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稱作「文化漢奸」的張愛玲,反而越來越火,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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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文學社會家埃斯卡皮曾提出一個「作家的世代」的觀點。他通過對十八九世紀英法數代作家的統計研究,認為,一般作家在二三十歲左右步入文壇,在40至45歲到達最高點,而多數作家的黃金時代都在一二十年之間,然後逐漸被世人遺忘,一位作家的形象近於他40歲左右給人留下的樣子。

張愛玲在埃斯卡皮的規律中似乎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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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是不但在二十二三歲時就達到了「最高點」,而且在被意識形態塵封三十餘年後重新復出,竟又引發「張愛玲熱」,大有永久戰勝「讀者的遺忘」的驚人態勢,不能不說是「驚人的成就」。這不單指張愛玲的作品被反覆翻印,亦指她在學術界日益獲得的文學史地位,更指她在大眾文化層面的持久魅力。

近三十年來,由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有:

《傾城之戀》(許鞍華,1983)、《怨女》(但漢章,1988)、《紅玫瑰與白玫瑰》(關錦鵬,1994)、《半生緣》(許鞍華,1997)、《海上花》(侯孝賢,1998)、《色,戒》(李安,2007)。據她作品改編的電視劇有:《半生緣》(2003)、《金鎖記》(2004)和《傾城之戀》(2009)。此外,還出現以張愛玲本人生活為題材的電影《滾滾紅塵》(三毛,1990)和電視劇《她從海上來,》(2010)0 2008年,張愛玲自傳《小團圓》出版,更成一時矚目的文化事件。甚至在張愛玲的照耀下,漢奸胡蘭成的著作也行銷一時。

但這並不能單純解釋為公眾對於意識形態長期禁閉的反彈。其實,20世紀80年代重新「出土」的現代文人,又何止張愛玲一人?沈從文、錢鍾書、梁實秋,甚至包括張愛玲視為偶像的林語堂,都在重返「前台」,然而有誰能有張愛玲這般引起持久風潮?

而且,自80年代起,張愛玲一直面對著「文化漢奸」的質疑。國內學者如何滿子直接稱張愛玲為「文化漢奸」,海外學人如唐德剛先生則說張愛玲成名「仗以漢奸小報」,「青年期委身嫁作漢姦婦,已不足取」 「作品兜來轉去只在個人情感小圈圈內,裝模作樣,惹人憐惜,山雞野孤,終非上品」。

一般文人遭此道德攻伐,恐怕早被擠入「被遺忘」的一群,但張愛玲卻能打碎「流言」,以艷異姿態引領萬眾,何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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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外在原因應該歸於當代社會中國中產階級和都市的崛起。中產階級文化最大的特點是:滿足於現狀,追求生活格調,拒絕深刻思想但又希望保持「思想」的姿態。對此,萊特·米爾斯認為,「工作的必要性及其異化使其變得枯燥乏味,越是枯燥乏味,就越需要在現代閑暇所賦予的歡樂和夢幻模式中找到解脫。閑暇包含了夢想並實際追逐著的所有美好事物和目標。」

而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由於包含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記憶和一種個人主義的色調,而成為中產階級文化的現實資源之一。

對此,王彬彬先生指出:隨著中產階級的生活的獲得,一種中產階級氣質在一些知識者文化人身上形成;還有一些人,物質生活雖未能中產階級化,精神上卻先期「預支」了一份「中產階級氣質」。具有中產階級氣質的人,對話精緻,樂於享受。張愛玲的許多題材有關吃飯穿衣、看戲聽曲,因而,極易在中產階級的意義層面上得到欣賞仿效。

中產階級的崛起,導致文化消費的轉型。一些能符合中產階級文化消費企望的文化對象,由之符號化,偶像化。張愛玲作為一個故事,也成為中產階級文化的重要部分。

而其根本原因是張愛玲的作是超越時代的,學者唐德剛先生批評張愛玲的作品「兜來轉去只在個人情感小圈圈內」,個人情感卻是人類永恆的話題,往往充滿時代感的革命等,在歷史長河中卻是過眼雲煙的東西。

在張愛玲,她對自己作品的真實性篤信無疑。在《自己的文章》,她聲稱自己寫的「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

所謂「不徹底」,是指她筆下的流蘇或七巧,既沒有愚昧到阿Q那等層次,也未覺醒到高覺慧那般程度。這麼解釋其實還未觸及張愛玲與新文學的最根本差異。新文學實際張愛玲只願寫她跟見的,不願為某種預設概念而犧牲人的真實性。望現代文人,巴金式的描繪反倒顯得浮泛,而張愛玲的敘述反而異常真實。譬如白流蘇與哥嫂的關係,姜家公館妯娌之間的蹊隙,都令人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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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令都市白領、中產階級尤感深切的,是張愛玲對情慾與愛貼心貼肺的透徹。「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留情》),這句話或許生在道德高壓年代的讀者無甚感受,他們一生只結一次婚,只和一個人白頭偕老。而生在當代中國的青年男女,對張愛玲這樣的結論會有怎樣的感慨啊。在這樣的年代,有哪個女人不是向著多金的男人飛奔而去,又有哪個有權勢的男人不是有著兩個女人,三個女人甚至以十計百計的女人。這註定了無數破碎的心。而這一切,在張愛玲小說中時時在發生著。

而張愛玲筆下的男女(尤其女性),就是在這樣的不可理喻的背景下開始愛情角逐的。她們試探著,算計著,用著一切世故謀劃著自己的婚姻。經受著「千瘡百孔」的都市白領在佟振保、白流蘇的「攻防戰」中看到了自己。

與此成對照的,張愛玲又在極端的世故中憧憬著愛的夢想,"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到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愛》)。

她甚至一次一次步入愛的戰慄的瞬間:

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杆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庄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是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凄惶。(《紅玫瑰與白玫瑰》)

這又能喚醒無數人心中的秘密。張愛玲因此成為與他們分享秘密的人,甚至她與胡蘭成並不那麼歡悅的情戀故事也為眾人所愛。

張愛玲的小說是都市的,中產階級的,又是永恆的,再加上張愛玲才華橫溢,小說內容新巧尖新,筆盡人意,替都市男女道出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情思,這才使得其作品經久不衰。

至於部分老冬烘學者不分美醜妍媸批評其作品:「山雞野孤,終非上品」,「有什麼文學呢?」,筆者也不屑與之爭,只想替張愛玲大耍賴皮,反問:「你能拿我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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