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笑忘書》(中篇小說) 冤家 怎麼說呢,我姥爺這個人,在舊院,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我姥爺比我姥姥小。關於這件事,我姥姥總是不太願意提起,有一些諱莫如深,我猜想。也有一些慚愧的意思在裡面。其實。有什麼可慚愧的呢。那個時候,在鄉下,多的是這樣的例子。女大三,抱金磚。鄉下人,都信這個。其實,單從容貌上說,我姥姥長得嬌小,我姥爺呢,高大健壯。兩個人站在一起,倒是我姥爺鬍子拉碴的一張臉,顯得老相了。當然,從心性上,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爺更像是一個小孩子。我說過,我姥爺是家裡的獨子,祖上呢,也曾經繁盛過,到了我姥爺的父親這一代,已經衰落了。我姥爺的母親,我已經記不起她的模樣了。只是聽我姥姥講,是一個很厲害的婆婆。對我姥爺,管教極嚴,把家道中興的心愿,都寄托在這棵獨苗身上。然而,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奇怪。我姥爺的性情,怎麼說呢,卻是有那麼一種破落公子的散淡和放任,也有那麼一些看破紅塵的意思。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源於他曾經繁華的家世舊夢。當然了,這只是我的胡亂猜想罷了。在舊院,我姥爺是一個很奇特的角色。我姥姥,包括六個女兒,一門的女將,舊院,簡直就是一個女兒國。我姥爺呢,因為性別的優勢,取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他看著一幫女兒們唧唧喳喳吵作一團,我姥姥,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同女兒們生氣,他只是微微一笑,一臉的淡然。我姥爺全部的心思,都在他的那桿獵槍上。那可真是一桿好槍。據說,這桿槍,頗有些來歷,我也曾經苦苦追問過,姥爺卻總是神秘地一笑,想知道?我說想。姥爺卻忽然緘了口,沉默了,他的臉上,有一種遼遠的神色。這個時候,如果再問,我姥爺就會照例在我的頭上輕輕敲一個栗棗,叱道,小屁孩,刨根問底。 家裡的事,我姥爺基本上是放手的。有我姥姥和幾個女兒,似乎也用不著他操心。即便是地里的莊稼,我姥爺也不是特別的熱心。你相信嗎?一個莊稼漢,莊戶人家的兒子,一家之主,一個鄉下的大男人,竟然對莊稼的事一知半解。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姥爺這一輩子,能夠在鄉村裡活得優遊自得,說到底,都是一個奇蹟。如果是識文斷字的讀書人,仗著滿腹經綸,不事稼穡,也就罷了,可是,我的姥爺,他竟然是目不識丁的粗人。鄉下人,尤其是,鄉下男人,有誰不知道耕耙犁種的事,有幾個不懂得二十四節氣,不擅長使牲口趕車?可是,我姥爺偏不懂。關於鄉村農耕,關於一個鄉下人日常生存的這一套活計,他全不懂。他不是愚笨。他是無心於此。我很記得,姥爺在地里鋤草,鋤一會兒,歇一會兒,鋤著鋤著,竟然被一隻黃鼬引跑了。我姥爺的說法是,那隻黃鼬鬼鬼祟祟,說不定,就是前天夜裡偷走蘆花雞的罪魁。還有,黃鼬的毛色極好,他正缺一頂禦寒的帽子。對此,我姥姥簡直氣得咬碎了銀牙。怎麼就嫁了這樣的男人!她恨恨地把鋤頭砍進地里,只覺得委屈得不行。她想起了每年春耕秋種,人家的男人吆喝著牲口,在田野里如魚得水,自在又神氣。可是,自己的男人,卻從來不敢指望。我的姥姥,剛剛嫁過來,不滿一年,便幾乎學會了地里的全套活計。她耕耙,播收,像男人一樣,驅策著高大的牲口,引來四野里一片叫好。後來,我的記憶常常回到芳村的田野上,那時候,我年輕的姥姥,俊俏,爽利,能幹,她站在耙犁上,一手揮著鞭子,口裡清脆地吆喝著。春天的陽光灑下來,有幾點濺進她的眼睛裡,她的眼睛濕漉漉,亮晶晶,她的鼻尖上也是亮晶晶的。她出汗了。三月的風,還有些寒意,把她的臉蛋子吹得透紅。芳村的人,似乎從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的場景。田野里的男人們,我猜想,一定有憐香惜玉的漢子,然而,他們竟然也不敢貿然地上前來,幫我姥姥掣一掣牲口那暴烈的韁繩。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暗中為她捏著一把汗。這些大男人,他們是被這個小女子臉上的神情給震懾了。有時候,他們也會暗地裡罵一罵我的姥爺。算什麼男人!這麼好的女人,他竟然忍心!然而,終究是沉默了,至多,不過是嘆一口氣。人家是夫妻。是苦是咸,旁人,誰能夠嘗得分明? 這個時候,我姥爺往往是在河套的林子里消磨。我們這地方,沒有山,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這條河,據說早年間河水豐沛,只是,到我懂事的時候,已經基本乾枯了。只留下一片大河套。這個河套,在我的童年時代,是一個神秘而誘人的所在。我至今記得,河套里,臨近河堤的地方,種滿了莊稼,多是花生和紅薯。這種沙土地,最適合種紅薯。紅薯有白皮,有紫皮。白皮的,往往是紅瓤。紫皮的呢,則一定是白瓤的。這兩種紅薯,紅瓤的甜,軟。白瓤的沙,面。是那個年代鄉下離不開的食物。直到現在,我對紅薯的感情,糾纏不清,曖昧難名,我想,這該是童年時代留下的暗疾吧。還有花生。河套里的花生,飽滿結實,跟岸上田裡的比起來,簡直懸殊得厲害。再往裡面走,是一望無際的沙灘。陽光下,銀色的沙灘閃閃發亮,讓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我至今記得,姥爺第一次帶我去河套的情景。我在前面撒歡地奔跑,姥爺在後面慢悠悠地走,肩上,扛著他的獵槍。我赤裸的小腳踩在柔軟的沙灘上,沙子的細流從我的腳趾縫裡不斷冒出來,溫暖而熨帖。野花一片一片,散紫翻紅,絢爛得無法無天。我像一隻驚喜的小獸,一頭扎進這個神奇的世界,再也不願出來。後來,我常常想起那個河套。想起當時的陽光,微風,還有植物和泥土微涼的氣息,姥爺在後面喊,小春子——慢著點——當然,還有那片樹林子。那片林子,繁茂,深秀。各色樹木都有。楊樹,柳樹,刺槐,臭椿,棗樹,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字。林子里,有各種各樣的野蘑菇,我姥爺對此,頗有心得。哪一種能吃,美味;哪一種危險,有毒;哪一種看起來誘人,卻最是碰觸不得。還有野物。林子里,不時飛過一隻悠閑的錦雞,五彩的羽翅,漂亮極了。或者,走來一隻肥大的野兔,神態安閑,甚至,有幾分雍容的意思了。這個時候,我姥爺總是不理會我心急火燎的暗示,他把獵槍靠在一棵樹上,慢悠悠地吸一口旱煙。他的眼睛望著林子深處交叉的小徑,一眨不眨。我立在他身旁,忽然感到,河套里的姥爺,河套林子里的姥爺,忽然不是舊院里的那個姥爺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來,夾雜著喧囂的鳥鳴,落在姥爺的肩頭,落在姥爺的臉上,落在姥爺的眼睛裡。姥爺長長地舒一口氣,他的神色里,有一種很陌生的東西。姥爺他,究竟在想什麼呢?
在舊院,姥爺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按照姥姥的吩咐,偶爾,他也去地里拔一筐草,拉一車柴,或者,去挑一擔水——那時候,村子中央,有一口井。我姥爺挑著扁擔,扁擔兩端,兩隻空水筲蕩來蕩去。人們見了,就說,大井。你還用挑水吃?我姥爺也不反駁,笑一笑,走過去了。我姥姥在家裡苦等。一大家子的衣裳,得在上工前洗出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姥姥只得叫年幼的母親和四姨去挑。兩個孩子用一根木棍抬著半筲水,終於跌跌撞撞走回來的時候,我姥姥忽然就流淚了。她看著自己隆起的肚子,恨道,就是把那口井背回家,也該有個影子了——更多的時候。我姥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不問世事。小時候,我性子頑皮。因為是家裡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到大人們額外的偏愛。姥爺最喜歡逗我。常常是,逗著逗著,我們就打起了嘴仗。姥爺喊我醜八怪,喊我多多。你知道,我是一個臭美的小姑娘。最怕人家說自己丑。至於多多,我是家裡的第三個女兒。可不就是多多嗎?姥爺在我面前,伸著脖子,一句一個醜八怪,一句一個多多。笑著,聲音故意壓得很低,然而,在我看來,那聲音里卻充滿了挑釁和嘲弄。我拚命還擊著,急得渾身是汗,有些聲嘶力竭了。喊著喊著,眼看著贏不過,就哇的一聲,哭了。我姥姥聞聲趕過來。一把攬過我。一面回頭橫了我姥爺一眼,恨道,哪裡像做姥爺的樣子。我姥爺難為情地撓一撓後腦勺,自嘲地笑了。我躲在姥姥的懷裡,從她胳膊的縫隙里偷偷觀察我姥爺的窘態,心裡暗自得意,卻回頭看到我姥爺沖著我做鬼臉,我忍不住格格笑起來。現在想來,或許。姥爺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在舊院,那麼多的孩子,還有後來的孫男弟女,他竟然都是淡然的。我是說,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多年以後,回到老家,回到舊院,姥姥還會偶爾提起此事。你小時候,跟你姥爺,可沒少打嘴仗。姥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柔軟。她是想起了那個狠心人嗎? 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爺簡直就是一個孩子。常常使一使性子,慪一慪氣。有時候,為了一點小事,我姥爺就把臉拉下來,不肯吃飯。我姥姥多半先是不理,後來,到底還是拗不過,就把飯碗端過去,百般勸解,慢慢地把他勸開。姥爺的口味極輕,平日里,都是遷就他,菜做得清淡,饒是這麼著,他還總是吃著吃著,就放下筷子,抱怨菜咸。有一回,我姥姥做菜忘了放鹽,飯桌上,朝大家使個眼色,故意問姥爺鹹淡。姥爺嘗了一口,皺眉怨道,太成了——莫不是打死了賣鹽的?大家都撐不住大笑起來。我姥爺以為自己說話風趣,越發得了意,俯身對姥姥說,怎麼樣——你這手重的毛病,得改一改了。大家簡直笑翻了天。後來,這件事成了一個典故,在舊院廣為流傳。只要誰皺著眉頭說一句,太咸了。眾人便都會意地笑起來。這個時候,姥爺往往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捏住脖子後面那一塊,捏一下,再捏一下,自己也難為情地笑。很尷尬。 姥爺膽子小。這是姥姥常常抱怨的。姥爺牙疼,會大喊大叫,驚動一條街。有時候,對姥爺這一條,姥姥簡直是痛恨得很。一個大男人。沒有一點擔待忍耐。自己喊得痛快,倒叫旁人跟著受煎熬。然而,一旦好了,姥爺也絕不掩飾,立刻就安靜了,甚至,談笑風生起來。姥爺終是死於喉癌。後來,姥姥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神色黯然。想,也是平日里他太作怪了,這痛那癢,喊得輕易。這一回,他喊了這麼些日子,竟然大意了。也是忖度他這種脾性,從來不知道忍耐。誰知道,這一回,竟然是真的了。等到姥爺不再喊痛,筋疲力盡的時候,才慌忙送了醫院。然而,已經是晚期了。姥爺病重的時候,我在外地上學。等我聞知噩耗,趕回舊院的時候,我看到的,是滿院子黑壓壓的人群,戴著白的孝帽子,白色的靈幡在寒風中飄來飄去,我的母親,我的幾個姨們,滿身重孝,在靈棚外跪迎前來弔唁的鄉人。我一下子跪倒在姥爺的靈前,失聲慟哭。我不知道,病中的姥爺,是不是還能夠喊出他的疼痛,是不是還會想起我,他這個頑劣的外孫女,從小跟他打過無數次嘴仗,仗著他的疼愛,欺負他,騎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當馬騎。我的姥爺,他終是等不及了。等不及這個被他喚作醜八怪的外孫女,這個多多,長大成人,在他膝下盡孝了。靈前的一對白燭,搖搖曳曳。院子里,傳來嗩吶的嗚咽。鞭炮響起來了,是那種鄉下喪事常用的二踢腳,一聲近,一聲遠,帶著凄切的回聲。我長跪不起。 在姥爺的喪事上,姥姥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鎮定。她一身黑布衣衫,坐在那裡,在滿眼縞素的人群里,顯得格外沉靜有力。她按照芳村的習俗,指揮著一切,從容。篤定,有條不紊。這個時候,我舅,包括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幾個姨們,都仰著臉,望著我姥姥的臉色行事。這樣大的排場,他們還不曾經歷過。只是有一條。我姥姥堅持讓我舅披麻戴孝,充當孝子的角色,這也是當初入贅的承諾。我舅哪裡肯依。雙方陷入了僵局。五姨的哭聲從東屋裡隱隱傳來。我舅蹲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煙。蒼白的太陽照過來,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二踢腳的爆裂聲,清脆,悲戚,在寒冷的天宇中慢慢旋轉,旋轉,終是遠去了。我姥姥盤腿坐在炕上。緊閉著雙眼。管事的人一趟一趟地過來。催促道,時辰不早了——都是看好了的——嗩吶的嗚咽潮水一般湧進來,鞭炮聲,哭聲,震得窗紙簌簌響。我姥姥長嘆一聲,慢慢睜開雙眼,說,起靈—— 最終,我舅的大兒子,充當了孝子的角色,為姥爺披麻戴孝,舉幡摔盆。我姥姥眼看著白茫茫的喪隊走出舊院,走出芳村,她一頭跪倒在空蕩蕩的靈棚,大放悲聲。 後來,我常常想,不知道,我的姥姥和姥爺,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姥姥,一生吃苦,為了姥爺的不爭。在村子裡。她嘗盡了無助的滋味,帶著六個女兒,受夠了旁人的輕侮。她恨他。姥爺,這個狠心人。懦弱,懶散,無能。扶不起的軟阿斗。而且,他還竟這樣自私。在招贅了上門女婿,翟家有了香火之後。在她慢慢衰老,疲憊,忽然感到再也撐不住,正欲歇下來的時候,姥爺,這個狠心人,竟然自顧拂袖而去了。獨把她拋在這荒冷的人世上,繼續熬煎。她一生為他吃苦,他怎麼可以這樣待她?姥姥躺在黑影里。旁邊的老貓打著呼嚕,一聲長,一聲短。想必是已經睡熟了。她是這樣一個極要臉面的人,滿指望,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讓芳村的人們都看一看,舊院的事,從來都不比旁人錯半步。因為是頭一宗大事,也是立規矩的意思。然而,誰想得到呢?在這場對峙中,她是輸家。或許,從一開始,就註定了這樣的結局。她早該想到的。她這一生,費盡了心機,吃盡了苦頭,到頭來,全是枉然。院子里,寒風掠過樹梢,簌簌地響。我姥姥感到腮邊一片冰涼,伸手摸索一下,竟然都濕透了。恍惚中,她彷彿看見姥爺遠遠走來,扛著他那桿獵槍。她不由得恨道,到死都改不了的毛病。仔細一看,竟然是姥爺年輕時候的樣子,白凈的皮膚,一口的好牙齒,一雙眼睛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壞。年輕時候的姥爺,穿一件白色竹布汗衫,顯得格外乾淨清爽。姥姥正要開口,卻見姥爺一下子把手掩在臉頰上,連聲喊痛。姥姥一時著急,上去把他的一隻手拿下來,要看他的牙齒。卻呆住了。年輕時代的姥爺不見了,眼前,是姥爺臨終時的樣子,被病痛折磨得越發蒼老,一直喊痛,喊得嗓子都啞了。我姥姥拍著姥爺的背,哭道,你喊,使勁喊,喊出來,就不疼了。忽然就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姥姥把手裡的枕頭鬆開,獃獃地望著黑暗中的屋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做了剛才的夢。這個狠心人。走了,也讓人不得安寧。姥姥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從姥爺離世,到如今,也有十幾年了。這麼多年以來,每年清明,寒食,七月十五上元節,十月一送寒衣,忌日,生日,都是姥姥督著。張羅著,我的姨們去墳上燒紙,祭拜。我們這地方, 除去過年,上墳的事,都是女人。女人們提著香火,紙錢,錫箔元寶,走在村旁野間。一路上,說著家常。不知誰說起了什麼,就笑起來。笑聲清脆,在野風裡輕輕蕩漾。也有時候,說不清為了什麼,小聲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有些面紅耳赤了。到了墳前,卻立刻噤了聲。她們七手八腳地拔一拔墳頭的野草,培一培鬆散的泥土,把周圍的莊稼清一清——我們這地方。墳地多在人家的田裡。她們鄭重地做著這一切,神情肅穆。她們把剛才的玩笑和口角,大約都一併忘記了。 算起來,這麼多年,我幾乎不曾為姥爺上墳燒紙。只有一回,清明節,我回鄉祭掃,在母親的墳前拜完,我的小姨勸我回去。姥爺的墳地在村外,河套里。我懂得小姨她們的意思。一則是路遠,她們擔心我細細的高跟鞋。二則是,她們不想讓我過度悲傷——當然,還有一層,這麼多年了,在外遊學多年的我,姥爺的外孫女,在姥爺的墳前,是不是還會有應有的悲傷? 四月的陽光無遮攔地照下來,已有些灼人了。麥田青翠,隨著微風洶湧起伏。火光瀲灧,照著我的淚眼。紛飛的紙灰彷彿一隻只黑色的大鳥,在我們的頭頂盤旋不去。我的幾個姨們,她們跪倒在姥爺的墳前,默默地用木棍翻動著燃燒的紙錢。此時,她們已經沒有了哭聲。十幾年了。在這十幾年中,世事滄桑,她們經歷了太多。當年,在舊院,描繡鞋墊的時候,可能她們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們會在光陰中,在塵世的風霜中,慢慢墮落,墮落,一直到生活的最底部。她們是被碾磨得近乎麻木了。而今,她們從各自紛繁的生活中掙脫出來,偷得半日清閑,來給姥爺上墳,面對這個小小的土堆,她們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種情形。就在幾年前,姥爺剛剛離世不久,她們,尤其是我的小姨,撲倒在姥爺的墳前,號啕大哭,那情形,簡直就是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而今,我的姨們,她們揉一揉酸澀的眼睛,被我孩子般的嗚咽弄得眼淚汪汪。她們哭了。
四月的大河套,已經是滿眼繽紛了。我的姥爺,長眠在他生平最愛的河套,在那片林子近旁,也該感到寬慰了吧。他會看到他的兒孫嗎?他的不孝的外孫女,小春子,從遙遠的京城趕來,一路風塵,這僅有的一次,或許,也只是安慰一下她不安的良心。紙灰漫漫。我驚訝地感到,我的淚水洶湧而出。我的姨們慌忙架起我。她們是擔心弄髒了我優雅的長裙。 我的姥姥,這麼多年,從來不曾為我的姥爺上墳。她只是張羅著,不肯錯過任何一個節氣。那時候,鄉下還沒有現成的紙錢賣。那些紙錢,是姥姥一張一張印出來的。我記得,有一種木質的模板,上面塗上藍色的墨水,把裁好的白紙罩上去,來回用力按幾下,一張紙錢就印好了。還有錫箔元寶,我姥姥捏得又快又好。後來,我常想,我姥姥不去看望姥爺,大約也有她自己的矜持,鄉村女人特有的矜持,還有羞澀。兩個人,怨恨了一輩子,在兒孫面前,她到底不願意對那個狠心人太兒女情長了。然而,她知道,姥爺身旁的那個位置,終究是留給她的。百年之後,終是長相廝守。她又何必計較這一時一地呢? 光陰慢慢流淌過去了。而今的舊院,又是一片喧嘩。然而,這喧嘩已經不屬於姥姥,更不屬於姥爺了。孩子們都長大了。五姨和我舅,也是做爺爺奶奶的人了。當年的那個哇哇哭叫的新生兒,舊院里迎接來的第一個男嬰,而今,也是有家有業的人了。他站在舊院的棗樹下,兩隻胳膊抱在胸前,看著他的兒子騎在一隻板凳上,嘴裡嘟嘟叫著,玩開火車。他微微皺著眉頭,臉上,是成年男人特有的威嚴,還有些淡然。他的妻子走過來,問了一句什麼,他看了一眼她蓬亂的頭髮,皺了皺眉。他有些不耐煩了。 我姥姥在炕上坐著,院子里的喧鬧,她是聽不太分明了。也不光是耳背。她坐在昏暗的屋子裡,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幾年,精神是越來越不濟了。孩子們是偶爾來。他們住在村北的新房裡了。她也很想出去,逗一逗小孩子,看看他們,同他們說一說話。然而,卻有些力不從心了。勉力撐著要起來的時候,卻被小孩子的銳叫聲嚇了一跳,終於又坐下了,不留神倒把炕沿上的一個簸箕弄翻了,簸箕裡面,是黃燦燦的金元寶。姥姥掐指算了算,要不了幾天,就該送寒衣了。寒衣倒是有現成的。這金元寶,可得一個一個親手捏。真是老了。眼睛花不說,手也抖得厲害。捏一個,歪歪扭扭的,倒出了一身的汗。哪像當年。姥姥嘆口氣,很黯淡地笑了。 外面喧鬧起來。是小孩子頑皮,做父親的在訓斥他。姥姥坐在炕上,張了張口,想要勸阻,到底還是沉默了。 嬌客 在芳村,有誰不知道我舅呢。 我舅其實不是我舅。按理,我應該稱他姨父。我的五姨嫁給了他。他是我的五姨父。然而,從一開始,我姥姥就告訴我,他是我舅。因為,我舅是舊院的上門女婿。對於這件事,我一直弄不大懂。為什麼上門女婿就要改口叫舅呢?我忘了我是不是問過姥姥。也許是問了,我姥姥沒有說。總之,這個人,這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在那個遙遠的秋天的下午,便是我舅了。 我舅和五姨的婚禮,是在一個秋天。這令我記憶深刻。我們芳村這地方,凡有婚嫁,多在冬日。臘月里,正是農閑,年關也近了,迎新和娶新,在鄉下,都是隆重而喜慶的大事。可是,我舅和五姨,卻有些不同。我很記得,有一天,正在街上瘋玩,被我母親叫住,她拉著我的手,到舊院去。一面走。一面幫我把額頭上的汗擦一擦,輕聲呵斥著,也不怎麼認真。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臉。我看出來了。母親的臉上蕩漾著喜色。我高興起來。舊院的門前,擠滿了人。我母親拉著我,一路同人招呼著,步履輕盈。院子里,屋門前,一個年輕男人正站在那裡,向人們散煙。看到我們,就走過來,俯下身,問,二姐,這就是小春子?彷彿是在問母親,卻又分明是在問我。我驚訝極了。這個陌生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仰頭看著他,忽然從心底對他生出莫名的好感。我姥姥從旁笑著催促,還不叫舅。我猶豫了一下,就叫了。大家都笑起來。我舅摸了摸我的小辮子,也笑了。我注意到,我的五姨,穿著棗紅條絨布衫,海藍色褲子,脖子里系了一條粉地金點兒的紗巾。她站在人群里,羞澀地笑著。我忽然靈機一動,恍然道,五姨,你是新媳婦——眾人都笑起來了。 在我舅新婚的那段日子裡,我幾乎天天到舊院去。他們是旅行結婚。為此省去了很多繁文縟節。在那個年代的鄉村,旅行結婚,還是一個極新鮮的事物。一對新人出去玩一趟,回來,就算成了大禮?這未免有點太簡單了。尤其是老派的人,就有些看不慣。怎麼也是三媒六證的姻緣,總得要在親友面前,拜了祖宗天地,拜了高堂雙親,才能人洞房點花燭的吧。更不要提那些自古留傳下來的老風俗了。比方說,照妖鏡,邁馬鞍,翻年糕,這些新媳婦進門的種種規矩,而今,倒都省了。後來,我常常想,旅行結婚,一定是我舅的主意。在這場婚姻中,每個人的角色都發生了變化,這變化因為微妙,更不容易應對。在舊院,五姨是女兒,也是媳婦。我舅呢,是女婿,也是兒子。至於我姥姥和姥爺,角色當然也是多重的了。親戚本家,族人鄉鄰,此間種種複雜關係,就更深究不得了。索性就來一個旅行結婚。這真是一個好主意。我說過,我舅是一個通達的人,精明,敏銳,對人情世故的體會和諳熟,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在舊院,我舅很快地就自如起來。在姥姥姥爺面前。他是兒子的角色,親厚倒是親厚的,然而也家常,也隨意。有時候,在話頭上,也頂撞上那麼一兩句,不輕不重地,像天下所有的兒子們那樣。對我的姨們,一口一個姐姐,很親昵了。姐夫們來了,則完全是小舅子的做派,殷勤有禮,也有那麼一點驕傲和任性的意思在裡面。當然,我小姨除外。在舊院,我小姨最小。我舅跟著大家,叫她少。少是我小姨的小名。對我小姨,我舅是把她當成了妹妹。甥男弟女的來了,也都是一把攬過來,把他們扛在肩上,或者舉上頭頂,讓叫舅。小傢伙們格格笑著,一迭聲地叫著舅,大人們都笑起來。
在芳村。翟家是個大姓。舊院里,因為少男丁,顯得格外蕭條冷清。我姥爺呢,又是這樣一個性子的人,凡事都必得我姥姥從旁督著,點撥著,提醒著,時時處處,稍不留意,就不免短了禮數。我姥姥簡直為此操碎了心。然而,我舅來了就不一樣了。你相信嗎,在鄉村,真的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似乎生來就是屬於鄉村的,他們聰敏,能幹,在鄉風民俗的拐彎抹角處,栩栩遊動,他們如魚得水。他們是鄉間的能人。我說過,我舅廚藝好,做得一手好飯菜。尤其是,鄉村酒宴上的種種規矩,禮數,繁文縟節,他全懂。在那個年代的鄉村,手藝人頗受尊重。更重要的是。我舅人隨和,又熱心,最得人緣。紅白喜事,滿月酒,認乾親,下定,人們都喜歡請我舅。我舅戴著高高的白帽子,穿著連腰的白圍裙。坐在那裡,說不出的乾淨漂亮,他接過主家遞過來的煙捲,悠閑地叼在嘴上,完全是胸藏百萬雄兵的神氣。鄉下人,雖然日子艱難,卻極要臉面。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什麼?是臉面。因此,凡有大事,人們對我舅便格外地倚重。我舅呢,從來都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神態,吸著煙,心裡卻早已經盤算好了。他總是有本領讓賓主盡歡。翟家本院的事呢,就更不用說了。用我舅的話說,都是自家的事——放心好了。主家就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怎麼會不放心呢,凡事,有我舅斟酌呢。 現在想來,那些年,是我舅一生中最好的年華。他年輕,有手藝,有才幹,人家都求著他,敬著他,在村子裡,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整日里,穿得乾淨,體面,泥點不沾,草子不掛,從東家的宴席,到西家的宴席,好酒,好煙,奉承,尊敬,滿滿的心意,厚厚的人情,什麼都有了。在翟家院房,人們更是對他親厚,稱兄道弟,那情形,倒不像是外來的上門女婿,竟真是嫡親的兄弟手足了。我姥姥從旁看著這一切,心裡又悲又喜。歡喜自然是歡喜,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來,怎麼就莫名地湧起一股辛酸,還有悲涼。真是沒有道理。在舊院,我舅是東床,是嬌客,是我姥姥的接任者,是舊院的脊梁骨和頂天柱。我舅是舊院的門面。 尤其是,我舅的大兒子降生之後,舊院里一片歡騰。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舊院迎來的第一個男嬰。一時間,舊院簡直是亂了陣腳。我舅立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吸著煙,看著我姥姥她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他微笑了。這一回。他總算是放了心。他有兒子了。其實,私心裡。如果是個女孩,他或許倒更喜歡些。他喜歡女孩子。然而,怎麼說呢,生了兒子,畢竟是好事。尤其是,尤其是在舊院。我舅吸一口煙,看著藍色的煙霧在眼前升騰,彌散,嘆了一口氣。他怎麼不知道,這麼多年了,舊院早就盼著抱孫子了。關於我父親的故事,他也是聽說了一些的。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樣的命運,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他想起了他小時候,隨母親嫁到芳村,在那一個大家庭里。他早早學會了看人的臉色。他吃過很多的苦。也曾經暗地裡咬牙,發誓,他要出人頭地。他常常想起他母親的淚水。當年,他就是受不了母親的淚水,還有她眼睛深處的哀求,才默默點了頭,來到舊院。直到現在,他才肯承認。這兩年多,他的一顆心,其實是一直懸著的,懸著,顫抖著,時時掙出一身的細汗。老天有眼。他終是沒有蹈了我父親的舊轍。 東屋裡傳來嬰兒的哭聲,很柔弱,也很嘹亮。我舅側耳聽了一時。又慢慢吸了一口煙。我母親端著一隻大海碗走進來,顫巍巍的,熱騰騰的蒸汽從碗里浮起,把她的一張笑臉遮得模模糊糊。我舅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嘆了一聲。這幾天,恐怕是把我母親忙壞了。只是,不見我的父親。當然,這種事情,男人們多有不便。然而——我舅又慢慢吸了一口煙,半晌,才讓煙霧從鼻孔里徐徐飄出來。 我說過,在同我父親的關係上,我舅一向是通達的。在我父親面前。他是顯見的勝利者。他不能夠太在乎我父親的偏執。狹隘。憤恨,種種不恭處,他都付之一笑,一一海涵了。村西的劉家,他是絕不能回去了。而今。舊院就是他的家。而父親,素受自家兄弟們排擠,他們連襟兩個,怎麼能夠再反目呢?還有一點,我父親雖然性子暴烈,爽直,但心地純良,人也仗義,耳根子又軟,臉皮又薄,一旦好起來,是可以割腦袋換肝膽的。那幾年,正是我們家最好的時候。我父親在生產隊任會計,掌握著一個隊的財務大權,我母親呢,還沒有生病,健康,活潑。三個孩子,都還小,在父母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後來,我常常想,在我舅和我父親的關係上。似乎從一開始,我舅就佔據了主動的位置,他時時觀察著,揣摩著,斟酌著,在種種細微處,進退,迎據,遠近,親疏,其中的分寸與火候,怕是我父親一輩子都琢磨不透的。當然了,我舅心熱。在舊院的諸姊妹中,同我母親,尤其親厚。他常常到我們家裡來。如果遇上吃飯,也不用人讓,坐下就吃。那份自然與隨意,完全是親弟弟的做派了。逢我父母吵嘴,他也總是彈壓我的母親,言辭里,話鋒卻是向著父親的。連我都聽出裡面袒護的意思了。對我舅,我母親也是格外的疼愛。同我父親吵架的時候,她的一句口頭禪是,你呀,讓我怎麼說,連她舅一個小手指頭都趕不上。我不知道。這個口頭禪對父親的打擊有多大。我常常猜想,在我舅同父親的關係中,我母親的這句口頭禪,恐怕也暗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多年以後,我母親病重,在醫院裡,我舅一趟一趟,跑前跑後,跟醫生溝通,求人家用好葯,但最好不是太貴;去找我表哥,央他托關係,找主治醫生探探底。到附近的飯館裡,買了手包的韭菜餡餃子,端進病房來——他知道,我母親愛這個。而我的父親,那時候,早已經愁苦得近於麻木了。他蹲在地上,獃獃地望著病床上的母親。這麼多年了,母親的病,把他的暴烈脾性都生生揉捏得溫軟下來了。他順著她,處處加著小心。生怕哪裡忤逆了她的意思,讓她不痛快,讓她犯病。然而,怎麼最終還是落到了今天?他真是不懂。 夕陽從窗子里照過來,落在我母親的枕邊,我父親看著我舅進進出出的身影,心裡計算著這幾天的藥費。這城裡的醫院,怎麼說,簡直是拿小刀子割人。太快了。簡直是太快了。 那時候,我已經在城裡上中學了。暑假裡,我舅用自行車帶著我,去坐長途車,到省醫院看母親。正是玉米吐纓子的時候。早晨的陽光灑下來。微風拂過,空氣中流蕩著植物和泥土的腥氣。我舅一面蹬著車。一面同我說話。說了一些別的,就說起了父親。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同我舅單獨在一起。話題總是轉向父親。自然是圍繞母親的病。這一向,我舅因為日夜不離左右,在這件事上,最有發言權。一路上,我舅說了很多關於我母親的病的事,現在,我都記憶模糊了。後來,我常想。在我母親病重的日子裡,在她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作為她最疼愛的女兒,竟然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我為此感到羞恥。我在忙什麼呢?所謂的學業,前程,在那時候,像一座山,壓在我的頭頂。我的目光,短淺,自私,冷酷。那時候,我還看不到別的。僅僅為此,對我舅,我充滿了感激。這是真的。那一天,我舅說了很多話,當然,後來,他說起了父親。在他的描述里,對母親的病,父親難辭其咎。而如今,在母親病重的時候,我的父親,彷彿一直是袖手旁觀的。儘管我舅的話說得盡可委婉,我還是聽出來了,我的父親,甚至,希望病人早走。這怎麼可能!我的心怦怦跳著,兩隻手緊緊攥著車後梁。由於用力,都酸麻了。這怎麼可能!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怎麼不知道!我舅照例慢慢踩著腳蹬子,他看不見我的臉。他嘆一口氣,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我感覺身上熱辣辣地出了汗,卻又分明感到一陣寒意,忍不住靜靜地打了個寒噤。太陽越來越高了,明晃晃的,灼人的眼。我把眼睛眯起來。那條青草蔓延的小路,霎時模糊了。 後來,我常常想,我的父親,在愁苦煎熬中,或許難免說過一些氣話。這麼多年,他是看夠了母親在病榻上備受折磨的樣子。他不忍看她遭罪。他恨命運不公。這麼多年,為了母親的病,他咬緊了牙,把方圓幾十里的藥鋪都踏破了門檻。可是,到頭來,終是一場空。面對著強大的命運,他是氣餒了,還有絕望。然而,我舅,他為什麼要斷章取義,把我父親的氣話講給我聽?直到後來,我才不得不承認,我舅對我父親的芥蒂,是根深蒂固的。他怎麼能夠忘記,當年,父親給他的難堪。那時候,在舊院,他初來乍到,我父親年長於他,竟然在人前,讓他這個新人沒臉,讓他下不來台。幸好,他心眼靈活,凡事,他都勸自己看得開些。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的?他就低了這個頭,在眾人面前,只能落個大度,寬宏,顧大局,識大體。然而,這麼多年了,他們處得那麼好,簡直就是親兄弟了。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竟然還是忘不了。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說過,我舅喜歡女孩。在舊院,眾多的孩子當中,我舅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據說,很小的時候,我就很會疼人。有一回,我舅病了。當然,也不是什麼大病,或許是感冒,或者發燒。我在舊院里玩,不知聽誰說了一句,就跑到東屋裡去。我舅躺在炕上,虛弱,無力,半空中懸著一個瓶子,裝滿了水。我看到一條細管彎彎曲曲地繞過來,通向我舅的一隻手。那隻手背上,粘了膠布,鼓起一個包。我不知道,那是在輸液。我走過去,摸了摸我舅的手,我的眼淚就淌下來了。我哭了。我舅一把拉住我的手,說,小春子一後來,這個情節,常常被我舅重提。小春子看我生病。心疼我呢。這孩子一如果我父親在,就會微微笑一下。我猜想,他心裡一定在說,我的閨女,我怎麼不知道。我母親則輕輕叱一句,小春子這丫頭,小嘴像抹了蜜——語氣模糊,聽不出是誇獎還是責備。
在舊院,我舅喜歡逗我。比起姥爺的孩子氣,我舅更多了一種長輩的疼愛。見到我,常常抱起來,舉一舉,就放下來,微笑著看著我跑開。也有時候,走過來,拉一拉我的手,摸一摸我的小辮子,說,小春子,別走了——跟著舅。這話聽得多了。可我還是歪著頭,認真地想一會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笑著跑走了。我知道,這種話,我舅也跟我父母提起過。當時,他們第二個兒子還沒有出世。而我呢。又是家裡的多多。我母親聽了這話,只是笑。我父親呢,先是笑著,後來聽多了,就不怎麼笑了。我父親是一個認真的人。最開不得這樣的玩笑。背地裡,我母親就笑他,還當真怕人家把你閨女要了去啊——真是榆木疙瘩。後來,我忘了是哪一回了,在舊院,我舅見了我,照例要抱起來,我卻把身子一扭,掙開了。我不知道,我是害羞了。我舅立在原地,兩隻手張著,有點尷尬,他把手放在另一隻肩上,慢慢地捏了捏,自嘲地笑了。從那以後,我舅便很少抱我了。見了我,頂多過來,摸一摸我的小辮子,說一句,小春子,又長高了。 那一年,我到縣城裡上中學。因為住宿,行李之外,帶了很多東西。我記得,其中,有一隻搪瓷碗,是我舅送我的。那時候,在鄉村,這種搪瓷碗,也是稀罕物。我至今記得它的樣子。白地,勾著淺藍色的邊,碗身上,是豆綠色的圖案,水紋的形狀,一波一波,彷彿在微風中蕩漾起來了。我很喜歡這隻碗。它一直陪伴著我,走過三載少年讀書的懵懂時光。後來,這隻搪瓷碗,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然而,我還是常常想起它,想起我當時捧著它,排隊打飯的情形。想起我舅,想起舊院,還有舊院里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年,在芳村,有誰不知道我舅呢。公正地講,我舅是一個儀錶堂堂的男人。高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眼睛不大,卻很明亮。頭髮又黑又密,梳著分頭——只這一點,就跟芳村的其他男人區分開來。他站在那裡。莫名其妙地,有那麼一種文質彬彬的氣質。這是真的。我忘了我是否說過,我舅當過老師,那時候,叫做民辦教師。當然,這都是來舊院之前的事情了。我至今記得,我舅年輕時候的樣子,穿著假軍裝,說起話來,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思考,有些口若懸河的意思。我的五姨,進進出出地忙碌著,偶爾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心裡罵一句,也就笑了。我猜想,對我舅,五姨是有那麼一些崇拜的。她總覺得,這樣一個男人,來舊院倒插門,是有一些委屈他了。然而——自己也是一個——好女人,並且,家裡人對他也這樣親厚,他自己呢,在舊院,也算是如魚得水,比她這個做女兒的,倒更自在了。在翟家,在芳村,他說話做事,處處得體。處處有分寸。凡事都不用她操心。只這一條,同姥姥比起來,她就該知足,就該念佛。然而——我五姨看一眼我舅的背影,心裡忽然竟煩亂起來。 我是在後來才慢慢知道,我舅的那一樁風流韻事。怎麼說呢,芳村這地方,在這種事上,態度曖昧。鄉下人,樸直,卻也多情。常常有這樣那樣的艷情段子流傳開來,讓人們津津樂道。那時候,我母親還沒有病,家裡常有女人們來串門。她們擠在一處,嘻嘻哈哈地說著閑話。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來,很神秘了。我躺在炕上,緊緊閉著眼,裝睡。忽然,母親就輕輕咳一聲,嘀嘀咕咕的聲音就停止下來。我猜想,母親一定是朝越來越忘形的女人們使了個眼色,指一指炕上的我。她是在警告了。我閉著眼,心裡像有一支羽毛在輕輕拂動,癢酥酥的,很難受。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了。 我記得,有一回,她們說起了我舅。說著說著,就住了口。一定是我母親打醬油回來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總有賣醬油醋的獨輪車在村子裡走過,敲著梆子,咚咚咚,咚咚咚,也不用吆喝,人們聽到了,自然會跑出去。我母親重新坐定的時候,女人的話題早已經變了,卻還是離不開我舅。她們的語氣里,有一種明顯的讚美和欽慕。後來,我常常想,我舅這樣一個人,這一生,倘若沒有一兩樁風流事,怕是老天都覺得委屈了他吧。這麼些年,在舊院,在東屋,在姥姥的眼皮底下,在這個大家族裡,他是越發自如了。然而,再怎麼,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這其中的滋味,他怎麼不知道?至於五姨,她真是一個好女人。可是,終歸是一怎麼說呢,在自家做媳婦的種種尷尬,他怎麼不懂?然而——我舅抬頭看一看那棵棗樹,都掛果了。他想起了某個人,某個細節,讓人止不住地心跳。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世界就悄悄地起了變化。這是真的。這變化是那麼迅猛,讓人都來不及驚訝。我的父親,是這變化里最早的覺醒者。怎麼說呢,我父親在這方面,嗅覺敏銳,同素日里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那時候,生產隊已經沒有了。我父親放下他用了多年的算盤,他開始做生意了。他勤苦,誠實,仁義,他成功了。算起來,那幾年,是我們家的第二個盛世。雖然,其時,我母親已經生了病,然而,還好。家裡的境況越來越好,我母親心情愉悅。她向我父親提出,應該帶上我舅。那幾年,我舅的生活,日漸寥落了。彷彿在一夜之間,外面的世界,向芳村的人們掀開了一角,那滿眼的光華,炫目,誘人,彷彿一束強光,把昏昏欲睡的人們晃醒了。漸漸地,人們見多識廣,我舅的手藝,越發寂寞了。有時候,想來都覺得奇怪,一個人,他所倚仗的一樣東西,或者說,一種習慣,忽然間坍塌了,他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我是說,我舅整個人漸漸委頓下來了。他抄著手,在舊院里踱來踱去。一群麻雀在地上跳著,驚訝地看著他,唧唧叫著。他入神地看了一會,目光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什麼?他是想起了他的好時光吧。我舅同我父親合夥的時候,問題就來了。我舅是這樣一個人,好勝,自信,被人奉承慣了,戴慣了高帽,時時處處,他怎麼能屈居我父親之下?他常常不顧我父親的勸阻,自行其是。結果可想而知。我父親暴怒了。我母親從旁看了,知道這一對連襟之間的種種過節,而今,倘若非要把他們捆在一起,怕是最後都不得收場了。 後來,我舅也陸續同人家合夥過,做些小生意。往往是,最初的時候,一好百好。我說過,我舅是一個會處事的人,最善於打生場。然而越往後,分歧越大,終至散夥,各走各路。我舅先前的長處,此時,都成了致命的短處。他過分地愛乾淨,耽於清談,卻往往不付諸行動。他不肯吃苦。他喜歡指揮人。他愛聽奉承話。可是,這年頭,誰還會抱著那份閑情,坐下來奉承一個閑人?後來,我舅終於氣餒了。他整天待在家裡。什麼也不做。周圍熱氣騰騰的氛圍,更襯托出他的落落寡合。在時光的河流里,他慢慢墮落下去了。 那些年,倒是我的五姨,默默地承擔起了一切。能怎麼樣呢?孩子們都漸漸長大了。老人們也老了。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了。為了我舅的性子,她暗地裡流過多少淚,同他吵過多少嘴?若是在劉家,也就由他去了。他一個大男人,正當盛年,日子竟然過成這等光景。然而,在舊院,在自己家裡,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袖手旁觀。她不能讓姥姥傷心。她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男人,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她恨他。然而,看著他一臉的蕭索,她又止不住地喉頭湧上一股東西,酸酸涼涼,被她極力抑住,眼睛卻分明模糊了。 那時候,我的幾個姨們,都慢慢發達起來。尤其是,我的小姨。小姨父,那個月夜的青年,一向是被我舅不大看在眼裡的。他憨厚,沉默,甚至,還有些木訥。當初,我舅為此沒少在背後貶斥他,甚至,當著小姨小姨父的面,他向來不曾客氣過。誰能想得到呢,這樣一個人,這兩年,竟然漸漸發達了。他忠直,無欺,講信用,肯吃苦。他們開辦了這地方的第一家工廠。汽車,樓房,簡直過起了城裡人的生活。我舅的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小姨父的廠里做工。我忘了說了,我舅的這兩個兒子娶親,多虧了我小姨父,當然,還有我的幾個姨們。為此,我五姨同我舅鬧,哭道,也多虧他們姓翟,要不然,我乾脆讓他們打一輩子光棍。
多年以後,我回到家鄉的時候,說起我舅,父親嘆一聲,說,如今,老了老了,倒賣起苦力了。聽說,我舅到城裡的工地上,做小工了。有好幾回,我到舊院去,都沒有遇上我舅。五姨說,前幾天剛回來過,抓了些葯,帶走了。你舅的腿老疼。我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說,你跟我舅說,別那麼苦了。一出口,才知道這話多麼蒼白無力。五姨笑了一下,說,小春子,你甭心疼他。這人啊,總是這樣。一輩子吃的苦,總是有數的。要麼是先甜後苦,要麼是先苦後甜——小春子,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姥姥在門檻上坐著,在太陽地里,昏昏欲睡。偶爾,她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一臉的茫然。我想起前些年,我回到家鄉,在舊院,我挽了父親的胳膊,悄悄說著閑話。我舅走過來,我父親便有些忸怩了,叱道,看看,這麼大姑娘了——我舅笑了,說,小春子回來,橫豎不離你左右——我們都笑了。現在想來,那一回。我舅他,是吃醋了呢。有什麼辦法呢,人都老了。人老了,簡直就是小孩子。 我忽然特別想見到我舅。 背影 我一直沒有說我的三姨。在舊院,三姨彷彿一個縹緲的傳說,美麗而遼遠。 怎麼說呢,在舊院的六姐妹當中,不,在芳村,三姨的美,是獨一無二的。鄉下女子,再怎麼,也會多少帶有一些村氣,她們的膚色過於紅潤,她們的頭髮過於漆黑,尤其是,她們的神情,舉止,她們的穿衣打扮,都會令人一眼便猜出她們來自鄉野。俊俏還是俊俏的。可是,你相信嗎,我的三姨不同。很小的時候,三姨便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是的,氣質。這個詞,是多年以後,我才慢慢找到的。它用在三姨身上,恰到好處。三姨皮膚很白,頭髮呢,卻有一點淡淡的金色,而且,莫名其妙地,微微有些卷。這令三姨顯得格外的洋氣。三姨也會穿衣裳。鄉村人家,日子艱難,難得做一件新衣,更多的時候,是一件衣裳輪流穿,老大穿了,給老二,依次傳下去,一直到最小的孩子。穿過了,依舊不肯扔掉,留下來,打袼褙,縫被裡,做鞋面,樣樣都使得,真正算是物盡其用了。三姨穿的,常常是我母親的衣裳。因為是第二代,看上去依然是新的。只是,同樣的衣裳,穿在三姨身上,就不同了。這真是神奇的事情。我至今記得,有一件淺灰布衫,帶著細細的粉的暗格子,小撇領,黑紐扣,貼了一個明兜,是那個年代鄉間常見的服飾。女人們穿著它,如果不看頭髮,簡直辨不出性別。三姨穿著這件灰布衫,她的白皙的皮膚,淡金的微卷的頭髮,她的神情舉止,立刻令這件普通的布衫煥發出一種特別的光彩。我驚訝地發現,這種淺灰色,上面隱隱的細格子,同三姨是多麼的相配。灰布衫肥大,三姨穿著它,走起路來,每一個細碎的起伏和輕微的波瀾,都越發 襯托出玲瓏的腰身,同如今的那些曲線畢露的緊身衣相比,更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看著三姨在陽光下走過來,風把她的頭髮吹亂了,彷彿吹亂一匹淡金的綢緞。迎著太陽,她微微地眯起眼。睫毛的陰影投下來。皮膚幾乎要透明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氣質這個詞。我只知道,三姨美。三姨的美,在芳村極少見。三姨沒有上過學,可是,三姨聰慧,靈透。尤其是算賬,又快又准,簡直比我父親的算盤都厲害。有買賣往來的事,姥姥總是喊上三姨。在對方還伏在地上拿樹枝左畫右畫的時候,我三姨這邊早已經一清二白了。或許也因此,姥姥對這個三姑娘格外多了一層偏愛。 那時候,鄉間常來說書人。電影以外,這是人們最大的娛樂了。在村東的打穀場上,一張桌子,一盞玻璃罩的油燈,映著底下幢幢的人影。月亮又大又白,在雲彩里靜靜地穿行。風很野,從田野深處吹過來,帶著泥土的腥氣,潮濕而新鮮,讓人忍不住鼻子痒痒。說書的是一對父子,父親是盲人,兒子呢,卻是一個很瘦小的青年,臉色蒼白,目光憂鬱。大多時候,是父親說書。父親立在桌子一側,桌子上,一隻搪瓷水缸,一塊驚堂木,此外,別無他物。父親說《岳飛傳》《楊家將》《薛剛反唐》《三國》。那時候,鄉下還沒有收音機。晚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聚在打穀場上,聽書。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說書人懷有一種深深的敬意。金戈鐵馬,廟堂深宅,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有這些,說書人口裡的一切,超越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它們穿越歲月的風塵,從遼遠的古代,迤邐而來,令飽受風霜之苦的人們,忘卻了塵世的艱難與困頓,他們凝神屏息,沉浸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夜色清明,我坐在三姨的腿上,能夠感覺到她全身由於緊張而帶來的僵硬和緊縮。她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我,手掌心裡很熱,很潮,她出汗了。夜風吹過來,驚堂木啪的一響,我們都同時打了個寒戰。三姨把我往懷裡緊一緊,我的肩膀貼著她的胸,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這個時候,盲人的兒子,那個瘦小的青年,往往是坐在一旁,托著半邊腮,眼睛定定地看著某個虛空的地方。他在想什麼呢?或許,父親的這些書,他早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大約都能夠背下來了吧?我一直疑惑,這個憂鬱的青年,他為什麼沉默,為什麼,他一直都不說話?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青年,是一個啞人。空聽了一肚子的古書,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在他的心裡,怕是熟極而流了吧,然而,他卻一輩子都無法開口,把它們講出來。後來,我常常想起那種情景。父親立在桌旁,口若懸河。四下里靜悄悄的,他很想看一眼他的聽眾們,可是,他不能。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如同一塊黑色的幕布,無邊無際,那些遙遠的人和事,彷彿是這幕布上描繡的風景,他窮其一生,用語言,一遍一遍把它們擦亮。那個青年,坐在一旁,目光遼遠。他是在心裡說書嗎?繪聲繪色,只說給一個人聽。 在舊院,姥姥對幾個女兒管教極嚴。起初,她不讓我的姨們去聽書。姑娘家,總該要矜持一些才好,當然,也不至於如她們那個年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是,也斷不能像如今這樣,壞了章法,亂了世道。然而,對三姨,姥姥總是不那麼固執己見。她從旁看著這個三姑娘,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心頭會湧起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她的白皙的皮膚,淡金的頭髮,微微打著卷,她的神態,舉止,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氣息,陌生而新鮮。這個孩子,她像誰?姥姥有些難為情地笑了。像誰?還能有誰?姥爺正坐在院子里,細心地擦拭他的獵槍。這是他的愛物。陽光照過來,在他的手背上一跳一跳,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矮而肥,隨著他的動作,一伸一縮。姥姥看著看著,就叫姥爺,姥姥管姥爺叫做哎。姥姥說,哎。姥爺應了一聲,並沒有抬頭。姥姥又叫了一聲。姥爺正把頭俯下去,沖著他的愛物認真地哈氣,姥姥忽然就發了脾氣,兩步走過去,把那獵槍一把奪過來,姥爺沒防備,他手裡捏著那塊破舊的抹布,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獵槍。它怎麼到了姥姥手裡?姥姥看著姥爺茫然的眼神,心頭驀地升上一股氣餒,還有絕望。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他只關心他的獵槍。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嫁了這樣的男人。這是她這一生最為氣惱的事情。為這個,她流過多少回眼淚?如今,孩子們都大了。她也懶得同他計較了。然而,終究是氣惱。家裡的事,他幾時曾放在心上?這些天,三姑娘像是著了魔,天一黑,就往打穀場上跑。白天幹活,也是神思恍惚,常常莫名其妙地發獃,或者是,痴痴地出神,忽然就微笑了。姥姥冷眼看著這一切,心想,這是中了邪了。她細細思忖著那一對父子。總不至於吧。她想。那個父親,年紀總有四十多了,長年風吹日晒,看上去,老,而且盲。戴了一副墨鏡,那黑洞洞的鏡片後面,藏著說不出的神秘。那個青年,也有二十歲了吧。瘦小,蒼白,憂傷,像一個沒有長成的孩子。這樣兩個人,對三姑娘,怎麼竟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姥姥看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暗暗嘆了一口氣。 這兩年,三姑娘也已經慢慢開始發育了。她特意為女兒們縫製的胸衣,三姑娘總是有很多怨言。那種胸衣,極緊,一側是一排紐扣,穿的時候,須得深吸一口氣,才能夠費力地把它們一一繫上。在鄉間,母親們總是早早為女兒預備下這樣的胸衣。她們最見不得沒有出嫁的姑娘,舉著高高的胸脯,在人前走來走去。在她們。眼裡,這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姥姥看著三姨窈窕的身子,藏在肥大的布衫裡面,也能依稀看出其中的起伏和曲折。想起三姨系紐扣時齜牙咧嘴的樣子,她在心裡罵了一句。然而,也就微笑了。誰不是從年輕的時候走過來的?姥姥把手裡的玉米皮一張一張地理好,捆起來,堆在一旁。這地方,有專門來收玉米皮的,要揀潔白柔軟的好成色,收進工廠,據說能夠編織成漂亮的工藝品,賣得很好的價錢。姥姥又覷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想著要不要把她叫過來,讓她還是老老實實把胸衣穿好。陽光落在三姨的身上,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暈。正躊躇間,卻聽得隔了牆頭,有人在叫她。三姨把手裡的東西一放,跑出去了。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明白,我的三姨,她究竟如何離開芳村,到了省城。有人說。她是一個人,在一個有月亮的夜裡,悄悄地離家出走。也有人說,她是跟了那對說書的父子,私奔了。有人就眨眨眼,說,究竟是跟老的,還是小的?人們都嘎嘎笑了。我姥姥心裡彷彿滾了一鍋的熱油,煎熬得緊,臉上卻是一片死水,沒有一絲波瀾。個死妮子!她竟然敢!養了她十六年,竟然就這樣甩袖而去。真是白疼她了。她早該料到的。個死妮子!我姥姥埋著頭薅草,有什麼東西順著臉頰不停地淌下來。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熱辣辣的,然而又有些冰冷,殺痛了她的眼。這個女兒,她是打定主意,不要了。就當她沒有生過她,養過她。就當是她養了一條白眼狼,養熟了,反過頭來,竟咬了她一口。她在心裡罵著,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野草,怎麼就這麼多,割也割不敗,沒完沒了。陽光潑辣辣地照下來,讓人無處躲藏。有風吹過,一陣熱,一陣涼。一隻馬蜂在身邊嚶嚶嗡嗡地 飛來飛去,落在我姥姥潮濕的頭髮上。她只覺得眼前金燈銀燈亂竄,野草黑綠的汁液飛濺開來,濺到她的臉上,濺到她的嘴角,她感到嘴裡又苦又澀,乾燥得厲害。個死妮子!她竟然敢! 後來,我常常想,三姨的失蹤,對姥姥,簡直是一場劫難。一個黃花閨女,竟然離家出走了。這真是一種恥辱。恥辱之外,她感到委屈。這麼多年,她勉力撐著這個家,在人前,從來是謹言慎行。她身後是舊院,是舊院里的一群女兒家。她這個做母親的,必得處處端凝得體。可是,誰能料到,我的三姨,竟然給她演了這麼一齣戲,丟盡了舊院的臉。當時,我姥姥可能再想不到,這個三姑娘,我的三姨,有一天,會衣錦還鄉,成為舊院最大的榮耀。 三姨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面對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我姥姥始終保持沉默。她照常下地,幹活,在人前,只有更加低伏,甚至謙卑。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人們見了,暗地裡嘆一聲,說,也是個苦命人昵一我姥爺,則照常醉心於河套里的樹林子。三姨的事,遠沒有費盡心機打不到一隻野兔更令他苦惱。我的幾個姨們,年幼無知,她們怎麼會懂得姥姥的心病? 三姨回到芳村,已經是十年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已經從舊院搬出,另立門戶。四姨呢,也早出嫁了。五姨的二兒子也已經出生,在舊院,我舅是內政外交的一把手。小姨正在忙著相親。我的姥姥,在舊院的歡騰里,慢慢衰老下去。秋天的陽光照下來。柔軟,敝舊,讓人忍不住想靠在門框上,打個盹兒。門響的時候,我姥姥並沒有抬頭。想必是五丫頭他們回來了。這一向,五丫頭的話,是越來越少了。明明剛才還是微笑著,見到她,忽然就凝住了,剩下的,只是一臉的淡然。逢這個時候,我姥姥便揪心地難受。這是怎麼了?苦熬了一輩子,她怎麼到了這一步?我姥姥微合著眼。感到一片陰影覆蓋在身上。她睜開眼一看,嚇了一跳。一個女子站在她面前。乳白色的風衣,鴿灰色的帽子,一頭淡金的長髮。在風中蕩來蕩去。我姥姥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像當時的情景。闊別十年之後,我的三姨,這個當年的舊院的叛逆者,終於回到舊院。面對著茫然的姥姥,她蒼老的臉上驚懼的神情,面對舊院,這個她十年來魂牽夢縈的地方,她在想什麼?我還記得,當時,我從外面飛快地跑回來,遠遠的,我看見舊院前面擠滿了人。一個姑娘,她穿著入時,站在院子里,落落大方地跟人打著招呼,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塞給怯生生的孩子們。我姥姥在棗樹下坐著,同人笑眯眯地說著話。廚房裡傳來剁肉餡的聲音,多多多,多多多,喜慶而熱烈。我母親正蹲在地上和面,看到我,張著沾滿濕麵粉的手,一把把我拉過來,拖到我三姨面前。我感到我三姨的手溫柔地在我頭上摸來摸去,她摸著我的小辮子,彎下腰來,問我,你叫小春子?誰給你梳的小辮兒,這麼漂亮。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興奮。我驚訝地發現,我的三姨,她說的話和芳村人都不一樣。她說的話,後來我才知道,叫做普通話,簡直就是收音機里的廣播,陌生而洋氣,很好聽。我獃獃地看著三姨的手,那可真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手。它們潔白,嬌嫩,豐潤,修長的手指,竟然染著紅色的指甲油。左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戒指。我簡直驚呆了。此刻,母親沾滿麵粉的手還懸在一旁。隨時防止我臨陣逃脫。我看了一眼那雙手。乾燥,粗糙,骨節粗大,如果沒有麵粉的遮掩,一定能夠看到上面厚厚的老繭。這雙手,平日里是那麼的溫暖和親愛,而此時,我卻在那一剎那感到了羞愧。是的,羞愧。多年以後,當我想到那一剎那的時候,我總是為自己的虛榮和冷酷而感到難過。當然了,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我不懂事。可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冷酷,該是多麼真實,而且可怕。 那些日子,三姨的衣錦還鄉,對芳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打擊。這麼多年,三姨一直是母親們教育女兒的反面教材,誰家的姑娘閨中不馴,做母親的便會把十年前的三姨搬出來,咬牙恨道,可別學了舊院的三姑娘——可如今,三姨竟然回來了,全須全尾,而且,改頭換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芳村的人們,對三姨的榮歸心情複雜。然而,終究還是艷羨。 誰不艷羨呢?三姨走在街上。她乳白色的風衣,鴿灰色的帽子,她的高跟鞋,細細的跟,像錐子,深深插入芳村的泥土裡,走起路來,如風擺楊柳。她美麗的臉,鎮定的神情,舉手投足之間,那一種特別的氣質,從容,優雅,高貴。她的紅色的行李箱,她的普通話,她身上那一種氣息,陌生而神秘。它來自遠方,不屬於芳村這塊土地。所有這一切,都令芳村的人們深深著迷。女人們都暗自感嘆,同時也有一種迷茫。遙遠的城市,該是怎樣一個世界?男人們呢,私下裡的議論就多了。這個三姑娘,舊院的人尖子,到底不尋常呢。 在經歷了種種起伏和風浪之後,舊院,由於三姨的榮歸,迎來了又一個繁華的盛世。那時候,在鄉下,凡有喜事的人家,都要吃伙飯。親戚本家聚在一處,是喜慶,也是好人緣的明證。那些日子,舊院里高搭涼棚,男人們在屋裡喝酒,院子里,是女人和孩子們。我姥姥微笑著,四處張羅著,偶爾,也到廚房裡去看一看。廚房裡的事,自然有我舅督著一切,她盡可以放心了。我說過,我舅是這地方有名的廚子。我姥姥四下里轉一轉,人們的讚美和艷羨,看了滿眼,聽了滿耳,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長舒了一口氣。 她是想起了當年。當年,這個三姑娘,讓她咽下多少苦水,經受了怎樣的煎熬。十年了。這十年,她本是橫了一條心,權當這三姑娘死了。可是,誰能想得到呢,如今,她竟然又回來了。個死妮子!我姥姥看著三姨的身影,她正忙著給嬸子大娘們分布料。這種布料,輕軟,光滑,據說叫做的確良的,同鄉下的洋布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起家織的老粗布,更是沒有了遠近。外面的人不知道說了句什麼,都笑了。我姥姥看著三姨的背影,也微笑了。個死妮子!跟老頭子一樣,也是個敗家子。
那一段,是我最興奮的日子。有事沒事,我常常跑到舊院里去,在我三姨後面,像個跟屁蟲。到了晚上,也不肯離開,賴在三姨的屋子裡,任憑母親如何威逼利誘,我都不為所動。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我終於被准許同三姨睡在一起。晚上,我趴在被窩裡,看著三姨在地下轉來轉去,洗洗涮涮。屋子裡瀰漫著淡淡的肥皂的芳香。後來三姨關了燈,我聽到黑暗中傳來嘩嘩的水聲,輕柔,細膩。我不知道三姨在做什麼。月光從窗格子里漫過來,影影綽綽,我看到三姨雪樣的肌膚。三姨在洗澡。然而,也不像。水聲像小溪,潺潺的,悠長,悅耳。黑暗中,三姨一直沒有說話。我猜想,三姨一定很享受這個過程,後來,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衣物聲。三姨終於躺下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朦朧中,我聞到一股好聞的氣息,讓人沉醉。我感到三姨在我的臉上輕輕撫了一下,後來,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現在想來,這是我唯一一次同三姨的親密接觸。 後來,當三姨再次離開舊院,不知所終的時候,我總是想起那一個夜晚。一個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女人的一些秘密。我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跳蕩。是的,跳蕩。當然,我是美麗的三姨的同性,她的外甥女。然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仍然固執地認為,我感到了那種最初的跳蕩。它來自一個孩子的內心深處。與美好有關。多年以後,當我長成當年三姨的年紀,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我總是一次次回到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中,一些東西次第開放,迷人而芬芳。 三姨再次離開舊院。多年以來,一直杳無音信。對此,我姥姥始終不肯相信。怎麼可能!三丫頭不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她怎麼能夠扔下健在的父母,一去不回頭。村子裡,各種猜測都有,冷的熱的,涼的酸的,都被我姥姥篤定的神情堵回去了。私下裡,我聽到父親同母親談論起來,父親說,三妹她——也真不容易——鄰村的三生進城,彷彿是看到她了——不知道,是不是一母親的聲音悶悶的,有些啞,分明帶著哭聲。母親說,個死妮子!然後,是一聲長嘆。我側耳聽著。內心裡充滿了憂懼不安。我的三姨,你到底在哪裡呢? 後來,我常常想,當年,我的三姨,孤身一人,在異鄉,不知道經受了怎樣的坎坷和磨難。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我猜想,我的三姨,她未必是戀上了說書的父子。或許,是說書人口中的故事,那些遙遠而陌生的世界,令我的三姨無限神往。那些心神激蕩的夜晚,第一次,令不識字的三姨看到,舊院之外,芳村之外,還有一個無邊的天地,超越了她十六年以來,對世界的全部想像。我不知道,當年,當她拋下一切來到外面的世界,她所有的夢想一一破滅的時候,她是不是懷念起了鄉下,芳村,那箇舊院,想起了舊院里貧瘠卻溫暖的親情。我的三姨,那樣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在那個動蕩的世界,我猜想,她一定經歷了很多。我不知道,離家十年之後,那一回的衣錦榮歸,是不是她蓄謀已久的安排。面對姥姥,面對舊院的親人,她為什麼一直對自己十年的生活保持沉默?那最後一次離開舊院,她是不是早已經料到,此一去,將永不復返?當汽車絕塵而去,舊院,親人,芳村的樹木和莊稼,飛快地在視野里消失的時候,那一刻,她是不是感到一絲眷戀,或者悲涼? 或許,三姨一直都不知道,她短暫的榮歸,以及,她的故事,在一個孩子的內心深處,掀起了怎樣一場風暴。在我,我的三姨,她是一個傳奇。或許,從一開始,三姨,這個氣質特別的姑娘,她就不屬於舊院,不屬於芳村,不屬於我們。她有隱形的翅膀,她迷戀于飛翔。她屬於天空,屬於遠方。是的。這樣的人,我的三姨,她當然屬於遠方。不可知的神秘的遠方。 一直到現在,我的三姨杳無音信。多年以後,我離開芳村,來到京城。有時候,在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我會忽然想到我的三姨。在大街上走著,我會忽然停下腳步,在茫茫的人群里,忽然叫一聲三姨。前面那個美麗的女子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我。人們一定以為我是瘋子。 我的淚水流下來了。 《十月》201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