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球迷噓國歌並不等於恨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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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香港金像獎頒獎禮，香港著名樂隊My Little Airport上台演唱自己提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的《美麗新香港》，在曲末臨時加奏了一段英國國歌。在這首《美麗新香港》中，他們唱道：
這世界只有一種鄉愁是你不在身邊的時候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飄流
《美麗新香港》變成了對「美麗舊香港」的追懷。而在6月11日中國香港隊對不丹隊的世界盃預選賽亞洲區小組賽上，當賽場高奏主隊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時候，香港球迷噓聲一片。6月16日中國香港隊對馬爾地夫隊的比賽（香港2比0獲勝），賽前奏國歌時，部分香港球迷再次發出噓聲。
中國隊對中國香港隊的兩回合比賽，將於9月3日在深圳、11月17日在香港舉行。適逢519事件三十周年（註：1985年5月19日，郭家明率領的香港隊在北京工體2比1爆冷擊敗曾雪麟率領的中國隊，引發了一場球迷騷亂），如今香港隊已經變成了中國香港隊，他們和中國隊的實力差距也大到很難再有爆冷機會。
雙方在2004年那一次較量，也曾引發中國足球又一場小地震，儘管中國隊6比1大勝，但最終卻因為凈勝球少了一個而從小組賽出局。那是一場頗為曖昧的爭議比賽，一方面香港媒體和球迷質疑港隊沒盡全力，但另一方面香港門將范俊業又不合時宜地撲出了鄭智的點球，令算術不好的中國隊死得窩囊。
（1985年5月19日，香港隊在北京工體2比1擊敗中國隊。圖為球迷在啟德機場迎接凱旋的香港隊）
這一次恐怕不會再有算計凈勝球那樣的戲劇性了，但這一次的較量其政治社會效應會遠遠超過足球層面。對陣不丹隊現場去了六千球迷，對陣中國隊勢必數倍——並且估計也會有不少內地球迷助陣，恐怕到時候的噓聲將搶走對足球本身的關注度。屆時的國內轉播，恐怕又不得不採用延遲加現場消音的方式——就像2004年亞洲杯轉播日本隊比賽時那樣。
噓國歌在足球場司空見慣，著名的一幕是在1990年義大利世界盃半決賽，義大利對阿根廷，奏阿根廷國歌時，全場噓得驚天動地，而攝像機當時對準了馬拉多納，他在說「婊子養的」。
但噓自己的國歌就罕見了，前南斯拉夫的聯賽出現過，在民族國家分裂關頭，足球也難免成為內戰的一部分。最著名的例子是在巴薩的主場，加泰羅尼亞人噓西班牙國歌已然成了一個傳統。在弗朗哥時代，諾坎普甚至曾因球迷噓西班牙國歌而被關閉。
但如今，分離主義之爭已從暴力轉入和平的政治議程，民族主義者也可以不斷通過足球去表達民族身份認同，巴薩和畢爾巴鄂是國王杯決賽的常客，於是上個月在諾坎普舉行的西班牙國王杯決賽便釀成了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噓國歌事件，加泰羅尼亞人和巴斯克人加在一起，在國王眼皮底下沖國歌狂噓。
儘管西班牙足協事先警告過要嚴懲這種行為，但事後沒有也不可能去追究——足球場上的事就讓它停留在足球場，沒必要愚蠢到把事情擴大化。何況，假如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民族主義更多的只是宣洩在足球場，這對國家的安定團結未見得就是壞事。更何況，球迷們噓歸噓，但並沒有出格的涉嫌暴力行為，西班牙國王費利佩六世也在全世界面前，顯示了一個國家的風度。
香港球迷噓國歌，香港足協可以管，但中國足協管不了——想管也只能投訴到國際足聯，但國際足聯一般只會對球場暴力攻擊事件以及種族歧視事件加以管控懲治。章詩依先生的文章《香港球迷噓國歌，祖國的天塌不下來》非常精闢地分析了這一事件的成因。但此事或許還有一個小導火索：中國足協的海報。
中國足協針對此次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設計了主題為「不輕視任何對手」的系列海報。中國隊與中國香港隊比賽的宣傳海報是這樣寫的：
這支球隊有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這麼有層次的球隊，得防著點。
對此，香港足協也以一張海報回敬，上面寫著：「勿好被人睇死」。雖說中國足協「不輕視」，但香港足協顯然覺得被對方輕視了。國內也有媒體質疑中國隊的海報屬於挑釁，而在有些香港輿論看來，那是赤裸裸的膚色歧視種族歧視地域歧視。
很難從語義上去判定這種指控成立，挑釁本來也是體育競技的一部分，並不能說就一定不能挑釁，只不過分寸感很重要。而中國足協這次，純屬弄巧成拙的愚蠢挑釁。他們本來是想趕時髦與球迷互動同樂，本來是一種值得嘉許的形象宣傳推廣和造勢方式，像給正在參加世界盃的中國女足設計的以「好跩」為題的動漫風格海報就不錯，但這張中國男足的海報就顯得缺乏政治敏感度，沒有繃緊「政治正確」這根弦。
而這樣一段話能引起軒然大波，也說明陸港民眾心理承受力已經相當脆弱，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互聯網無限放大，而中國足協這種耍酷賣乖的互聯網形象公關方式，不幸火上澆油了。
而這就是文化差異和衝突，彼此的語義解讀不同，但最重要的是語境大不相同，文明的標準也大不相同。對港人來說，這張海報的愚蠢失當一目了然，但很多大陸人會覺得對方借題發揮上綱上線，甚至不乏有大國崛起的大國民反譏港人因自卑而過激反應。近年陸港多少紛爭都是重複著相似的套路。如同小童街頭便溺，港人撞見大驚失色，國人司空見慣雲淡風輕，甚至有人還能從中感受到天倫之樂。
但即便沒這張海報，部分香港球迷還是會噓國歌，因為早在去年十月，中國香港隊對阿根廷隊的時候，他們已經噓過了。那是為慶祝香港足總一百周年而舉辦的比賽。假如連對手阿根廷的國歌也噓，是否會更坐實某些大陸人對所謂「英國人的走狗」的指責？我的意思是，英阿馬島戰爭時，球迷也曾被當做愛國主義煽動乃至洗腦的對象。但實際情形是，香港球迷尊重阿根廷，卻藐視了國歌。
然而這僅僅是一種抗議方式，噓國歌並不等於恨大陸，正如奏英國國歌也並不等於他們更願意被殖民。他們只是想對現狀說NO，只是表達一個不滿的姿態。與其說這是國族認同危機，不如說是民心的流變。
體育場確實是最直觀地反映民心向背的場所。章詩依先生提及了七八十年代中國乒乓球隊和中國女排在香港受到的熱烈歡迎，其實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國女排在香港仍有極高人氣，甚至錄像影碟店尚存有八十年代中國女排的比賽錄像帶可以租售。
2000年，香港舉辦青年四國賽，沈祥福那支朝氣蓬勃的國青隊奪冠，也有香港球迷的助威之功。還記得看完球坐雙層巴士上回酒店路上，一位鄰座老伯一路充當導遊向我講解沿街風景。那時候，大陸客似乎尚屬陌生而新鮮的客人。當時在香港政府大球場，奏國歌的時候全場起立，即便有些人對國歌未見得有多大認同感，但至少保持了必要的尊重——這裡存在三個層面：意識形態層面，情感層面，文明禮貌層面。
你可以在意識形態上不認同但情感上認同，即便情感上也不認同，至少也守住文明禮貌的底線。然而，如今這三個層面一個接一個被突破，最終有跌破底線之虞。
章詩依先生特別批評了媒體起到的反作用：
不健康的媒體生態起了惡劣的作用，它們不但沒有盡其溝通意見、消弭摩擦之責，卻以高度偏頗的報道，不斷強化彼此的偏見，最終完美地實現了雙向妖魔化。
媒體當然包括了自媒體，不健康的媒體生態，正是自媒體和媒體互相推波助瀾，媒體非但不能辨清被網路自媒體攪渾的真相，反而唯恐天下不亂，甚至以娛樂的心態去起鬨。黃秋生不得不發表聲明，指責某國內娛樂媒體把其他藝人說的話安到他頭上，指出傳媒「不能跟三姑六婆一樣亂說謠言」。而彭浩翔更被迫選擇打官司控告惡意造謠者。
而更嚴重的，是一種非黑即白、不分青紅皂白一鍋端的思維，他們慣於自作主張地自我審查，給藝人亂扣「台獨」「港獨」的帽子。
例如，儘管無知者鬧出將張懸手中的青天白日旗視為「台獨」標誌的大笑話，雖然國台辦就張懸事件發表過「希望兩岸青年更多互相了解對方」的寬鬆意見，但自那以後張懸卻再也沒來過國內演出，有電台甚至也封殺她的歌——音樂本身莫名其妙地被株連而成為犧牲品。而這種可笑而可悲的株連，進一步扼殺了文化交流和溝通的渠道。
黃秋生5月27日的一條微博堪稱經典：「昨天，我領悟了，所謂封殺，港獨，賣國賊，漢奸，知港，甚至台獨都有。簡直把我變成神話。神話是什麼？像龍，沒人見過它存在，沒有證據，但很多人相信它存在。謝謝你們，抬舉了。不再解釋。」只能恭喜黃秋生「成龍」了——儘管他和成龍幾乎是對立的兩類人。龍，這個國族認同的獨一無二的象徵符號，似乎被階級敵人的重重鬼影所籠罩。
我非常同意章詩依先生的持平之論，對於香港的激進本土主義，他也提出了質疑。在我看來，激進本土主義易與其論敵分享同一種狹隘的獨斷思維。香港確實成了後殖民論述的一個新難題，然而何妨以世界主義的胸襟跳脫出二元論述？香港本來就是「雜種文化」混血文明，因此，最好不要把海報事件上升到種族歧視的高度，即便那是一種愚蠢的冒犯，也不妨以反轉的思維視之：沒錯，香港就是這麼「有層次」，有層次的參差多態的多元文化，正是香港社會的核心價值。
香港的可貴，正在於不「獨」——不孤守一隅，不獨沽一味。而貌似捍衛香港本土的激進本土主義，容易陷入另一種「去中國化」的一廂情願、掩耳盜鈴的獨斷思維。
去年春天，我曾與香港作家陳寧、My Little Airport靈魂人物林阿P，一起在旺角廣東道的「中國冰室」吃冰，那是一個香港電影史的傳奇冰室。阿P送了我一張《永遠懷念塔可夫斯基》，我送了他一張「頂樓的馬戲團」樂隊的《談鈔票傷感情，談感情又傷鈔票又傷感情》。你能說這樣一個把中文歌詞寫得如此巧妙而貼心的人是什麼「英國走狗」？
重建國族認同，在制度建構層面艱巨無比，普通民眾在政治參與之外，只能由日常文化層面具體而微入手，睇波聽歌，春雨彎刀，化干戈為玉帛。
儘管情況似乎並不樂觀，但下次，還是中國冰室見。
（本文原標題為《美麗新香港，在國歌之間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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