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非常態」書寫——陳希我小說論(張莉作)
脫貧人,或變態者
「人體是一架自己發動自己的機器,一架永動機的活生生的模型。體溫推動它,食料支持它。沒有食料,心靈便漸漸癱瘓下去,突然瘋狂地掙扎一下,終於倒下,死去……但是你喂一喂那個軀體吧,把各種富於活力的養料,把各種烈酒,從他的各個管子里倒下去吧;這一來,和這些食物一樣豐富開朗的心靈,便立刻勇氣百倍了……」這是梅特里寫於18世紀的《人是機器》中的一段話。它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一個機器主義時代對人和身體的認識。如果能回憶起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奮鬥目標(實現四個現代化和脫貧致富),你會發現,在中國曾經的語境里,人最重要的是「溫飽」――能吃好、喝好,精神就會富足,一切萬事大吉。在中國人眼中,生活富裕曾具有那麼強大的誘惑力,它意味著快樂無憂,也意味著一個充滿金色陽光的美好前景。 事實上,陳希我小說書寫的就是中國人實現致富夢後的生活。他的主人公是一群「脫貧致富者」。之所以說「脫貧」,是因為他們都有做窮人的經驗,都經歷過貧苦歲月,之後用各種方式(靠父輩的權力、靠投資房地產、靠建造豆腐渣工程、靠傳銷、靠倒賣假藥、賣保健品)富了起來。「脫貧」後他們成長為中國城市中的中產階級:有車子、房子、票子、有漂亮的老婆,有充裕的時間消費、買醉、嫖女人,尋找各種刺激。他們過著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富足生活,彷彿生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人夢想中的「天堂」一樣。如果把人的身體比作機器,這應當是一群被很好的飼料餵飽了的群體。小說集《冒犯書》中的《曬月亮》、《補腎》、《旅遊客》、《又見小芳》等,長篇小說《抓癢》中的夫妻二人,幾乎都是這一族群。可是,在《曬月亮》中,有了錢的中年男人反而更懷念他的曾經時光。昔日以美好、純潔、處女的嬌羞模樣出現。儘管昔日的「我」沒有錢和權,但卻擁有她的愛――他們曾共同對她的「合法」男友嘲弄並藉此獲得快感。他們對金錢鄙視,正是這鄙視使他們感受到青春、激情以及憤怒,那時候的他自負、自大,有無限的活力。可是,當他「有錢」了,當金錢如猛獸一樣來臨時,在初戀女友面前,他卻無從找回「男人風采」。作為小說集《冒犯書》的第一個故事,《曬月亮》以隱喻的方式暗示了陳希我小說人物的共同生存背景:在金錢的漩渦里。 身體的溫飽解決了,人就真的可以豐富開朗,勇氣百倍嗎?《補腎》中,「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在每個周末到處下館子,但是,沒有什麼可吸引他們的了。一家人去吃猴腦。「猴子一聲慘叫。那個叫做腦漿的東西終於呈現在我的眼前了。滑溜溜的。那滑溜溜的感覺好像為我們呈現出世界的另一面,像皮囊的內里。它在蠕動。女兒又害怕地叫了起來。讓她怕,她也該懂得什麼是怕。她太幸福太舒服了。我啐道:叫什麼叫!不會動了,死了,還有什麼吃頭。(《補腎》)」這種對極端「吃相」的講述,刺激著讀者對吃的理解。那難道不是對活的生命的殺戮以及對慾望(暴力)的放縱嗎?因為有閑,「我」跑到對面的空房子里,偷窺鄰居的生活――對面同樣是「脫貧人」身份的夫妻兩個,失去了男女之間最普通的性能力,男人靠自瀆和給妻子手淫的方式過「夫妻生活」。身為護士的妻子,則千方百計地為她的丈夫買補品,甚至人的活腎。――作為機器的身體早已被餵飽,但是,慾望卻不能添滿,什麼都不能讓他們滿足,這就是都市人脫貧後的「饕餮人生」。 「脫貧人」們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活狀態。他們以尋找各種刺激彌補內心的恐慌:購買已經在市場上不賣的骨頭、去吃被社會禁止的猴腦、購買血淋淋的從犯人身上摘下來的腎做補品……人人都試圖通過「吃」/「性」獲得人存在的感受。「脫貧人」的日常生活,使讀者看到金錢在中國社會引發的新的災難,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現實:金錢並沒有帶給他們安適、幸福、和諧的生活。現代化也沒有使他們進入天堂般的世界。他們身上攜帶著焦灼不安的氣息。從這些人的生活場景中,你會感受到整個中國進入了極度的物質主義世界。當然,陳希我的筆下,還有一群人――為達到「脫貧」目的,他們甚至希望去偷、去搶,迫切出賣身體,做夢都想嫁給有錢人或者傍上富婆,這是時刻渴望「脫貧」的人們。在這些脫貧人和渴望脫貧人那裡,你會深刻體會到金錢有如龍捲風一樣已經席捲了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直至每個人(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身上都刻下了對金錢的隱秘渴望。 陳希我筆下的人物都有極端的性格。也正是人物身上有點「軸」、不變通的性格特點,小說才戳穿了久附在日常生活中的諸多謊言,使「脫貧人」成為了常識意義上的「變態者」。《旅遊客》中,當女作家娜拉對「我」,一位不斷向她表達愛意的、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說「我就想尿在你嘴裡」時,他逃跑了。可是,女作家的邏輯也是成立的,「難道你不是說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嗎,難道你不是說愛我嗎?」陳希我以不無惡意的細節顛覆了生活中成為常識的東西,他以使小說人物成為「變態者」的方式,冒犯了兩性關係中不堪一擊的謊言:「我願意為你做一切」。在《我們的骨》中,小說家則以一對夫妻尋找一塊毫無價值的豬瓢骨的方式,揭示了金錢的無所不在以及無能為力:「錢不是什麼都可以買到嗎?為什麼瓢骨就不能賣呢,我們為什麼得不到它呢?」《又見小芳》中,女主人公貪婪地掠奪食品變得極度肥胖,她以傳銷及從事房地產的方式侵佔他人財富從而成為富豪。陳希我別具匠心地使「貪」在這個女人身上合二為一,這是對「貪慾」的諷刺和象喻,這樣的象喻也使陳希我小說在當代物質主義中國的語境中具有了鋒利的批判意識。但是,肥胖/富有的女人並沒有僅僅淪落到只相信金錢的無知程度。她還能辨識真實的擁抱與情感。也因此,為留下「我」擁抱床上「青年小芳」那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格,女人從高樓上躍下。這樣的安排其實也顯示了陳希我身上的某種理想主義色彩,他讓小說人物對身陷其間的物質世界做出了決絕而又不乏可愛的反抗――這是身在物質天堂又身陷精神地獄的生存風景,也是每個不愁溫飽者的生存困窘。正是在物質天堂與精神地獄之間,人的生存意義才直逼每個讀者的心靈:這就是富饒世界裡的滿目荒涼與破敗,這就是我們個個都能約略感知但又不忍說破的真相。 稍微體察會發現,陳希我筆下的「脫貧人」群落其實分兩種。一種是極端沒有道德感的金錢主義和消費主義者,比如《補腎》中的「水」。「水是我的好友,因為他到處打槍,大家說,你射出的已經不是精液,都是水了,就有了這外號。」比如《抓癢》中的「朴」。「朴不姓『朴』,不是韓國人。只因為喜歡嫖,朋友們就叫他『朴』。」水和朴都不與女人發生感情,而只喜歡嫖。他們通曉各種賺錢手段,會打通各種社會關係,也賺到了大錢。這是一群常識意義上的為富不仁者。但他們只是陳希我小說主人公的同學和朋友。陳希我的主人公與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不遍尋妓女,不花天酒地。他們通常很執著、很認死理,很專一。例如,長篇小說《抓癢》中的男人,其實他有足夠的機會去揮霍,但他卻只對著電腦和對方虛擬地虐戀,而且他也知道,電腦對面就是他隱匿了面容的妻子。有意思的是,幾乎所有讀者都認為這個人物是令人厭惡的性變態者。這是頗為弔詭之處。在大多數人的道德里,他們寧可接受花錢嫖無數女人的男人,也不願接受一位專一的在電腦上與妻子進行虐戀者。對此一人物的閱讀接受也恰恰折射出讀者慣常道德中的虛弱性:只要是常態的,就是可以接受的,只要是非常態的就是醜惡的。而這種對「常態」的默許,難道不是變相地承認了已婚男人在當今時代嫖妓的「合理合法」、「光明正大」嗎? 與其說陳希我書寫了一群脫貧人/變態者,不如說他以一群脫貧人/變態者的生存方式冒犯了日常的審美和道德,以及常態的社會認知。他以他們的生存方式提出了諸多我們生活中從來不去想也不敢細想的問題:什麼是富足什麼是貧乏,什麼是道德什麼是非道德,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意義什麼是無意義。而這些問題的底子,便是以巨大的「時代」和「金錢」為陰影,你會發現,原來自己身處的就是以「玩」、「假」、「作秀」、「金錢」為特徵的時代,這是不虛偽,不說謊,不作假的人就不能生存的時代!
衝出牢籠的身體
文明社會的進步,常以規範人們對身體的認識為代價,它不鼓勵人們清晰辨認個人的情慾和身體的細微感受,它只肯定身體行為中某個符合社會道德的方面。於是,身體的衝動,身體的快感和身體的反抗,在各種各樣的教條中被悄悄隱藏。而就個人與身體的關係而言,也不是隨心所欲――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就以他與自己身體關係不好的說法,揭示了身體與個人意志的關係。人類可以使用身體,卻不能像了解個人意志那樣去了解它。 許多時候,陳希我小說人物與其身體的關係也處於「緊張」狀態。幾乎在每個情境下,他的人物身體重要部位都不聽主人召喚。尤其男人們,他們幾乎全都在性生活中遭遇生理障礙。在《帶刀的男人》中,本來有強烈性能力的批評家面對女詩人越來越主動的進攻時陽萎了,最後對自己的器官產生厭惡,以至於自宮。在《曬月亮》中,志得意滿的男人面對初戀情人時最終「無能為力」。對身體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書寫是《抓癢》中。這對互相或許還愛著對方的夫妻以網路視頻的方式進行性生活,他們對著鏡頭暴露下半身,用虛擬的、殘暴的、超出常人想像力的方式施虐與享虐,達到猶如下地獄般的快感。在封閉的生活空間里,小說家以極端簡明的方式書寫著婚姻的極致狀態:夫妻二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他們靠隱匿面容赤裸身體的方式獲得疼痛、難堪、羞辱、刺激、仇恨。在閱讀這個小說時,讀者恐怕需要扼制住暈眩、厭惡和排斥的情緒,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書寫,在某個層面上可能燭照的是性的終極本質與困境。 陳希我小說的價值在於以極端逼視的形式使讀者重新認識身體,也使讀者認識「人」。在陳希我那裡,身體產生的一切感覺,脆弱、麻木、疼痛、癢、飢餓、噁心、松馳、恐懼、亢奮、緊張都以物質形式對自我做著清晰的註解。因為身體的存在,人才變得那麼具體和結實。某種意義上,他的小說好似「藏污納垢」之所在――骯髒的快樂們在現實世界中常常被日常、傳統、道德和羞恥感所遮蔽,而他則刻意把這些感受放大。換言之,他書寫了我們身體中某種不為人知的、隱密的、帶有污點的快感和歡樂,比如對疼痛的享受與追逐,對暴力的渴望和施放。所以,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身體書寫,不是後現代時代小青年們在紙上的性生活表演,這是對傳統的、日常的、道德的、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的突圍。這種書寫,也最終使陳希我具有了某種常態生活的反叛者、革命者和造反者姿態。 但我感興趣的是小說家將網路引入婚姻生活的隱喻。兩個同處一室的現代夫妻,卻要靠電腦互相傾訴和撫慰來達到性高潮――這就是人類的進步,這就是現代化的進步,這就是物質主義時代的天堂嗎?這在電腦網路上以虛擬方式發生的一切性生活方式,實際都觸目驚心地展現了機器對人生存方式的圍剿。這是人與人的身體如何深陷機器圍困的深刻隱喻。 可是,我也得說,作為一名女性,在閱讀過程中,我也被強大的「拒斥感」困擾,無以排遣。我必須得指出,陳希我對身體的關注既有非常態的逼視,也有著屬於男性的粗暴與野蠻。我知道,陳希我是當代少有的具有強烈女性主義意識和女性主義理論認識的男性小說家。可是,在閱讀過程中,當讀者與敘述人,尤其是和男性敘述人一起凝視「她」時,女性身體呈現出的令人作嘔的一面。我無法不抵觸。在《抓癢》中,敘述人和他的男主角一起不斷地感嘆著女人身體的骯髒,這種感嘆滲入了女性身體的最細節和最隱密部位。小說中頻繁地過度使用「臟死了」,「臭」,「髒東西」來指代。當然,這種觀看你可以理解為某種反色情和反慾望化書寫,也可以認為是對作為慾望的女性身體的深度反抗,但另一方面,它在客觀上卻呈現出對女性身體價值的極大貶抑――我認為這是以語言暴力的方式對女性身體進行的虐待,它甚至讓人懷疑敘述人內心深處的某種厭女/憎女情節。那種對女性身體的厭棄與鄙視,那種對女性身體「骯髒」的感嘆,難道不正應和了中國傳統社會對女性身體司空見慣的貶低嗎?在閱讀小說時,讀者會強烈感受到一個具有強大主體意識的男性,作為會陽萎、會自宮、會自卑的「他」,常常無意識地運用男性身份無休止地「挑剔」、「批評」和沒來由地「指摘」「她的身體」,他「指手劃腳」,他「喋喋不休」。女主角在兩性關係中的主動性、對男性身體的渴望以及對性愛生活的自然嚮往被多次習慣性地解讀為人類慾望的不節制、時代的墮落、處女之美的消逝以及女性內心深處的輕佻和放蕩等等。儘管讀者可以理解為小說家在借用對女性身體的冒犯來批判「慾望」的貪婪,但是,我必須得說,這種批判是令人遺憾地以順應大眾對女性身體的「常態認識」為代價,因而也就最終遮蔽了小說中的鋒芒。所以,女性身體在陳希我小說中其實呈現了強烈的悖論色彩。一方面,如張念所分析的,《帶刀的男人》、《旅遊客》中,你會看到一個強大的帶有主體意味的女性形象和更趨於女性主義的書寫,而在小說家的另一些小說《抓癢》、《又見小芳》、《補腎》中,你又看到一個絲毫不具主體精神、只渴望男性身體的女性符號,小說中她們最終淪為對男性的性無能表達嘲笑與不滿或者渴望男人溫情的工具。老實說,我為此感到遺憾。 小說中虛擬的對身體的虐戀方式和手段也令人震驚。尤其在《抓癢》中,閱讀時我常常會聯想到著名的虐戀電影《感官世界》和《鋼琴教師》。影片中,主人公們以沉迷身體、給予身體疼痛和鮮血以及受虐和享虐的方式完成對自我身體的認知和感受,從而確認自身的存在。其實,在書寫身體層面上,陳希我和這類電影所表達的主題有著某種相似性:他借用網路虛擬,使中國文學對身體的書寫徹底衝破了常態、傳統、道德的牢籠。他以人物對虐戀的沉迷和追逐逼問每一位讀者,那樣的身體究竟是誰的,人的身體到底怎樣,身體的終極快感以及性的終極快感在哪裡?雖然這種書寫被眾多人認為「病態」、「色情」、「骯髒」、「醜陋不堪」,但是,它恐怕也是中國文學中的盲點。因而,我們不能對這種書寫――對人性黑暗最深處的書寫貢獻視而不見。作為一位小說家,陳希我沒有因為道德和傳統的束縛而卻步,他冒了被鄙視、被批判、被世俗審問、被斥為嘩眾取寵的風險。他的書寫,使讀者對黑暗、對無聊、對存在,有了更可能深刻的認識,「讀他的小說會使人感到一種震撼,一種尖銳的震撼。」
憤怒的敘述者
「這是一個可怕的世界。不管你是否承認。反正我是看到了。你會問,你看到了什麼?我告訴了你,但你仍會說:這不是真的,你怎麼就看到了?你病了。是吧,我病了,我是個不幸的人,因為我看到了你看不到(或許只是不願意看到)的世界。我的所有的不幸就是因為我看到了。」這是陳希我在小說集《冒犯書》里的「引」。在這段文字中,他承認自己「病了」。我知道,陳希我的疾病對於讀者來說已不是一個秘密――因長年飲食海鮮,他成為痛風患者。 很多人把陳希我對「非常態」世界的書寫歸之為疾病所致。但這種歸結需要謹慎。畢竟,並不是所有病人都願意書寫,並不是所有病人都有勇氣書寫他所經歷的人生,也並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能克服肉體和精神的磨折坦然面對世界。當一位作家主動承認自己「病了」時,我願意把這樣的承認視作「示弱」。正如陳希我曾經說過文學是種示弱一樣。所以,他的作品中也打上了強者/弱者的書寫印跡。之所以弱者,是因為他的示弱,是他對病人身份的自認。而強者身份則是他對於那個世界言之鑿鑿的「確信」。這種確信,最終使陳希我小說成為有情緒的文本。那情緒是「憤怒」、是「追問」、是「質疑」,是精神上的「拷問」。 所以,在我看來,陳希我小說的非同尋常,還在於他的敘事聲音和表達方式。「你」是他常使用的方式,但這個「你」卻絕不是溫和的、有禮貌的。某種程度上,「這個敘述者是一種分裂出來的意識。他以你為借口,自言自語,是個有些精神分裂的人物――敘述者,雖然已經捲入情節,卻通過精神分裂症的樣子裝作與讀者保持一致(有時是與他自己保持一致)。」對「你」的使用,使敘事人、讀者和小說人物的關係拉近,但讀者在閱讀時一定要小心,如果你認同了小說中的「你」,那麼,你將成為一個尷尬的受審者。「在我的作品裡,有不少是用『你』的,首先是一種寫作時的需要,以『你』來寫,容易追問。用我,是一種傾訴型的,他是陳述型的,而你,是追問審問。」(《「寫作,首先是自己需要」--與陳希我對話》)李敬澤認為陳希我小說有個審判官。「不管你是否喜歡,『審判官』出現了,而且我相信,它的出現為中國小說提供了新的動力:一種向著我們的經驗、生活、靈魂發問的忠直態度,不閃縮、不苟且,如果有深淵那就堅決向著深淵去。」 這很準確。這個審判官在你閱讀時將不斷地出來打擾,他質疑你,審問你,他問你這生活它真實嗎?它幸福嗎?它有意義嗎?有意思嗎?你們就這樣活嗎? 審問者就是敘述者。他是憤怒青年。他憎惡這世界的庸常和人們的麻木,他憎惡物質主義和金錢至上,他憎惡人們對身體的道德感,他憎惡在性生活中放蕩的女人以及放縱的男人。他一根筋,發牢騷,喜歡對讀者和小說人物提問。當他質問讀者什麼樣的生活有意思時,當他質問婚姻的本質以及人生存的本質、性的本質時,那方式既簡單又直接,讓人難以招架。敘述人的問題總是充滿情緒,有如憤怒的拳頭打到堅硬的牆壁鮮血四濺――陳希我的小說喜歡冒犯讀者,使他們變得不滿,使他們怨氣衝天。老實說,這個敘述人偏激、感性、粗暴,還喜歡吼叫。他總是高於小說人物本身,他看起來有思想高度、有審視的能力,他有控制欲,喜歡帶領讀者看世界,邊看邊說三道四――這使讀者受到了強有力的壓迫。 我想到現代文學發生期時的「問題小說」。還想到郁達夫的《沉淪》。郁達夫早期作品的敘述人就以憤怒青年的面容、以大於人物聲音的方式出現,這使他的作品遠離了溫柔敦厚之美而一度引領現代文學進入了個人化和情緒化表達的時代。因為有了郁達夫那樣露骨的直率,才使中國現代文學某類文字在粉飾、作假時出現了困難。我以為,在露骨的直率這一點上,陳希我小說與郁達夫早期小說有某些相似之處:它們都是觀念小說,敘述者都是憤世嫉俗者,敘述人常常會在文本中大聲提醒和質問讀者,當然,他們的小說又都以「變態」使讀者和文壇震驚。 可是,郁達夫小說和陳希我小說有本質不同:郁達夫小說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我」,一個遠離了「現代價值」的傳統的文人形象,而讀完陳希我小說,你腦海里常常會出現一幕幕封閉的場景:一間房子,一對男女,一種極端的生活方式,一個個直擊人心的拷問。對一幕幕場景印象深刻,而不是對小說人物的印象深刻,使我想到博爾赫斯在評價霍桑作品時的話,在博爾赫斯看來,「刺激霍桑的事物和他的出發點一般說來是情景。是情景而不是個性。」「他先是設想一種情景或一系列情景,然後再創作他計劃所需要的人物。」這類小說的閱讀感受常常是小說情節比人物更突出。陳希我小說的閱讀感受也類似。 可是,在我的閱讀經驗里,一部優秀的、傑出的作品的終極魅力在於其豐富、形象和間接。儘管我們可以從莎士比亞《王子復仇記》中獲得那麼多對人生存的認識,但是,這部著作最迷人之處是一千個人從哈姆雷特身上可以獲得一千個理解角度。儘管我們可以從卡夫卡《城堡》中深刻認識到現代人生存的種種困境,但是,這種困境並不是卡夫卡本人或敘述人的聲音直接傳達給讀者的,而是他的人物:K。文學的魅力終在於它的含混、間接、豐富、詩意、感性以及形象。而就人物本身而言,他/她在小說世界裡應該有自己性格發展的邏輯和軌跡,他/她的性格應與其生長背景血肉相聯,他/她應該有自己的生命力。所以,陳希我小說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小說人物卻實在不應該成為小說家的符號或傳聲筒,換言之,小說人物不應只是如剪紙般的人物形象,他們應該生活在一個更廣闊的鮮活可感空間――這是陳希我小說的瑕疵。 「但陳希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內在限度可能也正好隱藏在他的力量之中,他太有方向感,太專註,因此他單調;他太嚴厲、太徹底,因此他枯燥。他也許比任何其他小說家都更深入地分析了我們的經驗,但面對我們的經驗,他也比任何其他小說家都更為粗暴,他像個外科大夫,他讓我們重新想起現代文學史上最初的小說家形象--提問者的形象,是的,作為小說家,他是提問者,而不是表現者或夢想者。」「他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敘事添加更多的肌理和血肉,而直接就將生存的粗線條呈現在了讀者的面前。」那麼,當諸多批評家和讀者都深刻認識到陳希我小說的特點是簡單、直接、明了、「粗線條」時,作為小說家的希我,是否應該認識到這樣的評價還隱含了另外的意思? 我知道,陳希我在訪問中說過,他認為有關小說的討論應該由「怎麼寫」、「寫什麼」到「怎麼看」了。在他看來,讀者面對新的小說類型應該換一種閱讀經驗和價值判斷。或許他是對的。如果陳希我小說中敘述人的聲音不再那麼憤怒,不再那麼有情緒,不再向人物和讀者質問「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有什麼意義」,當他的小說不再以對封閉生活場景描摩取勝、不進行極端書寫時,那樣的小說是否還能打上「陳希我」的標籤,還能是散發陳希我個人氣息的小說嗎?我是懷疑的。所以,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過於苛責,是自己的閱讀趣味膚淺,落伍了。 無論怎樣,我認同謝有順的判斷:「陳希我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他自覺地從這些快樂的寫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獨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艱難地前行。」是的,作為讀者,你不得不承認,陳希我以其直面黑暗和疼痛的勇氣,以其對庸俗生活和傳統審美的冒犯,使自己的寫作獨具風格。我以為,陳希我的小說,使讀者對「存在」有所觸動,也重構了當代物質主義中國的別種圖景。他以他的勞動使讀者看到了一個不斷渴望衝出「常態」牢籠的寫作者形象,深刻接觸了一種「非常態」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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