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小超 周汝昌先生關於詩詞寫作與鑒賞方面的觀點

周汝昌先生對於詩詞寫作和鑒賞的 觀點有很多創新,比如詩詞講究「神韻」而非「境界」,學習詩詞要講究「鍊字」,辭藻講究變化組聯等等,認真看完此篇文章,對詩詞鑒賞絕對幫助很大!

宋詞鑒賞辭典 序言

文/周汝昌

近年來,中國出版界出現的諸般特色之一,是很多詩詞鑒賞一類書籍相繼印行。這是一個新興的可喜的現象。它並非只是一種「風氣」。由於歷史的原因,向來極少這類著作問世,幾乎形成了一個文化方面的空白;而讀者卻非常需要這些個人撰寫的或集眾家合編的分析講解的書物,來解決他們在欣賞兩宋名篇時所遇到的困難,提高他們的欣賞能力。本辭典的編撰,正是這一歷史要求背景下的一部具有規模的鴻篇巨製。

唐詩宋詞,並列對舉,各極其美,各臻其盛,是中外聞名的;而喜愛詞的人,似乎比喜歡詩的人更為多,這包括寫作和誦讀來說,都是如此。原因何在,必非無故。廣義的「詩」(今習稱「詩歌」者是),包括了詞;詞之於詩,以體裁言,實為後起,並且被視為詩之旁支別流,因而有「詩餘」的別號。從這一角度來說,欣賞詞的要點,應該在詩之鑒賞專著中早就有所總結和抉示了,因為二者有其共同質性。但詞作為唐未宋初時代新興的正式文學新體制,又有它自己的很多很大的特點特色。如今若要談說如何欣賞詞的綱要與關鍵時,我想理應針對上述的後一方面多加註意討論才是,換言之,對如何欣賞詩(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的事情,應當估計作為已有的基礎知識(例如比興.言志、以意逆志,詩無達詁……),而不必在此過多地重複贅說。基於這一認識,我擬乘此撰序之便,將個人的一些愚見,貢獻於本辭典的讀者。

我想敘及的,約有以下幾點:

第一,永遠不要忘記,我國詩詞是中華民族的漢字文學的高級形式,它們的一切特點特色,都必須溯源於漢語文的極大的特點特色。忘記了這一要點,詩詞的很多的藝術欣賞問題都特無法理解,也無從談起。漢語文有很多特點,首先就是它具有四聲(姑不論及如再加深求,漢字語音還有更細的分聲法,如四聲又各有陰陽清濁之分)。四聲(平、上、去、入)歸納成為平聲(陰平、陽平)和仄聲(上、去、入)兩大聲類,而這就是構成詩文學的最基本的音調聲律的重要因子。

漢語本身從來具有的這一「內在特質」四聲平仄,經過了長期的文學大師們的運用實踐,加上了六朝時代佛經翻譯工作的盛行,由梵文的聲韻之學的啟示,使得漢文的聲韻學有了長足的發展,於是詩人們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將詩的格律安排,逐步達到了一個高度的進展階段——格律詩(五七言絕句、律句)的真正臻於完美,是齊粱以至隋唐之間的事情。這完全是一種學術和藝術的歷史發展的結果,極為重要,把它看成了是人為的「形式主義」,是一種反科學的錯覺。

至唐末期,詩的音律美的發展既達到最高點,再要發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以內去尋索新境地,已不可能,於是藉助於音樂曲調藝術的繁榮,便生髮開擴而產生出詞這一新的詩文學體裁。我們歷史上的無數語言音律藝術大師們,從此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於中可以馳騁他們的才華智慧。這就可以理解,詞乃是漢語文詩文學發展的最高形式。(元曲與宋詞,其實都是「曲子詞」,不過宋以『詞』為名,元以「曲」為名,本質原是一個;所不同者,元曲發展了襯字法,將原來宋詞調中個別的平仄韻合押法普遍化,採用了聯套法和代言體,因而趨向「散文化」,鋪敘成份加重,將宋之雅詞體變為俗典體,俗語俚諺,大量運用;諧笑調謔,亦所包容;是其特色。但從漢語詩文學格律美的發展上講,元曲並沒有超越宋詞的高度精度,或者說,曲對詞並未有像詞對詩那樣的格律發展。)

明了了上述脈絡,就會懂得要講詞的欣賞,首先要從格律美的角度去領略賞會。離開這一點而侈談詞的藝術,很容易流為膚辭泛語。眾多詞調的格律,千變萬化,一字不能隨意增減,不能錯用四聲平仄,因為它是歌唱文學,按譜制詞,所以叫做「填詞」。填好了立付樂手歌喉,尋聲按拍。假使一字錯填,音律有乖,那麼立見「荒腔倒字」,——倒字就是唱出來那字音聽來是另外的宇了。比如「春紅」唱出來卻像是「蠢閧」,「蘭音」唱出來卻成了「濫飲」……。這個問題今天唱京戲、鼓書、彈詞……也仍然是一個重要問題。名藝人有學識的,就不讓自己發生這種錯誤,因為那是鬧笑話呢。

即此可見,格律的規定十分嚴格,詞人作家第一就要精於審音辨字。這就決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詞選字的運籌,正是在這種精嚴的規定下見出了他的駕馭語文音律的真實工夫。

正因此故,「青山」「碧蜂」「翠巒」「黛岫」這些變換的詞語才被詞人們創組和選用。不懂這一道理,見了『落日」「夕曛」『晚照」「斜陽」「餘暉」,也會覺得奇怪,以為這不過是墨客騷人的「習氣」,天生好「玩弄」文字。王國雄曾批評詞人喜用「代字」,對周莫美成寫元宵節景,不直說月照房宇,卻說「桂華流瓦」,頗有不取之辭,大約就是忘記了詞人鑄詞選字之際,要考慮許多藝術要求,而所謂「代字」原本是由字音、樂律的精微配合關係所產生的漢字文學藝術中的一大特色。

然後,還要懂得,由音定字,變化組聯,又生無窮奇致妙趣。「青霄」「碧落」,意味不同;「征雁」「飛鴻」,神情自異。「落英」繽紛,並非等同於「斷紅」狼藉;「霜娥』幽獨,絕不相似乎「桂魄」高寒。如此類推,專編可勒。漢字的涵義淵繁,聯想豐富,使得我們的詩詞極其變化多姿之能事。我們要講欣賞,應該細心玩味其間的極為精微的分合同異。「含英咀華」與「咬文嚼宇」,雖然造語雅俗有分,卻是道著了賞會漢字文學的最為關鍵的精神命脈。

第二,要講詩詞欣賞,並且已然懂得了漢字文學的聲律的關係之重要了,還須深明它的「組聯法則」的很多獨特之點。辛稼軒的詞有一句說是:「用之可以尊中國」。末三宇怎麼講?相當多的人一定會認為,就是「尊敬中國」嘛,這又何待設問。他們不知道稼軒詞人是說:像某某的這樣的大材,你讓他得到了真正的任用,他能使中國的國威大為提高,使別國對她信增尊重。曹雪芹寫警幻仙子時,說是她「深慚西子,實愧王嬙」。那麼這是說這位仙姑生得遠遠不及西施、昭君美麗了?正相反,他說得是警幻之美,使得西施昭君都要自慚弗及!蘇東坡的詩說:「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是否那「江柳」竟然「動搖」了一座村莊?范石湖的詩說:「葯爐湯鼎煮孤燈」。難道是把燈放在葯鍋里煎煮?秦少游的詞說:「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怎麼是「驚秋」?是『驚動」了秋天?是「震驚」於秋季?都不是的。這樣的把「驚」字與「秋」字緊接的「組聯法」,你用一般「語法」(特別是從西方語文的語法概念移植來的辦法)來解釋這種漢字的「詩的語言」,一定會大為吃驚,大感困惑。然而這對詩詞欣賞,卻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們的詩家詞客,講究「鍊字」。字怎麼能煉?又如何去煉?煉的結果是什麼?這些問題似乎是藝術範疇;殊不知不從漢語文的特點去理解體會,也就無從說個清白,甚至還會誤當作是文人之「故習」,筆墨之「遊戲」的小道而加以輕蔑,「批判」之辭也會隨之而來了,——如此,欣賞云云,也豈不全成了空話和妄言了?因此,務宜認真玩索其中的很多的語文藝術的高深的道理。

至於現代語法上講的詞性分類法,諸如名詞動詞等等,名目甚多,面我們舊日詩家只講「實字」「虛字」之一大分別而已。這聽起來自然很不科學,沒有精密度。但也要思索,其故安在?為什麼又認為連虛實也是可以轉化的?比如,石湖詩云:「目膏浮珠佩,聲塵籟玉蕭。」浮是動詞,一目了然,但籟應是「名詞」吧?何以又與「浮」

對?可知它在此實為動詞性質。漢字運用的奇妙之趣,表現在詩詞文學上,更是登峰造極,因而自然也是留心欣賞者的必應措意之一端。其實這無須步舉奇句警字,只消拿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來作例即可看得甚清:譬如若問「東」是什麼詞性詞類?答案恐怕是狀詞或形容詞等等。然而你看「水長東」的東,正如『吾欲東』』吾遭東」,到底該是什麼詞?深明漢字妙處,讀歐陽詞——「飛絮蒙蒙,垂柳欄干盡日風」之句,方不致為「詞性分析」所詒,以為「風」自然是名詞。假使如此,便是「將活龍打作死蛇弄」了。又如語法家主張必須有個動詞,方能成一句話。但是溫飛卿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名句,那動詞又在何處?它成不成「句」,如果你細玩這十個字的「組聯法」,於詩詞之道,思過半矣。

第三,要講欣賞,須看詩詞人的「說話」的藝術。唐人詩句:「聖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遭到長沙。」不說皇帝之貶謫正人是該批評的,卻說「聖」「恩」超過了漢文帝,沒有像他貶謫賈誼,遠斥於長沙卑濕之地。你看這是何等的「會講話」的藝術本領!如果你認為,這是涉及政治的議論性的詩了,於抒情關係嫌遠了,那麼,李義山的《錦瑟》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不說如今追憶,惘然之情,令人不可為懷;卻說何待追憶,即在當時已是惘然不勝了。如此,不但惘然之情加一倍托出,而且宛轉低迥,餘味無盡。晏小山作《鷓鴣天》寫道:

「醉拍青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

年年陌上生春蘋,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此詞寫懷人念遠,離恨天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而歸信無憑,空對來書,流淚循誦——此本相思之極致也,而詞人偏曰:來書紙上訴說相思,何能為據?莫如丟開,勿效抱柱之痴,枉費傷心之淚。話似豁達,實則加幾倍寫相思之摯,相憶之苦;其宇字皆從千迴百轉後得來,方能令人迴腸盪氣,長吟擊節,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一味直言白講,「我如何如何相思呀」豈但不能感人抑且根本不成藝術了。

第四,要講詞的砍賞,不能不提到「境界」的藝術理論問題。境界一詞,雖非王國維氏所創,但專用它來講究詞學的,自以他為代表。他認為,詞有境界便佳,否則反是。後來他又以「意境」一詞與之互用。其說認為,像張先的「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矣;歐公的『綠楊樓外出鞦韆」,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這乍看很像「鍊字」之說了。細按時,「鬧」寫春花怒放的艷陽景色的氣氛,「出」寫鞦韆高現於綠柳朱樓、粉牆白壁之間、因春風而倍增駘宕的神情意態。究其實際,仍然是我們中華文學藝術美學觀念中的那個「傳神』的事情,井非別有異義。我們講詩時,最尚者是神韻與高情遠韻。神者何?精氣不滅者是。韻者何?餘味不盡者是。有神,方有容光煥發,故曰「神采」。有韻,方有言外之味,故曰「韻味」。試思,神與繪畫密切相關,韻本音樂聲律之事。可知無論「寫境」(如實寫照)「造境」(藝術虛構),都必須先有高度的文化素養造詣,否則安能有神韻之可言?由是而觀,不難悟及:只標境界,並非最高之準則理想,蓋境界本身自有高下雅俗美醜之分,怎能說只要一有境界,便成好詞呢?龔自珍嘗笑不學之俗流也要作詩,開口便說是「柳綠桃紅三月天』,以為俗不可耐,可使詩人笑倒!但是,難道能說那七言一句就沒有任何境界嗎?不能的,它還是自有它的境界。問題何在?就在於沒有高情遠韻,沒有神采飄逸。可知這種道理,還須探奉尋源,莫以「境界」為極則,也不要把詩詞二者用鴻溝劃斷。比如東坡於同時代詞人柳永,特賞其《八聲甘州》,「慚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以為『高處不減唐人」。這「高處」何指,不是說他柳耆卿只寫出了那個「境界」,而是說那詞句極有神韻。境界有時是個」死」的境界,神韻卻永遠是活的。這個分別是不容忽視的分別。

第五,如上所云,已不難頓悟,要講詞的欣賞,須稍稍懂得我們自己民族的文學藝術上的事情。如果只會用一些「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畫」、「語言的生動」等語詞和概念去講我們的詞曲,良恐不免要弄成取粗遺精的後果。因此,我們文學歷史上的一些掌故、佳話、用語、風尚,不能都當作「陳言往事」而一概棄之不顧,要深思其中的道理。杜甫稱讚李白,只兩句話;「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還有人硬說這是「貶」詞(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實是詩聖老杜拈出的一個最高標準,析言之,即聲清,意新,神俊,氣逸。這是從魏晉六朝開始,經無數詩人摸索而得的一項總結性的高度概括的理論表述。如果我們對這些一無所知,又怎能談到欣賞二字呢?

大者如上述。細者如古人因一字一句之精彩,傳為盛事佳話,警動朝野,到處歌吟,這種民族文化傳統,不是不值得引以為自豪和珍重的。「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人謂是「微詞」,我看這正說明了「燴炙人口」的這一詩詞藝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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