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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琪推薦:齊宏偉的信仰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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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文章:有營養,有生命

齊宏偉,1972年生,現為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基督教與中西文學。出版各類書籍多部,推薦閱讀他的信仰見證:漂流回歸初錄。

一、"交鋒"

第一次與基督徒長談,我斷然否認耶穌基督就是我人生的答案。倒不在於基督教如何,而在於這根本異質於我二十五年的人生經驗:二十五年來沒有上帝我活得好好的,為何非得憑空捏造一個上帝出來?而且這個上帝霸道到要來搶奪我人生主權,怎令人心甘?這麼多年來,我在貧困中掙扎走出落後山村,奮鬥成堂堂名牌大學的研究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能允許某一宗教上帝來橫刀奪譽?

我崇尚司湯達《紅與黑》中於連的自我奮鬥,也崇尚法國啟蒙精神。哲學家伏爾泰說:即使沒有上帝也要虛構出一個上帝來。但對本來就沒有上帝的中華民族,何必多此一舉呢?不可否認很多人在自己的脆弱中需要某種支撐,需要一個天堂欺騙自己方能活下去。作一個現代人應一無所賴,像哲學家薩特那樣憑自己的意志在虛無中創造一片天地,像中國張載那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能最大程度為了自己身邊人和社會幸福奮鬥終生就夠忙了,哪能自私自利到為個人靈魂得救而投機於一個渺茫上帝?再說,即使不為他人,那也可退回來自娛自樂,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一信就只能永遠信,為了一個渺茫而幽明相隔的上帝,退路都沒有,太可怕了。即使到了天堂,永生豈不就是永劫,太可怕了。

學校草坪上,衰草萋萋。這是一個冬季薄陰天氣。這個城市陰天時最為嫵媚美麗,氤氳著一種古典的銷魂氣息。對我這個大山的兒子,雖知「士不可以不弘毅」,知「仁者樂山」,但也樂得消受這份歷史深處升騰起來的悲哀與悵惘,偏偏對明朗的陽光沒有好感。也許基督徒們活得很好,但我就願意留在黑暗中。若你們認為這就是黑暗,那麼黑暗就是我的天堂,墮落就是我的拯救。而基督教作為人生答案確乎過於簡單。既虛構一個上帝,又讓人心甘情願承認這種虛構,人怎能抵禦懷疑的侵襲?馬克思的座右銘是:懷疑一切。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謝爾蓋神父》揭示連一個修鍊一生的神父都有致命的懷疑和頑強的肉慾這兩種試探,越發克制豈不違反人性么?對於一個生在中國大陸的人來說,不應再走禁欲主義道路,更不該再讓渡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不能因毛澤東的頭腦比我優秀,就放棄我個人思考的神聖權利。基督教說當以基督的思想為自己的思想,和「以毛澤東的頭腦為自己的頭腦」有什麼區別?人往往因推廣某種主義和學說,往往因要「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才產生了那麼多的悲劇。這個世界往往不是為惡而惡,而多是推善致惡。十字軍東征、異端裁判所和鴉片戰爭中不平等條約的傳教權,給人類帶來的慘痛還少么?你們說我不了解《聖經》就不可以批判,但你們何必為尊者諱?何必死不承認基督教犯的錯誤?為何我非得理解了《聖經》才可批判?從感性上我就不喜歡它,從某種本能的好惡中,我寧可選擇佛教禪宗,因為禪宗看「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真如」,且「砍柴挑水,無非妙道」,聖俗不分,連狗都有佛性,這才是普渡眾生的門徑和超越塵世的經綸。

「若你活著就是為了濟世,那為何在大學畢業後沒有參加工作卻出來讀研呢?」

「為了尋找一個可以為之死為之生的真理。」

「你找到了嗎?」

「沒有。但人生的意義就在尋找的過程中。」

1996年冬我與那兩位基督徒的對話仍記憶猶新。與我對話的兩位神學研究生似乎被我的頑固激怒了。他們說我在用理性批判上帝,是站錯了位置。我不禁暗自反問他們何以代上帝發言?何以用絕對者的名義定我如此?何以言辭開始激烈?很簡單,因為他們自己也在懷疑,就強迫別人認同來支撐下去。這一條茫茫的信仰之路,令我毛骨悚然。巴金老人在晚年大作《一本講真話的書》中說到「文革」的偶像崇拜時感嘆到:我們也是這樣相信過來的,沒有神!何其慘痛的教訓。也許,這兩位讀書太少了,所以就信了宗教?我有點煩了,晚上一場經典名片還在等著我,《最後一班地鐵》中男歡女愛的鏡頭還在腦海中晃動。所以還是見好就收,別把他們兩個給說得不信了。這年月有個信仰也不容易。還是揮手送客。

路邊的臘梅花在幾乎沒有葉子的枝子上開著,空氣中蕩漾著芳香。但美麗是人家的,我什麼都沒有。我坦然於我的無有,然而對空虛愧怍。

這應是我與基督教第二次面對面「交鋒」。

第一次「交鋒」是在前幾天的平安夜。我們幾個研究生因無聊相約到神學院看人家怎麼過聖誕節。結果去了之後,看到人山人海,一位油頭粉面的狂熱分子在台上指揮唱歌,和「文革」時喊口號差不多。我躲開了,躲到一個大廳的圓桌旁邊。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在大講特講基督教教義。於是我一俟她滔滔不絕的宏論稍歇就上前問了三個問題:

1、上帝若存在的話,為什麼這個世界還有這麼多苦難?

2、上帝為了試驗約伯的忠心不惜殺害約伯那麼多兒女,怎麼這麼殘暴?

3、舊約上帝的殘暴和新約耶穌說「打你右臉把左臉也給他」為何不一致?

這是在選修《西方文明史》課上,外籍教師複印《聖經》資料給我們看後我首先想到的幾個問題。若是對舊約知道得多一些,也許會有更多疑問與質問。

那位學神學的女孩回答得令我失望,因為她的回答有兩個前提:

1、上帝是存在的;

2、《聖經》不允許質疑,有絕對權威。

我根本就不承認這樣的前提,所以對話就顯得方枘圓鑿,格格不入。她見我「難纏」,就把我轉手介紹給了一位研究生。他正抱著一本書走來。我倒有點羨慕他能有一本書珍重地抱在胸前,而我沒有。他沒跟我多說什麼,記下了宿舍號碼。隨後我就走了忘了。沒想到幾天後他和另一位研究生敲開了我7舍434的房門,永遠走進了我的生活中。

於是有了上邊寫到在草坪上辯論信仰的一幕。

二、野麥子

辯論之後送走他們,雲壓下來,似乎要下冬雨了。也許這一生就這樣永遠送走了「上帝」。孤獨也好,憂傷也罷,自己來扛著好了。在多少個寂寞與黝黑的深夜,獨自舔著自己的傷口,有點咸,有點苦澀;但唯其如此,才是真的勇士,像魯迅《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某一日午後醒來,不知道是不是「醉在一個陌生的酒館裡,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也不知道「江南有雨么,夢裡有風么」?只知道「一生總是走在家的另一個方向,讓思念把身影拉長」。想起自己這時寫的一首詩歌,名字叫《野麥子》。若你在中國北方農村生活過,就知道什麼叫野麥子:

曠野上深深的轍痕里

留著些閃閃發光的麥粒

伴隨著蒼涼的暮色

割麥人的歌聲漸漸遠去

空蕩蕩的田壟上

剩下些野麥子

他們瑟瑟發抖地站立著

等著點到自己的名字

他們穿著破爛的衣裳

一個個瘦弱乾癟

搖晃著長長的麥芒

野麥子,我的兄弟天涼了起風了

你看人家都走光了

咱們回家吧

你看見前邊的煙了么

那可不是工廠的煙囪里的

那是媽媽點燃了灶火燒開了滾燙的熱水

等著我們回去

你聽見村口熟悉的聲音了么

那是媽媽喊著我們的乳名

喚著我們回去

我的口袋裡只剩下幾個鋼蹦了

坐不了公共汽車

穿不過長長城市

越不過寒冷燈火

我們還回得去么

你還記得路么

城市是你我間荒涼的曠野慾望

是曾抽打我離你遠行的鞭子

誰種下誰就會收割

誰收割誰就領我們回家

然而,若沒有下種者呢

就只能被遺忘在這個城市么

就像野麥子,沒人要你

野麥子,我的兄弟咱們回家吧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眨著眼在笑什麼

我看到你還在風中站立

野麥子,我的兄弟你看天晚了

領著我背起行囊

咱們上路吧

你看人家都走光了

野麥子,我的兄弟咱們回家吧

慾望是一條流動的河,當背起行囊離開山村老屋,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促使我離家遠行的最根本動機不是求道而是貧窮。窮困令我自卑。貧窮就是恥辱!我真想打倒一切為富不仁者。窮困使我多麼熱愛馬克思主義啊。後來到了大學我借的第一本書就是梅林寫的《馬克思傳》。高考在報志願時我報了當時比較好考的師範類。我輸不起啊。爸爸的皺紋媽媽的白髮,他們為了掙一點錢沒白沒黑的干,便是我最好的人生課堂。我必須出來打拚出一片天空,最低程度可以在父母生重病時有能力承擔。這是壓力也是動力。雖考研後擺脫了當中學教師的命運,但自己還幾乎一無所有,怎能衣錦還鄉呢?也許流浪是我的宿命,在這個根本不屬於我的城市,我彷彿看見故鄉田裡被遺忘的野麥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那是我的兄弟,那也是我,這樣一株乾癟的野麥子。多少次,在這個城市,我一個人騎著車,沒有目標,碰見路口向左拐,望著前邊騎車的漂亮女性的裙角。騎著騎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似乎下一刻就會有人在陌生人流中喊我的名字。但終於沒有。多少次,在骯髒的河水邊,咀嚼著美人遲暮的悲哀,回味著戲曲《桃花扇》的凄涼與無奈,彷彿已經老了,已經五百歲了,沒有流浪的激情和渴望了。屠格涅夫說:一個人最可怕的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對我不正如此嗎?感情已掏空,不知徹底墜落前還能挺立多久?崩潰倒斃前還可行走多遠?

因為絕望所以驕傲,因為驕傲所以絕望。

在寒冷中慣了,已不再習慣溫暖;在黑暗中久了,已不再習慣光明。這是1996年冬天的某種心緒,「上帝」在我的生活中擠不進來了,我自己放逐了天堂的說客。依舊是江南的那種古典落寞與蕭瑟,一個人,一個人冷冷地咀嚼。這個城市的冬天有種衰而哀的味道。

三、決志

結果,收到一封信。1996年歲末那個冬天的傍晚,在搖曳的燈火中,打開寫得歪歪扭扭的信,沒想到是那位學神學的弟兄寫來的--

您好!我們的交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我回來之後還在印象中和您一直交談。您的英氣勃發使我想到了《當代英雄》中的畢巧林,對世界充滿了鄙夷與決戰的豪氣,不惜把自己鍛造成一枚劍對抗整個世界,哪怕以玩世不恭的虛無氣息掩飾著內心的脆弱。但是朋友,您想過沒有?您自己就是您所鄙夷的世界的一部分,您所反抗的整個世界的黑暗不折不扣正在您內心深處。您該以多大的勇氣來掩飾內心的脆弱?

接著談到了《聖經》和許多經文,我看不懂。我驕傲地認為大概因為我優秀,所以他願意與我結交吧。在這個荒寒寂寞的世界上,一封溫暖的長信還是令人感動。他邀我周末去他們神學院對話與交流。周末往往是我讀書、跳舞與看影片的時間。但那個周末頓生無聊之心,於是決定去他們學校看看。去了之後受到熱情接待,參加他們的聚會。聽他們唱歌,聽他們講《聖經》,最後是分享與交流。這一次我沒有多說什麼,結束不久就走了。他們講的什麼我早忘了,覺得這是一個離我很遙遠很美好的世界,但過了一個寧靜的晚上,這與在電影院看到屏幕上TheEnd字樣後走出來時那種「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的情緒大不相同。

以後,周末實在無聊了就去坐坐,不多說什麼,他們講《聖經》離我很遠很遠,他們似乎也不善於離開《聖經》的世界來接觸一顆孤獨的心。傷口外邊的殼太厚了,我也不願被碰到。在那種比較寧靜的氛圍中,我小心翼翼呵護著對自己的主權,在旁觀,在靜默。那種心情就像從行駛的列車窗口看到窗外一晃而過的白樺林,那麼美麗那麼遙遠。誰能經受得住美麗與莊嚴的挑戰?天地的厚德載物是對人自私蒼白的責問,美麗和祈禱是對每一顆流浪心靈的折磨。所以,有時也不太想去那邊。

然而,這時已與他們漸漸建立了朋友關係,他們的真誠和愛的氣氛很有引力,會讓你暫時放鬆,忘記偽裝。有一晚去了之後我坐在了一位牧師旁邊。他是一位外國人,一看就知道。我先和他搭話,他用英語問我是不是基督徒,我說不是。他問我第二天可不可以抽兩個小時談一談,我覺得可以跟他練一練口語,就答應了。

人在歷史中無法超越歷史,重大事情人往往是沒有辦法預見。這正是英國思想家卡爾·波普爾(KarlPopper)在《歷史主義貧困論》(ThePovertyofHistoricism)批評穆勒、馬克思和其他歷史主義者時所說的。歷史主義者們自以為可以找到歷史規律並作出預見,其實是神話。我不知道第二天自己正在走向信仰。

第二天,沒想到那位牧師沒給我練習口語的機會,而是請了一位翻譯,從下午一點開始一直講到下午五點左右講福音。他先講了進化論的錯誤。這點深契我心。在這之前,我早在《讀書》上看到了對許靖華先生《大滅絕》一書的評論,提到進化論只不過是大英帝國侵略擴張的一種邪惡假說而已。我也早就對進化論在社會領域的誤用大大不滿:怎麼可能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誰有把握引導歷史走向一個道德烏托邦?某些人以歷史規律與歷史理性自居來蔑視個性尊嚴與價值。現在,沒想到還有另一種關於人之由來的學說:創造論。人若真被上帝造,那被造就有尊嚴,而非通過社會去賺取尊嚴。宗教性而非社會性才是人的本質屬性。

接下來那位牧師講了整個《聖經》中的福音信息,講到人人都犯了罪時,我被觸動了。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自己過去得罪過的人和自己一幕幕的罪。也許我還不同意說自己是個完全敗壞的罪人,也不覺得自己需要救贖,但有一點無可推諉,那就是:我是一個不怎麼樣的人,卻總覺得自己還不錯。一個滿臉骯髒的人,卻仰著臉對全世界的人說:你們看,我的臉多乾淨!犯了罪不奇怪,奇怪的是究竟什麼力量使人犯了罪卻不承認犯罪?那位牧師講完後問我願不願意相信,好幾雙眼睛盯著我,不知怎的,一向比較孤傲的我,居然點頭說:願意。也許是不好意思拒絕,也許是基督徒所說的聖靈動工。反正,那一天我做了決志禱告。他們激動得流了淚,尤其那位作翻譯的弟兄,就是那位找我談話並給我寫信的弟兄,他哭了。之後是吃飯,他們有謝飯禱告,我第一次發現吃飯這種純粹生理性活動也可以這麼莊嚴和神聖。那是我在這個城市兩年來吃得最香的一次飯。

離開那個溫暖的氛圍,騎著自行車走在剛下過雨的濕漉漉的水泥路面上,晚風一吹在臉上,就有點後悔了。剛才怎麼就加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宗教,成了一個宗教教徒了?若以後他們有什麼黑社會之類活動怎麼辦?有點太冒失了吧?也沒和自己的父母、姐姐商量一下。有點不甘心。我受法國作家馬丁·杜·加爾《蒂博一家》影響,曾立志不參加任何組織,就連入黨申請書也沒寫過,怎麼就加入了一個宗教組織?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啊。我真脆弱到已放棄了知識分子的驕傲,到必須吸食精神鴉片的地步么?

回到宿舍,收到一封信說祝賀我生日。我查了一下,正好那一天是我生日。我不知道自己的陽曆生日,只過陰曆生日,到了大四之後早就不大願意過生日了,所以每每到了快過生日前,就故意忘掉。我不願意去吹什麼生日蠟燭。若終究是黑暗,何必點亮蠟燭?若根本就不知生之為何,又何必慶祝生日?那是在莫名其妙地慶祝自己又靠近死亡罷了。但這一回卻很感動。打開弟兄送的一本《每周靈糧》的小冊子,看到許多真實的小故事和哲思雋語,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原來基督教也有深刻的人生哲學,我還以為只有佛教有呢。這個寧靜的生日很難忘懷。那天是1997年1月4日。

而從日記中看出我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什麼,也並不承認是基督徒。雖然第二天就給人傳「福音」,但自己並不當真,只把這當成好玩的事說給別人聽聽。奇怪的是第二天的日記中記載了我在禱告:

早晨早醒,我pray(其實我想這不可能是神力-原注)讓我寫詩,結果真一口氣寫了八首所謂詩的東西。但總覺得難以提到新的境界,這些詩多為想像的火花,一閃就滅了。沒有更深邃的整體的力度。晚上開文科樓教研室的門,我開了好久。不開。最後禱告,然後相信這次開一定能打開,結果真打開了。

一邊禱告一邊懷疑,這正是那時的信仰狀態。

從那個時期生活狀態來看,一方面不斷讀書,讀書多了會有很大壓力,比如說錢鍾書的東方式睿智情趣和詩人海子痛恨中國文人把一切都情趣化,我都很感動,卻互相矛盾。另一方面我又懷疑自己的能力,須借不斷在刊物上發表文學作品來肯定自己,想圓一個作家夢,也證明自己。再一個方面我已二十有六,也渴望有女友,那時和好幾個女孩子交往,有研究生,有本科生,還有別的女孩子。生存的壓力,生活的慾望,生命的焦灼,時時在內心製造荒涼。把原因歸結為環境和別人,但對自己也極不滿,有一股子怨恨。也許這正是唯物主義和啟蒙精神送給我的禮物。在日記中我寫到:「我漸漸無法容忍宿舍生活及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的乖張。再讀博的話,也許我會發瘋的。我想我為自己活著,過一種想過的生活。但……又覺得空虛、空洞。」

這時,倒確實交了一些基督徒朋友,和他們在一起唱歌時開始有流淚經歷,尤其一首《心愿》的歌,很感動我:「主啊,我願奉獻我自己;主啊,我願永遠服事你。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何境遇,我願永遠順服你旨意。」不知為什麼唱起來就會流淚。我早已習慣不再流淚,認為那是脆弱和矯情,但在那種氛圍中可以很坦然地流淚。神學院的弟兄姊妹很愛我,也信任我,邀我作見證,讓我代禱,並領我一起去大學傳福音等。這一些嶄新的經歷,過去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過。那時的日記中也開始出現「我感到了自己的罪」等字樣,體會到一種聖潔與莊嚴。

脆弱是人的本相,人絕對無法像薩特那樣給自己自由。只有皈依真理才有自由。這正是那時候我的焦灼所在。

四、理性與信仰

學理上還是比較排斥《聖經》。那種異質感和陌生感撲面而來,那種強烈的「己所欲,施與人」的精神總不如儒家「己所不欲,勿施與人」的境界親切。偶爾翻翻《聖經》覺得基督教「信、望、愛」理念很好,與過去學的教育理論有相通之處。比如耶穌說一百隻羊,有一隻丟了,牧人會撇下這九十九隻去尋找丟失的那一隻(路加福音15:4-6)。這不正表明愛對於弱者才是最需要的么?一個老師若是帶了一百個小學生去公園遊玩,臨上車時數一數少了一個孩子,這位老師當然會撇下九十九個去尋找丟失的那一個。而在實際生活中,為什麼教師總偏愛優秀學生呢?其實優秀學生沒有老師的愛也可能照樣優秀,但落後生可能恰恰因為缺少老師的愛而掉隊。我早就不滿於這種扭曲的愛,也早對這種「見知識不見人」的教育強烈不滿,沒想到在基督教中發現了對人的尊重,發現了愛就是愛那些不可愛的人。

但理念認同無法等於意志委身。決志後我過的是一種「神是神,我是我」的生活。有時候去去教會,聽聽道,唱唱詩,聽別人禱告禱告,有時也看一些神學方面的書或翻翻《聖經》;但生活上依然我行我素,沒有根本改變。說來好笑,這時候我還堂而皇之讀過潘霍華的《追隨基督》(又譯《作門徒的代價》)和唐崇榮的《佈道神學》,如不是日記中寫了,真想不起來了。當時日記中也常出現「主啊,主啊」的字樣,往往是傷心難過和良心掙扎之時才「臨時抱佛腳」。有一次,對很多學神學的弟兄姊妹講我的見證,講自己如何選擇了上帝,選擇了一種偉大的價值體系,講「芒鞋踏破嶺頭雲,回來卻把梅花嗅」,弄得大家面面相覷。講得乾巴巴的,背後冷汗直冒,狼狽不堪。那時正忙著準備考博忙著寫詩忙著在核心期刊上發表文章,忙著以風流才子自命去追許多女孩子,忙著和自己不愛的女孩子調情等,根本不願意上帝來干涉我興頭頭的生活。等我得便了便去去教會讀讀《聖經》。平時,信仰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有人說這叫「禮拜天基督徒」,1/7的基督徒。其實,這時候我不信並不是理智原因,乃是心靈原因:我不願意失去墮落權利不願意接受基督教清規戒律的束縛。

信與不信和意志和道德有關,和理性關係不大。所以《聖經》認為人所以不信是故意不信。人為何故意不信?是因為人太喜歡犯罪,喜歡享受罪中之樂。人犯罪是人選擇犯罪,人墮落是人先決定墮落,再為墮落找理由。培根說很多人先有慾望,然後用理性來為慾望辯護。不知道別人怎樣,我當時正是這樣。我上了這麼多年的學,實在發現道德水平在降低,傲慢的知識與墮落的道德聯姻。人從來都不喜歡赤裸裸面對自己,都像諱疾忌醫的蔡桓公。無神論從根本上說不是一種理論,而是人可以為所欲為的生活方式。馬克思主義從本質上說不是一種哲學,而是一種神學,以物質、自然規律和歷史理性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也就神化了物質、自然規律與歷史理性,接下來某一階級、政黨甚至個人就可以悍然宣稱自己是物質、自然規律和歷史理性的先知,從自己前提出發劃分出敵我兩大陣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為所欲為,乃至無所不為。我們一位領袖早就說過: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蘇格拉底早就認識到:理性的最大功能是認識理性的缺陷與無能。《聖經》認為理性其實是一種功能,居然多為罪惡辯護所用。因此,馬丁·路德才說:理性是人皆可夫的娼妓。而唐崇榮說:信仰之路就是理性對真理的歸途。

理性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而是用來思考真理。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箴言9:10),不單單說敬畏神對人對知識來說非常重要,更強調智慧的全部內容就是敬畏神從而認識人和認識自然,理性首要應該為了思考神,否則人就永遠得不到滿足,就成為理性的浪子。唯有理性不自命為真理,對真理降服,人才會回歸本位,得到自由。自由即因真理得自由(約翰福音8:32)。因為真理比人大。所以,《老子》說:坐進道中。《聖經》說:人進入真理(約翰福音16:13)。憑什麼進入?憑真理召喚和敞開的慈悲,也借人的謙卑與迎候。信仰首先是意志抉擇,而非理智認同。信仰就是相信還沒有看見的,作為信心的回報看見所相信的(奧古斯丁)。

人與真理遭遇的剎那,真理顯明自身,而非由理性決斷。柏拉圖對話錄中曼諾問蘇格拉底:當你找到真理(人生意義)的時候,你怎麼知道這就是真理(人生意義)?

也就是說,在這個充滿謬誤和謊言的世界上,不經意間就把真理當成謊言,又怎能找到真理呢?人太高估了自己尋找真理的能力。也許人根本就不在意真理,而在乎居然尋找真理的悲壯姿態。魯迅《過客》中的過客,明知前邊是墳地,還是要前行尋找。尋找是成為沉重的宿命,從而使人驕傲。當然,柏拉圖的意思分明是說,當人遇見真理時,必須假設你內心有感應,你知道這就是真理,而不是謬誤。因為人對真理有本能的識別力。

但當時我以為自己可以尋找到真理或尋找到沒有絕對真理這一絕對真理。我需要投入真理,卻在用理性檢驗真理。這是我當時的根本問題所在。

五、回家

每次見到弟兄姊妹,他們叫我弟兄,問我讀經、禱告怎樣,我覺得自己還不是基督徒,讀經不多,禱告幾乎沒有,所以總支支吾吾。到了1997年7月9日那天,我決定結束這種口是心非的生活,留下他們送我的那本《聖經》,把《聖經》的錢還給那位弟兄,此後兩訖。你們少來我這邊,也不要再來干涉我,我也不願意來了。我成不了基督徒,也不願意成為基督徒。我送錢過去,那位弟兄不要,我硬是放下了。記得有一次問他:你們出來讀神學,錢從哪裡來?他說:上帝會供應。這回答讓我很可憐他們,覺得他們這些社會的邊緣者,沒能力在社會上混出個樣子來,就到這裡,可憐巴巴等什麼「上帝」供應。

「交接」完畢,那位弟兄照例送我到校門口。走到門口,回頭一望這所熟悉的院子,頓時記起這七個月來與他們交往的一幕一幕,想起那一個個寧靜夜晚,憶起他們每一位的真誠、善良,他們請我在這邊吃過的可口飯菜,把我真當成弟兄來看待。人家憑什麼對我這麼好?而我卻始終和人家隔了一層,到最後還這樣口是心非、兩面三刀走開?錯過這一處溫情驛站,不知茫茫人生大漠,何處再可歇卧?哪怕沒有上帝,這種溫熱也是真的,這種饋贈也是誠的。感嘆之餘,我請那位弟兄吃頓飯。

於是我們買了飯菜到了他租居處。吃過晚飯之後,有一整個晚上在等我們長聊。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你知道么,你讀《聖經》的方式不對。

怎麼不對?

你把《聖經》割裂了。《聖經》是一個整體,你不能拿理性的解剖刀來「吸其精華,棄其糟粕」。信仰需要信心和全然投入。你是先審查了小學所有1-12冊教科書才來讀書呢,還是先決定來讀書,之後你的思想上漸漸明白這些書?

我不服氣:憑什麼《聖經》就有超越別書的權威從而要求人全然投入?但由衷感激他指出我自己信仰上的癥結所在。他邀請我一起禱告,我勉強答應了。他禱告一段結束,等我開始,我開不了口。然而,當我一叫出「天父」時,心門一下子就打開了。開始,兩個人還是坐在床邊,後來就跪在地板上禱告。我第一次跪在地上正式向天父禱告,禱告到很晚很晚,流了眼淚,深深明白自己對《聖經》和基督教幾乎一無所知,卻這麼驕傲地來論斷。我又多麼自以為是把生命主權牢牢抓在手裡,不願天父來掌管。此時,就像光照耀了我一樣,我切實經歷到上帝的接納和饒恕。原來世人愛我是因我所謂優秀,而上帝卻可因我如此軟弱而愛我。原來我從不敢在人前顯出脆弱,但此刻我不必隱藏。我流淚禱告和呼喊。這是脫下重擔的歡喜之淚,這是回家的感激之淚,這是心靈得到撫慰的平安之淚。

我發現了某種人生的真相:原來上帝可以饒恕我所有的罪,上帝不在乎我的過失和罪孽,因為我本是他的孩子。就像小時候那一回給爸爸打醬油,回來時不小心一下子絆倒在台階上,把瓶子摔碎了。我害怕得直哭,但爸爸過來一把抱起我,上上下下打量,柔聲安慰說:孩子,別哭了,只要你沒摔著就好!爸爸在乎的不是醬油也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我本身。而我一直害怕的是我自己犯了過錯,所以不敢到這位上帝面前來,後來乾脆就否認掉算了。我以前根本不是無神論,而是太害怕上帝,害怕他懲罰我的罪,借著良心知道上帝的聖潔和自己的罪污,所以不敢相信,不敢前來而已。但愛里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了(約翰一書4:18)。不必再裝成日本影星高倉健剛冷之狀。孩子回到父身邊,本就「如魚在水,冷暖自知」般自然。日記中我寫著:「我的信仰上起了幾乎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拒絕到領受,從漂流到回歸,我回家了。

有一個聲音雖不明確/卻是心靈深處最彌久的感動/被呼喚的時候/才知道已期待好久

有一種傷口雖不流血/卻在最黑最黑的夜裡隱隱作痛/被觸摸的時候/才一下子尖叫起來

這是讓亞伯拉罕出離吾珥的呼喚/這是令拿因寡婦兒屍復活的觸摸/這一聲音猶如斧鉞/這一觸摸猶如閃電的歡歌/這斧鉞向天劈去/這閃電向棺木擊去/於是-/我看到天開了/那無限深邃的天空/原來封閉著/我看到死被吞滅/那無限悲涼的虛無/原來也是虛無呀

為何終生註定了漂泊/只因在這世上本沒有家(《家》,1997年12月)

日暮鄉關何處是?了卻鄉愁,回到源頭,好一片澄明之境。把人生的主權交出去,原來不是接受奴役,而是皈依並非塵世的權威,從而因著依順超驗真理而得自由,否則就會成為主義、學說和世人的奴隸。精神上一無所賴是在跟永恆的空虛拔河,人必輸無疑。之後,讀了美國猶太教哲學家赫舍爾的《人是誰》,這本書深深震動了我,我第一次看到《聖經》所開啟的「每日一歌」境界何其美好,也使我看到原來不是神需要讚美,而是人需要讚美。剛好這時,我得到一筆豐厚的獎學金,內心有感動利用這筆錢到那位給我傳福音的老師身邊去。他住在遙遠的東北。就這樣背起行囊,開始了平生第一次信心之旅。那是我第一次去東北,被一片片廣袤的黑土地和美麗的白樺林打動得幾乎流淚。我多想寫詩歌唱,因為生存本身成為一首壯麗的詩。我從沒奢望過四海為家,但有了信仰之後,至今走了大半個神州,所到之處都遇見弟兄姊妹們熱情的笑容和細心的款待。我真有了一個永恆的家。

那位老師給我上了十二天《聖經》課。他一開始就說:學《聖經》不是學知識,而是知道上帝的心,去承擔使命,因為主為了自己造了我們;所以,與神的關係是首要的。沒有活生生的關係,不在神的愛中來學習《聖經》,學得再多也沒用。當時是炎熱夏季,沒有空調,有時聽不大懂,昏昏欲睡,但還是認真做了筆記。後來,大概兩個月後,我躺在床上讀這次的筆記時,一下子豁然開通,真像被光照亮一樣一下子全明白了這一整體性真理,這切實無比的愛,這天下人間唯一道路。1997年8月10日,我正式受洗。在受洗時,我寫了幾頁見證,其中有這樣的話:當主敲門的時候,我不願意開門;但是當我打開門之後,才發現是一直企盼的親人,那是我靈魂的父親。

受洗後,我們到了鏡泊湖。面對高山碧湖,第一次發現上帝是最偉大的詩人。這一首天地開闊的詩篇真是太偉大太美麗太莊嚴。在牡丹江的火山岩上,我們三位弟兄唱讚美詩,唱到天起涼風,螢火蟲飛來。我緊張求索的一生第一次真正放鬆下來,頓見天地間那雄渾風景,頓覺宇宙的合唱與我內在生命的深深感應。原來,美是真理敞開的形態和智慧澄明的境界。第一回,天的湛藍深碧,水的清澈秀膩,山的魂魄肌膚,地的開闊沉寂都和我產生了一種關係,一種感應到的博大之愛升騰在內心深處。那是我父作品,那是大愛流露。沒有天父創造,美的源頭在哪裡?美在客觀?美在主觀?美在主客觀結合?哦,一大堆理論都趕不上一小縷陽光的溫情!不必爭論,轉身面對那大片大片傾斜下來的無邊無際陽光和一地球正在流淌的浩蕩空氣。靜靜地領受,靜靜地體會,靜靜地呼吸……

六、十字架

假期結束,1997秋季新學期開學,傳福音作見證,很「火熱」,品嘗到一種奇異恩典的甘甜滋味。這恩典實在太甜美,哪敢一人獨享?每一個真實經歷過這恩典的人怎能忍住不說?每次看過《聖經》,眼睛因為注視聖潔久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東西似乎都熠熠生輝。過去周末看電影、上舞場,現在這些全沒了吸引力,倒不是故意剋制自己不去,而是有另一種聖潔之愛的吸引。我開始了與神的「初戀」,聖潔生活不知不覺變成對神的享受,不是束縛,而是自由。順從私慾沒有自由,真正的自由在順從真理中。為什麼?因為有愛。就好比為自己所愛的人,可以甘願捨棄一切財產,可以整晚陪著對方。為什麼能做到?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愛。以前我絕想不到會這樣。這時也明白莊子批評儒家「勤於知禮儀而陋於知人心」的含義。

但不久「初戀」中有了第一次「爭吵」。我經歷了一次信心危機。且看那時日記:從9月5日到今天晚上(1997年9月8日),我病了一場。這期間我想了很多,也懷疑抱怨過主我的上帝。我懷疑他的存在,我抱怨他不制止疾病在我身上的發生,我怨恨宿舍中每一個人,我幾乎忍受不了目前的宿舍生活。同樣是傷寒,同宿舍的都好了,唯獨我的病延遲不去。讀經也急於馬上讀完,竟然感動是那麼少,甚至不如讀一些小說。我以前的興頭和熱心一下子冷卻下去了。我公開說自己靈命淺,沒資格傳福音。

像《蒙恩的見證》小冊子上,主必須是給我帶來世俗利益好處的么?他前陣子使我辦事很順利,所以我是多麼樂於見證他。他必須總給我順利、健康、喜樂才行。現在我病了;這病,我禱告了幾次也總不見好,於是我就生氣了。於是我開始懷疑他的存在與否。我的病是上帝的心意抑或他的懲罰?

就像火車上那個人給我講的故事:一個去參加禮拜和團契的人走在路上重重跌了一跤,臉都磕破了。於是,他就不相信上帝了。

難道我也是這樣么?對於逆境對於困苦對於信仰之人得病,我算嚴肅地思索了一次。

這確實是「嚴肅」的「思索」,是生死存亡關頭的思索。當時我在日記上自問自答如下:神存在嗎?不知道。那麼,你信主後,你確實知道的是什麼?我明白了自己確實是一個罪人。信主前我不知道,信主後無可推諉。如果你承認你是罪人,承認你的墮落與犯罪,那麼在這個有罪的世界上,你得病、痛苦、不快樂、不如意,豈不才是正常的嗎?憑什麼你就認為自己該健康、幸福與快樂呢?上帝又不欠你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在這樣的逼問下,我豁然開朗:信仰一定不是借著燒香拜上帝就獲得個人想要的好處。那樣的話,上帝豈不成了貪官?信仰是皈依真理,看到人的本相而謙卑領受神聖的光照。而那位耶穌居然肯為我這樣頑梗、悖逆、可憐、自私、病痛的罪魁付出生命代價;我居然還在懷疑與埋怨。耶穌這麼愛我,愛我且不求報答,面對如此湧泉之恩,我滴水未報不說,居然絲毫未感。頓時淚涌雙眼。原來約伯痛苦的不是自己受難,而是在受難時耶和華在哪裡?當耶和華顯現時,約伯立時得著了安慰,因為他知道救贖主活著,在傾聽、呵護他。這就夠了。面對苦難需要的不是解釋而是承擔。

我不知道好人為什麼受苦,但知道耶穌基督確實受了苦,唯有他受苦是不公平的,他卻受了。我是應該的,卻在抱怨。唯有通過十字架此徑我才真經歷神,在我的痛苦中才與苦弱的主相遇。十架之外,我無法與那個全能、強大的神相遇。原來,為了得到成功和進天國而信神根本就是在利用神,是功利性的宗教而不是啟示性的信仰。宗教是從人性的需要生髮出來的,而信仰是從天上啟示下來的。所以,神是主,我是仆,神不是我的奴隸,不是為了我忙前忙後的菩薩。他是至高主宰,差下聖子從天上下來解決我的罪這一根本問題。對於一個罪被潔凈的人,病死了又怎麼樣?像西面還祈求早日見主(路加福音2:29)。貧窮又怎麼樣?哪怕要飯當乞丐也可以慈悲到讓狗來舔瘡(路加福音16:21)。苦難是人性學習順服進入完全必須經過的試煉,連耶穌都沒有省略(希伯來書5:8),我還抱怨什麼?

「冰山的雪花落下,高天的流雲飄過。主啊,為何你隱藏不見?任我呼喊,任我乾渴。哦,不知道您在幹什麼。

「衣服並沒有穿破,雙腳也沒有走腫。主啊,四面曠野與沙漠,領我前行,領我歇卧。哦,前方的以琳泉清澈。

「孤獨道路你走過,蒼涼歲月你穿越。主啊,十架上你的呼喚,父不應答,人不應答。哦,那是你在代替我。

「試煉我,試煉我,縱使長夜漫漫曙色難曉,縱使征程遙遙暮色迢迢;疼痛與軟弱,困苦與挫折……我的神,我的主呵,因我的遭遇是出於你,我就默然不說」(《試煉》)

七、活的真理

基督教就是基督。所以與基督的關係是信仰的中心點。我個人與基督活生生關係建立有三:一是認罪悔改,二是加入基督身體(教會、團契),三是靈修讀經禱告。

正在靈命起關鍵變化時,我進了一個溫暖的大學生團契,一對大學畢業後奉獻的夫婦以愛心來接納我,他們帶我查考聖經,要我把信仰的根基紮根在《聖經》而不是自己的感覺上;另外,我開始來靈修讀經,選了一卷約翰福音,一天默想一章,作每天的靈修(QuietTime)。第一次,《聖經》的話對我來說活了。耶穌對撒瑪利亞婦人的應許(約翰福音4:13-14)活生生成了給我的應許,耶穌回答說:「凡喝這水的,還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

尤其第十四節,耶穌簡直就是對我說:「你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你裡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這三處直接打入我內心深處:「永遠」、「裡頭」與「涌」。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那麼渴,因為以前我喝知識海洋里的水,越喝越咸,越咸越渴,越渴越喝;而耶穌賜我生命活水,從內心深處湧出來,得著了就永遠不渴了,因內心深處有了永生的泉源,供應生命需要從今時到永遠。這個應許多麼寶貴,解除了我內在的焦灼和饑渴。

至今還記得剛進入團契不久我曾問那個帶我查經的弟兄:基督教是不是只是一套偉大的價值、理念、學說?不!基督教是生命。理念只能改變理念,只有生命才能改變生命!

這是真的,我可以為這話作見證。因為我得著了這生命之後從此再也沒有渴過。受洗大約半年後,內心深處那種荒涼漂泊的孤苦感就不見了,代替的是持久的平安和滿足。深潛靜流,生命的活泉在底下噴涌不息。過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沉和空虛,需要發泄與排遣,現在沒有了,真沒有了,代替的是不斷生長著的平安。我的人生第一回持久體會到寧靜與祥和的境界。原來過去認為盛衰榮辱否極泰來陰陽輪迴是必然的,現在才明白歷史是直線發展的,不是歷史主義決定論者的循環式觀念,而是每一點都可以超越現象界的欲潮和相對界的虛空,進入與永恆的關聯。上帝呼喚我的名字,把我帶進他的永恆里,從此不再在輪迴的怪圈中內耗,而是清心專註於一,生命的河流可以滔滔向前,奔向大海。保羅說: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提摩太後書1:12)。

真理是活的。所以,我不只是一個基督教徒,更是一個基督徒。我所信的真理居然是有位格的。生命之道帶出道之生命。信仰?信念。只有在信仰中才經歷又真又活的神。只有經歷又真又活的神才有了確實的信仰。借《聖經》的話語我與這位活生生的主相遇,也借著日常生活學習順服功課。有一次,我去學校水房打開水。我們學校的開水供應需要買水票。

平時我們常用紅色發票來代替紅色水票。這次也不例外。正走在路上,突然內心有個責備:為什麼要用紅色發票來代替呢?難道買不起五分錢一張的水票么?一個基督徒可以這麼做么?我馬上知道自己不對,於是就第一次心甘情願買了水票。打回開水後我查了一下《聖經》,藉助《經文彙編》查到雅各書3章9-12節,赫然便是:我們用舌頭頌讚那為主、為父的,又用舌頭咒詛那照著神形象被造的人。頌讚和咒詛從一個口裡出來,我的弟兄們,這是不應當的。

泉源從一個眼裡能發出甜苦兩樣的水嗎?我的弟兄們,無花果樹能生橄欖嗎?葡萄樹能結無花果嗎?鹹水里也不能發出甜水來。也就是說,《聖經》從不忽略小節,而是從小節看出大精神。若是在小節上都不能持守住,又怎能在大事上盡忠呢?若是我的舌頭慣於撒謊,又怎能保證對神說"我愛你"時是真的呢?若是我的生活與信仰不一致,又怎能說我在神面前的敬拜是真的呢?可以說正是在這一次打開水的路上,像舊約的雅各一樣,我看見了神的殿,看見了天的門,看見了原來神就在這裡而不單單在帳棚或聖殿里與我同在(創世記28:16-17)。神從教堂走進了日常。原來基督教以神聖心入凡塵界,先區分聖凡,然後打通,才真正保證凡界聖心。而禪宗的就缺少這一打通,所以我過去一直找不到門徑。

八、悔改之路

信仰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並非僅僅花點錢買幾張水票而已,多數時候關聯到人生的根本利益或內心的隱秘慾望。這也就是耶穌為什麼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路加福音9:23)。什麼叫天天背十字架?不是為了受苦而受苦,而是為了真理、神的旨意、神的心意而心甘情願受苦。所以,一個人從心甘情願為主受苦的程度,可看出他信仰的深度。若沒有順服,也就沒有信仰。在《作門徒的代價》一書中,潘霍華(DietrichBonhoeffer)說:「唯有相信的人才是順從的,而且也唯有順從的人才相信……只有當信仰包含著順從時,才是真正的信,這絕不能沒有順從;換言之,也只有在順從的行動中,然後信才成為信。」而在神的旨意中捨棄自我、為主受苦是信仰的試金石。

既然耶穌都沒有享受特權而走上了十字架,我有什麼不應該呢?至今還記得剛有信仰不久靈修到約翰福音第九章,那個被耶穌醫治好的瞎子,馬上面臨著要麼承認耶穌被趕出猶太人會堂,要麼像他父母那樣唯唯諾諾、撒謊欺騙留在會堂的抉擇。這種選擇的艱難性第一次赤裸裸擺在面前,我流淚了,因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面對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我不能一面說愛上帝,一面還享受世俗之樂,因為我的眼睛確實睜開了(約翰福音9:25),確實經歷了神大愛的恩典,而向這個世界死去了。保羅說:「就我而論,世界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論,我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加拉太書6:14)。

很快,我信仰之後最大的一個抉擇擺在面前。有了信仰前後,我曾認識了一位女孩,在大學工作。受洗之前,我跟她關係由不穩定到穩定,逐漸開始有好感後確立了戀愛關係。但說實話,我並不真愛她,只是希望有人撫慰內心孤寂,喜歡跟她在一起的那種輕鬆感,也喜歡別人說我有了漂亮女友而已。我其實早就不相信愛情了。受洗之後第一次見她我就很興奮地給她傳福音,她並不排斥,但也不覺得有所謂。我們都知道,愛情像滑雪,開始了的接吻擁抱必須一步步繼續發展下去,馬上就面臨發生性關係的誘惑。在神面前,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只不過借向她傳福音來推遲落入誘惑,但最終還是願意接受,這是遲早的事,起碼目前我的信仰狀況還力不能勝。我向神禱告,清楚知道這次慾望之旅應該結束。我鼓起勇氣向她提出分手,她倒是很平靜地接受了。後來我大病一場。知道對不起人家,但畢竟結束了撒謊和欺騙,也不再把別人當成滿足慾望的工具。深願上帝祝福她,得到屬於她的真愛。

也是這時聽到一位德高望眾的老師作見證,他說有了信仰後應真心悔改,他自己有了信仰後就把過去逃票的錢還上了。這很感動我,我也願意起而行之,像撒該悔改一樣(路加福音19:1-10)。我小學時,曾冒領過半學期《小學生報》,於是就多寄錢回去給自己的小學語文老師並說明此事。這樣的事很多。而有一件事,因為不是物質這一類的問題,所以耿耿於懷,不能釋然。大學期間我談過一次戀愛,曾傷過一個女孩的心。有信仰後我願意主動來尋求她的饒恕,甚至可以跟她結合來彌補過錯。

後來神帶領我使我看到沒有愛情的結合不討神喜悅,基督教也不是善功宗教,不能用人間的道德當作行動圭臬。當然,說到底基督教決不會違反真正的道德律。重要的是良心太敏感了就逐漸變成了以自己的善功稱義。所以馬丁·路德說:靠恩典得救的真理比靠善功得救的真理更難叫人接受。因為不勞而獲是對人自尊心的否定和對人驕傲的打擊。恩典就意味著徹底否定自我。只有徹底否定了,才能真正重生與建立新的自我。通過什麼建立?神的愛。我這樣一個敗壞的罪人,極不可愛,但是父愛了我,接受了我,不可思議,但這已經成為一個生命事實,於是我也就接受了自己。因此馬丁·路德說:信心就是對接受的接受。

後來我向那位女孩道歉和請求饒恕。我的內心也得到平安。其實懺悔不是掉價,而是生而為人的一種尊嚴,不是在人面前而是在神面前。

九、信仰超越經驗

後來我較為客觀、詳細考察了《聖經》的史實、成書、預言與應驗還有主耶穌基督的史料與他復活的見證,尤其《聖經》整個救恩計劃,才明白如果上帝只是我所經歷的上帝,那就比我的經歷小;也才真正學會把信心建立在《聖經》的根基上,看到神絕不只是教義的神,也是歷史的主宰;絕不只是個人的救主,更是國度的君王;絕不只是由個人經歷顯出,更由活潑浩蕩的歷史長河顯出。

這時候也才發現我們對《聖經》的了解何等膚淺,對基督教有多少偏見啊!費爾巴哈與馬克思都是以對宗教現象的批判代替了對《聖經》真理的客觀考察,高等批判學是因著對科學主義的迷信才駁斥《聖經》的權威性與神聖性。基督教不是迷信,信需要知道所信的是誰,需要知道信不是信則靈,而是皈依真理。哪怕我經歷不到神,他仍然在,借著道與我同在;「我們縱然失信,他仍是可信的,因為他不能背乎自己」(提摩太後書1:13)。

當然,信仰不單拆毀,更是更新和重建。有了信仰後我知道信仰不是限制人生而是開闊人生,不是帶來獨裁,而是帶來民主。查考「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對基督教的排斥,魯迅對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靈上的隔膜,實在是多麼遺憾的事情!真正偉大的事業不單單是國家民族還有心靈和家庭。有信仰後一次極大感情衝擊是有一回去IC電話機前打電話,晚上九點之後,人很多,大家排隊等待。前面是一位年輕母親正在給大概只有幾歲的孩子打電話,她說:乖乖,跟媽媽說再見。說著說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在明亮的燈光下,她一邊打電話一邊無聲而又肆無忌憚地當眾哭泣。

那一刻,我似乎看見自己的母親拿著電話撥通了我內心深處的電話號碼,我頓時看見自己多麼自私蒼白、醜陋不堪!多少年來在外流浪求學,根本就沒把父母放在心上,哪怕寫家信也只在應付而已,而紀德、薩特、米蘭·昆德拉們已把我教育成了自以為是的浪子。父母這麼多年來內心深處的需要我知道么?自以為掙了錢就可以滿足他們的心了么?除了自己軟弱和孤單的時候想一想他們之外,父母豈不在我的生活中無足輕重么?我默默走到學校那幾棵高大的白楊樹下,痛哭流淚。我明白了:原來功名利祿都是虛空,只有愛是真實的。唯物主義和「文革」的實踐成功地教我為了所謂抽象的人類解放和歷史規律而奮鬥,恰恰忽略了愛,忽略了愛身邊的人,愛自己的家庭和愛一個個具體的人。唯一永恆的事業是愛的事業。而這份愛不是凡俗之愛,而是神聖之愛,惟有體會過聖愛者方可施與。其源頭不在人而在神。

受洗不久後,我為自己是否考博還是工作,為前途禱告,神使我看到了腓立比書2章5到8節「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他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象,成為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這段經文切入內心,使我一下子看見:原來我以前的生活觀是「更高、更快、更強」型的,拚命往上爬,卻為自己找借口說只有爬到某個層次才能實現愛他人的初衷,但那時也許還有更高的層次等著自己,慾望又會鞭打自己往前跑了。而耶穌的人生觀卻是一舍再舍,「更低、更慢、更弱」,甘願往下走,甘願為了別人而犧牲和捨棄,成為人下之人!

從此,神在我裡面重建了一種新型的人生觀,一種「施比受更為有福」的人生觀。五年多以來,我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卻是樣樣都有(哥林多後書6:10),因為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腓立比書4:13)。我決定參加工作,以愛來回報社會和人群,與人同得福音的好處。對我個人而言,那種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為己世界觀被一種愛神愛人的新世界觀取代了,這種新的世界觀是施與型、分享型的。所以,懷有「天職」,帶著「聖召」,我走向自己的工作崗位。這不是為人干,而是為神干。

神的恩典,使我的人生走向一個嶄新境界。

十、結語:河的心

朋友,人生是一條流動的河。為什麼總在流浪?因為有永恆的大海。流浪就是大海存在的顯明

呵……

我是一條孤獨小河

日夜唱著寂寞的歌

我來自那遙遠遠方

那裡有雪山和美麗的姑娘

我不知為何總在流淌

內心深處總有不息渴望

我不知要流向何方

前邊是大漠

兩岸荒涼

你為何告訴我有一個永恆所在

說那就是大海

你為何告訴我有一處能夠嚮往

說那就是大海

哦,朋友,別再騙我

我看不見你那永恆大海

哦,朋友,別再煩我

我眼前只有寂寞、塵埃

哦,朋友,別再管我

我已經倦了,累了

快要死了,幹了

哦,朋友,你沒有騙我

那前邊涌動著一片蔚藍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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