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道遠,直至長風沙【唐詩打開方式三百種③】

相逢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長干行》

唐·李白

……

十六君遠行,

瞿塘灧(yàn)澦(yù)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一)怎樣的女人是成熟

李白《長干行》這首詩,從一個小女孩的成長,寫到了一個已為人妻的女人的成熟。女人成長的標誌是什麼?並不僅僅是身材的豐腴、事務的嫻熟、裝扮的改變,等等,而是,她心裡植入了一個深深紮根的人,這個人的言行舉動,都牽動著她的情緒起伏,這個人的價值觀念,會影響著她的人生軌跡,她的思維自此不再首先從「我想怎樣」出發,而是從「他會怎麼想」、「他需要什麼」來出發。從現代女性的獨立意識來講,我們或許可以說這太過傳統、太不夠自我,但是從一個女性在愛情面前天然會被喚醒的依從心理與母性意識來講,我們只能說,她真的遇見愛了,愛真的讓她開始成長了,成長為一個叫做妻子的角色,一個叫做愛人的心理定位。

這首詩里的小女孩就是這樣,當她從內心深處真正接受了作為妻子的身份之後,她甜蜜過,有過「願同塵與灰」的繾綣相依,她痴情過,有過「常存抱柱信」的專心相待,然後,她要面對不僅僅是戀愛中只關乎「愛情」的部分了,更要經歷家庭中關於「經營」的付出。經營一份婚姻、經營婚姻中的感情、經營家庭中的生活,需要的不僅僅是習慣相伴,需要的還有承受相別,承受在一個人由獨立個體走向兩人為伴之後的又一次忍痛獨立。

這就是詩里說的,「十六君遠行,瞿塘灧(yàn)澦(yù)堆。」詩的前半部分已經鋪墊過背景了,「同居長干里」,他們都是集居在長干里這個地方的船家兒女,大約在今天的江蘇南京一帶。所以當男孩子成長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之後,他遍要繼承起祖祖輩輩的家業,要出船去謀事。船民謀生十分辛苦而艱險,這個男人選擇冒險闖蕩的方向,會經過遙遠的「瞿塘灧(yàn)澦(yù)堆」,就是長江三峽瞿塘峽峽口非常危險的大礁石,很可能會因為觸礁而船毀人亡。

在新婚不久,濃情蜜意的小兩口卻不得不遙遙分散,而且丈夫遠去的道路又是那麼令人揪心的險惡,可見愛情被放在婚姻里之後的心驚肉跳,因為他們必須擔負養活家庭的責任,從此,一個要辛勞冒險在前路,一個要心苦操勞在後方。

(二)怎樣的愛才深沉

一個人真正愛另一個人的表現,就是對他怎樣關懷過後還依然感覺為他做得不夠,還會在分離時左思右想發現自己依然有忽略不及的地方,懊惱自己怎麼沒多說些叮嚀他的話語、沒多準備些給他的東西、沒多送出一里路、沒多給出一個擁抱……這首詩里接下來寫的就是這種心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是妻子在家中為行路中的丈夫擔驚受怕,她日日夜夜自己在心裡反覆呼喚著遠方的他,不安叮嚀著:五月江水上漲的時候,你可千萬注意不要觸礁啊!那兩岸猿聲啼不住的蒼涼嘶鳴,更容易讓你的路途倍感凄涼吧,也更會讓我在想像中倍感憂心啊!……

在上半篇里我們說了,李白這首詩是從一個女性的視角來寫她的人生與家庭、婚姻與愛情,所以他的角色不能變,他一直都是從這個女子的視線出發來表述她是怎樣漸漸愛上了一個人、又怎樣依依送別了一個人、再怎樣苦苦等待著一個人。因此,這首詩到這裡的描述,有一種蒙太奇般的電影畫面剪輯感,女子在家中設想著丈夫的足跡,我們讀到的那個男子在外遭遇的一切風浪,礁石、猿聲、五月江水中的掙扎船行……都是在這個女子耿耿憂心、沉沉牽掛的心理活動中閃現出來的。

而這位丈夫的足跡也真的就呈現在她的眼前。這就是:「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遲,有釋義說是「舊」的意思,也就是丈夫出發時在家門前留下的足跡,這女子一直捨不得掃除,就看著那腳印如他離別的身影烙印在心裡,這些足跡也烙印在歲月了,直到年深日久、季節轉換,腳印上都慢慢長滿了青苔,他的步伐踏進了年華。

瀟洒的李白,卻能得懂那麼不瀟洒的、那種為難自己般的沉重愛情,他懂得,當深愛一個人的時候,確實會在方方面面保留他的印記、珍藏他的一切,可能會在他走後,面對著滿屋相思,捨不得洗他穿過的衣服、捨不得刷他用過的杯子、捨不得動他擺書的位置、捨不得用完他給的一包紙……會處處找尋和沉溺於他留下的氣息。在感情里,這種細膩與感傷、這些情真與意切,李白都懂得,所以他那樣特寫鏡頭般地給出了一個長滿青苔的腳印,他懂這個女子日日守望著丈夫足跡的那份愛的深沉。丈夫踏出的一個舊日腳印,被珍重封存在妻子的視線里、心田裡,以及春去冬來的歲月里。

(三)被消耗的小確幸

接下來詩句寫,在「落葉秋風早」的早秋季節里,看到秋天最多的黃蝶雙飛於園中,令人觸景傷情,黯然自憐,「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蝴蝶尚能夠成雙成對,能夠在哪怕這一季生命已至秋涼時還相偎到盡頭,可是人呢?執手到白頭的願望和誓言呢?連平日的相伴都得不到,還不如卑微平凡的小黃蝶,還不如它們的「小確幸」來得更踏實而真實。

現在流行一個詞叫「小確幸」,人生不一定總要期盼遠方的宏偉的幸福,而是該能把握住一些小小的確定的幸福感,這就組成了平凡而美好的一生。就像蝴蝶能雙飛於西園的小幸福,就像愛人能攜手於日常的小幸福。每一刻的「小確幸」,最是該牢牢握在手心裡的彌足珍貴。

但是人生的焦渴與無奈啊,就在於連每天這種小小的幸福都不能確定擁有。就像詩里這個女子看到蝴蝶雙飛而感嘆的:「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坐」,是因為的意思。看到蝴蝶成雙成對會寂寞神傷,因為時光如水一天一天浪費而過,容顏與心境都在一天一天黯然老去,在這種年華消耗中,流失掉的不僅僅是表面的一份年輕美麗,流失得更是在最好的人生狀態里不能相擁最好的彼此、不能享用最好的幸福的那種悵然。——當我們飽經滄桑、重新再會的時候,心境已老,鬢髮已霜,喪失了的本應在青春相伴時才最有的那種愛的活力、愛的強力,那任憑年輕時錯過了的日日夜夜還能追的回嗎?剎那芳華,彈指年華,追悔不及,幸福從來不能被消耗在任性的錯失里。人的一生就只有這麼長,今日小小的「確幸」都不能去確認,明日遙遠的宏願更哪裡能確定?而今日錯過的美好,就是明日的確實不再重來。

(四)只要你來,我必相迎

最後四句詩,寫得最是意味深長:「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早晚」,是多早晚、何時的問句。三巴、長風沙,都是地名,「三巴」是指四川地區的巴郡、巴東、巴西,也就是那個丈夫遠行謀生的地方,「長風沙」是指安徽安慶江邊,距離他們的家鄉長干里還有幾百公里的路程。詩中的女子每天都在痴痴地盼,盼望著能有家書送來,告訴她,什麼時候丈夫已經從三巴地區出發了,就要順江而來、就要啟程歸來,而她願意迫不及待地長途跋涉到長風沙地帶,去相迎她的歸人。

李白以這樣看似平鋪直敘的四句話,卻傳達出了等一個人的殷切和愛一個人的強烈。只要你不迷失在遠方,我一定等你在我們的家,只要你肯來,我一定肯跋山涉水地相迎。這種心情,就像梁實秋在《送行》一文中寫到的:「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接你,不怕山高水遠,接你,不怕天黑路險,接你,不怕頂風冒雨,接你,不怕孤身上路。只要能將你接來,只要能把你相迎,多少道路的苦楚也能捱過,多少時間的洪流也能挺過。

當一個人愛的姿態里只剩了等待與相盼,她真的不敢再期待更多,她求的只是能把她的愛人等到。只要他向著她的方向走來,她願意把剩下的路途都替他走完。

李白從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寫起,看似是一部兒童劇,卻一路寫到了長相別里的長相思、長相望里的長相盼,寫出了紀實劇的辛辣。最後的詩句,他用一種不停歇的盼望和一個不確定的明天收尾,就像沈從文《邊城》里寫的尾聲:「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他告訴我們:生活,其實是一部未完劇,而愛情,就是肯將自己的心被一個人帶走,他不再歸來,心便不再完整。明天,也許是心已遺失,也許是心可歸位。等待長相守的歲月,來縫合長相思的傷口。

文 | 曹雅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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