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從「新民說」到「公民說」
羽戈
有人問我:你的微信公眾號「公民說」,為什麼頭像不是你自己,而是胡適?我大呼慚愧:捫心自問,我絕非合格的公民,怎敢挺身而出,丟人現眼;在我看來,百年中國,最合格的公民,非胡適先生莫屬,故以其為形象代言人。
不過,「公民說」的命名,卻與胡適無關,縱觀胡適的作品,並無這三字;其靈感來自另一位開一代風氣的中國人,以及他的一本名著:梁啟超與《新民說》。
《新民說》的傳播史,大概可寫一本遠比《新民說》厚重(《新民說》本身並不厚重)的書。它影響了數代中國人,若不嫌誇張的話,不妨說,影響了近代中國的歷史進程。少年胡適,自稱「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惠賜第一,便是《新民說》(第二是《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青年毛澤東,一度崇拜梁啟超,不僅模仿梁氏激蕩風雷的文風,自取的兩個筆名「子任」、「學任」,據說都與號「任公」的梁啟超有關;1918年4月14日,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等人,在湖南長沙蔡和森家中成立了新民學會,「新民」的淵源,一說出自《大學》開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親)民,在止於至善」,另一說,即出自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和《新民說》。
事實上,《新民說》的體系性並不強,更非一氣呵成,甚至我覺得事先亦無規劃,哪天感覺來了,或需求來了,便寫一篇,興之所至,筆下千言。說白了,這就是一本政論集,或曰時評集、雜文集:從1902年到1906年,梁啟超以「中國之新民」的筆名(他還有一個筆名叫「新民子」),在《新民從報》發表的二十篇政論,集成了《新民說》。
我讀此書,不由生出親切之感。《新民說》的文體,正是如今我慣常寫作的文體。雖然時易世變,天上人間,作者的才華與言論的自由度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我還是能深切體味梁啟超寫作《新民說》之際的激情與焦灼、自負與猶疑,他的筆尖,在個體與國族之間的徘徊,他的頭腦,在病夫與強國之間的痛楚。他發明的話語,依然為我們使用,他思索的問題,依然在糾纏我們的心魂:新民新民,如何新民?
首先需要明確,《新民說》之「新民」,書中有二解,一是動詞,二是名詞(「中國之新民」之「新民」,則只是名詞)。至於「新民」的淵源,此書似未明言。讀者不難發現,《新民說》的「新民」,絕不等於《大學》的「新民」,哪怕梁啟超的靈感出自「大學之道」,卻更像是一種偷梁換柱的話語策略,他借用了儒家的「新民」,卻掏空了其固有的內涵。《新民說》第三節「釋新民之義」云:「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採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結合後文可知,他所宣稱的「守舊」只是幌子,猶如其師康有為借孔子而改革。《新民說》的第一要義,正是對中國傳統的反動。
後世評論《新民說》,常將其歸入啟蒙思想譜系。如中州古籍出版的《新民說》,自作主張加了一個副標題:「少年中國的國民性改造方案」。我們一聽「國民性改造」,所想起的第一人,大抵都是魯迅。所以這一副題,便將梁啟超與魯迅聯繫起來,再加上自稱與魯迅心靈相通的毛澤東,正應了我的一個論斷:從任公的「新民說」,經由魯迅「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即『愚弱的國民』)的精神」,至偉大領袖「靈魂深處鬧革命」,一脈相承,激蕩百年。
有人讀出了我的反諷,不免質疑:「新民」有什麼問題,正如啟蒙有什麼問題?啟蒙之爭,激辯至今。我從不反對啟蒙,只是必須指出,啟蒙有其限度,突破了這一限度,啟蒙便有可能從解藥變成毒藥,啟蒙者從而淪為專制者。限度何在呢?所謂啟蒙,指已經脫離蒙昧(不成熟)狀態的人,引導他者脫離蒙昧(不成熟)狀態。此中隱藏了一種權力關係,即啟蒙者對啟蒙對象的支配,質言之,啟蒙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在啟蒙的過程當中,啟蒙者未必願意放棄手中的權力,甚至刻意加固其所掌握的權力。以孫中山的訓政說為例,他將人民視作「初生之嬰兒」,「革命黨者即產此嬰兒之母也」,訓政的革命黨人,訓練人民「使用民權和承擔義務」,直至嬰兒成年,這正與啟蒙無異。然而我們都看見訓政的結果:訓政者並不心甘情願還權於民,而採取種種借口拖延、壓制,以捍衛訓政的統治權,從而造就了「以黨治國」,一黨專政。同理,啟蒙的悖論正在於,啟蒙的本意,是使啟蒙對象脫離蒙昧狀態,到頭來,為了捍衛啟蒙(支配)的權力,啟蒙者則希望啟蒙對象永遠處於蒙昧狀態,如此,他們便可以永遠扮演啟蒙者的角色。
啟蒙思想家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康德指出,啟蒙運動的口號是「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其第一關鍵詞,不是理智,而是勇氣。進一步講,真正的啟蒙,不僅要賦予啟蒙對象以理智,還得激勵他們「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理智源自外在的教化,勇氣源自內在的涵養。空有理智而缺乏勇氣,奴隸依舊是奴隸。
新民之道,即啟蒙之道,用梁啟超寫作《新民說》那個年代的話講,叫「開民智」。從《大學》到《新民說》,作者都將自己擺在啟蒙者的位置。那麼,梁啟超是否逾越了啟蒙的限度呢,還是洞察了啟蒙的真義:「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
重申一下,梁啟超的「新民」不同於儒家的「新民」,後者純屬教化之道,儒家自居為民之師,《新民說》除了強調教化,更強調自新:「新民雲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自新之謂也,新民之謂也。」第九節「論自由」更是直言:「獨至心中之奴隸,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脫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這正是鼓舞民眾,要有勇氣打破心中的奴性。
激切、駁雜的《新民說》註定是一個富有爭議的文本,正如「流質易變」的梁啟超註定是一個富有爭議的人。就其所主張的改造國民性而言,梁啟超與魯迅、毛澤東屬於同一精神譜系;就其所主張的民眾自新而言,梁啟超則是胡適的同道,「新民說」啟發了「公民說」。「公民說」的主旨在於自我啟蒙,或者說,由公民自己啟蒙自己。一言以蔽之,公民是公民的最好啟蒙,正如胡適所云:憲政是憲政的最好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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