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清初的繪畫與現代性

石濤是中國繪畫史上屈指可數的偉大人物之一，從他的繪畫技藝和理論等都為中國畫向近、現代的發展作出重要轉折。他在畫論《畫語錄》中論及藝術與現實該統一，以及借古開今論、不似之似論、遠塵脫俗論等無疑是一種現代主義氣息，其對近現代的黃賓虹、徐悲鴻等影響深遠。清初繪畫在董其昌等人倡導的「南北宗論」影響下，摹古之風日熾。石濤則強調「古之鬚眉不能安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安入我之腹腸。」總之他在改變古人的面目而自創新法，這種呼聲是對歷經唐宋元明清之遞進已形成了巨大的傳統重負的傳統中國繪畫觀念的一種挑戰，這是清初的現代之聲。

▲ 清 石濤 《黃澥軒轅台圖》紙本設色 52x96.3cm

清代以來三百年間第一人

石濤被譽為繪畫方面「清代以來300年間第一人」。在當代藝術品市場上，石濤的作品更是炙手可熱，影響甚至波及海外。嘉德2011年5月的春拍中石濤的作品《為月翁作山水》最終以2760萬元成交，再次掀起了對石濤畫作的追捧熱潮。

▲ 清 石濤 《為月翁作山水》 立軸 設色紙本 69x39.5cm

石濤是明清時期最富有創造性的傑出畫家，縱觀畫史，一流畫家不少。但一流畫家大都傾力從事繪畫，用作品說話，偶有畫理論述，也是一鱗半爪，不成體系。石濤作為繪畫史上特立獨行的天才畫家，除了留下眾多見仁見智的作品，偏偏還是「文章千古事」的篤行者，餘勇可嘉地寫下了一部萬言著作《畫語錄》。《畫語錄》中以「一畫」論為出發點，精闢地闡述了繪畫藝術同現實的審美關係，同時在繪畫的繼承與發展方面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這些見解在視覺經驗與傳統社會迥異的今天，對中國畫的繼承與發展仍然具有指導意義。

石濤《畫語錄》中所闡釋的美學思想非常豐富，全書共十八章，談了十八個問題。除《畫語錄》外，石濤還有大量的題畫詩文，反應了他反潮流的膽識和勇敢的革新精神。石濤《畫語錄》立志既幽深窈渺，造語又玄奧晦澀，傳畫家不傳之秘。《畫語錄》開篇即云：「太古無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這就是中國傳統繪畫理論中著名的「一畫論」。「一畫論」是石濤繪畫理論的出發點，也是其藝術哲學的核心，為他的革新理論打下了基礎。

「一畫論」，將繪畫理論上升到哲學概念，他所謂的「一畫」是世界的本原，也是繪畫的本原。石濤認為一畫打破了宇宙萬古的混沌，化生出世界萬物。萬物的運動變化都出自一畫的運動變化。「一畫論」是石濤從宇宙本體的高度來闡述自己的藝術觀。其實質是從自己的獨特感受出發創造表達自己感受的方法。並且其「一畫論」中有了更為寬廣、空靈的對事物本體和對內心世界的概括與總結。有著超越自我的更為寬廣的精神空間。他的一畫論是中國畫哲學理念、思維方式的重要節點。此外，石濤在書中還提及到了「變換論」強調繪畫要以自我為中心，而不能以古人為中心。主張師法自然，「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石濤藝術創作的綱領。他並以此為名，在他的中晚年創作了《搜盡奇峰圖》這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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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 石濤 《搜盡奇峰圖》 紙本墨筆 42.8x285.5cm

石濤還提出了「筆墨當隨時代」的繪畫思想，全文是「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淡，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灑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這是石濤的一段普通的畫跋，在寫下這段話時，他一定不會想到，在二十世紀的歷史語境中，「筆墨當隨時代」竟然會成為路人皆知的一個宣揚藝術創新的口號。

石濤的《話語錄》及其題跋詩文中所折射的美學思想中關於繼承與發展是對後學的一種醒示，對現代國畫語言的轉型仍然具有實際的指導意義。

方圓結合，秀拙相生

石濤與弘仁、髡殘、朱耷合稱「清初四僧」。四人均抱有強烈的民族意識，藝術上主張「借古開今」，反對陳陳相因，重視生活感受，強調獨抒性靈。他們衝破當時畫壇摹古的樊籬，標新立異，創造出奇肆豪放、磊落昂揚、不守繩墨、獨具風采的畫風，振興了當時畫壇，也予後世以深遠的影響。其中石濤、朱耷成就最為顯著。石濤的山水不宗一家，戛然自立，景色鬱勃新奇，構圖大膽新穎，筆墨縱肆多變，格調昂揚雄奇，是清初最富有創造性的畫家。

石濤作品對後世的影響不可謂不煊赫，清代揚州八怪的繪畫早已深入人心，可謂婦孺皆知，但追本溯源，八怪繪畫受石濤的影響卻是不爭的事實。著名鑒藏家呂立新先生指出：「石濤自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回揚州後便常駐於此，留下數量可觀的稀世名作。八怪中，鄭燮、李鱔的花鳥畫受石濤影響最大，羅聘學石濤山水最著，汪士慎也曾研習過石濤的繪畫。」

▲ 清 石濤 《聽泉圖》 紙本 44.3x165cm

下筆誰教泣鬼神，二千餘載只斯僧

隨著封建社會的瓦解，步入民國，社會面臨一場大變革，文化和繪畫方面萎靡柔弱狀態必須掃蕩，急需一種恣意縱橫、具有生命活力的精神狀態，於是石濤曾經大膽革新、反對保守的主張便為社會所需要，一躍成為清代最偉大的畫家，畫壇的偶像由「四王」變為「四僧」，理論界的偶像則由董其昌變為石濤。

在我國近現代繪畫史上，有「南黃北齊」之說，「北齊」指的是居住在北京的花鳥畫匠齊白石，而「南黃」說的就是浙江的畫家黃賓虹，二人被美術界並列在一起，王伯敏編《黃賓虹畫語錄》中說「作畫時，要心在畫中之物，石濤深悟此理。畫黃山松，要懂得黃山松之情意，做詩也如此。」很明顯黃賓虹在山水畫上的造詣源於傳承石濤的理念。石濤的題畫詩中有「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這與齊白石的「似與不似之間」可謂異曲同工，由此可溯萍翁思想之源。縱觀北京畫院所藏齊白石山水冊頁，很明顯受到石濤晚年冊頁風格的影響，只是齊白石又加入金農的意味。齊老曾題《大滌子畫像》云：「下筆誰教泣鬼神，二千餘載只斯僧……」，其對石濤的推崇備至由此可見一斑。徐悲鴻被稱為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奠基者，主張發展「傳統中國畫」的改良，立足中國現代寫實主義美術，提出了近代國畫之頹廢背景下的《中國畫改良論》，都是受到了石濤的影響。

▲ 齊白石 《南瓜》 紙本 31.5x124cm

傅抱石曾言：「余於石濤上人妙諦，可謂癖嗜甚深，無能自已。」抱石本名瑞麒，因慕石濤而改名抱石，抱者，持守也。陳傳席先生就曾精闢地指出：「傅抱石師法石濤並不是持守於技法，而是秉承其精神，敢於衝破古法、敢於自立新法、敢於放筆直取、敢於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詠乎我（石濤語）」。

張大千受石濤的影響可謂徹頭徹尾，也是畫界皆知。據他自己稱：「效八大而為墨荷，效石濤為山水，寫當前景物，兩師嗟評，謂可以亂真。」

▲ 張大千《松溪漁釣圖》 120x52cm

當代中國畫家石魯本名馮亞珩，因仰慕石濤之畫與魯迅之文遂改其名。石魯在近現代畫家中的特立獨行與石濤在清代宣稱振聾發聵的「我用我法」甚是相近。

山水有清音，得者寸心是

當代山水畫家直接承其衣缽的比較少見，自解放後，無論是著力表現祖國新風貌題材的一代畫家，還是經歷八五美術新潮之後的一代畫家，由於展示方式的變化與強調個人風格的願望，使得畫家們將目光更多聚焦到博大雄渾的宋人山水畫和西方繪畫上。另一方面，真正能代表石濤巔峰水平的是他的小畫特別是冊頁，大幅作品不是絕無佳品，但多數大幅畫作章法鬆散凌亂，用筆草率、粗疏，有悖常理之處甚多。清人張庚當時就指出石濤的畫：「小品絕佳，其大幅惜氣脈未能一貫」。因此，他的這一缺陷似乎已經無法滿足新時代表現手段的需求，對於他的承傳更多地轉到了精神層面。

▲ 清 石濤 《古木垂蔭圖》紙本水墨 50.7x175.6cm

石濤的花鳥畫影響不及山水畫，但其花鳥畫用墨之清透、用筆之舒展卻具有極高的水準。盧坤峰的花鳥畫在當代畫壇算得上是抒情派的代表人物，功力醇厚，其表現題材也與石濤相似，多為竹子、蘭草，造型挺拔，氣質溫婉婀娜，將朝露夕陰的吐納之氣融於筆底，浸透著雅潔出塵的曼妙氣息。

石濤所處的時代，畫壇上雖然各個流派亦有互相攻擊者，但時風便是以「摹古」為一己之能事，知古人而不知自我的價值。石濤卻能逆時風而上，一反潮流，強調尊重自我對造化的直接感受，鼓吹「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思想，他的反潮流精神現在看來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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