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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二胎」

來源:文匯教育(ID:wenhuieducation)

作者:唐聞佳

  3月11日上午9點,接到電話,熊瑛快速換上手術服衝進產科病房盡頭的一間手術室。她是「臨時去幫忙的」,這台「二胎」剖宮產術有點麻煩。

  「現在外頭都在說『二胎』,卻不知道『二胎』的風險,凈瞎忽悠!」這台手術的主刀醫生王磊是產科里罕有的男醫生,素以幽默著稱,但他此刻輕鬆不起來。這兩年,從「單獨二孩」到「全面二孩」,大眾在為政策雀躍,產科目睹的卻是「二胎」的風險、家庭的癲狂——大家前赴後繼就為一個孩子。

「你真不能再生了,流產也不行」

  「熊醫生來啦!這台手術厲害了,雙刀合璧。」看到熊瑛走進手術室,麻醉醫生一陣小激動,王磊、熊瑛平日都是獨當一面的主刀,同時出現必有險情。

  「你看看,輸尿管都粘到子宮上了,肚子里亂成了一鍋粥。」王磊嘴快手不停,埋頭剝離著產婦腹腔處的各種「障礙物」,最終目標是子宮。

  剖宮產並不可怕,令醫生頭疼的是,這個「二胎」產婦的頭胎也是剖宮產。經歷過剖宮產的產婦子宮留有一條疤,又稱「疤痕子宮」,形象地說,這個子宮好像打過補丁的氣球,再次被吹大,用力不均,很可能會破裂。

  更令產科醫生心焦的是第二次開腹,此前手術已經造成了粘連和各類組織、器官「錯位」。剝離大網膜、剝離腹膜……如同剝離蛋清和蛋黃,在抵達子宮前,醫生得一層層剝離周圍組織和臟器,還不能傷及已粘連的腸管、輸尿管等。

  9點50分,嬰兒出來了!這個小生命人生中的第一次啼哭緩和了手術室的氣氛。但王磊和熊瑛還得戰鬥,產婦還等著他們。

迎接新生兒誕生,是每個產科醫生內心的開心時刻之一。

  「親愛的,你真不能再生了,流產也不行,做人流時子宮可能破裂。」緊張的手術台上,熊瑛對打著局部麻醉的產婦交待著今後避孕的緊迫性。產婦兩胎都是女兒,想再追個兒子,恐難遂願。

  40分鐘後,手術結束,母子平安,王磊鬆了一口氣,他念叨著,這產婦是給「新式剖宮產術」害的。

  所謂新式剖宮產術,是21世紀初從歐美傳來的流行術式,傳統剖宮產術耗時40分鐘,而它只要20分鐘,時間短,出血少。不過,這一切是有代價的——這類手術之所以耗時少,是因為醫生在縫合子宮後就快速關閉腹腔,「本來要縫六七層,現在就縫一兩層」,結果就帶來胎盤異常及子宮與腸道、膀胱等組織臟器粘連的風險。

  「前兩年,很多沒指征的孕婦都做了剖宮產,不少用的還是這種新式刀法,這些年『二孩』來了,問題也來了,之前剖宮產處理不當的子宮一個個暴露在手術台上,一旦子宮破裂,一屍兩命。」王磊感慨,最近3天他開了7個剖宮產,其中3個是「前次剖宮產」,也就是經歷過一次剖宮產的「二胎」產婦,比例很高。  「二孩」放開的消息快速傳遍全國,但「二胎」的風險遠沒追上這傳播速度。

「瘋狂」媽媽衝到產科門口「求驗身」

  「從前年的『單獨二孩,到今年元旦推開的『全面二孩』,這兩年產科的壓力很大。」熊瑛所在的新華醫院產科也是上海危重產婦搶救中心,高齡、擁有合併症的「二胎」產婦是這裡的家常便飯,還有的是得了腫瘤或者腫瘤術後的,這群產婦中最大年齡為56歲,最胖的160公斤……政策放開了,很多家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希望再生一個孩子。

  熊瑛記得,「二孩」政策剛出台那會兒,有媽媽直接衝到產科門外問她:醫生,你就看看我,我能再生一個么?有的高齡媽媽為了要「二胎」,反覆去做試管嬰兒,吃了很多苦頭。

  「在產科,你不得不感慨母親的偉大。隨著『二孩』放開,這種感覺強烈了100倍——感覺全社會為了孩子是前赴後繼,這彷彿成了很多人這輩子唯一的事業。」熊瑛說,瘋狂「二胎」的背後,是鮮為人知的各類風險。

  新華醫院門前有家炸雞店,三餐不定的醫生、護士會跑去買炸雞,外地來滬的老闆娘對他們也算親切,畢竟第一胎就是這家醫院接生的。可到了生第二胎,老闆娘本以為不需做什麼產檢,到時候去產科「叮咚」按一下門鈴,第二胎就出來了,結果到了孩子出生的那夜,她幾乎半癱著被抬到產科——孩子一腳把子宮踹開,腳先出來了!  「還記得電影赤壁中的萌萌么,足先露屬於難產,不及時搶救,寶寶可能沒命。」至今,熊瑛都會在給醫學生上課時搬出這個病例。

  即便如今醫學昌明,懷孕依舊充滿著各種風險,「二胎」更是提高了糖尿病、高血壓、腎炎等各類合併症的風險。若再加上兇險前置胎盤,簡直是產科的噩夢。

被「二孩」沖昏頭腦的家庭  因為「二胎」來臨,產科受到的衝擊不僅僅關乎醫療技術。  「危重產婦需要剖宮產,這就需要家屬簽字同意,結果就遇到男方在最後關頭出現,簽字後待5分鐘走人,丟下一句『孩子是她要的』。」熊瑛感覺,「二孩」的到來,很多家庭並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或達成共識,為此病房裡常常會出現一些「小戰場」,產科醫護人員莫名地參與其中,做家庭調解工作。

  有的「二胎」家庭在外人看來甚至有點瘋顛。

  有一個新媽媽第二胎生了一個男孩,因為頭胎是女兒,照理說應該是極開心的兒女雙全,結果新媽媽高興過度,整個人變得躁狂,整宿不睡覺,自己拎著導尿袋到處走。最後,孩子由醫生託管著,家屬則盯著新產婦,醫院還請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醫生進行干預。

  「二胎」對家庭會造成這樣那樣的衝擊,是產科醫生始料不及的,也是產科需要應對的另類風險。

早晨,新華醫院的新寶貝們洗完澡,等待全身按摩前,可以集體曬個太陽。

  熊瑛感覺,一開始大家追逐「二胎」有些盲目,大半年過後,如今正慢慢變得理性。比如,多年居高不下的剖宮產率在往下降。原本產婦怕疼怕折騰,想橫豎一刀剖了爽氣,如今不少媽媽考慮要生「二胎」,便會在頭胎時考慮順產。熊瑛感覺,眼下三甲醫院的剖宮產率至少會下跌5個百分點。

早交班的爭辯,殘疾夫婦的生育權

  產科故事多,「二胎」僅僅是產科醫生日常應對的難題之一。新華醫院是上海市危重孕產婦和新生兒會診搶救中心,正因如此,不僅上海,江浙一帶最疑難的產婦都集中到這裡的產科。

  一則奇葩病例引來熱議:孕婦是神經纖維瘤患者,沉重的瘤體讓她的背是佝僂著的。孕婦說自己小時候是正常發育,一次在學校跑1000米後突然跑不動了,躺在床上慢慢演變為癱在床上,病假久了,運動能力差了,認知能力也差了,後來索性輟學在家。成年後,這姑娘加入了殘疾人俱樂部,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也是一個領殘疾證的,上面寫著兩個字:智障。

  產科醫生熊瑛第一次跟這個老公對話,對方自述「我不是智障,就是小時候發高燒腦子有點燒糊塗」。熊瑛也把他們當正常人對待,清晰地陳述妊娠的風險。

  但,現實擺在那裡。孕婦已到中孕期,檢查顯示胎兒肺中度呼吸障礙,兩肺就像捏癟的礦泉水瓶子,有限的氧氣交換令嬰兒的每次呼吸變得困難。

  「這個家庭能承受一個殘缺孩子么?」醫生揪心,胎兒還可能出現遺傳問題,小到可能是皮膚上有難看的斑點,嚴重到跟母親一樣畸形。畸形矯正手術的費用至少十多萬元。

  「這個孕婦能承受懷孕到幾周?」「她能承受妊娠這個過程?」醫生們激烈討論。

  知悉各種利弊風險後,這個家庭決定:放棄這個孩子。

  「這對夫妻行為能力有限,這提醒我們整個社會、家庭如何做好殘疾人的孕前諮詢,涉及對殘疾人的保護與保障。」結束這個病例,熊瑛並不輕鬆。

剖宮產寶寶出生後,會由新生兒科醫生接手,他們會躺在專用的紅外線新生兒床上,醫生會用吸痰器清理他們在經歷剖宮產時吸入的羊水,剪臍帶,對一些「還沒睡醒」的娃,醫生還會輕彈小腳板,提醒他們「醒醒啦"。

沒有一個產科醫生沒有被撂過的

  另一個故事發生在手術室里。產科夜急診,熊瑛當班,孕婦早產了,胎兒29周,寶寶還很小,但宮口全開了。嬰兒已經出現臍帶脫垂,眼看5分鐘就要出來了,不然孩子的命真保不住了。但家屬態度強硬:孩子不好,就是不要了,就等胎死腹中,引產回家。

  要開刀救孩子,手術必須家屬簽字同意。好說歹說,家屬提出一個新想法:醫院保證孩子好,我們就同意開刀;孩子不好,就不要開刀。

  醫學上哪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熊瑛一陣著急。這夜,如果這個孩子死了,就屬於「圍產兒死亡」,對這類明明到達圍產期的嬰兒死亡,是要列為反省病例討論的。「拋開一切行政上的考核,一個小生命放在那裡,怎能不救?」緊急時刻,熊瑛和同事想到一點:不及時開刀,對產婦的子宮也不利。終於,基於這點,產婦的父母同意開刀了。

  來不及去手術室,就在接生台上開刀,熊瑛麻利地給產婦做好腰部局部麻醉,劃刀。

  1700克,3斤多的男孩,孩子出世了。早產兒可能出現腦癱、併發症等,需要去新生兒科做些檢查,該治療得治。但奇葩的事情發生了,產婦的父母抱著孩子沒去產科,也沒回家,而是去了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

  那夜之後,孩子被餓了36個小時,家屬想讓他「自生自滅」。可孩子就是活著。兩天後,家屬把孩子抱回醫院尋求治療,還拚命找熊瑛。

  「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熊瑛的第一反應是生氣,其次是害怕,她怕傢伙又來鬧事。熊瑛感慨,幾乎沒有一個產科醫生沒有被人撂過的,理由五花八門:生的不是兒子是女兒,你可能要被打;產婦沒睡到包房,你也可能被打。

  這次等來的不是拳頭。找到熊瑛,產婦的父親撲通一聲跪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這個父親應該是愧疚不已。生命就是可以頑強到這種程度,回到醫院,小傢伙不用上呼吸機,直接吸了幾口氧氣又活蹦亂跳了。」熊瑛管這孩子叫「頑強弟」。

  熊瑛說,當產科醫生,在如何動腦筋說服病人和家屬接受合理的治療方案上耗費太多精力,結局也太考驗心臟承受力,前一秒恨不得殺你,後一秒突然跪你。

當產科醫生最輕鬆的反而是開刀

  手術室里,還有一個剛出世的孩子沒等來「頑強弟」這樣的命運反轉。這孩子出生後檢查發現,有輕微腦室擴張,需要待查隨訪。對於這個未知數,新媽新爸選擇消失。過了幾天,熊瑛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孩子父親打來的,「這孩子我們不要了,捐給你們醫院做科學實驗……」電話那頭再無音訊,又一個棄嬰。

  「『二胎』的放開感覺父母心態有變化,他們會更淡定,能更坦然地面對各種問題,去克服各種生命的考驗,相比之下,頭胎父母更容易放棄,都希望自己的第一胎是一個完美寶寶。」熊瑛理解父母的心態,但看著在產科、兒科監護室里一天天長大的無名寶寶,她只能嘆息,很多問題不是醫生能解決的。

  「當產科醫生很多時候不止是人累,更多是心累。如果大家都相信你該有多好,該手術的就手術,該順產的就順產,該檢查的去檢查。」

  熊瑛說,當產科醫生,最輕鬆的時刻反而是開刀,走進手術室,沒有社會上對醫生不盡如人意的認可與尊重度,沒有家屬的不理解、誤解,手術室里,你把生命交給我,我定竭盡全力拚到最後一刻,很純粹。

手術前,熊瑛在洗手,由於消毒劑成分的影響,很多外科醫生的手臂會泛起白屑,脫皮。

  記者離開產科的這個下午,病房裡已經從1人1張床變成2個媽媽睡1張床。生育高峰時甚至出現3個媽媽躺在1張床上。  一方面,產科缺人,有多少人就只能開出多少量級的病區。另一方面,家庭對孩子的期望值很高,如今除了選擇生肖,還要選擇星座,人為造成的冷熱不均加之「二孩」政策推開,導致產婦常常會在某個集中的時間段湧向同一個目的地:產科。

  又是一個生育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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