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華:李商隱從歷史深處走來
李商隱從歷史深處走來
翁敏華
李商隱是一千兩百年前晚唐的著名詩人。他的詩歌廣為流傳,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卻不知為何,他的生平故事從來沒有被搬上過戲劇舞台。而今,他從歷史的深邃處走出來,終於抖落渾身的歷史塵埃,先在三年前登上上海越劇舞台——2014年春夏之交,由他生平事迹出發編創的 《雙飛翼》 在上海及周邊城市熱演;現在,越劇電影《雙飛翼》已經殺青了,真是可喜可賀。待上演,一定再去看一遍銀幕上的李商隱故事。
歷史上的李商隱,有兩段愛情引人注目。他曾經愛過一個宮女,姓宋。中進士前,李曾經在王屋山支脈玉陽山隱居學道。此前,唐明皇妹妹玉真公主在那裡造了一座「靈都觀」,晚唐時由後世公主們住著,離李商隱下榻的「瓊瑤宮」只隔一條玉溪(玉溪後來成了李商隱的一個號:玉溪生,可見他愛得有多深)。宋宮女精通音律,與李商隱琴瑟相和,相愛很深,卻為制度所不容,咫尺天涯。商隱為這段愛情寫作了大量難以明喻的「無題」愛情詩,用道教神仙典故,意境飄渺,感情纏綿,題旨隱晦。
第二段愛情,是與他的第二位夫人王氏的夫妻情。李商隱考中進士的837年末,令狐楚病逝。事後不久,他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去涇州作了幕僚。王茂元欣賞李商隱的才華,將女兒嫁給了他。他們婚後恩愛,在李商隱眼中,王氏是一位溫和體貼的妻子。王氏夫人後來早於李商隱去世,李商隱為此寫作了大量的悼亡詩,在中國詩史上堪與納蘭性德媲美。今天,越劇《雙飛翼》把李商隱的愛情集中在一個女人——王雲雁身上,這樣的虛構改造是合適的,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集中,愛情更顯純真、甜美。尚未出場,王雲雁與李商隱聯起詩來,劇作是把雲雁塑造成一個多才多藝且多情的女詩人形象,與李商隱志同道合、旗鼓相當、夫唱婦隨。很明顯,這裡面也捏合有宋宮女的元素。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還在么?你,昨夜的星辰、星辰般的雙眸,星辰般的笑容?還在么?你,昨夜的風,涼風、爽風,清新的風。風一般輕盈的你,風一般的嬌寵。我在你風中展翅,飛成一隻彩鳳;我的心在你風中開成了一朵花,心有靈犀一點通。昨夜今宵,時間的流水也會阻壅?怎麼就山重水複疑途窮?隔座送鉤,分曹射覆,沒有我,你和誰相擁?昨夜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今宵,春酒依舊暖、蠟燈依舊紅,而我,卻邁不進你今宵的時空……
這樣的愛而不得其愛的無題詩,構思奇特,風格穠麗,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成為了李商隱的一個品牌,一個符號,一個象徵體系。在中國詩史上,李商隱就是無題詩,無題詩就是李商隱,他本人就像是一個謎。
可以說,李商隱是中國最早的一位朦朧詩人。
這些無題愛情詩具體是寫給誰的,已經不重要了,它們早已升格為人類共同的情感符號。
人說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李商隱9歲那年他的父親就去世了;39歲那年,他又失去了愛妻王氏,堪稱已佔兩大不幸。他自己46歲就往生了,雖說逃過晚年不幸一項,但其實,李商隱短短的生命歷程中,也有其「青年遭遇黨爭」這一最大最深重的不幸。
牛李黨爭是晚唐病態政治的一個突出表現。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兩黨政治主張不同:牛黨主張維護科舉取士,李黨要求改革科舉制度; 牛黨反對用兵鎮藩,主張妥協,李黨力主「削藩」,恢復中央集權;牛黨反對精簡機構,李黨相反。封建士大夫之間的黨爭,是中國古代政治的頑症、痼疾。朋黨成員多為親屬、師生、朋友,各朋黨相爭,不考慮對方所討論的事情、所提出的觀點或解決的方法是否正確,而是一味地否定對方、肯定己方,不辨是非,不講原則,凡是敵人反對的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就要反對。中國歷史上的黨爭可以用四個字概括:你死我活。
就像《雙飛翼》的唱詞「不屑黨爭陷黨爭」所表現的一樣,歷史上的李商隱本來無意於黨爭,可是這樁與王茂元女兒的婚姻,將商隱拖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令狐楚父子屬於「牛黨」,而王茂元與李德裕交好,被視為「李黨」成員。李於是被看做背叛:「背家恩。」開成三年(838)春,李商隱參加授官考試,在複審中被除名。他卻並不後悔,對王氏不離不棄。《雙飛翼》把李商隱對愛情的堅守,濃縮地表現在最後的抉擇上:拋棄功名利祿,去追隨王氏一家。他不再與兄長令狐綯政治「雙飛」了,而是與自己的真愛比翼雙飛去了。
李商隱絕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他牢記恩師令狐楚的恩德。大中二年(848年)秋天,李商隱回到長安。原先的發小令狐綯由於黨派不同,與李商隱很疏遠。第二年重陽節,李商隱想念先師,去令狐家拜謁,卻不見主人,只得在客廳里留詩一首:「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人問,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曾經與先師一同把酒度重陽,周圍是「霜天白菊」環繞。先師去世已有十年,歲歲重陽今又重陽,端起菊酒杯,思念之情油然而來。詩的最後兩句說:郎君(令狐綯)今天已是高官貴族,故在門前設擋馬的木欄,令我不得再窺「東閣」,今天的我,就是當年被逐的屈原啊!越劇《雙飛翼》最後描寫李商隱晚年,與雲雁夫人相互攙扶著。20年,歲歲祭掃恩師令狐楚之墓,就顯得是合情合理、有根有據的情節了。
科舉時代的儒生、孔孟之徒,學而優則仕。從政是他們最重要的人生追求,李商隱也不例外。正因此,他的堅守真愛、堅守良知,才顯得這樣的撕扯激烈,帶血帶淚。中國古代戲劇正面表現黨爭最讓人銘心刻骨的,是孔尚任的《桃花扇》。今天,我們看到李莉的《雙飛翼》,感到特別激動。《雙飛翼》也具有「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意味,並有著濃重的當下關懷。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此去蓬山無多路,誰與青鳥解詩禪?」根據李商隱著名的「無題詩」改編的主題曲,在劇中前呼後應,中間時隱時現,與其他一些引用、化用李詩句的曲辭配合,很好地凸顯了《雙飛翼》作為詩劇的美麗典雅。觀賞《雙飛翼》,不僅僅是了解故事、了解歷史,更是一種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感享受,這對於普及、復興、傳承作為詩國的文化傳統,也是一種極有益的嘗試。
稿件來源:2017年10月08日04 :解放日報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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