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武志紅:我們對「原生家庭」的重視還遠遠不夠
『閱讀需要主張』
對讀者來說,武志紅可能算得上當下國內心理學家中,我們最熟悉的一位。多年來,他一直與公眾保持著密切的溝通,為心理學的普及做了很多工作。
但與此同時,他的理論和主張也引起過很多爭議。比如,在許多心理學領域的學者看來,認為他過度誇大了「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有過度詮釋的傾向。
最近,武志紅出版了新書《巨嬰國》,其中對中國人的種種心理問題做出了他自己的一套系統闡釋。藉此契機,書評周刊專訪了武志紅。請他談談他的巨嬰理論、「原生家庭」、心理治療的理解。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張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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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巨嬰」循環,在關係中把愛活出來
新京報: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形成中國人都是「巨嬰」這個心理學概念的?
武志紅:我在2012年底看電影《1942》時,第一次形成了「巨嬰」這個概念。電影中的軍需官去妓院,老鴇給他安排了「東家」17歲的女兒。這個肥頭大耳的軍需官大剌剌躺在床上,要女孩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他。那個軍需官的形象,讓我腦子裡跳出了「巨嬰」這個概念。
中國人的心理發展處在嬰兒期,這不是特別的認識,在精神分析學界,這是共識。我們中國人的「吃」非常發達。按佛洛依德的分析,1歲之前是「口欲期」,嬰兒用嘴探索世界,他所有的快感都來自於嘴,嘴是最發達的。我們的「吃」這麼發達,就是我們身處巨嬰國最強有力的象徵。
但這個認識一直處在籠統抽象的理論階段,當我看《1942》的時候,那個鏡頭讓我對中國人心理問題的思考全都串起來了,而且特別具體。
新京報:如果請你簡單概括《巨嬰國》的核心理論,你會如何介紹?
武志紅:簡單來說,成年嬰兒都是巨嬰,由成年嬰兒組成的國度就是巨嬰國。
嬰兒和巨嬰都有三個基本的心理特點:共生、全能自戀和偏執分裂。共生的表現就是大家庭、集體主義、你我不分。全能自戀就是一切都得聽我的,都得按照我的來,不按我的來不如去死。偏執分裂就是極端。
如果你發現自己符合這些特徵,那你就是巨嬰。
電影《1942》劇照,軍需官董家耀與老東家女兒星星
新京報:就你的觀察來看,你認為所有中國人都是「巨嬰」嗎?如果說「巨嬰」的形成跟原生家庭有關,國外也有很多不完滿的家庭關係,其它國家有沒有這種現象?
武志紅:我認為所有中國人,或多或少地,都有巨嬰症。巨嬰心理是共有的,其他國家也有,但不像我們這麼嚴重。因為中國人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是,我們特別擅於壓抑自己。
其他國家像日本、韓國也有類似的現象。從世界來看,英國、美國社會是整體心理發展比較成熟的社會。法國、義大利、西班牙是活力比較強,但理性發展弱。
《巨嬰國》
作者:武志紅版本: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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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你認為中國人要走出「巨嬰」心理的解藥是什麼?
武志紅:我寫《巨嬰國》的目標,是解釋中國人種種心理問題的形成機制和表現。我不敢說能解決中國人的心理問題,這太自戀了。但另一方面,如同尼采說的,當你知道why的時候,你就不需要問how了。
我書里也提到過破解這個「巨嬰」鏈條的辦法,最可行的是從婚姻關係入手。「巨嬰」的形成是一環扣一環的。我們的婚姻關係中很少有高質量的愛情,媽媽在照顧嬰兒的過程中得不到足夠支持,沒辦法有足夠的心理能量看到嬰兒、照顧嬰兒的需要。如果我們能建立以愛情為基礎的高質量的兩性關係、婚姻關係,「巨嬰」的鏈條就可能被打破。
從自身來說,我們要建立起「核心自我」,允許自己真實的感受和能量流動。怎麼去建立「核心自我」?要在關係中把愛活出來。一個孤獨的嬰兒(巨嬰)作為一個孤獨的能量體,他(她)會覺得自己的能量都是黑色的。但一旦兩個人建立起關係,兩個人的能量就被聯繫在了一起。這時候能量被照亮,黑暗的活力就變成了光明的活力,破壞力就變成了熱情、創造力和生命激情。
2抑鬱症一直很多,只不過我們剛開始重視
新京報:你對儒家一直有很多批評,你是否認為儒家的禮教觀念是造成中國人壓抑的一大原因?
武志紅:我提過「中國式好人」這個概念。這個「好」可能讓社會看起來比較平和,但沒有意義,因為都是假的。真實的好,必須在關係中得到滋養和確認。儒家的東西會令我們活得很壓抑,它把活力視為敵人,把自己內在的需求視為是有罪的。所以要用外在的一套禮儀去約束自己的行為。
儒家要求我們聽別人的。比方說,「孝道」要求孩子聽父母的,年輕人聽老人的。這非常要命,因為我聽你的話就意味著我被你殺死了。實際上,「孝道」是用來保證父母的全能自戀的。當「孝道」被樹立的時候,就意味著父母可以對孩子為所欲為,他們怎麼做都是對的,都是愛孩子,這就是問題。
儒家實際是對巨嬰的一種解決方案。因為巨嬰戰鬥力太強,破壞力驚人,如果大家都不壓抑,每個人都想按照自己的來,社會就會大亂。用儒家來約束,社會就會看起來比較平和。但同時也讓整個社會失去活力,人在其中會活得很虛假。所以它不是一個真正的解決方案,真正的解決方案還是要在關係中把愛活出來。
《心靈的七種兵器》
作者:武志紅版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08年4月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前段時間大家關於「空心病」的討論?
武志紅:「空心病」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可怕,實際上中國人一直都如此,不是什麼新現象。你可以用《一代宗師》里講的「面子」和「里子」來理解「空心病」。中國人從來都是只有面子,沒有里子;或者只顧面子,不顧里子。結果就是只爭一個表面上的好,但是自己內在的里子是空空蕩蕩的,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
用心理學的另外一些術語來講,就叫「真自我」跟「假自我」。中國人一直講究人活著就是為了別人,要聽話,要孝道。這些東西都變成你不能做你自己,你不能尊重自己。你的感覺就是,你都在為了別人的要求和期待活著,沒有為自己活。你就會發展出一個假自我,內在的感覺是空空蕩蕩的,會有一種不存在感。
《七個心理寓言》
作者:武志紅版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08年4月
新京報:最近幾年我們在媒體上看到,關於抑鬱症的討論越來越多。身邊受抑鬱症困擾的朋友也似乎越來越多,你如何看待這種趨勢?
武志紅:不是患抑鬱症的人越來越多,抑鬱症是一直都有的。只不過以前我們沒有意識到,討論的不多,現在被談論的越來越多而已。我之前在文章里也寫到過,我母親的癥狀就是很嚴重的抑鬱症,她經常難受的躺著一動都不能動。但是她當時沒有去尋求心理幫助,也不知道自己有抑鬱症。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家對抑鬱症越來越有意識,越來越重視,這是好事。
新京報:你研究生時曾患抑鬱症,還影響到學業導致延期畢業。後來你提到你的抑鬱症自愈了,它是如何自愈的?你是否認為讓抑鬱症自己療愈是一個可行的方法?
武志紅:我意識到自己的抑鬱症,然後我會很注意觀察自己的情緒,感受自己的情緒,就跟那個抑鬱的感受待在一起。過了差不多兩年,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心裡各種情緒像是能夠流動起來了,最終抑鬱的感受像是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流向了大海。
但是我認為這種自愈的方式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我是有「核心自我」的,我的自我並沒有被抑鬱撕裂。這個「自我」足夠容納那些抑鬱的感受,所以能夠有空間讓它存放,最終讓它流動。但很多人的自我是容納不了那些抑鬱的,或者乾脆就沒有自我,那就需要去找專業的心理幫助。並且我回頭來看,雖然我那時候是自愈了,但假如我去找心理醫生,就能夠從抑鬱症中(認識)出來更多的東西。
3我們對「原生家庭」的重視遠遠不夠
新京報:隨著大家對心理學的關注增多,很多年輕人會開始反思父母對自己的教養方式,由此產生一種聲音是對父母有很多批判甚至怨恨。豆瓣上的「父母皆禍害」小組成員已經有十幾萬人。有些批評認為,你的理論過於強調「原生家庭」,而事實上人的成長過程不可能只受「原生家庭」這一個因素的影響,就算父母對子女的養育有不恰當的地方,孩子成年之後也應當為自己的生活負責,而不是責怪父母。你如何看待這種批評?
武志紅:我看過類似的評論,我的印象是大多數做出如此批評的心理學家,都是在學院里、象牙塔里做心理學理論研究的。我做的更多的是臨床心理學,我的關注點在一線的心理諮詢。從心理諮詢的實際情況來看,我認為,國人對原生家庭給我們心理造成的影響,認識得不是太多,而是還遠遠不夠。
我07年寫了《為何家會傷人》這本書,其中系統地講了原生家庭中,可能存在的各種負面影響。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原生家庭」對人的傷害才漸漸得到重視,到現在也不過九年。在此之前,網路上、媒體上充斥的全都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孝道最大這樣的論調。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是那個戳破「皇帝的新衣」的小男孩。
《為何家會傷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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