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的疊字藝術：從蘇軾辛棄疾的詞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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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字，是最具抒情色彩的語言形式，不論寫景還是狀物，疊字多滲透著作者的褒貶、哀樂等情感。宋代大詞人蘇軾和辛棄疾自覺地採用疊字，巧妙地設置疊字，既不失婉約的傳統，也表現豪放的特徵。依《全宋詞》，蘇軾存詞360首，其中109首有疊字，佔總數的30％。依《稼軒長短句》，辛棄疾詞573首，有211首用疊字，佔總數的37％。

疊字的創新

　　疊字的運用反映了作者的感情傾向，表現出詩人的風格特點，疊字的創新更能集中凸顯這些傾向和特點。蘇詞新創「瀰瀰、疊疊、斜斜、醒醒」四種疊字。這些疊字，或寫水，或寫山，或寫物，或寫人，或狀平面，或狀立體，或狀靜態，或狀動姿，不僅靈活而且纖巧：

　　　　照野瀰瀰淺浪。（《西江月》）

　　　　疊疊青山。（《蝶戀花》）

　　　　風細柳斜斜。（《望江南》）

　　　　猶勝醒醒，惹得閑憔悴。（《醉落魄》）

　　辛詞首創「然然、吟吟、驚驚、怕怕、兒兒、柳柳、坐坐、整整、粉粉」九種疊字。這些疊字，有的描寫表情，有的描寫心理，有的作人稱，有的作物名，有的摹擬動作，有的摹擬色彩，疊字詞性更多樣化。蘇軾創造的疊字大多是描摹形態的，詞性比較單一，可是它們對於增加音調的美聽、突出形象的美感、強調作品的美意，具有特殊的表達效果。而辛棄疾創造的疊字不唯形容詞一類，描摹的對象比較廣泛，不僅顯示豐富多彩的特點，而且粗獷、質實。

　　其實，從總體來看也是這樣，蘇詞多纖巧、優雅的疊字，如：點點、昵昵、耿耿、區區、纖纖、潺潺、盈盈、皎皎、細細、滴滴、依依、娟娟、亭亭、熒熒、徐徐、苒苒、翩翩、陶陶、涓涓、微微、嫋嫋、冉冉、淡淡、團團、疏疏等。而辛詞不乏雄偉、豪壯的疊字，如：洋洋、遙遙、昂昂、峨峨、深深、岩岩、堂堂、浩浩、滾滾、悠悠、密密、漠漠、茫茫、重重等。前者具有優柔之美，後者具有壯麗之美。

用疊字部位

　　蘇軾和辛棄疾詞的用疊字部位都很全面，自二、三言的短句至八、九言的長句，不論句首、句尾還是句中，他們都能下疊字。當然，二者的差別還是有的。從句式看，蘇軾喜在短句用疊字，辛氏愛在長句用疊字。二言句蘇詞用疊字9次，辛詞只有2次；八、九言句式，蘇詞用疊字3次，而辛詞卻有13次。從位置看，蘇詞句首、句中、句尾用疊字比較均勻，辛同則不然，句中用疊字多達127次，佔總數的43％，明顯多於首、尾疊字。總之，從用疊字部位看，蘇軾和辛棄疾都崇尚自然，不刻意用功字面，無雕章琢句痕迹，就好象對人說家常話，如行雲流水，疊字所至，似水到渠成，完全是隨意之所適。二者的疊字也不淺露，並非可有可無。它們大多恰到好處地加強了作品的音樂性、形象性、抒情性，餘味曲包。這是因為這些自然而出的疊字，貌似平常，實有真情，所以能打動讀者的心弦，有不平常的藝術生命力。然而，蘇詞用疊字，偏重舒徐、均衡，避免短句過分急促；辛詞用疊字，追求疊字的聯絡效應，不致句式十分鬆散。

疊字兼格形式

　　蘇軾和辛棄疾詞的疊字兼格形式，差別較大，各有所專。蘇詞34次用疊字對仗，佔總數的21％，而且非常靈活：有各種句式對，有各種位置對，有工對，有寬對，有流水對，有扇面對，不乏精彩之對：

　　　　畫樓隱隱，翠鳥翩翩．（《戚氏》）

　　　　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沁園春》）

　　蘇軾《水調歌頭》是根據韓愈《聽穎師彈琴》改寫的。首句「昵昵兒女語」直接引用韓詩成句。蘇調疊字引用，雖不止此例，可是平心而論，不僅數量比辛詞少得多，而且技巧也沒有辛詞高超。蘇詞《江神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琴》從多方面描寫彈箏人的美妙。上片頭三句描繪明麗的湖光山色，緊接「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用「盈盈」修飾荷花。歷代詩人常用「盈盈」描繪荷花的艷麗嫵媚，也用以形容女子的風姿嬌美，如：

　　　　盈盈樓上女。（《古詩十九首》）

　　　　盈盈在紫微。（李白《宮中行樂詩》）

蘇詞此句「盈盈」是一語雙關，既是實寫湖中荷花，也是比喻彈箏女子。在古典詩詞中，作者常常塑造一個可望不可即的美女形象，作為自己美好理想的象徵。《詩經·蒹葭》已開此先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屈原《楚辭》緊步其後。即使義大利傑出詩人但丁，在《神曲》中也有美人相距咫尺而如隔天涯的描述。正因為保持著一定距離又始終不可企及，就更令人心折，引人追求。這種望而朦朧，求而不得的美女形象，往往是詩人不滿於現實，執著求索思想的表露。蘇軾以「盈盈」喻女子的笑貌，正是有所寄託。細細品賞「盈盈」，它身兼雙關、比喻、象徵，蘊藉優美，耐人尋味。

迴文中用疊字

　　蘇詞迴文中用疊字，更讓吟者嘆為觀止。迴文是中國詩歌特有的藝術修辭手段。它運用詞序迴環往複的語句，表現兩種事物或情理的相互關係。詩中迴文格較多，有人刻意追求文字次序形式上的迴繞，成為文字遊戲。詞中迴文很少，迴文中用疊字就更稀罕。蘇軾卻出人之不能而為之：

　　　　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菩薩蠻》）

　　　　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曉春。（同上）

這兩例的下句都是上句的迴文，它們倒讀的文字，意義皆與順讀一樣。全詞閱讀，總序顛倒，部分不變。這樣倒中有順，順中有倒，幾番迴旋，幾經曲折，幾種情趣油然而生。尤其是上下句疊字蟬聯，一字四重，情意飽滿。此中疊字兼迴文、頂真，可謂一舉多得。總之，蘇軾詞疊字兼格精巧，情調纏綿，氣韻天成，不事鋪張，彷彿江南園林，自由靈活，小巧淡雅。因此說，蘇詞疊字具有纖細美、優柔美，從中可以看出文人精細的氣質、工巧的風格。

疊字兼反覆、排比

　　辛詞疊字用於對仗、頂真的並不多，而且也不精緻。辛詞疊字兼反覆、排比，善於渲染、鋪排：

　　　　從渠去買人間恨，字字都圓。字字都圓，腸斷西風十四弦。（《醜奴兒》）

　　　　疏疏翠竹，陰陰綠樹，淺淺寒沙。（《玉蝴蝶》）

　　辛棄疾知識淵博，填詞常常引用古句、史實、典故，以彼喻此，以古比今，在人們熟悉的歷史材料中寄寓自己的感受和情緒，達到推陳出新的目的。辛詞引用中喜歡用疊字。這不僅使形象更加鮮明，音樂更加優美，而且易於讀者記憶，啟發聯想，使作品的內涵更加豐富。辛詞疊字引用，大體有兩種情形：一是直接引用帶疊字的詩句或詞語，以引人回憶和聯想：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賀新郎》）

　　　　看行雲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下，襄王側。（《水龍吟》）

前例，「易水蕭蕭」化用《戰國策·燕策三》荊軻刺殺秦王前的歌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後例，「朝朝暮暮」源出宋玉《高唐賦》序：「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二是用典時下疊字修飾具象，以加強表達效果：

　　　　聽湘娥泠泠曲罷，為誰情苦？（《賀新郎》）

　　　　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歸朝歡》）

前例，用湘妃、江娥奔喪痛哭舜的典故。以「泠泠」形容曲聲，突出了凄涼哀傷的情調。後例，用共工怒觸不周山的傳說。以「峨峨」描繪不周山的巍然，反襯共工的力量巨大。辛詞疊字兼引用者，至少有30次，佔總數的10％。總之，辛詞疊字兼格濃重深沉，蘊涵豐富，情調豪壯，好象北方園林，博大精湛，壯觀富麗。因此說，辛詞疊字具有崇高美、壯麗美，從中可以感覺到武將粗獷的風範、豪邁的氣概。

連用疊字

　　蘇軾和辛棄疾都愛在詞中連用疊字。蘇詞中，用兩個疊字以上的有44首，蘇詞疊字約三分之二是連用的。蘇詞疊字連用的特點是疏散，不見漢賦那種鋪錦列繡、錯采鏤金般的堆砌。蘇詞不間隔地連用疊字的現象很少，即使緊密連用，也象水墨畫那樣平平寫出，淡淡點染，並不濃烈。如：

　　　　三三五五棘籬門。（《浣溪沙》）

　　　　空空色色今何在。（《踏莎行》）

蘇詞連用疊字，大多明白易懂，且是表數的詞語。可見，蘇詞疊字連用還有清淡的特點。蘇軾善於用白描手法，以淺語、談語寫深情，用深情與淺語彼此統一的技巧，使詞作質樸而不枯燥、素淡而不乏味。辛詞疊字連用則比較稠密和濃重。辛詞連用疊字的有71首，佔用疊字篇目三分之一；辛詞疊字155次連用。《念奴嬌》（疏疏淡淡）和《清平樂》（清泉奔快）等各用四個疊字。辛詞擅長一句中直接連用兩個疊字，共有32次，如：

　　　　乞得膠膠擾擾身。（《卜運算元》）

　　　　燦中天密密疏疏。（《漢宮春》）

　　從詞性看，辛詞連用疊字中數量詞不多，不少是描摹神情、心理、形態、色彩的形容詞，如：然然可可、驚驚怕怕、膠膠擾擾、密密疏疏、疏疏淡淡、朱朱白白、朱朱粉粉等，有些還一再運用。這些連用疊字，狀形鮮明，著色濃厚，表清強烈，猶如水粉畫敷色具有濃麗的特點。總之，蘇辛疊字連用，一疏一密，一淡一濃，各有所長，各有情趣。

摹色疊字

　蘇辛詞在摹色疊字的採用和搭配方面，表現出不同的審美情趣。蘇詞中「紅紅、白白」各用1次，更多使用的是描摹綠色的「青青」，如：

　　　　章台折盡青青柳。（《蝶戀花》）

　　　　覆塊青青麥未蘇。（《浣溪沙》）

　　辛詞中「朱朱」使用3次；「粉粉」使用2次；「白白」用1次；而「青青」也不只摹擬綠色，曾多次形容鬢髮色黑：

　　　　青青頭上發。（《臨江仙》

　　　　鬢毛只恁青青地。（《漁家傲》）

　　可見，蘇詞不愛用色，即使要用也是選擇光波較短，刺激較小的冷色，呈現素凈淡雅的無色之美、本色之美，給人以心理的撫慰，引起的是閑適寧靜的反應。辛詞好用暖色疊字，這些色彩刺激較大，能觸發更多的動感，特別是硃色有強烈的刺激，能誘發人的亢奮欣動反應。從摹色疊字看，蘇詞具有素雅之美，李詞具有濃麗之美。再從色彩的搭配看，蘇詞「紅紅白白」組合，兩極色互相映襯，對比較果鮮明，紅色更艷，白色更明，分外醒目。辛詞的「朱朱粉粉」則構成了彩色的層次，有變化，有比較，色階豐富多彩，朱粉二色又統一於紅色。「朱朱粉粉」雖不如「紅紅白白」醒目，但更濃艷。總之，蘇軾巧運機杼，將紅與白這兩種對立的美感基因作為審美組合，使讀者在色彩的對比中激蕩起冷寂、纖細的美感。辛棄疾注重色彩的統一、和諧，毫不顧忌地潑灑紅色，大肆渲染，讓讀者在強烈濃重的氛圍中爆發出熱烈、崇高的美感。

　　綜上所述，蘇軾和辛棄疾詞雖然有著共同的豪放風格，可是這並非涵蓋一切的普遍品格。蘇辛疊字藝術有不同的特色，前者靈活、柔弱、纖細、淡雅、優美，後者豐富、雄壯、崇高、濃艷、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