列斯毛」突然變成了「馬列斯毛」,這怎麼可以呢?於是一個叫錢唐的儒生死諫,朱元璋才罷了此議,不過讓一個叫劉三吾的詞臣,刪掉了孟子里那幾句刺眼刺耳的話,這就是《孟子節文》的由來。到了永樂年間,有一個叫孫芝的小官,上疏奏請恢復《孟子》全文,朱棣准奏。《孟子》被禁到恢復,前後歷十七載。

這是一段儒學史上的小插曲,不過這段故事就引出今天的正題,關於孔孟的思想分歧。

四.到底要不要革命?

近代以來,西方思想的傳入,非孔之論大興,主要的批評就是說孔子乃是「封建專制統治的維護者」。這話其實說起來,到也不能算是全錯,孔子到的確是「封建」的維護者,但未必是「專制」的維護者。「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從不掩飾自己對周代封建制度的服膺。但是孔子身處的春秋是一個禮壞樂崩,周德漸衰的時代,對於是否還要維持周朝的統治地位,孔子是持肯定態度的。所以進而影響了孔子對於「革命」的態度:「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孔子無疑是強調的是君臣行為對等關係,但是孔子並沒有從形式邏輯上反過來推導出「君使臣以無禮,臣事君可不忠」,而是說了一句:「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用意非常明顯:君不君,臣不可不臣。如果「邦無道」,孔子就打算流亡海上。而不會去搞什麼抗爭。(此處必須對相反的史料做一個解釋,在《周易·革卦·彖傳》中,孔子說過:「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但是關於《易傳》是否是孔子親撰,歷來在學術界頗有爭議,現在基本上傾向於是孔門後人托偽。今人要理解孔子,必須意識到一點,即《論語》是最可靠的實錄。當《論語》之外的材料和《論語》中的材料發生對立時,應當採納《論語》中的觀點。)

後世蘇東坡就看出孔子不支持湯武革命的端倪,在《志林·一三條論古》中指出:

武王非聖人也,昔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謂:大哉巍巍乎堯舜禹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蓋謂之弒君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

孔子作為殷商的後裔,周天下的臣子,不敢非議兩朝開國之君,但是孔子在褒揚堯舜禹文王這些聖王時,跳過了湯武,這就很說明問題。其實在《論語》里,孔子也是非常隱晦的直接批評過湯武的:「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孔子聽了舜時期的音樂《韶》讚歎道:盡善盡美。而聽了武王時期的音樂,則認為這曲子很好聽,但是未能盡善,其實就是隱含對於武王革命的批評。此外,孔子肯定伯夷叔齊兩個反對武王伐紂並且恥於食周祿而餓死的氣節。我們先來看一下《史記·伯夷列傳》中的記載: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在《論語》中孔子對此評價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除了堯舜禹文王這些「聖人」之外,就屬伯夷叔齊的評價高,這是但是在孔子讚美伯夷叔齊的氣節的時候,儒門裡的二當家孟子是怎麼評價伯夷的呢,三個字:「伯夷隘」,原因是「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孟子的話說的難聽點,就是說伯夷叔齊不識抬舉。大當家和二當家出現這樣的價值觀偏差,其實對於儒門來說是件很尷尬的事。這得從兩個人說處時代的歷史背景不同說起,進而影響了兩個人對於「革命」的態度。

在孔子去世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孟子出生,師從孔子孫子子思的門人。算起來大概是孔子的三傳弟子到五傳弟子之間。從歷史分期來說,孔子處於春秋時代,而孟子處於戰國時代。戰國時,周天子的天下共主地位進一步下降,諸侯們也早已目無天子了,周室基本上相當於一座破廟,周天子就相當於破廟裡的泥菩薩,已經毫無號召力了。孟子不可能還像孔子一樣做著匡扶周室的春秋大夢,而呼喚改朝換代了:「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周朝氣數已盡。此外必須指出一點,封建制不可克服的最大問題,就是在不斷的封建傳承中,血統的紐帶會淡化稀釋,所以到了戰國時,士大夫崛起。他們不會為故地的宗族血統所羈絆,而願意用所學去尋找一個能將天下定於一的明君,建立一種投效——任用的契約關係,相當於現在的職業經理人,我們可以把這種士大夫稱為游士,孟子就是游士。(關於孟子的太老師子思,其實就已經表現出遊士性格。孟子顯然是繼承了子思的觀念,很遺憾我家那本《子思子》的書多年前被我看完後壓箱底了,實在不願意花那個力氣翻出來查對原文。)

因為這層類似於現代職業經理人的游士身份,所以孟子在對待君臣關係時,以一種契約觀為原則,表現的遠比孔子來的激進:「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心腹,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之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讎。」在談到革命的合法性依據時,孟子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本思想在孟子這裡被抬高到舉足輕重,甚至是唯一政治正當性的地位。所以在評價湯武推翻舊主桀紂時的性質時孟子給予了絕對性的辯護:「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視君也。」

蘇東坡就此評價孟子:「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其實,不唯孟子對革命的態度迥異孔子,就是對孟子有非議的荀子的態度也和孟子如出一轍:「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湯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當然,必須指出,蘇東坡敢於說孟子是孔學的罪人,很大程度是因為「孔孟」尚未並論,孟子也沒有被封為「亞聖」,朱熹以後孟子的地位基本就相當於宋江上了梁山,名義上的二把手,其實影響力已不下於孔子了。

五.孔孟一場跨越時空的辯論

再介紹了孔孟的思想分歧之後,我想諸位一定很期待看到孔孟面對面來一場辯論,歷史沒有給我們這個機會,但又彌補了缺憾。

讓我們把歷史的鏡頭拉到漢景帝時期,當時漢景帝召開了一次學術會議,一個黃老學派的的博士首先闡明自己的觀點:「湯武非受命,乃弒也。」一個治《詩經》的博士轅固生反駁道:「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老博士駁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一看學理上的路進被封死,馬上打著使出「政治正確」的大殺招:「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整個對話是關於湯武革命的合法性的辯論,黃老學派的博士認為上下等級不能換,不管湯武是否是聖人,不能匡正天子的過失,犯上作亂就是「弒」。儒家博士的觀點是既然是人心已經歸到湯武這邊,所以不算是算「弒」。最重要的是,如果說湯武革命是作亂,那麼本朝太祖爺劉邦當年推翻秦朝算什麼?漢景帝一看,這再說下去,沒法收場了,於是出來制止了這場學術辯論。

雖然這場辯論中,黃生是一個黃老學派的博士,但是出言的立場基本是按照孔子的思路來,或者說二者的思路完全一致。正如黃生說的那樣:「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意思就是,不管君主如何,他始終是君主,臣下沒有犯上的資格。而孔子的態度是:「邦無道,乘桴浮於海。」走人,不革命。此外孔子是讚賞文王的行為的:「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就是說,即使天下的諸侯三分之二都已經效忠文王,文王依然忠於殷商,這是最高的德性。而轅固生的觀點則完全承襲孟子。

對於統治者而言,在打天下的時候,需要打出孟子的旗號,到了坐天下的時候,就要打出孔子的旗號。朱元璋在當上皇帝之後,要刪掉孟子的革命言論,也就順理成章了。

六.結論

本文當然不會只完全糾結於這樣一個儒家思想問題,而是通過儒家的思想分歧,指出一個事實,即儒家經過三千年的發展,層累式的構成一套整全性的學說,有足夠的張力去涵蓋各種問題解釋。今儒在援引儒家思想資源做解釋時,猶如三千江水,我只取一瓢想要的水。所以到了今天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儒家:毛儒,孫儒,蔣儒,鄧儒,耶儒,自由主義儒,三通儒。其實這些儒們都只是在儒家裡各取所需,六經注我。正如我在《自由主義的靈魂》中指出的,一種學說發展到什麼都是,那麼就什麼都不是。我反感別人反儒的原因在此,反感別人捧儒的理由也在此。經過二十世紀一場徹底的思想革命,儒家已經完全退回到私人領域,以後也不可能成為公共領域的指導原則,無論儒生是否願意承認這一點,這都是一個事實。我的觀點就是,儒家未來的出路還不如做心性修身的學說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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