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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詩歌:《進香集》

進香集鐘聲是殘燈邊的花影,橫對著夜色憔悴那裡有多少鐘聲,在我的年齡上徘徊?這時我猜定了是你,從我的過去逃回,說多少已往的我,在路角路尾流淚!那麼難道我的青春,未曾留下過嬌美?還有我長年的夢,也曾在過去路上粉碎?多年前我也曾有花,如今還是心上蓓蕾,難道在我已逝的過去,已被你詛咒得枯萎?否則是因我今夜的疲乏,失眠,心悸與懺悔,就被你判定了我過去也是這樣的在受罪。到底我有多少年齡,在過去鐘聲里徘徊?是殘燈邊的人影,橫對著夜色憔悴。一九四二,一,四,夜尾。上海夢過去我對天狂笑。笑你糊塗笑你痴,多少星星里的夢,你竟會一點不知!於是我看見了風,看見了煙霧與雨,我看見你踏著落花,唱著愉快的歌歸去。此後我就有夢,夢見你已經上天,伴著星星里的夢,在天國里纏綿。如今你憔悴地回來,說你在沙漠上播種,帶著一身灰土與汗,竟未收穫到一個春夢。所以我不禁攬鏡狂笑,笑我糊塗笑我痴,笑我過去的夢,竟會這樣的幼稚。一九四二,一,四,殘夜。上海元旦初詩是多少年的哀怨,結成了今宵的寂寞,叫我狂歡的夜裡,孤獨地在街頭踟躕。世上雖有甜言蜜語,安慰我凡塵里的軀殼,但竟無人探詢我靈魂在何處漂泊。十年來,在燦爛的田野中,我節省了多少花紅草綠,如今嚴冬的河岸,竟無處尚留有春色。此後我再無神秘的夢,在蕭條的靈魂上摸索;我只有可憐的幻想,在茫茫的天外寥落。一九四二,元旦殘夜。上海孤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有熟識的雲彩面目?對天,對星,對月,對誰訴這份悠久的孤獨?悄悄東流水從未歸來探視舊日的人影下落;唯耿耿長夜裡我聽到:有無數的海濤對天嚎哭。多少年黃昏與五更,終有天空的灰色在我心頭摸索,而如今淡淡的秋色,竟會留在我怔忡的胸中起伏。我欲衝天歸去,但無處有騰空白鶴。世上到是有多少離愁別苦,願今宵來換取我的孤獨。一九四一,一二,一二,深夜。上海鄉感火燒凈了的鄉村,再看不見一個人跡,只有深谷里一兩聲鳥鳴,驚落了樹上的殘葉。黃土裡都埋著村中父老,餓狗在那裡尋食;偶有忍辱的村女摸回,在墳頭偷灑淚滴。遠處的徵人未歸,何來那號角嗚咽?可是要喚起墓里屍身列隊,開步,赴敵。一九四一,一一,八,夜。上海小曲我懷裡常唱的小曲,到那柳岸邊渡河,那是凄風淡霧的夜裡,有星兒將河面點破。遠處青山無限黑,可是驢蹄在那裡蹉跎?最可觀念是樹上乳鳥,等候迷途的父母回窠。有萬種寂寞從星底飛來,使我想伴魚兒到水底婆娑;但這時有岸柳推著夜櫓,在河水上低低地唱歌。像有人在岸邊留我,叫我暫不要忽忽渡河,原來是我懷中的小曲,變成了征櫓的夜歌。一九四一,一一,三O。上海野曲是何處羌笛把芭蕉吹綠?春花已經開遍,唯石榴還嫌寂寞。極目處旅帆數點,在青山中隱沒,滿城柳絮如雪,有多少纏綿耐我思索。昨夜清風低吟,像有意消我寂寞;但多情還是月色,夜夜在我簾上畫竹。年來在夢裡消瘦多少記憶中俚歌野曲,如今惟五更殘星,長記得這一份寥落。一九四一,一一,九,深夜。上海花草秋光藏著懊惱,窗戶沒有關好,於是院中的樹葉,在風中不斷嘮叨。這引起古舊的情感,戀念當初的花草,記得多少年青春與夢,寸寸都在那裡消耗。誰說花兒草兒都好,但是如今月色已老,如再等月圓時節,怕已非昔日的花草。廟神金身已落,和尚咒聲正鬧,我唯有無底的哀怨,可充今夜的祈禱。一九四一,一一,三O。上海閑談是我將門兒忘關,所以有清風偷進;誰說因星兒燦爛,把我的甜夢擾醒。黃昏時雲濃雲淡,還有誰能記清;如今該說天色蔚藍,所以夜景分外清凈。那不怪月圓月彎,也不怪天雨天晴,只怪我多年疏懶,所以讓清風偷進。有多少夜夢留我,不許我醒來看雲;那麼難道為星兒燦爛,使我把門兒忘關?我乃披衣坐起,看天空有多少蔚藍,會使星兒不堪這份寂寞,要到我門口同我閑談。一九四一,一一,二六,深夜。上海聽到你聽到那隔牆的耳語,與夜裡的夢話,還有那清脆的驢蹄聲,順著山路東去。你還聽到促織在牆下吟詩,悄悄地流水東逝,還有一聲聲猿啼狼嚎,在深谷的回聲中消逝。那麼你難道沒有聽到,我整夜的哀訴,我訴那田園的寂寞,門前柳色的煩惱。還有我天明時候的祈禱,祈禱我手植的花草,在悠悠的時間中,都會比我耐老。一九四O,三,九。上海想像星兒千萬都在天邊,獨少了一顆月亮;這樣的夜裡我最怕鐘聲,它送來的都是凄涼。樹林間萬種鳥聲,唯邸鴞分外嘹亮,他問是誰騎驢走過,蹄聲里有如許惆悵?那是多年前的舊事,我跨著驢背進香;我在五更時候動身,天邊還無一絲光亮。山路上擠滿了信男信女,人人臂上挽著蠟燭香,我為人群里一位虔誠的姑娘,竟忘了到神廟去進香。後來他們陸續散盡,我還在路上惆悵,悠悠山道沒有信男信女,只剩我七分人影與二分斜陽。我終未尋到廟宇,所以請烏鴉告我方向,烏鴉遙指天邊,說那面蠟燭燒得正亮。但天邊只有一顆星斗,痴望著大地惆悵,難道它在天國路上,也等待那位虔誠的姑娘。夜來無風無雨,山上沒有一點聲響,於是我聽憑驢兒,在山道上慌張。曾有多少古寺鐘聲,引起過我這份想像,如今唯那魚肚色的天際,有我帶淚的眼波蕩漾。一九四一,一二,二七,晨。上海中秋漫感有那垂老的蟋蟀,在黃土中淺奏他滿心的情曲,留戀那秋草的殘綠。那麼今夜世上有多少月色,照著那微黃的樹葉,在彎曲的樹梢上沉默;難道竟無人送它一聲嘆息?這時我心底驟浮起一種寂寞,十年來竟沒有一個故人可告訴我鸚鵡冢前的墓碑,有否在黃土裡湮沒?那麼還有誰知道我心底的哀怨,與我靈魂里的寂寞,還有我瘦長的人影,在蒼蒼蘆葦中摸索。這樣我惟有期待月兒西落,那時也許有一聲雁啼,他會叫著我的小名,在萬里的雲霄外流落。一九四一,一O,九,深夜。上海回憶我似乎不曾料到:今夜會有一份星光,竟帶著落葉,來敲我久關的窗。它使我從夢中驚醒,想到了往日的夜歌它在樹林里流落,在星光中消磨。那麼林中有多少夜露,要在寥落的歌中變霜?還有我怕山上的青翠,將在風霜里變成枯黃。這時候有人知道我痴,也有人知道我愁,但無人知道我有嫩綠的夢,在記憶中憔悴、消瘦。我再無當日的情感,把昔日的歌低唱;於是我聽憑今宵的回憶,在星光中化作了創傷。一九四一,一一,二,夜尾。上海深秋誰跨著殘酷的腳步,在田野里走過;把青草化作了黃土,星兒變成了霜霧?這裡哪一根草我不熟識,但今夜我竟成了生客;那何怪我要嘆息,再不想在這裡踟躕。蟬吟蛙唱雖都辜負,但終尚有熟識的歌,遠山近樹難道竟無鷓鴣怨對著霜霧嘀嘟。多情還是天邊月,他遣我舊識的人影伴我孤獨,於是我仰望天際,啊,有風在雲層里摸索。一九四一,一O,二三,夜。上海孤島漫感是流民在路角蹀躞,還是病婦在牆下暗泣,在十分寂寞的宇宙中,又加上一份凄切。長江撼著落日,飛車卷著落葉,有多少冤鬼夜號,點破那人生在奢侈中幻滅。東園裡有梨,西園裡有橘,拾果的人兒回去,僅留下滿地足跡。人在路途憔悴,空望倉棧裡層層堆積;今年倒是有多少殘花的淚,變成了蜂房裡的秋蜜?一九四一,一一,五,晨半時。上海今夜的夢在這幽幽的夜裡,我不願意離開你,正如飄浮的靈魂,不願離開它的肉體。所以我從黝黑的窗口,飛越那層層的大氣,帶我今夜的夢,闖進你甜睡的肉體。但我夢裡竟無歡笑,只有哀愁的凄迷,還有我十年的相思,與耿耿的怨意。要是這一份哀怨痛苦,會打破你夢中的旖旎,那你稚嫩的心中,怕有悔恨與不安浮起。於是你明晨醒時,知昨夜清淚濕透枕衣,你雖是萬般熟稔,但難分是我是你。 那麼請原諒我寂寞:在這幽幽的夜裡,讓我痛苦的靈魂,闖進你安睡的肉體。最要緊你明晚來時,莫說今夜有惡夢纏你,因為一年中良宵有幾,我們難道夜夜是舊話重提。一九四一,一二,五,晨一時。上海小宇宙你可曾忘了,我們的小宇宙?那時我年輕,你更年幼。我們手當作槳,在心海里泛舟;還把無邪的擁吻,當作過酒。於是有無數的波浪,將我們撒開飄流;但何次的別離,我忘過小宇宙?可是你竟把孤槳當舟,把毒藥當作酒,輕輕的打碎了我們的小宇宙。所以今天重會,我開始擔憂,我會把你的眼波,當作了當日的酒。一九四一,一二,二三。上海問問多少雨是淚?問多少風是哭?還有多少月色哀訴它夜夜孤獨?我憑一顆破碎的心,載哀愁萬斛,經過迢迢的水流,翻越層層的山壑。念多少年慷慨談笑,記憶中只剩驪歌一曲;難道此地白雲深處,也無舊識的松柏尚綠?我再不希翼痛苦的安慰,與浮淺的歡樂;我唯求有高貴的寂寞,今夜在我心頭撫摸。一九四一,一二,二三,夜宿O.M。上海淺藍的星兒有淺藍的星兒,在天空中變成灰黃;所以在灰色的林下,我靜靜地痴望。多年前我曾有夢,在淺藍的星尾駛過,難道為一夜的秋風,它就流落在林中蹉跎?有誰把我過去的戀歌,在星光下面低唱?難道林下夜遊的牧童,現在也還未將它遺忘。村中的牛羊踏平了多少舊日的墳墓,何以山外的下弦月,尚在這樹下婆娑?秋來有多少夜露,在我夢中變霜?那麼可是離人的淚,凝成了今夜點點星光。我不怪灰色的林下,現在鋪滿了哀愁,因為我有淺藍的夢,在下弦月里消瘦。一九四一,一二,二九,深夜。上海床銘在你的小床上,我寫了一首小詩;那是告訴你:一朵玫瑰的故事。從前我種過一支玫瑰,長得非常嬌美,可是在它生長時,竟忘了在身上長刺。因為它非常嬌美,我怕它要受罪;所以有一次我說:「你身上可要種點刺?」她說:「你的手上有罪,什麼事情都不配,只就在地上寫字,不就在我身上種刺。」可是後來這支玫瑰,忽然失去了嬌美,我問:「這時怎麼回事,你身上多了點刺?」她說:「只怪你手上有罪,所以我常常流淚,那麼何怪蜜蜂多事,在我身上種刺。」從此我的心碎,再不敢種玫瑰;因為我是一個傻子,最討厭這個故事。現在在你的小床上,我寫了這首小詩,那是告訴你,好玫瑰要自己長刺。一九四一,一二,二九,夜尾。上海江邊為那年一夜風雨,桃花染紅了春江,如今江頭春色,哪一朵不帶著凄涼?江楓上晨鳥唱歌,從無新的花樣,那麼夜來雖有星光滿天,哪點是我期望的光亮?過去年年有多少村姥,到江邊古寺進香;還有多少纏綿的寺鐘,時時在江頭蕩漾?如今寺僧散盡,野狐聚居方丈,屋頂上春草凄凄,空對著風雨斜陽。唯今晨寺中黃鶯,歌聲分外嘹亮,它報告石榴多情,一夜間紅透了殘牆。此處再無一個故人,知我因何惆悵,那麼我唯聽憑江中春鴨,低訴我的短長。一九四一,一二,二六,一時。上海原諒請原諒我多感,原諒我多悲,原諒我在你桃色的唇邊流淚。因為我凄苦的情感尋你失去的高貴,在市井中飄泊,到現在尚未歸。還有我寂寞的靈魂,在悠悠的雲層里狂飛,要等到春潮來時,也許伴著夜月下墜。有多少多情的夜鶯,願把它心尖唱碎,為胸中的愛,換取天國的一絲光輝。還有多少勇敢的母親,在原野里呻吟受罪,為腹中的嬰孩,給她一片微笑的安慰。那麼請原諒我使你苦,原諒我使你累,原諒我使你深更的夜裡未能安睡。一九四一,除夕晨一時伏枕。上海蕭索在這茫茫的雪中,像有人在踟躇,難道枯枝的影下,有人來投宿?我雖曾有甜夢,在溪頭也在山谷,但如今在風尾飄零,不知到何處流落。還有過去的故事,僅留下玫瑰一束,在皚皚的白雲里,早化作難堪的蕭索。我頓悟到童年來,我早已孤獨,那麼是我淡淡的人影,在茫茫的雪上摸索。我聽憑今宵如鉤月,勾起我心底的寂寞,唯願舊識的星斗,在天際早已睡熟。一九四一,一二,三O,夜尾。上海顛沛皺著眉,鼓著嘴,像一條魚,在陸地上受罪。去年愁,今年悲,一次花,只有一次蓓蕾。春天玫瑰,秋天木桂,那麼冬天到時,再期待寒梅。昨宵夢,今夜睡,我竟疏忽了,窗前燭花枯萎。怪我倦,怪我累,怪我多事的相思,化作憔悴。額上汗,眼角淚,是一份愛,在命運中顛沛。一九四一,一二,三O,夜深。上海今夕前宵雨鬧,昨夜風響,今夕何夕,留得三分月亮。朝朝潮落,夜夜水漲,有多少旅愁,帶回故鄉?歲首哀愁,歲尾惆悵,季季有花,都非舊識清香。寒梅已落,桃葉未長,這樣的日子,最易使人斷腸。待黃鶯鳴柳,春燕繞樑;那時我再來聽取,誰的歌聲嘹亮。一九四一,除夕清晨。上海惆悵滿目春花都殘,黃昏時有一分斜陽,多年來孤苦寂寞,而今才感到悲涼。往事我不能憶起,何年的歌聲嘹亮,今年樓上都有秋風,但從未帶來花香。誰說天下的葡萄,都可釀成佳釀;如今那美麗的天空,會引不起我半點想像。多少白髮與哀愁,悄悄地在一夜中生長,那麼十年來的理想與夢,難道竟成了一生的惆悵?一九四一,一二,四,深夜。上海進香誰打破我夢,誰撲滅我燈籠,誰在我進香的路上敲著喪鐘?犬吠,猿啼,雞鳴,一路來江上有風,它吹去多少往事,但掃不盡殘綠殘紅。遙見廟宇圯塌,何處尚有神櫳;昊天明月,空留江底青峰。此心如長江水,奔流無窮,且得長江水流盡,到江心重溫舊夢。一九四一,一二,五,深夜。上海山峰上的燈為那山峰上的燈,我在荊棘中狂奔,因為多年來我有信仰,它會帶我進天國的聖門。我雖也是低微的凡人,但我有一顆高貴的靈魂,因此我捧著虔誠的心,到處問那盞明燈。路上有山魈敵笑,咒我的信仰該冷,說到處都是天國,何苦尋那盞孤燈。夜鳥譏我太痴,連連說我愚笨,還說天下燈光不過火,哪種火會有神魂?於是我再不向誰打聽,也不向廟神求問,我只是發痴地走,奔尋那峰上的燈。但峰上只尋到鬼火,確無我期望的燈,他帶我過憂鬱的樹林,領我進凄涼的荒墳。一九四一,一一,二九,上午。上海夢境有一種無可挽救的痛苦,永遠蝕著我心;今夜我希望有過去的夢,讓我做到天明。但多少寂寞的詩句,都在舊昔紙上呻吟,如今再不堪重讀,何堪在夢裡諦訴。還有過去慘淡的相思,曾消蝕我強半的生命,那裡一滴淚一番記憶,那一番記憶更堪重尋?我已經在黃昏時消沉,花已經在昨宵飄零,今夜遼闊的天空,也會沒有一顆明星。那麼誰肯教我夜歌,讓我對天祈禱,求提早放出上弦月,給我一種舊識的光明。真悔不在十年前死去,免我今宵傷心,因為那時我有宗教,為我留著理想的夢境。一九四一,一二,二,夜底。上海無限好在那片陽光燦爛的土地上,我種過多少夢當作稻,想當稻熟的時候,我的夢也就長得無限好。今春有燕飛來,說那面春色無限好,但稻上並無我夢,唯天天曝著夕照。如今那片稻未熟先枯,問我的夢是否已老,舊日的土地雖是無限好,奈五更的殘夢都是煩惱。一九四一,一一,二八,夜。上海無底的哀怨游怕秋景蕭瑟,睡怕夢境顛倒,何怪風聲雨聲,夜夜對我嘮叨。遙念春郊當日,到處陽光普照,無數紅男綠女,一路嬌花芳草。如今滿地落葉,聽憑雨打風掃,水映山色漸黃,人偕月光俱老。遠寺香煙已淡,空山鐘聲長繞,恕我哀怨無底,失眠非為夜禱。一九五三,九,一二。擬舊作。重會多年來跨著牛背,提著燈籠,把笛兒低吹,訪尋你彷徨的靈魂,在蹊蹺的山路上徘徊。想那悠悠的歲月,月兒是多麼凄涼;曾經有多少花兒,在淡淡的哀愁中枯萎。逃避,別離,蹉跎,多少次情愛都變成罪,那何怪年年的青春,在顛波的命運中憔悴。誰知道一生中良宵有幾,但多未在熟識的枕邊安睡,把你無數纏綿的情感,在山花與岸柳間浪費。那麼當今宵你靈魂與我重會,何怪惆悵與抑鬱化作懺悔,唯燈下你眼角上的那滴淚,記取你過去生命里的高貴與美。一九四一,一一,二三,晨。上海淡淡歌蕭蕭雨,蕭蕭風,青青草,輕輕夢,我醒時雖已五更,但月色依舊朦朧。你不談柳梢月,只說柳頭露華濃,露華如今已變霜,但你睡眼還在惺忪。淡淡哀愁淡淡歌,哀愁年年濃復濃,我說柳梢月色還依舊,你說早流落在北高峰。北高峰外有夜鼓,鼓聲里煙雨蒙蒙,他敲枯草青草,又敲破輕輕夢。這裡還有誰守舊約,唯黃昏時柳梢輕風,他在冬天過後,會把月下的小花吹紅。一九四一,一一,二八,夜。上海復活輕帆在遠處漂泊,問故鄉岸柳可綠?多少年的理想與夢,都寄在這輕歌半曲。這纏綿的歌聲,曾沉在山谷里寥落,到今宵都化作寂寞,升到這山峰上投宿。過去別離時的祝福,與會面時一吻一握,還有無底無底的相思,一時都在我心頭摸索。那麼我要聽你的心底,到底有幽怨幾斛?使你在這山峰上,忍不住這聲哀哭。我雖有千言萬語,但一時無從訴說,唯聽憑舊識的燈光,在你眼角上摸索。但你頰上的淚珠,已使你記憶中星月失色,因為十年來消失的青春與愛,一瞬間竟在你淚光中復活。一九四一,一一,二三,夜。上海夜尾我舔我未乾的血,像受傷的野鷲,在黝黑的原野中,望天庭的星月,誰憐我今夜的凄惻?繁星的哀愁,月兒的寂寞,都難比我十年來凄苦的焦思與抑鬱。它在我血管里發酵,在我神經上摸索,為今朝的創傷在我周身變成了鴆毒。於是我諦聽自己心臟的忐忑,像喪兒的母親,聽墓心嬰屍的啼哭。我不想有人知道,這哀愁與這寂寞,那麼難道還有誰曉得我有破碎的夢在夜尾寥落。一九四一,一二,一五,夜尾。上海心碎到底世上有誰,知我今夜心碎?不在床上安眠,來到山顛假睡。究竟是時間無情,還是空間多累,多少山頭白骨,同候遊子遠歸。世上善良的靈魂,隨時可變成有罪;何怪無數的情愛,可從未有過甜美。我要趁無人注意,駕著輕風上飛,那非為臨空遠眺,也非想把時光追回。只為問天上雲霓,為何掩盡星月光輝,使遙遠遙遠的輕雷震撼我今宵心碎一九四一,一二,一七,深夜。上海求恕今夜我的伴侶:爐旁的狗,籠中的百靈,灶下的花貓,對著淡淡的月光,都在為我虔誠地祈禱。祈禱上帝給我翅膀,讓我趁月色飛跑。因為我要飛出這凄涼的田園,再不管水如何迢迢,山如何高。我也許隨著飛蛾投火,也許逆著溪流投飛瀑,也許跟著海鳥沒入了滔滔的波濤。我也許追著蜜蜂蝴蝶,也許伴著雲雀鷓鴣;還也許偕著流螢,在潮濕的地上化作腐草。請你莫拉我手臂,莫牽我衣袍,更莫為我黯淡的前途,在大好的春光中煩惱。這因為田園既非完好,我的舊夢已老,山上的綺麗繁華,都不是我手植的花草。那麼請恕我過去整天煩惱,恕我無救的疲乏與衰老,還請恕我寂寞的伴侶們,在幽幽的月夜為我祈禱。一九四一,一二,一四,深夜。上海憂鬱的詩篇我奇怪你竟會遺忘:我曾有多少歌對你讚美,讚美你靈魂的純潔,美麗與你心底的高貴。為我們在柳下、牆邊、路角,蹉跎過許多殘缺的約會,因此這短促的青春,就失去了應有的光輝。於是我惆悵、黯淡、寂寞,再不敢在園裡種玫瑰,因為你曾經把此花送我,早已在我笥篋里憔悴。近處有我們的愛,遠處是我們的罪,如今聽憑我剩餘的情感,留在月光下懺悔。所以我再想不起什麼歌,可以對現在的你讚美,我只有憂鬱的詩篇,怕永遠要引起你的淚。一九四一,一一,二九,深夜。上海小橋人在橋上,月在柳梢,船頭船尾,曾留下多少愛嬌?帕兒輕搖,臉兒淺笑,有多少情愛,曾叫我心跳?花萬簇,酒千瓢,我載過多少風光,過此小橋?江紋起處,水底浮沉過多少歡笑,如今唯五更殘宵,浮起一聲夜鳥。船頭無花,船尾無笑,月在雲霄,人更縹緲。水流迢迢,舟行悄悄,我載著殘星數點,過此小橋。一九四一,一二,一七,深夜。上海秋郊哪裡可許來雁安睡,無處留青草尚碧,殘荷已被夜霜敲碎,岸邊有秋風伴著落葉。群雀在野地尋食,竟不帶我一聲羌笛;秋日的黃昏本已夠黯淡,今天的心境因此更岑寂。昨夜有秋雨敲門,喚起了多少旅人淚滴,那麼我願今宵江畔的紅楓,到夢中化作春天的蝴蝶。一九四一,一一,八,深夜。上海我們的夢院子里狗叫,屋脊上貓啼,床底下鼠吱吱,隔牆外噪著老雄雞。你在床上伸個懶腰,對這些似乎都沒有聽見,接著你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想睡眠馬路上人頭多似過江鯽,鋪子里女子擠如桑上蠶,這些我都不說,我只說小丘已結滿了草莓。草莓的顏色千萬種,哪一種你最歡喜?那面有我們的夢,你為何在這裡打哈欠。一九三九,三,八。上海凄風東風吹走我過去事,西風吹走我未來夢;今宵凄凄的五更風,又把我心事吹得無影無蹤。多年來我在床上靜卧,總漫訴我心底憂鬱;但今夜我知道我該沉默,來諦聽流星在雲外流落。如真是無人有權把所有的夢幻點化成真,把嚴冬點化成春,再把人間的悲劇點化成幸運。那麼我願月光燒滅我軀殼,願星光燒毀我心,還願我窗下燈光,燒掉我寂寞的魂靈。這樣我要變青眼上升,在凄迷的雲霧中唱我輓歌,把我今宵淡淡的哀愁,都悄悄地瀉入天河。一九四一,二,二O,深夜。上海春愁到底那裡有多少舊話,叫春雨遍地亂灑,把古舊的地上擾醒,開遍了紅白野花。為怕燕子從野地裡帶來花香,我要請它莫歸舊梁,因為舊巢里本有許多春愁,怕如今又要添一份惆悵。如夜來還有彌天大謊,說月兒投入池塘,那我雖不愁魚兒警醒,可要擔憂初綠的浮萍愁黃。一九四一,二,二O,深夜。上海我在睡不管是青青的山,還是綠綠的水,不管是陰冷的土堆,還是發光的蘆葦。或者是雪花夾著梅花,紅白的瓣兒在我頭上飛,我要睡,我要沉沉地睡。我要睡到東隴上日落,西冢上月圓,我還要睡到,星星兒一顆顆隕落,細雨兒灑上帶暈的朝輝。西岸的賭徒呼嚕著來,東岸的酒鬼搖擺著歸,還有籬落邊的雞唱,狗兒對著腳步聲狂吠,但我不理會,我在睡,我在沉沉地睡。於是街頭哄聚著人堆,酒館裡響亮著酒杯,還有河埠上的人群爭買著:新鮮的魚兒一尾、兩尾,但我不理會,我在睡,我在發痴地睡。一九四一,二,四,晨三刻。上海夜感山寺里像有僧在敲鐘,大海中似有舟子在吹號筒,但是我只在冷落的岡頭,諦聽舊識的松風。世上已沒有一句聰敏語再可以使我相信,也沒有一個甜夢,可以讓我做到天明。那麼還有誰會使我著魔。誰會使我發瘋?誰的心底還有低低的睡歌,可以催我入夢?所以我在等待明月,等它喚起我的影子,伴我到前生的墓畔,訪尋我過去的死屍。一九四一,八,一六,夜。上海床上我從五更時候醒來,問黃昏是否還在?春虹已在天外流落,我要等蛙聲起來。但蛙聲起來春已老,滿池的落花有誰掃?如再期待杜鵑催促,我怕蟋蟀已啼枯了秋草。這樣我要望淡月在雲層里徘徊,看我已逝的青春是否還在,它曾在凄迷的月光中流落,也許留在悠悠的天河中往返。但煙霧中有雲雀啼破清曉,月兒就在灰雲中消失,於是再無人會知曉,天河中曾有我青春歸來。我乃把床鋪當作墳墓,讓我軀毀在被中掩埋,於是我靈魂要伴著秋霧,在茫茫的大氣中消散。一九四一,三,一O,深夜。上海對窗吟請你暫充畫幅的框子吧,讓藍天鋪上新月,全宇宙只有寒梅未睡,她對著月光嘆息。一九四一,二,一三,深夜。上海蹊蹺我緊緊地閉著眼,讓心怦怦地跳,這蹊蹺的夜晚,到底有誰知曉?怪風聲雨聲,怪窗下芭蕉,還是怪枕邊的淚,冷待我整夜心跳?問天國的消息如何,只有月兒也許知曉,但今夜它偏躲著,讓我睡不著覺。所以這不關枕邊淚冷,也不關風雨芭蕉,只因月兒躲起,所以我整夜心跳。我聽憑鄰人路人,暗暗地對我冷笑,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這夜晚為何這樣蹊蹺。一九四一,一二,三,深夜改舊作。上海旅遇黃昏的霧中,田野里我踟躕著,沒有人問過我是誰,我是無家可歸的旅客。在這圓形的地球上,茫茫的行程沒有歸宿;於是這凄涼的路途,我永遠要獨自摸索。農夫負著犁鋤,牧童領著倦工的牛犢,煙囪上的煙正濃,爐灶上的飯該熟。烏鵲歸巢了,蛇進了殘缺的墓廓,還有倦遊的野鴨,已就附近的葦叢投宿。炊煙已經消逝,暮霞也歸去安息;風掩著滿野的花草,輕呼著入睡的嘆息。可是板橋的盡頭,竟有扶杖的人在摸索,他吹著盲卜者的簫,倍增了春晚的寂寞。在夜的濃霧中,田野里他緩踱著,我想追去伴他,想他也是無家的旅客。但他已走進林間,綠葉里是一所小屋,我看見有童子歡叫:「爸,你回來了?媽正在燒粥。」一九三七,八,六。倫敦倦郵我看見雲聚,也看見雲散,雲凝成了凍,雲散作了鱗伴。我等到雲濃,也等到雲淡,東方的雲紅了,西方閃起金黃的斑斕。雲於是對我幻作海,又堆成千層萬層的山,那二十世的飛郵,會同古代的雁一般懶於是淡淡的雲層我想作你紙,蕭蕭的雨絲想作你字,隔著這雲海與雲山,濃淡的雲霓都是相思。一九三七,一一,六。巴黎夜醒可是幼年時候的罪,化作了枕上的淚?在這聲聲的更鼓裡,我竟怕再孤另地入睡。我後悔未把當初的笑容,編成了纏綿的歌曲;不然在今宵的夢中,我可以幽幽地誦讀。幾年來的故人的零落,山鄉中頻添了多少墓碑?還有多少的徵人,在關山外征戰未歸?是寂寞伴著螢光,輕敲我床前的霧窗;那麼難道我舊識的星月,也飄在太陽系外流浪?一九四一,一O,二一,深夜。上海遁辭我寂寞,在靜悄悄的夜裡,我像是殘落了的花瓣,在黑泥的冰凍中抖索;我像是水蛇所遺棄的殘衣,在荊棘叢中寥落。這時候有誰知道我苦,有誰知道我心底的哀愁,還有誰知道悠悠的長夜,有沉重的悶封在我的心口。我要飛,要跑,要走,我要拋棄我的家,拋棄我塵世的衣履,我要上升,駕著霧上升,升到茫茫的天邊,挽著彎彎的新月唱歌,把我心底的淡淡哀愁,悄悄地瀉入天河。那麼且許我把我的熱情收藏,把我院里的落花埋葬,把我桌上的玻璃缸打破,讓金魚放入了池塘。再會了,那麼,朋友,再會!但請記取鋼琴上的灰,窗欞間書架間的蛛網,但最要緊是花瓶里的寒梅,我怕它會對著星光憔悴。一九四一,二,一三,夜。上海夢有人怪我懶惰,有人說我罪過,青春在嘆中消逝,歲月在悔中蹉跎。還有人在我窗前走過,說我昨宵酒醉,紅蠟燭點到天明,把古今的名畫都燒毀。其實我一夜未歸,在海灘上面獨坐,靜守那東岸的星,在五更時渡過天河。那麼你要說我常痴,或者說我已瘋,其實我只是糊塗,把生命交給了夢。一九四一,二,四,晨四時。上海蹉跎我聽夠了杜鵑訴苦,又聽飽抱怨的鷓鴣,如今我又在這鄉村的夜裡,聽著一聲聲的更鼓。青草上閃著夜霜。空氣中都是煙霧,天邊幸有一縷月光,照出那殘碣邊的野渡。我乃到渡頭靜坐,等天亮時候渡河,但這時我已經疲倦,最怕再無人低唱睡歌。如果有夜鳥要唱,請唱我已忘的兒歌,因為那裡有我的青春,在它每個音節上面蹉跎。一九四一,一,二七,一時。上海低訴今天我疲倦,我要休息,在筋肉鬆弛中求一分安靜,所以我躺在你芬芳的懷裡,像孩提偎依著母親,閉上惺忪的睡眼,來諦聽寂寞的漏夜,怎麼樣在無限的時間中浮沉,消逝,消逝得沒有一點聲音。但是我怕,我怕露,怕風;還怕蕭蕭的細雨,打著院內的芭蕉,與窗外的野竹與梧桐。因為這會使我在疲倦中,想到各種熟識的面孔,浮著獰惡姦猾的表情,用各種不同的喉嚨,低呼我久棄的姓名,誘我在輪船火車的吼聲里,消磨了我生命中多少次的葉綠花紅。那麼,請你緊抱著我,用你的溫存沖洗我,像海潮沖洗沙灘的腳印,使我的記憶,隨著片片槳聲,從河面盪開,在煙霧中消失,流落在白雲深處浮沉。於是我在這虛無的夜色中,看到幽幽的溪流,綠油油的野草與青菜,以及平靜的湖水與燦爛的柳岸,還有淡淡的夢境,顛波著黑魖魖的雲海。這樣,就讓我把手指按著你的嘴唇,讓我的耳朵同你的貼緊,請再讓我把疲倦的臉,埋在你馥郁的叢發間,閉著惺忪的睡眼,來諦聽寂寞的漏夜,怎麼樣在無限的時間中浮沉,消逝,消逝得沒有一點聲音。一九四一,二,二六,夜。上海窗外街樹依著短牆,痴望著路燈惆悵,青草仰卧在地上抖索,戀念那已歸的夕陽。風聲纏著麻將,霉臭夾著粉香,無線電播著醜陋的歌曲,還混著零亂的算盤響。有女丐抱著熟睡的孩子,顫戰著到紅牆邊投宿,牆上的煙囪有爐煙正濃,想是屋裡的爐火已熱遍了牆角。這時候我正寂寞,希望這地球變個花樣。可是紅牆裡又鬧著孩哭,那麼他也並不願在這世上生長?一九四一,一O,二O,深夜。上海相信你已經叫我信春天裡花開,信秋天裡葉綠,還叫我信蝙蝠的夜歌,唱一顆淺藍的星兒在天河裡零落。你還叫我信今天的雲碎霞落,昨夜的鶯啼鴉哭,還叫我信一隻孤雁在黑夜裡摸索,問傍晚時分天虹的下落。你早已使我相信我在,你也已使我相信你來,你還使我信你廊下的耳語,說你畫幅里的花蕾已開。那麼你難道還叫我相信風,相信雨,相信長年的積雪在蒼蒼的,月光中化著白鶴飛去。一九四O,三,九。上海失魂之歌你在我熟睡之時,不在我心中跳躍,不在我腦里蠕動,那麼你也該想到:被中的熱情尚暖,與枕邊情話的溫存以及纏綿的羅帶,在床欄上還系留著昨宵的殘夢;否則你也該看到:正紅的爐火照著殘杯,那裡蕩漾著許多微笑的影子,與各種頰上的紅輝。那麼難道有誰?誰?是過路的雁啼,還是窗外的寒梅?他叫你去看灰色的月光下,你自己影子的嬌美。要是不,那麼你一定發瘋,輕信我夢中的囈語,冒著寒冷的朔風,飛到天空,采五更的殘星,填補我心底的漏縫。一九四一,二,四,晨半時。上海似聞簫聲窗帘飄著悠悠的別離,樹梢揚著淡淡的哀愁,夜雨在你簾下留戀,殘秋在你衣袖裡嘆息。貓兒在床前期待,但這樣的天氣哪裡來月?燈光下沒有人影,還有誰肯管那籬下的殘菊。昭君抱著琵琶遠去,空剩了關山漆黑,但深夜竟有洞簫聲飛來,把離人的兩鬢點白。一九四一,二,一三,夜。上海秋雨我怕聽門外的溪聲——它永遠載著鷓鴣的長恨,杜鵑的哀怨,還有山心裡的抑鬱與苦悶。可是秋?白天來過風,夜裡又下雨,那麼這一天中會有多少花瓣,要隨著這流水東去?如真有傳說里的花魂,希望今夜的雨點中,它會在我白色的紙窗上灑上她斑斑的淚痕。那麼我會知道:那過去,鷓鴣哭的是她的長恨,杜鵑啼的是她的哀愁,還有她的淚就是今夜的雨。一九四一,一O,二一,深夜。上海茫茫夜今夜天邊的星過分閃耀,因此再關不住那宇宙的奧妙;是誰的心兒在那裡亂跳,把三更夜的寂寞化得靜悄悄。往日長安道上有多少風情,在今朝的夢中可存一絲歡笑?惟明月在雲端長記,茫茫的人世都是寂寞。這時有誰肯在死寂中吐一聲長嘯,——流雁呢?夜鶯,還是邸鴞?我記得西鄰的籬下有雄雞,那麼他為何不趕早啼破那春曉?一九四一,二,二三,夜。上海塵世我從寂寞的天堂下來,想進無底的地獄;但是我從人間走過,所以在塵世中留宿。有人告訴我塵世的繁華,但我竟什麼都不知道,花花斑斑的點綴我都不愛好,我獨愛人世間有生有老。請你莫誇耀馬路上的熱鬧,我聽人們都嚷著「爛泥膏藥」,還有山野里僧尼的祈禱,千篇一律是「阿彌陀佛」。至於人世間有酒都不如苦茶,有兩性的美麗都不如花木,還有全森林忙的都是烏鴉,天下的烏鴉竟會一般黑。一九四一,二,一三,夜。上海山路月兒照著樹林,樹影如遍地落葉,歐而有微風吹來,青草發著嘆息。萬里路只走一半,我已感到腿酸;汗流滿了胸背,口中的氣亂喘。流水在溪中潺潺,它唱得是古老歌曲,也許想從此流盡那埋在山心的憂鬱。荊莽把我皮膚割碎,山岩將我衣衫弄亂,我頭髮散了不理,鞋子破了不管。因為我在聽鬼混嘀嘟,我在聽山魈歌唱;還在聽邸鴞對著煙霧,冷笑我這陌生的旅人瘋狂。其實我只因心底痛苦,所以走這無盡無盡的山路,原想知道一點天國消息,但天國的消息竟越來越糊塗。一九四一,二,二一,下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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