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逆襲」?
□朱子慶
舊體詩「鹹魚翻生」?
進入新世紀以來,舊體詩對社會空間(某些當屬新詩領地)的擠占,使人聯想到駱駝擠占帳篷的故事:始而怯生生地要求伸進一腳,繼而第二隻又伸進來了。幾個突出的表現:其一,繼古典詩詞讀物熱銷之後,當代舊體詩刊讀者也在放量,《中華詩詞》訂戶首度超過《詩刊》,《詩刊》以上半月刊加下半月刊力扛而不敵;其二,隸屬國務院參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館的中華詩詞研究院成立(2011),「舊體詩詞有了體制內的第一個國家戶口」,隨後《中華辭賦》創刊(2014),辟有相當的篇幅刊發舊體詩詞;其三,新詩大佬詩刊社順勢變法,隆重創辦「子曰詩社」(招募會員),推出舊體詩增刊,斥重金,高調打造「子曰詩歌獎」;其四,對舊體詩向無青眼的中國作協「魯獎」,破天荒增設舊體詩一席(第五屆),並於第六屆產生了第一位「魯獎」舊體詩人。詩刊社新詩年度詩人獎獎金10萬元,而「子曰詩人獎」獎金30萬元(外加出版獲獎者詩集一部),這還是第一屆,第二屆更許下獎金百萬的重諾。從這贊助商的「砸錢」裡面,是否也透露了某些春消息?
「如果說20世紀最後20年是舊體詩詞的復甦期,那麼進入21世紀,伴隨中華民族復興,分明看到舊體詩詞復興在望」(蔡世平:《舊體詩又成新時尚》,下同)。何謂「復興」?關鍵在於,舊體詩重新獲得了年輕一代的追捧。舊體詩陣營1980年代主要以中、老年詩人為主(故有所謂「政協體」、「老乾體」之說),而今天老、中、青結合,尤其以年輕詩人比例不斷增大,這自然得力於網路新媒體的勃興,「用手機、微博寫作詩詞、交流思想、抒發感情成為一種新的時尚」。「年輕人的加入,為舊體詩詞創作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商震)這可視為突出表現之五。
其六,如今的舊體詩壇已漸有冠蓋雲集氣象。走馬蘭台的仕宦詩人自不必說,由新詩轉投舊壘的「轉筆」詩人,如賀敬之、丁芒、劉章、高洪波等,以小說、散文名世的「雙筆」作家,如王蒙、肖復興、王充閭、熊召政等,可謂群賢畢至。在胡適、郁達夫時代,新派文人而兼擅舊詩不足為奇,積習使然也;到了賀敬之、王蒙,寫舊詩亦猶歸故山,就頗有文化返祖味道了。凡文人皆能詩,這在傳統社會殊屬尋常,但在今天卻要以新氣象論之,蓋由於,其間隔著一條文化斷裂帶。
其七,會眾規模第一。據前引蔡文披露:「如今中華詩詞學會全國總會員已達2萬人,加上各省市縣的分會和詩社,會員數已破200萬。」可謂是「暴大量」。前述詩刊負責人的爆料則稱:「目前全國約有100萬人在從事舊體詩詞創作,與新詩創作群體在人數上不相上下。」而散落民間的舊體詩詞社團有2500餘個,期刊上千種。關於舊體詩作者人數,兩個不同來源的統計數據相差甚巨,但即使我們採信後者,也當浮一大白了。舊體詩的民族凝聚力不容小覷,因為,這是一個新文化「佔盡風情」或曰領跑的世紀!百年折騰歸太平。風水輪流轉,也該到舊體詩「鹹魚翻生」了。
盛世興文更興詩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舊體詩在「國字頭」文學獎項實現零的突破,「有了體制內的第一個國家戶口」,看似無奇,如果把它置於百年憂患的歷史語境看,卻意義重大:分明是王謝堂前的燕子,劫後歸來!本質上,是王謝華堂重振了往日的尊嚴,亦即民族自信力得到真正提升。因為,畢竟,當年乃是迫於西方列強暴力叩門,才將這斯文掃地,覓那主義刀槍!個中至痛,非「屈辱」二字不能盡言。
舊體詩植根於數千年華夏文脈,而此一文脈,積澱日久轉成基因,沉潛於華夏子孫的血肉之軀。此所以,當上世紀80年代改革風起世局一新,舊體詩也便驚蟄出水了。話已至此,不能不感慨:好雨知時!據悉,首屆「子曰詩人獎」得主,90後的吳小如老先生,於獲獎當年溘然長逝;第二屆的得主葉嘉瑩先生,也是90後;都是「古董」級詩人,舊學積習深厚。在他們身後,繼之而來的「今董」們,恐怕已是清一色的新文化底子吧。薪火相傳,最後一棒?
為什麼當下會發生舊體詩的「文藝復興」?第一,盛世興文更興詩。興文,當然古今中外皆然,這是經濟社會繁榮的必然的邏輯結果;然而更興詩,則是一種中國特色。然而在新詩與舊詩兩大陣營之間,這種興盛並不構成均勢,而是以舊體詩勃興為一大亮點。第二,詩教勝於言教。中國自孔夫子以來有「詩教」傳統,看看坊間、書攤,正版、盜版,多少古典詩歌讀本在熱銷中。第三,新詩表現令人失望。新詩被催生於上世紀初的一場「文學革命」,是個早產兒,華夏文學歷程中的一個異數、變數。「革命」基因加上傳媒的意識形態訓導,使新詩宿命般地顯得人性、人情澆薄,在形式上也欠缺美構(流沙河即有「失敗的實驗」一說)。第四,尋找心靈的棲息地。心,亦一生靈。當現代人形同陀螺旋轉於「被」生活,最難將息的是這顆心。而賦性獨特的華夏詩詞經典,給出的恰恰是一個純美、人性且恆靜的藝術世界。進入這個世界的路徑——詩詞格律和審美意境,猶如交叉小徑的花園,潛蹤其間,能使人止、定、靜,進而觀、思、得,收視返聽,神騖八極,心游萬仞。可以蕩滌「異化」也。
早已有西方學者指出現代藝術的「非人化」傾向(即將現實加以歪曲,粉碎了它人性的方面),其實這是現代社會條件下的人的「異化」使然。有見於此,李澤厚先生呼喚第二次文藝復興,將人從機器(物質機器和社會機器)的統治下解放出來,「再一次尋找和確認人的感性自身」,亦即人「活在自己的情—理世界的心理構造里」。古典詩詞的藝術意境即積澱於人的此一心理構造,古典詩詞即「表現」此一世界的瑰麗寶庫。此所以,我們樂見舊體詩創作的復興,期望它的春風又綠,帶給我們的是一個「溫暖的」後現代文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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