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Intimacy
06-04
Intimacydrunkpiano @ 2006/4/5 22:35 閱讀(215) 推薦值(0) 引用通告 分類: 講道理 那天跟佟佟穿梭在廣州琳琅滿目的小店之間,她問,以後你是要回來,還是要留在美國呢? 還是回國吧,我說,美國呢,其實我很喜歡的,它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我都喜歡,但是大環境再好,你找不到自己的小圈子,尤其象我這樣的學文科的、碼字的、關心時政的、文藝的,呆在美國,實在是突兀,跟美國人永遠隔著一個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在中國人當中也很異類的。 擠在小攤小販之間,突然覺得找到了回國理由的最好表述方式:美國的大環境再好,沒有自己的小圈子。 因為接下來幾天見到的朋友,都問我以後回不回國,於是我這幾天一直很祥林嫂地重複這個觀點。 那天晚上,和佟佟、小麥坐在廣州一個酒吧聊天。我知道她倆是很要好的,經常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八卦,因為她們都是「處境比較象的人」:做時尚雜誌;已婚但是風姿卓約;熱愛碼字;對女人話題永遠津津樂道……談話期間,小麥一會兒給A電話,一會兒給B電話,問她們要不要也一塊兒出來喝東西,聽那親昵的語氣,肯定也都是她們的「圈內人士」。彷彿還嫌對我的打擊不夠沉重似的,她們的言語之間,不斷談及似乎是她們的「圈子擴大委員會」成員,諸如什麼綠妖啊、叢蟲啊、小羊啊、木子啊。 有一堆心意相通的朋友,注意,我說的是心意相通啊,隨便一聲吆喝,嘩嘩冒出一堆,七嘴八舌,互相吹捧,互相攻擊,然後鳥獸散。對於佟佟和小麥來說,大約是生活里的自然場景,卻不知道,她們聚會的那些個酒吧餐館的玻璃窗外,有我這樣眼巴巴的小孩,咽著口水、踮著腳尖看她們的唧唧喳喳。 總覺得人生應當愜意,而愜意的標準,就是三五知己,談笑風生。20萬的年薪但是孤孤單單地生活在美國,或者2萬年薪生活在北京卻有知心朋友,如果讓我選擇,多半會選擇後者。 後來跟小昭說起這個觀點,她似乎很不屑。你為什麼需要一個圈子呢?她問。我需要精神上的intimacy呀,我答。哎呀,圈子不圈子的,有什麼用呢?你看看北京某某文學圈子,很齷齪的,就是成天相互吹捧,相互撫摸而已,她說。 說的也是。仔細想想,有一個小圈子,固然可以互相取暖,但是結果往往是大家集體「坐井觀天」,越暖和也就越覺得井口那塊天空就是整個世界。那天我和佟佟、小麥其實也說到了這一點,圈子圈得太緊了,說什麼、寫什麼都不自由,總覺得「圈委會」的成員在虎視耽耽地審查你的言談舉止,無形中溫暖也成了另一種壓迫。再想到80年代後作家韓寒的名言「什麼圈都是花圈」,更覺得自己想要一個小圈子的想法很老土。 可是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他們都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比如小昭吧,有兩個那麼知心的姐姐(及姐夫),有「五個可以在鬱悶時隨時打電話的朋友」,還有那麼多敦厚溫柔的同事以及姐姐的同事,那麼多層圈子包圍著她,她當然體會不到整個世界與她脫節的恐慌了。孤單也許會讓一個人更誠實,擺脫討好任何人的壓力,但是孤單也讓一個人無力,因為缺乏「同類」的響應,個體的認知總是處於一種脆弱的狀態。 那麼我到底是要追求「集體的溫暖」呢,還是逃避「集體的壓力」呢? 50年代有一個心理學家叫Asch(好像是),他做過一個簡單的心理實驗:把一組人――比如八個吧――放在一起,其中有七個是串通好的,只有一個是真正的實驗品。Asch拿出兩段一模一樣長的繩子,讓這八個人比較它們的長短。前面那七個人――因為串通好了――異口同聲地說一段比另一段長,第八個人在目睹了這一切之後,雖然有疑慮,往往都會也判斷其中一段比另一段長。 這是一個著名的「grouppressure」的心理實驗(後來有學者在分析中國的「思想改造」時,還用到了這個理論):一個集體如何通過其「集體性」來損害個體的認知能力。從這個角度說,「集體」是一個權力機制。 但是另一方面,同樣是Asch的實驗――他做了一個小的技術處理:他讓那七個人裡面的一個改口,堅稱那兩條線一模一樣長,然後輪到第八個人時,這時這個人認定兩條線一摸一樣長的概率明顯提高,越多的人改口,第八個人做出正確判斷的概率越高。從這個角度來說,「集體」――也就是第八個人和改口的那個人組成的集體――又是有效的「叛逆」機制。也就是說,小集體是反抗大集體的有效手段――這不是從組織上來說,而是從認知能力上來說。 這似乎就讓我很為難了。一個小圈子,對外――無論對專權的政府、還是犬儒的社會――都是一個有效的抵禦堡壘。圈子再小,只要其中有solidarity,就算不採取任何組織行動,在維繫認知能力上,至少有益。這是「圈子」的「進步性」。(想像被6個民族主義者包圍的兩個自由主義者,或者相反)。但是另一方面,在小圈子的內部,它有可能通過長期演化出來的一些「文化共識」來壓迫圈子內部的成員,它會用它的集體性來長期維繫一個明顯的錯覺。想像一個長期浸泡在「下半身寫作」圈子裡的寫作者,就算有疑慮和厭倦,估計也不敢輕易改走「上半身寫作」的路線,或者一個詩人圈子裡的成員,估計也輕易不敢說自己其實想「從政」。 薩特曾經寫過劇本「禁閉」,裡面有一句名言「他人即地獄」,但這只是就「圈子」的內部壓迫性而言,所以只是局部的真理。他人也可以是天堂,當你與他人聯合以來反抗更大的「地獄」時。 人是多麼貪婪的動物啊,又想要freedom又想要identity,又想要independence又想要intimacy。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呢?小昭一直勸我不要回國,大約是羨慕國外的自由――不但是政治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而我一直勸她不要出國,卻是因為渴望國內的溫暖,渴望一批可以堅定不移地和你一起錯到底、瘋到底、傻到底、不可理喻到底的哥們姐們。 小時候,我有一個奇特的恐懼,總是擔心有一天我被裝進一個太空飛船里,然後被扔進太空里。「扔進太空里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呢?」我不停地追問我哥,「我會立刻死嗎?是窒息死還是冷死?還是爆炸死?會不會風乾?眼睛會不會鼓出來?頭髮呢?太空是黑漆漆的,還是也有光?」我哥其實也不懂,他非常不耐煩地說:「你會變成一塊太空石頭,跟其他那些石頭一樣,繞著隨便一顆星球轉。」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想起他說的這話,我還是感到無比恐懼,無比傷心。我不知道自己受了什麼刺激,為什麼這麼需要intimacy,從對地球的intimacy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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