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王璞

告訴你，媽媽，那個小鎮，我們是在去伊勢的路上歪打誤撞上的。

說起來是八年前的往事了。那年我第一次去大阪旅遊。之前去過大阪的朋友告訴我，到了那一帶的話，伊勢神宮是不可不去的。那地方既有古迹又有名勝，還有超多的百年老樹、千年老樹。所以我們到大阪的最後兩天就是伊勢神宮游。

計劃是這樣的：由於買了七天的JR鐵路通票，七天之內，只要是JR的車都免費，就順路去白濱看一看，聽說那裡的海邊溫泉特別有味道。心想反正只要傍晚能到伊勢就可以了，然後第二天參觀完神宮傍晚坐JR趕回大阪，正好是七天的最後一天。窮學生嘛，只好這麼精打細算。

誰知到了溫泉一泡就不想出來了。實在是迷戀那種泡在溫泉里看大海看雲的感覺。這一來，好不容易才趕上最後一班火車，上去了才發現是慢車，而且終點站不是伊勢。我那旅伴阿華你是見過的，是個內向又緊張的人，那次是第一次到日本旅遊。他老爸跟那時的你一樣，特別仇日，為了他去日本旅遊把他數落了好幾天，說是到哪裡去玩不好，幹什麼去小鬼子的地方？姦淫擄劫呀！殺人放火呀！所以當火車停到那個黑燈瞎火的小站，阿華臉白了：「這下死定了。」他喃喃道。

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但畢竟是第二次來日本了，知道誤投母夜叉孫二娘黑店的事大抵不至於發生。跟著稀稀拉拉的旅客下到站台上，我心裡就在盤算著：在候車室胡亂對付一夜吧。

這時有個制服男走了過來，黯淡的燈光下，看上去個子特別粗壯，面容卻還和善。我連忙用日語對他說：「我們是香港來的遊客。」這已經用去了我全部日語的五分之一，下面那句「候車室在哪裡？」就只好用英語說。但對方臉上己經出現了可以看作是笑容的表情，他一邊搖頭，一邊用日式英文斷斷續續道：「候車室，不好。酒店，走路，二十分鐘。」

他邊說邊指點著車站外面的某一方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阿華在旁邊直捅我：「二十分鐘！那麼黑！」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叫我別聽這日本鬼子的話。謹防這裡面有什麼陰謀詭計。雖說我並不以為這名制服大叔會是劫匪的內應，心中也不免忐忑。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車站外面不遠處的一點燈光，確切地說，是一片光暈，染化在一道格子式的小窗里。在靜悄悄的黑夜裡，那淡黃色的光色顯得十分柔和安謚。是一種居家的感覺。剎那間我就決定了，過去看一看。開門的是一位老人，稀疏的頭髮全白了，盯著我們看的目光里有幾分疑惑，但臉上洋溢著笑容。那是一種一看就令人安心的明朗笑容。我便將我剛才用過一次的那句日語又用了一次，然後像幼兒園小朋友般將兩手合攏放在臉側，連日語帶英語地解說這一姿勢：「睡覺，好？還是不好？謝謝！」(用去了我五分之三的日語呀！)

誰知老人立即將門敞開，將身子讓到一邊，對我們作出請進的姿勢。而在他的身後，我看見了那位同是滿頭白髮滿臉笑容的老太太，在向我們靜靜地躬身致意。

兩分鐘之後，我們已經在那小小廳房裡，跟這對老夫妻家人般地盤腿圍坐在一張小方桌旁，展開了友好談話。

現在我己經知道，老人會一點英文，還會幾句中文，最妙的是，他看得懂漢字，於是我們藉助著紙筆，一時英文一時中文，輔之以身體語言，互相之間很快便有了基本了解。

老先生今年八十五歲了，他太太也已年過八十。以前是公司職員，現在退休了，和老伴一起在這個家鄉小鎮安度晚年。為何會說幾句中文呢？因為年輕時到過中國。說到這裡，老先生站起來，對著我們深深鞠躬，口中用中文道「對不起。」

我也趕緊站起來向他鞠躬回禮。阿華本來一直默默無言地充當旁聽者，但臉上那副戒備的神色已換上了友好微笑。見我如此這般，也一骨碌爬起來跟著鞠躬。不過因為對這一情況我們完全沒有準備，所以一時找不出響應的話，只是隨著對方鞠躬如儀。

這時那一直沉默微笑的老太太發言了：「吃飯？吃飯？」她說的是日語，但我一下子就聽懂了，這不只是因為她將兩手抬到嘴邊撥動著做出吃飯的手勢，更因為，那句日語我在內地抗日電影里早已耳熟能詳，只不過口氣天差地別。

聽說我們還沒吃飯，二老便告訴我們：對面有一家居酒屋，此時也許還沒打烊，「快去！快去！」那是一間只有三四張桌子的小店。我們過去時門已經關上了，畢竟已經快十點了。然而那位面容疲倦的年青老闆一聽我把那句萬能日語又說一遍，立即請我們進去坐下。他看上去三十歲出頭，英文水平跟剛才那個制服大叔差不多。不過他手機上裝有詞霸一類的玩意，於是我們溝通順暢，對著老闆那一口熱情而又結結巴巴的日式英語，就連從不肯開口說英文的阿華也自信爆棚，加入了談話，大家嘰哩哇拉不一會兒就互相達至充分理解。一張桌子很快被一盤盤美味佳肴擺滿，牛肉麵、醬烤饅魚、三文魚壽司、炸豆腐、炸蝦天婦羅，還有一個日式海鮮小火鍋，看到那隻在小電爐上冒出騰騰熱氣的精緻小鍋，我才感覺到己經是深秋了，身上微微的寒意在那桌熱熱鬧鬧的食物香氣環繞下，化作的那種感覺，只能用一個字形容：爽！

猜猜這頓美食多少錢？當我看到老閭放在鋥亮的托盤上找回給我們的八百日元時，我驚呆了，才一千二百日元嗎？「招待你們很高興！」年青的老闆鞠著躬，把八百元放到一本伊勢神宮旅遊手冊里塞回給我們。他說，那小冊子是一位客人留在這裡的，希望能給我們明天的旅遊一點幫助。

回到老夫妻家裡已經十一點了，他們還都沒睡。見我們進門，老先生就站起來說：「睡房準備好了，洗澡也準備好了。」老太太就把我們領到浴室邊，指著裡面的淋浴和一隻冒著蒸氣的大木桶說「西式？日式？」

別這麼快感動哦，我還沒有說到高潮呢。高潮是第二天清早四點鐘，老太太來敲我們房門把我們叫醒，看到那一桌豐盛的早餐，我和旅伴不禁面面相瞥，淚奔啦！昨天談話中透露出今天要去趕五點的頭班火車，以保證參觀完神宮能趕上傍晚回大阪火車的計劃。誰知他們就把那話放在了心上，作出這麼講究的一頓早餐，老太太幾點鐘就起床了呀？莫非她通宵沒睡？

在門口靜謚的燈光中，我對著二老連連地吐出我的第五句日語：「再見！再見！」並一再鞠躬，這輩子沒有鞠過這麼到位的躬。阿華這時，終於表現出了他的機智和文學青年本色：「再見！再見！」他用英文補充道，他是讀過辛笛《再見藍馬店》那首詩的，深諳結尾那個名句的深義：「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題籤：吳瑾）

◎王璞，香港作家，著有《香港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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