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一直在重看《阿飛正傳》?
張國榮走後,沒人再能名正言順唱出「天生我高貴艷麗到底/顛倒眾生,吹灰不費」,而不惹人發笑。暫時的香港殖民時代造就了流星一樣的明星,這一切在《阿飛正傳》中彙集閃現,也正是這部電影的橫空出世,催生出了王家衛其後一系列交錯、迷戀、追憶的銀幕戲碼。
文 | 黃小米 編輯 | Agnes
王家衛後來拍了《一代宗師》,一部關於「冷」的影像研究:寒冬里的對決,以及冷卻的武林舊事。而《阿飛正傳》像蒸拿房:蘇麗珍的頭髮熱得貼頭皮;旭仔來球場買冰鎮汽水,順便請蘇麗珍花一分鐘認識自己;咪咪在旭仔的小屋裡對著風扇吹著自己因為熱戀發燙的臉;旭仔的高級交際花養母房間里擺滿了盛放的鮮花;旭仔的朋友對舞女的熱情大雨也澆不熄,熱氣簡直要從銀幕里流瀉出來。
熱帶來了戀愛的熱症,像發燒,也像張國榮那首《大熱》里唱的:「大熱像赤道重疊/命運註定若離別/世界快將有浩劫/殞石最終碰撞磨滅」。不過「阿飛」旭仔並不是個「熱昏」的戀愛中人,「阿飛」以飛不停的鳥自居,溝女又無往不利,無非仗著不在乎,對舊人的緊張只不過是氣新人的招數,香港是暫時的落腳地,他還要繼續飛,哪怕身後留下很多受傷的心,而她們或許只是被自己對被拋棄的恐懼感著迷。
影片里各種深淺不一冷調的綠色從六十年代初的香港蔓延到到菲律賓。對色彩敏感的導演也許不少,但很少有人拍得出顏色的溫度,以及冷暖反差。正如《一代宗師》里寒冷北地的人多有一顆火熱的心。
王家衛電影的人物的出廠設定彷彿就是愛和愛不成,張國榮在王家衛手上沒少演這類角色:《春光乍泄》里不斷重來最終逼走愛人的何寶榮,《東邪西毒》里得不到愛人的歐陽鋒。然而很少有角色體會到愛的自由,對大部分王家衛的角色來說,愛不是生命的綻放,更好像是束縛:蘇麗珍從《阿飛正傳》到《花樣年華》都一再為情所困,連《阿飛正傳》里看似玩得起的舞女咪咪也一樣中招,《東邪西毒》更是一群傷心人的錯愛俱樂部。
這也許是生活的部分真相,多情卻被無情惱。阿飛可能是最心無掛礙的王家衛男主人公了,心心念念的生母不見自己,就轉身離開,賭氣不讓她看清自己,實施最卑微的報復。
可是「無腳鳥」旭仔是否自由?本來不用工作是種自由,然而他要靠人養活,自由就無從談起;快速更換慾望對象本來也是自由,但從蘇麗珍換成咪咪又有何不同?一個向他要婚姻,一個也開始插手他的生計,想幫他找工作,情愛也終於因為俗氣的現實因素髮酸、變重,把他往地上拽。唯一帶有非現實氣氛的只剩下他那個身份成謎的生母了。
尋找生母本來是個勉強的人生目標,因為養母不肯說,就有理由鬧,鬧終究是生命力的體現,當養母終於鬆口吐露真相,他便有了離開咪咪離開香港的理由,直到生母拒絕見他,這隻無腳鳥才終於不知往哪撲騰了,於是只有按照自己寫好的劇本「死的時候落到地上」。可以想像如果真讓他們母子團圓,不過再度上演一場我方背棄你方不舍的老套情節。
考慮到喜歡王家衛和討厭他的人都一致同意他拋棄了傳統的講故事模式,因此自由散漫(反方)或解放了電影的可能性(正方),那麼就不得不驚訝:似乎王家衛遺世獨立的情感世界和杜可風迷離的鏡頭也不能讓人物解脫現實越收越緊的套索。所以旭仔的養母對他說:「不要讓我知道你到頭來發現是在自己騙自己」;劉德華扮演的水手則直接打斷旭仔那段自憐自戀的「無腳鳥」說辭,罵他「似鳥,你看看你哪點似鳥,你會飛現在就不會困在這了。」
旭仔最自由的時刻可能是那兩段自娛自樂的舞,前一段對著鏡子整理好頭髮,叼著煙,帶著自戀;後一段在異鄉車站的唱片點唱機選好歌,大庭廣眾之下扭動身體,心裡明白要辦的事可能辦不成,一方面也是有心自尋倒霉,帶著自棄的興奮。
後來張國榮到了《春光乍泄》里有「施捨」影迷一段舞,舞得如此倜儻風流,沉醉於自己的美好,其實不過只穿著老頭衫或寬鬆襯衫,拖鞋,這樣華貴艷麗的跳舞畫面在華語電影里是罕見的,如果找不出別的例子,可能是僅見的。
《阿飛正傳》里倒是其他得不到愛的人物難能可貴地重獲新生:不甘被拋棄的咪咪穿得花枝招展跑菲律賓誓把唐人街翻個底朝天;賣著「夜波飛「(晚場球票)的蘇麗珍終於打電話給警察;警察本人則在母親離世後完成了小時候的夢想,跑去了海上「行船」。
王家衛的電影里沒人肯留在原地,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找活的理由,大概所有人都是無腳鳥。不知道是否和香港這座城市的移民史有關,一個暫時的居所一個臨時的空間,增強了人們情感的虛無和濃度。《一代宗師》里南來的一代到了六十年代的《花樣年華》和《阿飛正傳》里還要繼續走,去新加坡去菲律賓移民美國,其他電影里以阿根廷、台北、加州為目的地的人物放不下的是香港的舊人舊事,需要對肥皂玩具毛巾陌生人傾訴才能化解。
現在重看《阿飛正傳》,會更加感到這是部關於「失去」的電影。六十年代的香港九十年代拍攝的時候早已經找不到,於是外景的景深都很淺,大量拍內景,連在菲律賓拍攝毆鬥的火車站大堂隔年也停用,改為博物館。
「哥哥」張國榮走了十多年,他和梅艷芳前後腳離開,帶走了一個明星耀眼的時代。此後沒有人再能名正言順唱出「天生我高貴艷麗到底/顛倒眾生,吹灰不費」,而不惹人發笑。暫時的香港殖民時代造就了流星一樣的明星,讓人想起美國女詩人埃德娜·聖·文森特·米萊的短詩《第一顆無花果》:「我的蠟燭燒兩頭/它撐不到明日/但是啊我的仇敵,哦我的朋友/它的光焰多美麗。」
然而站在1990的時間點看,《阿飛正傳》這部電影也同時讓很多美好的事開了頭:當年張曼玉、劉德華、劉嘉玲這些電視明星才剛剛長開,逐漸脫離嬰兒肥,「影帝」梁朝偉首回粉墨登場,張國榮開始在銀幕上顛倒眾生。而王家衛其後一系列交錯、迷戀、追憶的戲碼從《阿飛正傳》這裡正要開始上演。
張國榮去世後一年,泰國導演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拍齣電影《熱帶疾病》,其中也有熱帶如火如荼的植被,也有人陷入慢火燎原一般的愛戀。如果旭仔沒有死,真希望他走進那些電影中突如其來的夢幻世界,變成林中獸,讓愛他的人可以再次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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