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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胡河清: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被遺忘的胡河清: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2004年12月27日 09:29 【文章字體:大中小】

有些人通過指出太陽的存在來拒絕苦惱,而他則通過指出苦惱的存在來拒絕大陽。 ——卡夫卡

胡河清走了。他選擇了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選擇了一種毫不妥協的方式,從他居住的那幢有上百年歷史的公寓的窗口跳出,在地上畫出一個豐碩的紅點。在這個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的大都會,即使是這樣不尋常的死法也尋常得無人關心。「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這是胡河清最喜歡的一首唐詩。沒想到最後詩意盎然的七個字,竟成了他最後時刻的寫照。作為一個文人,胡河清終於獲得了純粹的自由。在跳下去的一瞬間,他釋放的全然是個體生命本身所擁有的能量。

胡河清,祖籍安徽績溪,1960年生於西部黃河之濱。少年時代,他就已過早地挑起了家庭中幾乎所有的生計,當時穿的衣服在班上是最為襤褸狼狽的。「我常常在風雪交加的夜晚騎自行車路過咆哮的黃河,遠處是黑黝黝的萬重寸草不長的黃土高山,歸路則是我的已經感情分裂缺乏溫暖的家庭。」這樣的情境,即使在胡河清進入熙熙攘攘的大上海之後也難以忘懷,這樣的情景,也鑄就了他敏感孤獨的心性。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從碩土到博土,他的生活彷彿是一條平緩的直線。不幸的是,這個敏感而固執的青年迷戀上了文學——也許所有敏感而固執的青年都會選擇文學,文學是與這樣的青年如影隨形的撒旦。然而,文學不僅沒有成為胡河清風平浪靜的避難所,反而倍加了他的敏感與固執。

「文學對我來說,就像一座坐落在大運河側的古老房子,具有難以抵抗的誘惑力。」胡河清愛這座房子中散發出來的線裝舊書的淡淡幽香,也為其中青花瓷器在燭火下映出的奇幻光暈所沉醉,更愛那斷壁殘垣上開出的無名野花。「我願意終生關閉在這樣一間房子里,如寂寞的守靈人,聽潺潺遠去的江聲,遐想人生的神秘。」胡河清像是從《史記》中走出來的人,從《世說新語》中走出來的人,從《聊齋志異》中走出來的人,他在某種程度上否定了現實生活,轉身面對一片無邪的天空。在人 心叵測、爾虞我詐的社群里,他顯得如此格格不久。對於不喜歡的人,他毫不掩飾地白眼相向;對於朋友和學生,他全拋一片真心,以致有的畢業的學生從千里之外趕到他的靈前泣不成聲。他自己扛著一道黑暗的閘門,在暴風雨中,以光裸的頭頂去承受光電霹靂。一般的人只有接受既成現實的漠然和漠然背後信仰的空缺。在殘忍與非正義的深淵中,胡河清為了生存下去作了許許多多的嘗試。從筆下一疊又一疊的文稿到單身遠遊時神采飛揚的照片,從洋溢著生命激情的西方繪畫到窗前那 盆青翠的綠色植物,從一群比他更年輕的學生到一卷彙集了東方最高智慧的佛經,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失敗了。他無法降低生存的標準,他的血液中缺少苟活的因子,他發現周圍的環境比狂人的時代還要冷酷和醜惡。生命的尊嚴與驕傲就這樣輕易地被平庸所摧毀么?胡河清奏出最後一個變徵之音後,生命之弦就此斷裂。 在評論集《靈地的緬想》的序文里,胡河清繪聲繪色地談起自己的夢:「我夢到自己騎上了一頭漂亮的雪豹,在藏地的崇山峻岭中飛馳。一個柔和而莊嚴的聲音在我耳朵邊悄悄響起:『看!且看!』我聽到召喚,將頭一抬,只見前面白雪皚皚的高山之巔,幻化出了一輪七彩蓮花形狀的寶座。可惜那光太強大,太絢美,使我終於沒有來得及看清寶座上還有別的。」神缺席了,可神諭還縈繞在胡河清的耳邊。神不過是一個影像,在這個影像中胡河清看到了畫在永恆的牆壁上的自己。齊克果說過:「人們對待生活就像小學生對待他們的作業,他們懶得自己運算,總想抄襲算術課本里的答案哄過老師了事。」胡河清是一個罕見的堅決自己運算的人。經過自己的運算,他發現外部的時鐘與內部的時鐘走得並不一致。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地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著,嘀嘀嗒嗒的,沒有安靜下來的可能,每一秒鐘都在奮力向前沖。既不能睡著,也不能醒著,再也不能忍受生活的連續性了。於是,自己的影像崩潰了,只剩下雪山和陽光,只剩下乞力馬扎羅山上死去的豹,寂寞的曙光,一片平靜。

胡河清生前最得意的一篇文章是《錢鍾書論》。在「錢學」成為顯學的90年代,胡河清的這篇文章據說是惟一受錢鍾書先生激賞的評論。知音固然是知音,但在生命的內蘊與價值的取向上,胡河清與錢鍾書迥然不同。相反,他更接近於王國維。錢鍾書的生命狀態是做學問的,故能「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臨亂世而繼絕學;胡河清的生命狀態是任性情的,故能如破冰之日的黃河,汪洋肆虐地奔騰而下,遂成絕響。與錢鍾書那蝸角兔毛中亦能見乾坤的智慧相比,我更欣賞胡河清心靈經緯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力度。胡河清曾談到「苦求兵土向塵寰」的王國維:「他集詩人哲學家的痴氣於一身,竟把柏拉圖那冰清玉潔的理想國當作了人生的題中應有義,則哪能不失望?哪會不嘆息?……王氏對人生持論過高,故有『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之嘆息,終於自沉以沒,走了『空掃萬象,斂歸一律』的絕路。」這裡,又出現了「獨上高樓」的意象。表面上是在說王國維,何嘗又不是胡河清的自況!高樓上兩個凄苦得令人揪心的身影合二為一了。胡河清到底沒有像錢鍾書那樣「將人生的醜惡、缺憾轉化為審美形象的特殊本領」。他最後奮然一躍,終於消滅了命運巨大的陰影。卡夫卡早就說過:「你可以逃避這世界的苦難,你完全有這麼做的自由,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許正是這種迴避是你可以避免的惟一的苦難。」胡河清為此付出了極其高昂的代價。「滿天風雨下西樓」,這一個「下」字,超越了魯迅《過客》中那位赤著腳在荊棘地上義無反顧地向前走的過客,而幾乎再現了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那個布恩迪亞家族中最後一個人將家族的歷史翻到最後一頁的蒼茫景象。胡河清的好友李頡把胡河清的最後一躍稱作是「中國當代文化的共工篇」,他如此沉痛的寫道:「我不知道胡河清墜樓以後是什麼樣的時代……」但是,如果可以把王國維自沉、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圓明園的廢墟並稱為20世紀中國文化之三大景觀的話,那麼胡河清則以共工的形象為之提供了第四個景觀。

大上海千百座的高樓拔地而起。今世之後,還有來世,離我們而去的胡河清,向我們標識的是另一番景象。

他終將被遺忘。他已經被遺忘。對此,我們不必悲哀。我們只需要記住一點:當平等的路途匯聚在一起時,那麼整個世界在一段時間看起來就像是家鄉一樣。我們的使命是在世界中展示一個島,也許是一個榜樣,一個象徵,去預示另一種可能性的降臨。(余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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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等之不來,只能離開;有些東西,要之不得,只能放棄;有些情,理之不順,只能割捨;有些傷痛,揮之不去,只能遺忘;有些快樂,留之不住,只能回憶;有些曾經,關於幸福或苦痛,只能深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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