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腎結石的女兒,我走了一條漫長的移民之路 | 人間
「無論你去哪裡,必須要記住,一代移民能夠混出頭的幾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樹葉開不出花。能夠開花的是你背後的小姑娘,他們這一代才能夠真正融入主流社會,真正做出成就。」
引子: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裡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儘力氣將你拉開,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
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紀伯倫
1
2007年9月的一天,我的婆婆決定,去家樂福找人吵架,要個說法。
她提著一塑料袋「施恩」的空罐子,直接找到奶粉的櫃檯,劈手拉扯住穿著施恩奶粉促銷背心的大媽,幾乎是用最大的嗓門質問:「你說『施恩』是美國牌子,你騙人!娃娃吃了拉不出來尿!」
話音剛落,她們身邊立刻刷刷刷圍了一圈人。做銷售的大媽顯然也是大風浪摔打過來的,用更高的聲音吼:「保安!保安!這裡有人鬧事!」
幾個保安聞聲跑過來,巧妙地把身體斜插在兩個大媽中間,像防護牆。
婆婆墊腳從保安的肩膀上繼續罵:「報紙上都曝光了!你是黑良心!你們『施恩』黑良心!不要臉!」
哐當一聲,奶粉罐子被婆婆砸了一地。
● ● ●
幾個月前,婆婆逛家樂福,正準備將孫女思思常喝的進口3段奶粉放進購物車時,一個做促銷的大媽拉住她,說,要給小孩喝(奶粉),不如試試「施恩」,「也是美國的牌子,價格比雅培只貴1塊錢,質量一樣好」,而且她「手上有許可權,拿5個空罐子來,可以再換1罐奶粉」。
5個空罐子換1罐奶粉?那不相當於8折嘛!——精打細算的婆婆動心了,再三謝過了這個大媽,把「施恩」奶粉裝進了購物車。
吃了4罐奶粉,兩歲半的思思開始莫名其妙地哭鬧,一提起來把尿,就紅頭脹臉地哭,在大人手上像鯉魚一樣地打挺,尿色發白,翻著泡沫,散發著從來沒有的味道,像是臭雞蛋夾雜著香精。
我們嘀咕著:罐子里的奶粉雪白,怎麼就不適合中國孩子的腸胃呢?這奶粉是不是營養價值太高了,娃娃消化不了?
於是換回了以前喝的奶粉,思思小便時還是會偶爾短促地哭兩聲,好像有刺痛在她身體里划過,只是她說不來。
● ● ●
思思爸爸有一天很緊張地帶回來一張報紙,上面關於「腎結石寶寶」的報道,癥狀跟思思很是相似。沒想到,緊接著,新聞一個接一個,幾乎我們知道的奶粉品牌,統統出現在新聞裡面,一張新聞照片看得我觸目驚心:一個孩子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因為腎結石直接堵塞了腎小管,肚子膨脹得老高。
頭一次聽說「三聚氰胺」,我突然意識到:壞了,可別是那個美國奶粉也有!
於是,第二天早上,班不上了,我們趕緊抱著孩子去「華西」打B超篩查。華西附二院的挂號大廳里人山人海,一片嘈雜。都是抱著孩子的年輕父母和長輩,搭話的第一句都是:「我家的娃吃的XX(奶粉),你家的吃的啥?」
一個大媽抱著孫子懊悔地說:「我大兒媳婦是空姐,都是飛外國的時候買奶粉,我還怪她矯情浪費,我錯了我錯了,我才是個瓜的哦!現在好了,這老二的娃趕緊得打B超。」說話間,懷裡抱著的老二的娃,吐出一個泡泡。
一個男人也氣得嚷嚷:「我老婆簡直有病,娃兒要零食,她就舀一勺奶粉給娃兒干吃,娃兒吃得多歡喜的,萬一娃兒這回有啥子,老子要和她離婚!」
「咋個能怪你老婆!這個奶粉才是砍腦殼的哦,咋個會想起摻雜三聚氰胺呢?」
「啥子三聚氰胺哦,是奶農往裡頭摻的尿素!」
……
在抱怨和憤怒的情緒中掛到了號,醫院似乎是給來做篩查的孩子開了綠色通道,不用找醫生就可以掛「加號」,我看了眼思思的挂號條:早上9點,已經加號到50多號了。
抱著思思到了診室,人群包圍中的醫生好像是在流水線上的工人,並不問孩子吃了什麼品牌的奶粉、有什麼癥狀,只要是家長抱著娃擠進去,便抬頭簡短一句:「奶粉娃?」
父母點點頭,還沒有開口,醫生就刷刷開出一張彩超單——
「去查!」
2
等到我們和思思擠進B超室,已經是下午3點。探頭蘸著潤滑液在思思小腹上滑動,醫生直接遞給我一張B超診斷單:「雙腎點狀強回聲,最大直徑3mm。」
我們急切的問:「只是有回聲,不是有結石?娃娃是沒有腎結石的?」
好幾張嘴巴同時在問,B超醫生沒抬頭:「問你的挂號醫生!」
回到診室,我們再次擠進人牆,醫生抓過思思的B超單瞄了一眼,說:「你這個結石不大,多喝水!爭取排出去!喝點中成藥,看哈能不能幫助排出去腎結石!」
旁邊好多個聲音接著問:「那我娃娃這個能不能多喝水吃藥就排出去?可不可以超聲波體外碎石?」
醫生有些光火:「你在想啥子哦?小娃兒的腎臟像蠶豆這麼大,像豆腐這麼嫩,超聲波一去還不打爛了?!莫想這些有的沒有的,不是每個娃都像『三鹿』那麼嚴重的!」
提著「腎路通」,我抱著女兒走出醫院,按照之前「賄賂」她乖乖做B超的承諾,在一個小玩具店選了一個會唱歌的小電話給她,18塊錢。
思思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她爸爸像哄著貓咪睡覺一樣去撫摸她眉心,可小嬰兒的皮膚太嫩了,第二天女兒的眉心就一片出血的紅點。我當時很憤怒:「哪個喊你去摸的!我生下來的玉一樣完美無缺的寶寶,指甲像珍珠貝,皮膚白白嫩嫩,弄傷了,賠起!」
可現在,她的腎臟裡面嵌進去了結石,還有好幾顆,怎麼才能弄得出來呢?誰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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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腎結石寶寶」的新聞里,還沒有涉及到「施恩」。但在論壇上,已經有家長爆料,說「施恩」不過是國內的奶企在國外註冊的牌子。
(編者註:「施恩」是2002年在廣州註冊的經營嬰幼兒營養品的食品公司,隸屬於雅士利集團旗下子公司。在2009年,因為郭利的維權,「施恩」迫於當時形勢壓力,承認施恩公司、品牌完全由華人所有,向消費者公開致歉。)
婆婆到家樂福吵架砸了奶粉罐子後,幾個月時間裡,總是邊氣、邊恨、邊怨自己:「我才是個瓜老太婆哦,人家說是美國的我就信,哪個曉得中國人也可以跑到美國去打個美國牌子嘛!」
我一閃念,問:「婆婆你沒把罐子都砸在家樂福嘛?你把沒開封的奶粉和罐子找給我,我要。」
——我家這邊,從外婆到我,算是三代律師,我好歹也有過在律師事務所工作5年的經驗,我想,我應該打官司。有了這個念頭時,時間已經是2008年,外婆和爸爸都已經去世了,沒有人和我一起討論案子了。《產品質量法》、《民法通則》還有《刑法》——哪部法律里的哪個條款能夠給我的孩子討回公道?
在燈光下,我和婆婆翻箱倒櫃,家樂福的發票收據早就扔了,好在還有沒開罐的奶粉,把它和病歷、B超診斷單放在一起,心裡安穩了一點。
我寫了訴狀,先發了封電郵給過去在立案庭的熟人,給他說,「我自己要打官司了,先給你報個備」。
沒想到,熟人居然打回來了電話:「這個案子不行,我們沒有管轄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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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葯,帶思思去「華西」複診,在B超室外的走廊里坐了很久,一直拿不到B超診斷單。B超室里的醫生出來,搓著手,萬般為難:「我們有規定,凡是不到4毫米的結石,不管有多少,都不算結石,不能出B超單子。你帶孩子多喝水,多跳,也許結石就震碎了,自動排出體外了。」
我年輕時參加律師資格考試的時候,兩三百個案例,要在幾個小時之內判斷出來。但是哪一個案例,都沒有說過,醫院說不給診斷報告怎麼辦?法院說自己沒有管轄權怎麼辦?
從醫院出來,我抱著思思,用風衣領子遮住自己的臉,免得女兒看到,知道原來媽媽沒辦法了也只會哭。
成都的銀杏葉開始黃了,碎金般篩過陽光。2008年,是我來到成都的第十個年頭,我想起了剛到成都的時候,大街小巷的招工啟事都是「限五城區戶口」。但是我並沒有被成都排斥,一樣找到工作,買房買車,安了家。我常常加班,覺得努力工作,是為了給孩子讀更好的幼兒園,吃更好的奶粉,以後讀更好的學校,過得比我們這代人更好。
可是現在,我的女兒有了腎結石。腎結石有草酸類、尿酸類,有不同的治療方法,誰知道這個三聚氰胺類的結石,屬於哪一類,又該怎麼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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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冬天,在成都北站附近簡陋的小旅館裡,我們一群「腎結石寶寶」家長簽下了群體訴訟的委託書,把封存的施恩奶粉的罐子交給了一位律師的助理。
這個律師說,他不打算起訴,只收集證據證物,然後去找奶粉廠家一家家談判,通過「非訴訟」解決問題。
一晃3年後,2011年初,這位律師和我們聯繫,說要面交一萬多塊錢的「廠家賠償款」給我們,是「施恩」對思思的賠償。還是在之前的小旅館裡,我們在皺巴巴的領款單上簽字,付了20%的風險代理費。我們並沒有拿走這筆錢,而是又簽了個委託書,請律師幫我們把這筆賠款捐給「三鹿」那邊沒有得到賠償的孩子們。
這也是我們與這位律師見過的最後一面,不知道我們的錢,最後有沒有交到受害孩子們的手上。
3
2010年之前,我連國都沒有出過。但女兒得了腎結石之後,我開始瘋狂搜索:紐西蘭移民,澳大利亞移民,加拿大移民。我參加移民公司的講座,全盤相信移民顧問的各種說辭,簡直失去了判斷。那種狂熱的想「走出去」的狀態,伴隨了我兩三年。
這一年,同樣是女兒吃「施恩」奶粉得了腎結石的郭利,因為「敲詐勒索罪」被判了5年。家長們在QQ群里說,他是一個同聲傳譯,相當能折騰,他搜集了足夠的證據證明了「施恩」就是雅士利的子公司,然後獲得了賠償,但還「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就被丟進去了」。
(編者註:2010年1月12日,郭利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郭利不服提出上訴;同年2月4日,被維持原判;服刑8個月後,郭利妻子提出離婚;2014年7月22日,郭利刑滿出獄;經過再審,2017年4月7日,郭利被改判無罪。)
查工商註冊資料,搞奶粉化驗,從技術上來說,我也會。但是我那時已經沒有了郭利的那種心勁兒,覺得能折騰的對象只能是自己——去折騰簽證吧。
沒想到接下來,等著我的,是一個移民掉坑的故事。
先是碰上了一個騙子中介,說「457澳洲工作簽證」可以辦,需要15萬人民幣的中介費,先交4萬,其它的費用到了澳洲,「再從工資里扣」。中介說,這是一個捷徑,「雅思」過不過沒關係,關鍵是要「包裝」,他們收的這4萬,就是要「包裝你成為『移民局』認可的合格的工作者」。
我傻乎乎交了費用,1年後,我們已經取得了「州擔保」,官網上顯示:結果已經寄出。可等到收到結果,才發現是一封拒簽信。拒絕的原因,簽證官不肯說。
後來我才知道了真相:原來,「457」過簽率本來就很低,中介說「暢通無阻」,敢敞開用假材料包裝,賭的只是一個概率:「10個裡面有1個簽成功的,15萬塊就到手了,至於另外9個被拒簽的,至少交了4萬塊錢給中介免費的用了1年,錢退不退,解釋權在中介。」簽證官當然會覺得材料不對勁,但怕申請人打官司,不敢直接說「你在造假」,而是選擇使用自由裁量權,拒掉你。
若干年後,我去了澳洲,聽說「457」在2016年底已經被澳大利亞政府徹底取消,才明白當年我的決定有多麼的荒唐和幼稚:這個「工作簽證」早就淪為「賣工作」的管道,僱主會將「工作崗位」明碼標價,再由中介在國內各種廣告推廣,「457」成功的人說,到了澳洲,他們要把「買工作」的錢交給僱主,再由僱主打到自己賬上變成「工資收入」,自己再去報稅,證明自己「合法勞動」。所謂「兩年之後轉『永居』」,仍要僱主配合,僱主若不配合,只有45天之內找到新工作,否則收拾包裹滾出澳洲,「『包身工』好歹還領到了銅板,『457』的申請人簡直是『帶著米口袋打工』」。
一個在加拿大的老移民告訴我,這樣事情那邊也有,一個加拿大的合法工作簽證,可以賣到20萬加元——收這筆錢的僱主在兩年的時間內,會承認僱傭了你、給你報稅、為你交養老工傷保險,出具自己的財務報表給移民局,出示打過的小廣告,證明自己在加拿大無法招聘到與你同樣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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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457」的教訓,我的腦袋終於清醒了一點點。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良心的中介,填了評估表兩三天,她打回來電話,直接說:「你的條件不好。」
「我知道,文科生,大專,工作不加分,沒有英語成績。」
「但是你可以學法語,遞交加拿大的一個省份。如果你的『遞料』能被接收,那麼到面試的時候,只要你能夠證明法語有『B2』水平,英語能夠正常交流,面試就有75%的幾率成功通過。面試只有兩個鐘頭,好好準備,很容易過的!」
「我掌握的所有英語,大概加起來能說半分鐘。Hello、how are you、where are you from、I am from China,兩個鐘頭的面試,說什麼?寫出來背嗎?從哪裡背起?而且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啊!」
「如果你願意學法語,我願意代理。1萬多人民幣的『文件處理費』。我不會為你捏造任何材料,任何文件都需要你自己簽字寄出。因為這個案子里,法語就是技術,法語好,面試官想方設法的都會讓你過,如果法語不好,我就是把文件做再好也沒用!」
4
2011年春天,我終於決定:工作直接辭掉,脫產學法語!
那時候法國政府正在全世界嘔心瀝血地推廣法語,我上的語言學校是法國領事館文化處的下屬機構,老師幾乎全是法國人,全部法語教學,沒有一句中文。翻開書沒有一個中文字,連背單詞都不知道從哪裡背起。
同學們都是準備去法國繼續深造的大三大四學生,幾節課下來,年輕人就一致強烈抗議:「老師得用英語教學啊,英語是世界通行的!全部用法語我們聽不懂!」
教學主管是法國人,對「英語是世界通行的」,顯然不愛聽。跟他交涉的學生,若是說法語,無論多結巴,他都認真聽著,如果說英語,他會強行切換到中文:「我們就是只用法語教學,在全球都這樣。你不會說法語,我們可以說中文,為什麼要說英語?」
全班只有我不抗議——並非是我的年齡足夠給年輕人們當阿姨,需要顯得穩重些,而是——就算老師用英語教學,反正我也是一樣聽不懂。
中介所說的「B2水平」,加拿大官方說法是:需要學習750到1000個小時,達到口頭「有邏輯、順暢地表達」,能「聽懂非專業領域內的大部分內容」。
第一個「250小時」,因為老師發令我聽不懂,只能看別的同學動作,大家坐著我站著,大家站著我坐著,總是慢了一步。到了第二個「250小時」,我徹底跟不上了,只有回過頭去重讀第一個「250小時」。在網上下載《孫輝法語》這些視頻來看,想著好歹是中國人講的法語,能聽懂吧……常常是在被窩裡抱著筆記本電腦,看著孫輝慢條斯理地講「動詞變位有三個準則」,不知不覺,滑進被窩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視頻還在放。
我仍然常常和女兒一起玩跳梯子的遊戲——其實只是為了「多喝水、多跳」,排出腎結石。在小區中心花園的樓梯上,我們母女一步步往下跳,然後比賽著喝純凈水,喝完又一步步跳上去。背包里的MP3伸出耳機塞在我耳朵里,聽著宛如天書的法語。
淘寶早就不逛了,衣服不買了,旅遊不去了,電影不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發出了一番狠勁:如果我認識書上的每一個詞,把書後面的錄音都和詞對在一起了,我不相信還聽不懂老師講課!上課是法國老師的法語轟炸,下課我直奔書桌打開書本聽寫。一句一詞,藍筆聽寫,紅筆改錯,聽寫7、8遍,30秒鐘的音頻才能變成一段藍色的文字。
回到家,要哄思思早點睡覺,她睡著了我才能繼續和法語「死磕」。
我給女兒編故事:「有一天,媽媽做了一個夢,一個仙女告訴我:學會兩門外語就能飛……」
5歲的思思呼的一下從被窩裡坐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至少媽媽相信它是真的。
5
2012年底,我的材料遞交不久,移民的群里就炸了,說:「省政府發瘋了,宣布『B2』以下的成績不算分了!只認『B2』!」
這些素未蒙面的「移友」們哭不出來:因為過去,像IT、護理,有很高的評分或加分,法語只需要考個「A1」、「A2」就能移民了。政策一變,語言的難度,差不多從「結結巴巴」提高到了「不假思索」,即便許多人說英語,終其一生都不能飛越這樣的鴻溝。
兩年前中介給我「打雞血」的時候,我申請的那個項目,全中國的申請人也只有千把個,所以才「成功率75%、不必考試」。可是才一年後,這個每年只招收650人的項目,就變成了1萬多人申請。
新政溯及既往,要提交全部法語考試成績。在加拿大政府看來,這一刀,足夠切掉90%,留下大概不到1000個能夠提交語言成績的申請人,慢慢挑出「合格的75%」。如此算來,我需要4個「B2」,相當於一個大學法語專業4年級的水平——如果在歐洲,這個成績可以直接進大學、不必再讀語言班了。
法語考試五花八門,不像雅思有「機經」可以借鑒,全靠自己摸索。我失敗了一次,兩次,三次,口語超越「B2」的時候,聽力就不行;聽力超越「B2」了,口語又掉了下去。
因為我常常搜索「法語考試」,國內的搜索引擎總有彈窗出來:「代考法語B2,只要4萬人民幣!」中介也說,有客戶找代考了,也考過了,花的錢肯定沒有自己的學費多。但是代考這件事,她不鼓勵,她只知道,有的客戶自己一句法語不會說,給了她非常漂亮的成績單。
說我沒對代考有動心過,那是假的。我和代考接觸過,有租鋪面的中介,也有隻搞競價排名的代考。代考說,法語考試,考官瞄一眼本人和證件差不多就行,成績單上也沒有照片,這樣他可以找和我臉型相仿的研究生去考,10萬塊,保證拿下所有的「B2」。
我默默看著他傳過來的照片,一個花朵一般的女孩,某個大學在讀的法語研究生——難道考官是瞎的,認不出這兩個人年齡不同、相貌不同,除了性別沒有一樣相同?如果靠代考提交了成績單,我在面試的時候能說得清楚嗎?如果我到外國後被發現造假給攆回來,我的思思到哪裡接著上學?
還是算了吧,還是繼續考吧。
那兩年,我的外表仍然是個光鮮的白領,但內心更像一個披頭散髮的秋菊。身邊少數的知道我打算的長輩和朋友都勸我別瞎折騰:
「加拿大的就業形勢不好,開刀的醫生在那邊砍豬肉,修飛機的工程師都只有修水管。」
「以後中國會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你離開就是放棄了高速發展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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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斷斷續續地工作,將法語課程讀到了第750小時。我頭頂的天空開始霧沉沉。年輕時撲面而來的乳白色的霧,含著細小的水滴。現在早上出門,撲面而來灰色的霾,夾雜著塵土和秸稈的味道。
移民群里又一片哀鴻遍野:當年遞交材料的時候,因為加拿大汽修工和電焊工急缺,所以中介就拍了一批電焊照片,搞了一堆工作證明,把一堆「移友」包裝成了這兩個工種,推進了快速審理的通道。到了2014年面試的時候,一個「電焊工」走進香港的面試辦公室,發現地上擺著面罩、焊槍、零件。考官說:「請您把它們焊在一起。」而另一個「廚師」,直接被帶到一個大廚房,面前擺著一本常見的菜單,考官遞過來一個紙條:「四喜魷魚!」
中國人太聰明了,基數也太大了,連帶把老外教聰明了。
6
2013年,我終於把4個「B2」拿下。
考試在法國領事館,是TCF(Test de connaissance du fran?ais,法語知識測試)並加試口語和寫作。考試相當於一個挑戰賽,全程沒有題單可以看,全靠考官口念,從「A1」級別開始,每一個級別一道口語題,一直考到「C2」級別。我的目標是口語「C1」,因為在聽力、寫作都達到「B2」之後,我的閱讀始終過不了「B2」,所以需要口語的「C1」來補閱讀「B1」的成績。
當天有四五個考生,一水兒嫩蔥似的大學生,以及在領事館工作的美女前台。看到我「德高望重」的年紀,每個同學進了「小黑屋」出來後,都會悄悄給我說一聲他們印象最深的那道題,然後送我一聲bon courage(祝你好運)走人。
每道題,都是「你是知道怎麼說,但是不知道考官怎麼判」,面對一個不和你面對面的考官,就是這麼惱火。
終於輪到我進小黑屋,考官是一個年輕帥哥,非常紳士,我的「B1」抽到一個腦迴路清奇的問題:「你到我家做過客之後,現在你打電話問我,想送我一個禮物。」
我愣是沒聽懂題!
第一次我假裝拿著電話開口就問:J""ai bien re?u votreinvitation je voulais de savoir ,Où et quand ?直接把這道考察情商的題,理解成了「問你家在哪裡」。
法國帥哥糾正,說——是到家做客,要問送什麼禮物,不要問到哪裡。
於是我重新裝著打電話:Je suis très contente de recevoir ton invitation ,qu""est ce que tuveux que j""apport?(很高興收到你的邀請,請問需要我帶什麼?)
法國帥哥再度搖頭表示不對,說:不是將要,是已經做過客了!
我心裡一萬個不解,已經做過客了,那還送什麼禮?而且既然送禮,又何必打電話問人家,那不是問客殺雞嗎?但還是按照法國常見的寒暄話進行了對話。
無論我提議送什麼,考官都說「Il ne faut pas(這是沒必要的)」——就像中國人使勁把客人往屋裡拉、把禮物往門外推似的,於是我就貌似很有情商地說:「Juste une bricole,ne t""inquiète pas(只是帶來了個小玩意兒,別擔心)」。
到了「C2」級別,法國帥哥已經充分知道我法語有多渣,最後一道題是逐詞讀給我的:
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 nostalgie?(你怎麼看待「懷鄉」?)
我聽成了: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ustralian?(你怎麼看待澳大利亞人?)心想:我的天啊,可以這樣評價人家澳大利亞人嗎?法國和澳大利亞有什麼仇什麼怨呢?我該怎麼把「政治正確」的點踩准呢?
考官看我入定的眼神,直接用拼音了:la n-o-s-t-a-l-g-i-e!並且用大白話解釋說:quelqu""un quine veut pas du tout de partir de son pays,son village !(就是一個留戀故土、不願意離開的人!)
這題目像是個打開的閘門,讓我的感性完全衝破了好不容易學會的「B2」理性分析。我對著考官語氣激烈地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故鄉的……每一種植物都嘗試把自己種子發射得遠遠地,借著風、動物的皮毛、人類的力量。為什麼它們要這樣做?因為沒有足夠的陽光,空氣和水。每一代都得告別自己的故鄉,每一代都得撒播自己的種子。這,就是命運。
我一句比一句快,錄音機那頭的巴黎考官想必再也不再懷疑我是在背誦答案了。我記得我用不同的時態重複了好幾次:一無所有的人,有什麼資格談故鄉。
考官被這樣機關槍一樣的回答嚇了一跳,身子往椅子上後仰,安撫的連連說:「J""ai très bien compris ton opinion。(我特別理解你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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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我們和外教吃飯,外教問我考得怎麼樣,我原封不動複述了一番。外教深邃地點評:我看你過C1了,這C1就是這樣,要抽象,要abstrait(摘要)!
接下來,我還需要過雅思——項目本來只要英語在法語面試完成之後說兩句就行。但是還是因為申請人多,2013年,又要求補交英語雅思成績,像我這樣「挫」的條件,雅思得要4個「5分」。
我報名了一個常常打廣告的雅思機構,3個月,1萬塊。這一次,我同學們全是高中生,準備著留學的孩子們。和法語老師們嘔心瀝血讓你多了解法國文化、真把法語學好不同,這裡的老師上課都是漢語,直接分析第9套雅思題是出了什麼單詞、多少個頻次,「所以只需要把860個高頻單詞背下來,你就可以過聽力啦」,或者是「把這些個模板寫熟悉,你就能過口語啦」。班上一個「富二代」仰天長嘆:如果誰能夠附身在我身上去考這個雅思就好了!我爸爸肯定願意給他一百萬!
外教口語課450塊一節,我買下了9節,上第一節課,白鬍子外教從桌子對面傾過身子來,神秘地對我說:「到我家裡來上課,只要300塊!我家就住寬窄巷子!」
看到雅思成績單的時候,我有點不敢相信,英語就這麼把我輕輕放過了。
7
2016年,我們終於等到了取簽信(可以去辦移民簽證了)。
告別成都的那個冬天,女兒班上的小朋友,每一個都配備著口罩,所以家裡的老人也並沒有捨不得我們娘倆:「我們老都老了,土都埋到脖子了,思思『黃瓜才起蒂蒂』,你還是要把她帶出去。」
我們到了講法語的蒙特利爾。如果來這裡旅遊,那麼只會Combien ?a co?te(多少錢)就夠了,可要在這裡生活,每天都覺得我的法語「B2」是假的,「C1」都不夠真——魁北克人說話好像含了一個胡桃,音節滾動一下就飛快地過去,留下我蒙頭蒙腦反覆追問。
這裡雖然只有7萬華人,但有著一個龐大而粘稠的華人網上社群。腳還沒落地,「移友」們已經拉我加入無數個群,自媒體的讀者群,傳銷群,拼單群,二手物品交換群,練車的教練群,各種群裡面又有無數活躍分子重合,也包括好幾個「15萬加元2個月辦工簽」或是「12萬辦理楓葉卡」的頭像。活躍的總是新移民,回答的總是半老不新的移民,不吭氣潛水的是老移民。
魁北克是加拿大移民的批發市場,行李還沒有完全收拾好,我就求朋友介紹我試工。
省慶那天,我領著思思,在面試點邊上一家的咖啡館,給她點了一個蛋糕和一杯咖啡,告訴她「乖乖等著媽媽」,我就去面試了。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坐在思思面前,正在調咖啡館的監控。女警察指著屏幕讓思思指認,哪個是你的媽媽?男警察環視周圍,虎視眈眈,思思嚇得瑟瑟發抖。
警察看到我進門,眼睛一亮,勒令我坐下,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以為出了什麼事情。
警察語重心長的要和我聊一聊:「女士,你是哪兒來的?中國嗎?在中國有拐賣兒童,在加拿大也有拐賣兒童的。她是你的娃,你把她放下就走,萬一她走丟了,被人騙走了,你剩下的日子就哭吧!」
「不滿12歲的孩子,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單獨待著。你面試也可以帶她一起,走,我要去給你面試的地方說一下!」
然後兩個警察帶著我出了咖啡館,直接奔我剛才出來的辦公室,找到老闆,問:「這位女士剛才來面試?你應當提供兒童待的地方,讓這位女士面試的時候,孩子能夠在公司的前台玩。」
老闆一臉「我怎麼碰到這麼個喪門星」的表情,點頭哈腰連聲答應:「當然,我一定要注意,下次一定提供兒童待的地方。」恭送我們出門時,乘著警察轉身,老闆對我說:You made trouble,big trou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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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著找工作。兩次面試,老闆都是流利的扔出一句:我對你的履歷滿意,但是工作能力還不是很肯定,你肯幫我半個月/一個半月,我們一起試一試嗎?這是我們公司的傳統/習慣。有位老闆還加了一句:就當你是在幫我忙。
我心中不解:這是什麼鬼傳統?我為什麼要放著孩子不帶來幫你忙?過來10年的老移民阿部指點我:「你就知足吧,如果有老闆喊你試工一個半月真的用了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一輩子的跟著他。我還見過30塊錢時薪招人、免費試工一個半月就通知人說不合格的呢。」
一家志願者協會幫我改簡歷,社工是標準的魁省人,皺著眉頭,扔出一句:「你的法語還要繼續學習呀,英語更是要從頭學起。如果你的英語只有這個水平,我只有建議你去魁北克市找工作,那裡的人比你英語還差。在蒙特利爾,好的工作,既要法語,也要英語!」
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被講法語的魁北克人嫌棄英語太差,是什麼樣的感受?
社工說,如果不能來讀個半個月求職培訓班,那就只有我給你單獨輔導。你得去某機構登記,讓他們還你交通費。我報你來的次數,一次9塊。
我說:我買的月票,不用還我交通費。
「不行,你必須去登記一個。否則我沒有辦法給你提供服務。」
按照社工的指點,我摸到那個登記的地方,先填了一個表,再和一個負責人面談,講自己的履歷。負責人聽完,問:那麼你需要啥子幫助呢,到底是有啥子困難呢?是要人白天照顧你家娃,還是要經濟救助?
我覺得臉皮發燙,還真說不出口「我要你還我交通費」這句話,畢竟這個交通費也不是人家欠你的。於是遠兜遠轉地說:我就是覺得在魁省找工作太難了,工資太低了,我就是缺乏local experience,所以第一份工作真困難。
負責人聽罷,埋頭啪嗒啪嗒打字,然後從印表機里抽出一張紙,說:我可以給你一個支持信,我承諾,如果你找到工作,談工資的時候給僱主這封信,政府可以最多補貼給僱主你工資的一半,最長30周,幫助你找到第一份工作。
天!我難道是在跟阿拉丁神燈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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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繼續找工作,我只要一找到朋友看孩子(我肯定不會把孩子帶到前台去),就繼續發求職信等面試。一個月內,我找到了3份專業工作。
我沒掏出過那封信。一面,二面,三面,差不多在面試的時候都要口述一個季度工作計划出來了。
終於,再也沒有僱主提出免費工作當志願者的要求。
在此期間思思燒糊了一個鍋,燙爛了一個塑料凳子,煎糊了蛋,燒黑了微波爐,我們還弄響了煙感報警器若干次。
還好沒有再招警察上門。
蒙特利爾的秋天來的時候,雖然感激這裡所有給我offer的人,但我最終接下了親戚所在的城市的offer——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我無法同時搞定一份全職的工作和當一個小新移民的媽媽。在國內時我以為我飛得很高,其實是有老人在身後默默承擔了一日三餐、接送孩子,還有京東、淘寶、共享單車,滴滴快車、大眾點評送餐上門。我無法想像在風雪漫天,挖車無力,孩子學校停課,而我必須得要上班、上超市的畫面。出國之前,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雪,是九寨溝的兩寸積雪。
離開前,作為推薦人之一,阿部前來送行。他說:「你才來3個月,當然人生地不熟啦。以這個理由放棄蒙特利爾,這不是見鬼嗎?」
但他隨後又寬慰我說:「新移民不是landing paper(移民紙)上記載的時間,還有你的眼睛、你的面孔。三年五年以後,你安靜下來,知道自己在哪裡,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然後你像糖融進水,鹽放進湯,融入了加拿大。」
「每一個新移民都不認這個命,一代代新移民都要往上面掙扎。所有的人所有的結果彙集起來成為河流,這就是命運。我在蒙特利爾十幾年,看到新移民人來又人去,像是候鳥來這兒打一個轉,歇一歇腳。如果有一天你放下來你在職業上的追求,不再折騰,願意專心專意的做一個媽媽,蒙特利爾永遠都是你的家。」
「無論你去哪裡,必須要記住,一代移民能夠混出頭的幾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樹葉開不出花。能夠開花的是你背後的小姑娘,他們這一代才能夠真正融入主流社會,真正做出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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