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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二)作者:清·蔡元放

      管仲使賓須無假託轉回葵茲取糧,卻用虎兒斑領路,引一軍取芝麻嶺進發,以六日為期;卻教牙將連摯,日往黃台山挑戰,以綴密盧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並不接戰。管仲曰:「以日計之,賓將軍西路將達矣,彼既不戰,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負一囊,實土其中,先使人駕空車二百乘前探,遇塹坑處,即以土囊填滿。大軍直至谷口,發聲喊,齊將木石搬運而進。  密盧自以為無患,日與速買飲酒為樂。忽聞齊軍殺入,連忙跨馬迎敵,未及交鋒,戎兵報:「西路又有敵軍殺到。"速買知小路有失,無心戀戰,保著密盧望東南而走。賓須無追趕數里,見山路崎嶇,戎人馳馬如飛,不及而還。馬匹器仗,牛羊帳幕之類,遺棄無算,俱為齊有。奪還燕國子女,不可勝計。  令支國人,從未見此兵威,無不簞食壺漿,迎降於馬首,桓公一一撫慰,吩咐不許殺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悅。桓公召降戎問曰:「汝主此去,當投何國?"降戎曰:」我國與孤竹為鄰,素相親睦,近亦曾遣人乞師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問孤竹強弱並路之遠近,降戎曰:」孤竹乃東南大國,自商朝便有城郭。從此去約百餘里,有溪名曰卑耳,過溪便是孤竹界內,但山路險峻難行耳。"桓公曰:「孤竹黨山戎為暴,既在密邇,宜前討之。"適鮑叔牙遣牙將高黑運干糒五十車到,桓公即留高黑軍前聽用。於降戎中挑選精壯千人,付虎兒斑帳下,以補前損折之數,休兵三日,然後起程。          再說密盧等行至孤竹,見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備言:「齊兵恃強,侵奪我國,意欲乞兵報仇。"答里呵曰:」俺這裡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遲這幾日,不意你吃了大虧。此處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這裡將竹筏盡行拘回港中,齊兵插翅亦飛不過。俟他退兵之後,俺和你領兵殺去,恢復你的疆土,豈不穩便?"大將黃花元帥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晝夜巡行,方保無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豈不知?"遂不聽黃花之言。          再說齊桓公大軍起程,行不十里,望見頑山連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詩為證:        盤盤曲曲接青雲,怪石嵯岈路不分。  任是胡兒須下馬,還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樹之間,放起火來,咇咇剝剝,燒得一片聲響,真箇草木無根,狐兔絕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絕。火熄之後,命鑿山開道,以便進車,諸將稟稱:「山高且險,車行費力!」管仲曰:「戎馬便於驅馳,惟車可以制之!"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軍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盤盤,木濯濯兮頑石如欄。  雲薄薄兮日生寒,我驅車兮上山元。  風伯為馭兮俞兒操竿,如飛鳥兮生羽翰,跋彼山巔兮不為難!        「下山歌」曰:        上山難兮下山易,輪如環兮蹄如墜。  聲轔轔兮人吐氣,歷幾盤兮頃刻而平地。  搗彼戎廬兮消烽燧,勒勛孤竹兮億萬世!        人夫唱起歌來,你唱我和,輪轉如飛。  桓公與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巔,觀其上下之勢。桓公嘆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對曰:「臣昔在檻車之時,恐魯人見追,亦作歌以教軍夫,樂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對曰:「凡人勞其形者疲其神,悅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達人情,一至於此!"於是催趲車徒,一齊進發,行過了幾處山頭,又上一嶺,只見前面大小車輛,俱壅塞不進。軍士稟稱:「兩邊天生石壁,中間一徑,止容單騎,不通車輛!"桓公面有懼色,謂管仲曰:」此處倘有伏兵,吾必敗矣!"正在躊躇,忽見山凹里走出一件東西來,桓公睜眼看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約長一尺有餘,朱衣玄冠,赤著兩腳,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之狀,然後以右手摳衣,竟向石壁中間疾馳而去。桓公大驚,問管仲曰:「卿有所見乎?"管仲曰:」臣無所見!"桓公述其形狀,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詞中『俞兒』者是也!」桓公曰:「俞兒若何?"管仲曰:」臣聞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兒』,有霸王之主則出見,君之所見,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摳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詩論管仲識」俞兒「之事,詩云:        《春秋》典籍數而知,仲父何從識「俞兒」  豈有異人傳異事,張華《博物》總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軍山上,使人探明水勢,然後進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報:」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雖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余,若從左而行,約去三里,水面雖闊而淺,涉之沒不及膝!"桓公撫掌曰:「俞兒之兆驗矣!"燕庄公曰:」卑耳溪不聞有淺處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庄公曰:」過溪東去,先糰子山,次馬鞭山,又次雙子山,三山連絡,約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過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無棣城,即孤竹國君之都也。「  虎兒斑請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處,萬一遇敵,進退兩難,須分兩路而行。」乃令軍人伐竹,以藤貫之,頃刻之間,成筏數百,留下車輛,以為載筏,軍士牽之。下了山頭,將軍馬分為兩隊:王子成父同高黑引著一軍,從右乘筏而渡為正兵;公子開方、豎貂隨著齊桓公親自接應。賓須無同虎兒斑引著一軍,從左涉水而渡為奇兵,管仲同連摯隨著燕庄公接應。俱於糰子山下取齊。          卻說答里呵在無棣城中,不知齊兵去來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聽,見滿溪俱是竹筏,兵馬紛紛而渡,慌忙報知城中,答里呵大驚,即令黃花元帥率兵五千拒敵,密盧曰:「俺在此無功,願引速買為前部。」黃花元帥曰:「屢敗之人,難與同事。」跨馬徑行。  答里呵謂密盧曰:「西北糰子山,乃東來要路,相煩賢君臣把守,就便接應,俺這裡隨後也到。」密盧口雖應諾,卻怪黃花元帥輕薄了他,心中頗有不悅之意。  卻說黃花元帥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隊,兩下接住廝殺。高黑戰黃花不過,卻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黃花撇了高黑,便與王子成父廝殺,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後面齊侯大軍俱到,公子開方在右,豎貂在左,一齊卷上,黃花元帥心慌,棄軍而走。五千人馬,被齊兵掩殺大半,余者盡降。黃花單騎奔逃,將近糰子山,見兵馬如林,都打著齊、燕、無終三國旗號,乃是賓須無等涉水而渡,先據了糰子山了。黃花不敢過山,棄了馬匹,扮作樵採之人,從小路爬山得脫。  齊桓公大勝,進兵至糰子山,與左路軍馬做一處列營,再議征進。          卻說密盧引軍剛到馬鞭山,前哨報道:「糰子山已被齊兵所佔。」只得就馬鞭山屯紮。  黃花元帥逃命至馬鞭山,認做自家軍馬,投入營中,卻是密盧。密盧曰:「元帥屢勝之將,何以單身至此?」黃花羞慚無極,索酒食不得,與以炒麥一升,又索馬騎,與之漏蹄。黃花大恨,回至無棣城,見答里呵,請兵報仇。  答里呵曰:「吾不聽元帥之言,以至如此。」黃花曰:「齊侯所恨,在於令支,今日之計,惟有斬密盧君臣之首,獻於齊君,與之講和,可不戰而退。」答里呵曰:「密盧窮而歸我,何忍賣之。」宰相兀律古進曰:「臣有一計,可以反敗為攻。」答里呵問:「何計?」兀律古曰:「國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謂之迷谷,乃砂磧之地,一望無水草,從來國人死者,棄之於此,白骨相望,白晝常見鬼;又時時發冷風,風過處,人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髮輒死;又風沙颳起,咫尺不辨。若誤入迷谷,谷路紆曲難認,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獸之患。誠得一人詐降,誘至彼地,不須廝殺,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頓軍馬,坐待其敝,豈非妙計?」答里呵曰:「齊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宮眷暫伏陽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後使降人告於齊侯,只說:」吾主逃往砂磧借兵。『彼必來追趕,墮吾計矣。"黃花元帥欣然願往,更與騎兵千人,依計而行。  黃花元帥在路思想:"不斬密盧之首,齊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馬鞭山來見密盧。          卻說密盧正與齊兵相持未決,且喜黃花救兵來到,欣然出迎。黃花出其不意,即於馬上斬密盧之首。速買大怒,綽刀上馬來斗黃花。兩家軍兵,各助其主,自相擊斗,互有殺傷。速買料不能勝,單刀獨馬,徑奔虎兒斑營中投降,虎兒斑不信,叱軍士縛而斬之。可憐令支國君臣,只因侵擾中原,一朝俱死於非命,豈不哀哉?史官有詩云:        山有黃台水有濡,周圍百里令支居。  燕山鹵獲今何在,國滅身亡可嘆吁!        黃花元帥並有密盧之眾,直奔齊軍,獻上密盧首級,備言:「國主傾國逃去砂磧,與外國借兵報仇。臣勸之投降不聽,今自斬密盧之首,投於帳下,乞收為小卒。情願率本部兵馬為嚮導,追趕國主,以效微勞。"桓公見了密盧首級,不由不信,即用黃花為前部,引大軍進發,直抵無棣,果是個空城,益信其言為不謬。誠恐答里呵去遠,止留燕庄公兵一支守城,其餘盡發,連夜追襲。黃花請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軍繼後。已到砂磧,桓公催軍速進。  行了許久,不見黃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見        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慘霧,冷凄凄數群啼鬼,亂颯颯幾陣悲風。  寒氣逼人,毛骨俱悚,狂飆刮地,人馬俱驚。  軍馬多有中惡而倒者。        時桓公與管仲並馬而行,仲謂桓公曰:「臣久聞北方有旱海,是極厲害之處,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傳令收軍,前後隊已自相失。帶來火種,遇風即滅,吹之不燃。管仲保著桓公,帶轉馬頭急走。隨行軍士,各各敲金擊鼓,一來以屏陰氣,二來使各隊聞聲來集。  只見天昏地慘,東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風息霧散,空中現出半輪新月,眾將聞金鼓之聲,追隨而至,屯紮一處。挨至天曉,計點眾將不缺,止不見隰朋一人,其軍馬七斷八續,損折無數。幸而隆冬閉蟄,毒蛇不出;軍聲喧鬧,猛獸潛藏。不然,真箇不死帶傷,所存無幾矣!  管仲見山谷險惡,絕無人行,急教尋路出去。奈東沖西撞,盤盤曲曲,全無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進曰:「臣聞老馬識途,無終與山戎連界,其馬多從漠北而來,可使虎兒斑擇老馬數頭,觀其所往而隨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馬數匹,縱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髯翁有詩云:        蟻能知水馬知途,異類能將危困扶。  堪笑淺夫多自用,誰能舍己聽忠謨?          再說黃花元帥引齊將高黑先行,徑走陽山一路,高黑不見後隊大軍來到,教黃花暫住,等候一齊進發,黃花只顧催趲,高黑心疑,勒馬不行,被黃花執之,來見孤竹主答里呵。黃花瞞過殺密盧之事,只說:「密盧在馬鞭山兵敗被殺,臣用詐降之計,已誘齊侯大軍,陷於旱海,又擒得齊將高黑在此,聽憑發落。"答里呵謂高黑曰:」汝若投降,吾當重用。"高黑睜目大罵曰:「吾世受齊恩,安肯臣汝犬羊哉?"又罵黃花:」汝誘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國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無及!"黃花大怒,拔劍親斬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軍容,來奪無棣城。  燕庄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亂殺出,直退回糰子山下寨。          再說齊桓公大軍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見一枝軍馬,使人探之,乃公孫隰朋也,於是合兵一處,徑奔無棣城來。一路看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行走,管仲使人問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歸井裡耳。"管仲曰:」吾有計破之矣!"乃使虎兒斑選心腹軍士數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隨著眾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舉火為應。  虎兒斑依計去後,管仲使豎貂攻打南門,連摯攻打西門,公子開方攻打東門,只留北門與他做走路,卻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兩路,埋伏於北門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殺。管仲與齊桓公離城十里下寨。  時答里呵方救滅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復業,一面使黃花整頓兵馬,以備廝殺。是夜黃昏時候,忽聞炮聲四舉,報言:「齊兵已到,將城門圍住。"黃花不意齊兵即至,大吃一驚,驅率軍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黃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兒斑率十餘人,徑至南門,將城門砍開,放豎貂軍馬入來。  黃花知事不濟,扶答里呵上馬,覓路奔走,聞北路無兵,乃開北門而去,行不二里,但見火把縱橫,鼓聲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兩路軍馬殺來,開方、豎貂、虎兒斑得了城池,亦各統兵追襲,黃花元帥死戰良久,力盡被殺。答里呵為王子成父所獲,兀律古死於亂兵之中。  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桓公數答里呵助惡之罪,親斬其首,懸之北門,以警戎夷。安撫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殺之事,桓公十分嘆息,即命錄其忠節,待回國再議恤典。          燕庄公聞齊侯兵勝入城,亦自糰子山飛馬來會。稱賀已畢,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殄滅,闢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國而有之也,請以益君之封。」燕庄公曰:「寡人借君之靈,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陲僻遠,若更立夷種,必然復叛,君其勿辭,東道已通,勉修先召公之業,貢獻於周,長為北藩,寡人與有榮施矣。」燕伯乃不敢辭。  桓公即無棣城大賞三軍,以無終國有助戰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兒斑拜謝先歸。  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於石壁取下車輛,整頓停當,緩緩而行。見令支一路荒煙餘燼,不覺慘然,謂燕伯曰:「戎主無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  鮑叔牙自葵茲關來迎,桓公曰:「餉饋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伯設戍葵茲關,遂將齊兵撤回。  燕伯送桓公出境,戀戀不捨,不覺送入齊界,去燕界五十餘里,桓公曰:「自古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無禮於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處畀燕,以為謝過之意。燕伯苦辭不允,只得受地而還,在其地築城,名曰燕留,言留齊侯之德於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東增地五十餘里,始為北方大國。  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貪其地,莫不畏齊之威,感齊之德。史官有詩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將職貢達周王。  休言黷武非良策,尊攘須知定一匡。        桓公還至魯濟,魯庄公迎勞於水次,設饗稱賀。桓公以庄公親厚,特分二戎鹵獲之半以贈魯。庄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谷,在魯界首,乃發丁夫代為築城,以悅管仲之意。時魯庄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  是年秋八月,魯庄公薨,魯國大亂。欲知魯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兩定魯君 齊皇子獨對委蛇        話說公子慶父字仲,魯庄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則庄公之庶弟。庄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文,遂以為名,字季,謂之季友。雖則兄弟三人同為大夫,一來嫡庶之分,二來惟季友最賢,所以庄公獨親信季友。  庄公即位之三年,曾游郎台,於台上窺見黨氏之子孟任,容色殊麗,使內侍召之,孟任不從,庄公曰:「苟從我,當立汝為夫人也。"孟任請立盟誓,庄公許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與庄公同宿於台上,遂載回宮。歲餘生下一子,名般。  庄公欲立孟任為夫人,請命於母文姜,文姜不許,必欲其子與母家聯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歲上,方才娶歸,所以孟任雖未立為夫人,那二十餘年,卻也權主六宮之政。比及姜氏入魯為夫人,孟任已病廢不能起,未幾卒,以妾禮葬之。  姜氏久而無子,其娣叔姜從嫁,生一子曰啟。先有妾風氏,乃須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風氏將申托於季友,謀立為嗣。季友曰:「子般年長。"乃止。姜氏雖為夫人,庄公念是殺父仇家,外雖禮貌,心中不甚寵愛。  公子慶父生得魁偉軒昂,姜氏看上了他,陰使內侍往來通語,遂與慶父私通,情好甚密,因與叔牙為一黨,相約異日共扶慶父為君,叔牙為相。髯翁有詩云:        淫風鄭衛只尋常,更有齊風不可當。  堪笑魯邦偏締好,文姜之後有哀姜。          庄公三十一年,一冬無雨,欲行雩祭祈禱。先一日,演樂於大夫梁氏之庭。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悅之,陰與往來,亦有約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梯牆而觀演樂,圉人犖在牆外窺見梁女姿色,立於牆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        桃之夭夭兮,凌冬而益芳。  中心如結兮,不能逾牆。  願同翼羽兮,化為鴛鴦。        公子般亦在梁氏觀雩,聞歌聲出看,見圉人犖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滿地,犖再三哀求,乃釋之。  公子般訴之於庄公,庄公曰:「犖無禮,便當殺之,不可鞭也,犖之勇捷,天下無比,鞭之,必懷恨於汝矣。」原來圉人犖有名絕力,曾登稷門城樓,飛身而下,及地,復踴身一躍,遂手攀樓屋之角,以手撼之,樓俱震動。庄公勸殺犖,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慮焉?"圉人犖果恨子般,遂投慶父門下。次年秋,庄公疾篤,心疑慶父,故意先召叔牙,問以身後之事,叔牙果盛稱慶父之才:"若主魯國,社稷有賴。況一生一及,魯之常也。"庄公不應。  叔牙出,復召季友問之。季友對曰:「君與孟任有盟矣,既降其母,可復廢其子乎?"庄公曰:」叔牙勸寡人立慶父何如?"季友曰:「慶父殘忍無親,非人君之器。叔牙私於其兄,不可聽之,臣當以死奉般。"庄公點首,遂不能言。  季友出宮,急命內侍傳庄公口語,使叔牙待於大夫鍼季之家,即有君命來到。叔牙果往鍼氏,季友乃封鴆酒一瓶,使鍼季毒死叔牙,復手書致牙曰:「君有命,賜公子死,公子飲此而死,子孫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滅矣!"叔牙猶不肯服,鍼氏執耳灌之,須臾,九竅流血而死。史官有詩論鴆牙之事,曰:        周公誅管安周室,季友牙酖靖魯邦。  為國滅親真大義,六朝底事忍相戕。        是夕,庄公薨,季友奉公子般主喪,諭國人以明年改元,各國遣吊,自不必說。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黨氏之恩,聞外祖黨臣病死,往臨其喪。慶父密召圉人犖謂曰:「汝不記鞭背之恨乎?夫蛟龍離水,匹夫可制,汝何不報之於黨氏?吾為汝主。"犖曰:」苟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懷利刃,夤夜奔黨大夫家。時已三更,逾牆而入,伏於舍外。  至天明時,小內侍啟門取水,圉人犖突入寢室。子般方下床穿履,驚問曰:「汝何至此?"犖曰:」來報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床頭劍劈之,傷額破腦,犖左手格劍,右手握刃刺般,中脅而死,內侍驚報黨氏,黨氏家眾操兵齊來攻犖,犖因腦破不能戰,被眾人亂斫為泥。  季友聞子般之變,知是慶父所為,恐及於禍,乃出奔陳國以避難。慶父佯為不知,歸罪於圉人犖,滅其家,以解說於國人。夫人姜氏欲遂立慶父,慶父曰:「二公子猶在,不盡殺絕,未可代也。"姜氏曰:」當立申乎?"慶父曰:「申年長難制,不如立啟。"乃為子般發喪,假訃告為名,親至齊國,告以子般之變,納賄於豎貂,立子啟為君,時年八歲,是為閔公。          閔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閔公為齊桓公外甥,閔公內畏哀姜,外畏慶父,欲借外家為重,故使人訂齊桓公,會於落姑之地。閔公牽桓公之衣,密訴以慶父內亂之事,垂淚不止。桓公曰:「今者魯大夫誰最賢?"閔公曰:」惟季友最賢,今避難於陳國。"桓公曰:「何不召而復之?"閔公曰:」恐慶父見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誰敢違者?"乃使人以桓公之命,召季友於陳,閔公次於郎地,候季友至郎,並載歸國,立季友為相,託言齊侯所命,不敢不從,時周惠王之六年,魯閔公之元年也。  是冬,齊侯復恐魯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孫湫來候問,且窺慶父之動靜。閔公見了仲孫湫,流涕不能成語;後見公子申,與之談論魯事,甚有條理,仲孫曰:「此治國之器也!"囑季友善視之,因勸季友早除慶父,季友伸一掌示之,仲孫已悟孤掌難鳴之意,曰:」湫當言於吾君,倘有緩急,不敢坐視。"慶父以重賂來見仲孫,仲孫曰:「苟公子能忠於社稷,寡君亦受其賜,豈惟湫乎?"固辭不受。慶父悚懼而退。  孫辭閔公歸,謂桓公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孫曰:「慶父兇惡未彰,討之無名,臣觀其志,不安於為下,必復有變,乘其變而誅之,此霸王之業也。"桓公曰:」善。"閔公二年,慶父謀篡益急,只為閔公是齊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輔,不敢輕動。  忽一日,閽人報:「大夫卜齒奇相訪。"慶父迎進書房,見卜齒奇怒氣勃勃,問其來意,卜齒奇訴曰:」我有田與太傅慎不害田莊相近,被慎不害用強奪去,我去告訴主公,主公偏護師傅,反勸我讓他,以此不甘,特來投公子,求於主公前一言。"慶父屏去從人,謂卜齒奇曰:「主公年幼無知,雖言不聽,子若能行大事,我為子殺慎不害何如?"卜齒奇曰:」季友在,懼不免。"慶父曰:「主公有童心,嘗夜出武闈,遊行街市,子伏人於武闈,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盜賊,誰能知者。吾以國母之命,代立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齒奇許諾,乃求勇士,得秋亞,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闈。閔公果夜出,秋亞突起,刺殺閔公。左右驚呼,擒住秋亞,卜齒奇領家甲至奪去,慶父殺慎不害於家。季友聞變,夜叩公子申之門,蹴之起,告以慶父之亂,兩人同奔邾國避難。髯翁有詩云:        子般遭弒閔公戕,操刃當時誰主張?  魯亂盡由宮閫起,娶妻何必定齊姜!          卻說國人素服季友,聞魯侯被殺,相國出奔,舉國若狂,皆怨卜齒奇而恨慶父,是日國中罷市。一聚千人,先圍卜齒奇之家,滿門遭戮,將攻慶父,聚者益眾,慶父知人心不附,欲謀出奔,想起齊侯曾藉莒力以復國,齊、莒有恩,可因莒以自解於齊。況文姜原有莒醫一脈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侄女,有此因緣,凡事可托。遂微服扮作商人,載了貨賂滿車,出奔莒國。  夫人姜氏聞慶父奔莒,安身不牢,亦想至莒國躲避。左右曰:「夫人以仲故得罪國人,今復聚一國,誰能容之?季友在邾,眾所與也,夫人不如適邾,以乞憐於季。"乃奔邾國求見季友。,季友拒之弗見,季友聞慶父。姜氏俱出,遂將公子申歸魯,一面使人告難於齊。  齊桓公謂仲孫湫曰:「今魯國無君,取之如何:"仲孫湫曰:」魯,秉禮之國,雖遭弒亂,一時之變,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況公子申明習國事,季友有戡亂之才,必能安集眾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諾。"乃命上卿高傒,率南陽甲士三千人。吩咐高傒相機而動:"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當扶立為君,以修鄰好。不然,便可併兼其地。"高傒領命而行,來至魯國,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傒見公子申相貌端莊,議論條理,心中十分敬重,遂與季友定計,擁立公子申為君,是為僖公。使甲士幫助魯人,築鹿門之城,以防邾、莒之變。季友使公子奚斯,隨高傒至齊,謝齊侯定國之功,一面使人如莒,要假手莒人以戮慶父,啖以重賂。          卻說慶父奔莒之時,載有魯國寶器,因莒醫以獻於莒子。莒子納之,至是復貪魯重賂,使人謂慶父曰:「莒國褊小,懼以公子為兵端,請公子改適他國。"慶父猶未行,莒子下令逐之。  慶父思豎貂曾受賂相好,乃自邾如齊,齊疆吏素知慶父之惡,不敢擅納,乃寓居於汶水之上。  恰好公子奚斯謝齊事畢,還至汶水,與慶父相見,欲載之歸國。慶父曰:「季友必不見容,子魚能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脈,願留性命,長為匹夫,死且不朽!」奚斯至魯復命,遂致慶父之言,僖公欲許之。季友曰:「使弒君者不誅,何以戒後?」因私謂奚斯曰:「慶父若自裁,尚可為立後,不絕世祀也。"奚斯領命,再往汶上,欲告慶父,而難於啟齒,乃於門外號啕大哭。慶父聞其聲,知是奚斯,乃嘆曰:」子魚不入見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帶自縊於樹而死。奚斯乃入而殮之,還報僖公。  僖公嘆息不已,忽報:「莒子遣其弟嬴拿,領兵臨境,聞慶父已死,特索謝賂。"季友曰:」莒人未嘗擒送慶父,安得居功:"乃自請率師迎敵,僖公解所佩寶刀相贈,謂曰:「此刀名曰『孟勞』,長不滿尺,鋒利無比,叔父寶之。"季友懸於腰胯之間,謝恩而出。  行至酈地,莒公子嬴拿列陣以待。季友曰:「魯新立君,國事未定,若戰而不勝,人心動搖矣,莒拿貪而無謀,吾當以計取之。」乃出陣前,請嬴拿面話,因謂之曰:「我二人不相悅,士卒何罪。聞公子多力善搏,友請各釋器械,與公子徒手賭一雌雄,何如?"嬴拿曰:」甚善。「兩下約退軍士,就於戰場放對,一來一往,各無破綻,約斗五十餘合,季友之子行父,時年八歲,友甚愛之,俱至軍中。時在旁觀斗,見父親不能取勝,連呼:"『孟勞』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賣個破綻,讓嬴拿趕入一步,季友略一轉身,於腰間拔出」孟勞",回手一揮,連眉帶額削去天靈蓋半邊,刃無血痕,真寶刀也!莒軍見主將劈倒,不待交鋒各自逃命,季友全勝,唱凱還朝。  僖公親自迎之於郊,立為上相,賜費邑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與慶父、叔牙並是桓公之孫,臣以社稷之故,酖叔牙,縊慶父,大義滅親,誠非得已,今二子俱絕後,而臣獨叨榮爵,受大邑,臣何顏見桓公於地下?"僖公曰:」二子造逆,封之得無非典?"季友曰:「二子有逆心,無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鋸之戮也,宜並建之,以明親親之誼。」僖公從之,乃以公孫敖繼慶父之後,是為孟孫氏。慶父字仲,後人以字為氏,本曰仲孫,因諱慶父之惡,改為孟也。孟孫氏食采於成;以公孫茲繼叔牙之後,是為叔孫氏,食采於郈.季友食采於費,加封以汶陽之田,是為季孫氏。於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並執魯政,謂之「三桓」。          是日,魯南門無故自崩,識者以為高而忽傾,異日必有凌替之禍,兆已見矣。史官有詩云:        手文征異已褒功,孟叔如何亦並封?  亂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話說齊桓公知姜氏在邾,謂管仲曰:「魯桓、閔二公不得令終,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討,魯人必以為戒,姻好絕矣。」管仲曰:「女子既嫁從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討也,君欲討之,宜隱其事。」桓公曰:「善。」乃使豎貂往邾,送姜氏歸魯。  姜氏行至夷,宿館舍,豎貂告姜氏曰:「夫人與弒二君,齊、魯莫不聞之,夫人即歸,何面目見太廟乎?不如自裁,猶可自蓋也。」姜氏聞之,閉門哭泣,至半夜寂然,豎貂啟門視之,已自縊死矣,豎貂告夷宰。使治殯事,飛報僖公。  僖公迎其喪以歸,葬之成禮,曰:「母子之情,不可絕也。"謚之曰哀,故曰哀姜。後八年,僖公以庄公無配,仍袝哀姜於太廟,此乃過厚之處。          卻說齊桓公自救燕定魯以後,威名愈振,諸侯悅服。桓公益信任管仲,專事飲獵為樂。一日,獵於大澤之陂,豎貂為御,車馳馬驟,較射方歡,桓公忽然停目而視,半晌無言,若有懼容。豎貂問曰:「君瞪目何所視也?"桓公曰:」寡人適見一鬼物。其狀甚怪而可畏。良久忽滅。殆不祥乎?「豎貂曰:」鬼陰物。安敢晝見?"桓公曰:「先君田姑棼而見大豕。是亦晝也。汝為我亟召仲父!"豎貂曰:」仲父非聖人。烏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識『俞兒』,何謂非聖?"豎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兒之狀。仲父因逢君之意,飾美說以勸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見鬼。勿泄其狀。如仲父言與君合。則仲父信聖不欺矣!"桓公曰:「諾!"乃趨駕歸。  心懷疑懼。是夜遂大病如瘧。明日,管仲與諸大夫問疾。桓公召管仲,與之言見鬼:「寡人心中畏惡,不能出口。仲父試道其狀!"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詢之!"豎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  管仲憂之。懸書於門:"如有能言公所見之鬼者。當贈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懸鶉而來,求見管仲。管仲揖而進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曰:」然!"其人曰:「君病見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見鬼於大澤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狀否?吾當與子共家!"其人曰:「請見君而言之!"管仲見桓公於寢室。桓公方累重裀而坐。使兩婦人摩背,兩婦人捶足。豎貂捧湯,立而候飲。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與之俱來。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見其荷笠懸鶉,心殊不喜。  遽問曰:「仲父言識鬼者乃汝乎?"對曰:」公則自傷耳。鬼安能傷公?"桓公曰:「然則有鬼否?"對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桓公曰:「汝試言『委蛇』之狀!"對曰:」夫『委蛇』者,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轟車之聲,聞則捧其首而立。此不輕見,見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囅然而笑,不覺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見也!」於是頓覺精神開爽,不知病之何往矣。  桓公曰:「子何名?"對曰:」臣名皇子,齊西鄙之農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為大夫。皇子固辭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國,撫百姓,使臣常為治世之民,不妨農務足矣,不願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賜之粟帛,命有司復其家。  復重賞管仲。豎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仲父安得受賞乎?"桓公曰:」寡人聞之:「任獨者暗,任眾者明",微仲父,寡人固不得聞皇子之言也!"豎貂乃服。  時周惠王十七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衛,衛懿公使人如齊告急。諸大夫請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瘡痍未息。且俟來春,合諸侯往救可也!"其冬,衛大夫寧速至齊,言:"狄已破衛,殺衛懿公,今欲迎公子毀為君。"齊侯大驚曰:」不早救衛,孤罪無辭矣!"不知狄如何破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 齊桓公興兵伐楚        話說衛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樂怠傲,不恤國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鶴。按浮邱伯《相鶴經》云:        鶴,陽鳥也,而游於陰,因金氣,乘火精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故鶴七年一小變,十六年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定。體尚潔,故其色白;聲聞天,故其頭赤;食於水,故其喙長;棲於陸,故其足高;翔於雲,故毛豐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頸以納新,故壽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騏驥也。鶴之上相:隆鼻短口則少眠,高腳疏節則多力,露眼赤睛則視遠,鳳翼雀毛則喜飛,龜背鱉腹則能產,輕前重後則善舞,洪髀纖趾則能行。        那鶴色潔形清,能鳴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諺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鶴,凡獻鶴者皆有重賞,弋人百方羅致,都來進獻,自苑囿宮廷,處處養鶴,何止數百。有齊高帝詠鶴詩為證:        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  一摧雲間志,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鶴,皆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遊,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載於車前,號曰「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斂於民,以充鶴糧;,民有飢凍,全不撫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後、石駘仲之子,為人忠直有名,與寧莊子名速同秉國政,皆賢臣也。二人進諫屢次,俱不聽。公子毀乃惠公庶兄,公子碩烝於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毀知衛必亡,託故如齊,齊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齊國。衛人向來心憐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複位之後,百姓日夜咒詛:"若天道有知,必不終於祿位也!「  因急子與壽俱未有子,公子碩早死,黔牟已絕,惟毀有賢德,人心陰歸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毀出奔,衛人無不含怨。          卻說北狄自周太王之時,獯鬻已強盛,逼太王遷都於岐。及武王一統,周公南懲荊、舒,北膺戎、狄,中國久安。迨平王東遷之後,南蠻北狄,交肆其橫。單說北狄主名曰瞍瞞,控弦數萬,常有迭盪中原之意。及聞齊伐山戎,瞍瞞怒曰:「齊兵遠伐,必有輕我之心,當先發制之。"乃驅胡騎二萬伐邢,殘破其國,聞齊謀救邢,遂移兵向衛。  時衛懿公正欲載鶴出遊,諜報:「狄人入寇。"懿公大驚,即時斂兵授甲,為戰守計。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懿公使司徒拘執之。須臾,擒百餘人來,問其逃避之故,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懿公問:「何物?"眾人曰:」鶴。"懿公曰:「鶴何能御狄耶?"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敝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願散鶴以從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猶恐其晚也。"懿公果使人縱鶴,鶴素受豢養,盤旋故處,終不肯去。石、寧二大夫,親往街市,述衛侯悔過之意,百姓始稍稍復集。  狄兵已殺至滎澤,頃刻三報。石祁子奏曰:「狄兵驍勇,不可輕敵,臣請求救於齊。"懿公曰:」齊昔日奉命來伐,雖然退兵,我國並未修聘謝,安肯相救?不如一戰,以決存亡!"寧速曰:「臣請率師御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親行,恐人不用心。"乃與石祁子玉玦,使代理國政,曰:「卿決斷如此玦矣!"與寧速矢,使專力守御,又曰:」國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勝狄,不能歸也。"石、寧二大夫皆垂淚。  懿公吩咐已畢,乃大集車徒,使大夫渠孔為將,於伯副之,黃夷為先鋒,孔嬰齊為後隊。一路軍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軍中歌曰:        鶴食祿,民力耕,鶴乘軒,民操兵。  狄鋒厲兮不可攖,欲戰兮九死而一生。  鶴今何在兮?而我瞿瞿為此行!        懿公聞歌,悶悶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嚴,人心益離,行近滎澤,見敵軍千餘,左右分馳,全無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虛名耳!」即命鼓行而進,狄人詐敗,引入伏中,一時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將衛兵截做三處,你我不能相顧,衛兵原無心交戰,見敵勢兇猛,盡棄車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圍之數重。  渠孔曰:「事急矣!請偃大旆,君微服下車,尚可脫也。"懿公嘆曰:」二三子苟能相救,以旆為識,不然,去旆無益也!孤寧一死,以謝百姓耳!「須臾,衛兵前後隊俱敗,黃夷戰死,孔嬰齊自刎而亡,狄軍圍益厚,於伯中箭墜車,懿公與渠孔先後被害,被狄人砍為肉泥,全軍俱沒。髯翁有詩云:        曾聞古訓戒禽荒,一鶴誰知便喪邦。  滎澤當時遍磷火,可能騎鶴返仙鄉?    狄人囚衛太史華龍滑、禮孔,欲殺之。華,禮二人知胡俗信鬼,紿之曰:「我太史也,實掌國之祭祀,我先往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汝佑,國不可得也。」瞍瞞信其言,遂縱之登車。  寧速方戎服巡城,望見單車馳到,認是二太史,大驚,問:「主公何在?"曰:」已全軍覆沒矣!狄師強盛,不可坐待滅亡,宜且避其鋒。「寧速欲開門納之,禮孔曰:」與君俱出,不與君俱入,人臣之義謂何?吾將事吾君於地下。「遂拔劍自刎。華龍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  寧速與石祁子商議,引著衛侯宮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車出城東走,華龍滑抱典籍從之。國人聞二大夫已行,各各攜男抱女,隨後逃命,哭聲震天。狄兵乘勝長驅,直入衛城,百姓奔走落後者,盡被殺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宮眷先行,寧速斷後,且戰且走,從行之民,半罹狄刃。將及黃河,喜得宋桓公遣兵來迎,備下船隻,星夜渡河,狄兵方才退去,將衛國府庫,及民間存留金粟之類,劫掠一空,墮其城郭,滿載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衛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陳,比及反役,衛已破滅。聞衛侯死於滎澤,往覓其屍,一路看見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勝傷感。行至一處,見大旆倒於荒澤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屍當不遠矣。"未數步,聞呻吟之聲,前往察之,見一小內侍折臂而卧。弘演問曰:」汝認得主公死處否?"內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屍也。吾親見主公被殺,為臂傷疼痛,不能行走,故卧守於此,欲俟國人來而示之。"弘演視其屍體,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對之再拜大哭,乃復命於肝前,如生時之禮。事畢,弘演曰:」主公無人收葬,吾將以身為棺耳。「囑從人曰:」我死後,埋我於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納於腹中,須臾而絕。從者如言埋掩,因以車載小內侍渡河,察聽新君消息。          卻說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寧速收拾遺民,隨後趕上,至於漕邑,點查男女,才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殺戮之多,豈不悲哉!二大夫相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其奈遺民太少!」乃於共、滕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餘人,連遺民湊成五千之數,即於漕邑創立廬舍,扶立公子申為君,是為戴公。  宋桓公御說許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數日遂薨。  寧速如齊,迎公子毀嗣位。齊桓公曰:「公子歸自敝邑,將守宗廟,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過也。"乃遺以良馬一乘,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各三百隻,又以魚軒贈其夫人,兼美錦三十端,命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送之,並致門材,使立門戶。公子毀至漕邑。  弘演之從人,同折臂小內侍俱到,備述納肝之事,公子毀先遣使具棺,往滎澤收殮,一面為懿公。戴公發喪,追封弘演,錄用其子,以旌其忠,諸侯重齊桓公之義,多有吊賻,時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衛侯毀改元,是為文公。才有車三十乘,寄居民間,甚是荒涼。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撫安百姓,人稱其賢。  公子無虧辭歸齊國,留甲士三千人,協戍漕邑,以防狄患。無虧回見桓公,言衛毀草創之狀,並述弘演納肝之事。桓公嘆曰:「無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國正未艾也。"管仲進曰:」今留戍勞民,不如擇地築城,一勞永逸。"桓公以為然。  正欲糾合諸侯同役,忽邢國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國,勢不能支,伏望救援!"桓公問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對曰:」諸侯所以事齊,謂齊能拯其災患也,不能救衛,又不救邢,霸業隕矣!"桓公曰:「然則邢、衛之急孰先?」管仲對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衛,此百世之功也。"桓公曰:」善。"即傳檄宋、魯、曹、邾各國,合兵救邢,俱於聶北取齊。宋、曹二國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張,邢力未竭,敵方張之寇,其勞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潰,狄勝邢,必疲,驅疲狄而援潰邢,所謂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謀,託言待魯、邾兵到,乃屯兵於聶北,遣諜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詩譏管仲不早救邢、衛,乃霸者養亂為功之謀也。詩云:        救患如同解倒懸,提兵那可復遷延?  從來霸事遜王事,功利偏居道義先!          話說三國駐兵聶北,約及兩月,狄兵攻邢,晝夜不息,邢人力竭,潰圍而出。諜報方到,邢國男女,填涌而來,俱投奔齊營求救。內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顏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當請宋公、曹伯共議,驅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瞞擄掠滿欲,無心戀戰,聞三國大兵將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飛馳而去。比及各國兵到,只見一派火光,狄人已遁。  桓公傳令將火撲滅,問叔顏:「故城尚可居否?」叔顏曰:「百姓逃難者,大半在夷儀地方,願遷夷儀,以從民欲。"桓公乃命三國各具版築,築夷儀城,使叔顏居之,更為建立朝廟,添設廬舍,牛馬粟帛之類,皆從齊國運至,充牣其中,邢國君臣如歸故國,歡祝之聲徹耳。  事畢,宋、曹欲辭齊歸國,桓公曰:「衛國未定,城邢而不城衛,衛其謂我何?」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傳令,移兵向衛,凡畚鍤之屬,盡攜帶隨身。衛文公毀遠遠相接,桓公見其大布為衣,大帛為冠,不改喪服,惻然久之,乃曰:」寡人借諸君之力,欲為君定都,未審何地為吉?「文公毀曰:」孤已卜得吉地,在於楚邱。但版築之費,非亡國所能辦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傳令三國之兵,俱往楚邱興工,復運門材,重立朝廟,謂之」封衛「,衛文公感齊再造之恩,為《木瓜》之詩以詠之。詩云:        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  投我以木桃兮,報之以瓊瑤。  投我以木李兮,報之以瓊玖。        當時稱桓公存三亡國,謂立僖公以存魯,城夷儀以存邢,城楚邱以存衛。有此三大功勞,此所以為五霸之首也。潛淵先生讀史詩云:        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  興滅繼絕存三國,大義堂堂五霸魁。          時楚成王熊惲,任用令尹子文圖治,修明國政,有志爭霸。聞齊侯救邢存衛,頌聲傳至荊襄。楚成王心甚不樂,謂子文曰:「齊侯布德沽名,人心歸向。寡人伏處漢東,德不足以懷人,威不足以懾眾,當今之時,有齊無楚,寡人恥之!"子文對曰:」齊侯經營伯業,於今幾三十年矣。彼以尊王為名,諸侯樂附,未可敵也。鄭居南北之間,為中原屏蔽,王若欲圖中原,非得鄭不可!"成王曰:「誰能為寡人任伐鄭之事者?"大夫斗章願往,成王與車二百乘,長驅至鄭。  卻說鄭自純門受師以後,日夜提防楚兵,探知楚國興師,鄭伯大懼,即遣大夫聃伯率師把守純門,使人星夜告急於齊。齊侯傳檄,大合諸侯於檉,將謀救鄭。斗章知鄭有準備,又聞齊救將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  楚成王大怒,解佩劍賜斗廉,使即軍中斬斗章之首。斗廉乃斗章之兄也,既至軍中,且隱下楚王之命,密與斗章商議:"欲免國法,必須立功,方可自贖!"斗章跪而請教,斗廉曰:「鄭知退兵,謂汝必不驟來,若疾走襲之,可得志也!"斗章分軍為二隊,自率前隊先行,斗廉率後隊接應。卻說斗章銜枚卧鼓,悄地侵入鄭界,恰遇聃伯在界上點閱兵馬。聃伯聞有寇兵,正不知何國,慌忙點兵,在界上迎住廝殺,不期斗廉後隊已到,反抄出鄭師之後,腹背夾攻。聃伯力不能支,被斗章只一鐵簡打倒,雙手拿來。斗廉乘勝掩殺,鄭兵折其大半。斗章將聃伯上了囚車,便欲長驅入鄭,斗廉曰:」此番掩襲成功,且圖免死,敢僥倖從事耶?"乃即日班師。  斗章歸見楚成王,叩首請罪,奏曰:「臣回軍是誘敵之計,非怯戰也!"成王曰:」既有擒將之功,權許准罪。但鄭國未服,如何撤兵?"斗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懼褻國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為辭,明是怯敵,今添兵車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鄭成,休見寡人之面。"斗廉奏曰:「臣願兄弟同往,若鄭不投降,當縛鄭伯以獻。"成王壯其言,許之。  乃拜斗廉為大將,斗章副之,共率車四百乘,重望鄭國殺來。史臣有詩云:        荊襄自帝勢炎炎,蠶食多邦志未厭。  溱洧何辜三受伐,解懸只把霸君瞻。          且說鄭伯聞聃伯被囚,復遣人如齊請救。管仲進曰:「君數年以來,救燕存魯,城邢封衛,恩德加於百姓,大義佈於諸侯,若欲用諸侯之兵,此其時矣。君若救鄭,不如伐楚,伐楚必須大合諸侯。"桓公曰:」大合諸侯,楚必為備,可必勝乎?"管仲曰:「蔡人得罪於君,君欲討之久矣。楚、蔡接壤,誠以討蔡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先時,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與蔡姬共登小舟,游於池上,採蓮為樂。蔡姬戲以水灑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盪其舟,水濺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豎貂送蔡姬歸國,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歸,是絕之也。"竟將其妹更嫁於楚國,為楚成王夫人。  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黃二國,不堪楚暴,遣使納款,寡人慾與會盟,伐楚之日,約為內應,何如?"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僅存。今背而從齊,楚人必怒,怒必加討。當此時,我欲救,則阻道路之遙;不救,則乖同盟之義。況中國諸侯,五合六聚,盡可成功,何必藉助蕞爾。不如以好言辭之。"桓公曰:「遠國慕義而來,辭之將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識吾言於壁,異日勿忘江、黃之急也。"桓公遂與江、黃二君盟會,密訂伐楚之約,以明年春正月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為瘧,天下稱為『荊、舒』,不可不討。"桓公曰:」寡人當先取舒國,以剪楚翼。"乃密寫一書,付於徐子。徐與舒近,徐嬴嫁為齊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歸附於齊,故桓公以舒事囑之。  徐果引兵襲取舒國,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備緩急。江、黃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調遣。魯僖公遣季友至齊謝罪,稱:"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衛之役,今聞會盟江、黃,特來申好。嗣有征伐,願執鞭前驅。"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與訂約。          時楚兵再至鄭國,鄭文公請成,以紓民禍。大夫孔叔曰:「不可。齊方有事於楚,以我故也。人有德於我,棄之不祥,宜堅壁以待之。"於是再遣使如齊告急,桓公授之以計,使揚言齊救即至,以緩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軍出虎牢,於上蔡取齊,等候協力攻楚。  於是遍約宋、魯、陳、衛、曹、許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為討蔡,實為伐楚。  明年,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齊桓公朝賀已畢,便議討蔡一事。命管仲為大將,率領隰朋、賓須無、鮑叔牙、公子開方、豎人貂等,出車三百乘,甲士萬人,分隊進發。太史奏:"七日出軍上吉。"豎貂請先率一軍,潛行掠蔡,就會集各國車馬,桓公許之。  蔡人恃楚,全不設備,直待齊兵到時,方才斂兵設守。豎貂在城下耀武揚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認得是豎貂,先年在齊宮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曉得是宵小之輩,乃於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車,求其緩兵。豎貂受了,遂私將齊侯糾合七路諸侯,先侵蔡,後伐楚一段軍機,備細泄漏於蔡:"不日各國軍到,將蔡城蹂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為上。"使者回報,蔡侯大驚,當夜率領宮眷,開門出奔楚國。百姓無主,即時潰散。豎貂自以為功,飛報齊侯去訖。          卻說蔡侯至楚,見了成王,備述豎貂之語。成王方省齊謀,傳令簡閱兵車,準備戰守,一面撤回斗章伐鄭之兵。  數日後,齊侯兵至上蔡,豎貂謁見已畢,七路諸侯陸續俱到,一個個躬率車徒,前來助戰,軍威甚壯。那七路:宋桓公御說、魯僖公申、陳宣公杵臼、衛文公毀、鄭文公捷、曹昭公班、許穆公新臣,連主伯齊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內許穆公抱病,力疾率師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勞,使序於曹伯之上。是夜,許穆公薨,齊侯留蔡三日,為之發喪,命許國以侯禮葬之。  七國之師望南而進,直達楚界。只見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肅,停車道左,磬折而言曰:「來者可是齊侯?可傳言楚國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為行人,使於齊師。桓公曰:」楚人何以預知吾軍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泄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陳,臣當以大義責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戰而降矣。"管仲亦乘車而出,與屈完車上拱手。  屈完開言曰:「寡君聞上國車徒辱於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辭曰:」齊、楚各君其國,齊居於北海,楚近於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於吾地。敢請其故?"管仲對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於齊,使召康公賜之命,辭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夾輔周室,其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凡有不共王職,汝勿赦宥!『自周室東遷,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復先業,爾楚國於南荊,當歲貢包茅,以助王祭。自爾缺貢,無以縮酒,寡人是征,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爾故也,爾其何辭?"屈完對曰:「周失其綱,朝貢廢缺,天下皆然,豈惟南荊?雖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給,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膠舟之故,君其問諸水濱,寡君不敢任咎,完將復於寡君。"言畢,麾車而退。  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強,未可以口舌屈也,宜進逼之。"乃傳令八軍同發,直至陘山,離漢水不遠。管仲下令:"就此屯紮,不可前行。"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濟漢,決一死戰,而逗留於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備,兵鋒一交,不可復解。今吾頓兵此地,遙張其勢。楚懼吾之眾,將復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討楚出,以服楚歸,不亦可乎?」諸侯猶未深信,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楚成王已拜斗子文為大將,搜甲厲兵屯於漢南,只等諸侯濟漢,便來邀擊。諜報:"八國之兵,屯駐陘地。"子文進曰:「管仲知兵,不萬全不發。今以八國之眾,逗留不進,是必有謀,當遣使再往,探其強弱,察其意向,或戰或和,決計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與夷吾識面,宜再遣之。"屈完奏曰:」缺貢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請盟,臣當勉行,以解兩國之紛;若欲請戰,別遣能者。"成王曰:「戰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齊軍。畢竟齊、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復來,請盟必矣,君其禮之!"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干君討,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師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聽!"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俾寡人有辭於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稱謝而去,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入貢,君不可失信也!「  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紮!"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貢之事,子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於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於國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齎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復備菁茅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後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師會於召陵。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為七隊,分列七方,齊國之兵,屯於南方,以當楚沖,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桓公命分派八軍,其菁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  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願借一觀!"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望見各國之兵,各佔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驚天,桓公喜形於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眾,以戰何患不勝?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為天子宣布德意,撫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若恃眾逞力,楚國雖褊小,有方城為城,漢水為池,池深城峻,雖有百萬之眾,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寡人願與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於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與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於營中,設宴款待。次日,立壇於召陵,桓公執牛耳為主盟,管仲為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後,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國與屈完以次受歃。  禮畢,屈完再拜致謝。管仲私與屈完言,請放聃伯還鄭,屈完亦代蔡侯謝罪,兩下各許諾。  管仲下令班師。  途中鮑叔牙問於管仲曰:「楚之罪,僭號為大,吾子以包茅為辭,吾所未解。"管仲對曰:」楚僭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之,同於蠻夷。倘責其革號,楚肯俯首而聽我乎?若其不聽,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復,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吾以包茅為辭,使彼易於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誇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於兵連禍結,無已時乎?"鮑叔牙嗟嘆不已。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  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於楚,所以齊兵退後,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詩云: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  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淫名局始全。  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貽愆。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塗聞班師之令,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所費不貲,國必甚病。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莒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試言之。"濤塗言於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諸侯之眾,觀兵於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申侯進曰:「臣聞『師不逾時』,懼勞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矣。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取之猶外府也;若出於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塗自恤其國,非善計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幾誤吾事。"乃命執濤塗于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為南北藩蔽。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塗,諸侯各歸本國。  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於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若假此以自通於周,則我與齊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楚王從之,即使屈完為使,齎菁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乃告於文武之廟,因以胙賜楚,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  屈完方去後,齊桓公遣隰朋隨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禮,隰朋因請見世子,惠王便有不樂之色,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一同出見,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無主之意。  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姜後薨,次妃陳媯有寵,立為繼後,有子名帶,帶善於趨奉,周王愛之,呼為太叔,遂欲廢世子而立帶,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復見於今日。君為盟主,不可不圖。"桓公乃召管仲謀之,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黨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願見世子,請世子出會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桓公曰:」善。"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於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願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隰朋歸報,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築宮以待世子駕臨。  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並集首止,世子鄭亦至,停駕於行宮,桓公率諸侯起居。子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於行宮,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桓公曰:」小白當與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憂也。「子鄭感謝不已,遂留於行宮。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  子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桓公曰:「所以願與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更兼惠後與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潤惠王。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於楚;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不知何意,將置朕於何地?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於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王奈何棄久昵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惠王曰:「鄭伯不離,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異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宰孔不敢復言。  惠王乃為璽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於鄭伯,鄭文公啟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黨樹私,不堪為嗣,朕意在次子帶也,叔父若能舍齊從楚,共輔少子,朕願委國以聽。"鄭伯喜曰:」吾先公武庄,世為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於小國;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於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於楚,今乃反齊事楚,是悖德也,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異。"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愛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與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庄王之愛子頹,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無成。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後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黨,太叔亦有內黨,二子成敗,事未可知,不如且歸,以觀其變。"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託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管仲進曰:「鄭與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後圖之。"桓公曰:」善。"於是即首止舊壇,歃血為盟,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之,不與歃,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昵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諸侯皆降拜稽首。  次日,世子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史官有詩讚云:        君王溺愛冢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  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於申侯,欲與鄭修好。  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寵信之,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後人不能容他,贈以白璧,使投奔他國避禍,申侯奔鄭,事厲公於櫟,厲公復寵信如在楚時,及厲公復國,遂為大夫。楚臣俱與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恿,背齊事楚。  申侯密言於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於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  時申侯尚在楚。言於楚成王曰:「鄭所以願歸宇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王不救鄭,臣無辭以復命矣!」楚王謀於群臣,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于軍中,齊所憐也。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  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申侯歸鄭,自以為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齊桓公復率師伐鄭。  陳大夫轅濤塗,自伐楚歸時與申侯有隙,乃為書致孔叔曰,申侯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國媚楚,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必殺申侯,齊兵可不戰而罷。孔叔以書呈於鄭文公。鄭伯為前日不聽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懷愧悔,亦歸咎於申侯。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函其首,使孔叔獻於齊軍曰:「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不終君好,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於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遂會諸侯於寧母。鄭文公終以王命為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寧母聽命。          子華與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寵,故立華為世子。後復立兩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寵漸衰,未幾病死。  又有南燕姞氏之女,為媵於鄭宮,向未進御,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余為伯儵,乃爾祖也。今以國香贈爾為子,以昌爾國。」遂以蘭授之。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是日,鄭文公入宮,見此女而悅之,左右皆相顧而笑。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為汝成之!」遂命采蘭蕊佩之,曰:「以此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此女亦漸有寵,謂之燕姞。  世子華見其父多寵,恐他日有廢立之事,乃私謀之於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謀之於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子華不悅而去。  子臧性好奇詭,聚鷸羽以為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願公子勿服!」子臧惡其直言,訴於其兄,故子華與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子華慮齊侯見怪,不願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華心中益恨,思為自全之術。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後言曰:「鄭國之政,皆聽於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實主之。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願以鄭附齊,比於附庸。」桓公曰:「諾。」遂以子華之謀,告於管仲。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與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謂禮;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為『三良』。所貴盟主,順人心也。違人自逞,災禍必及。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桓公乃謂子華曰:「世子所言,誠國家大事,俟子之君至,當與計之。」子華麵皮發赤,汗流浹背,遂辭歸鄭。管仲惡子華之奸,故泄其語於鄭人,先有人報知鄭伯。比及子華復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鄭伯大喝曰:「逆子幾賣吾國,尚敢謬說耶?」叱左右將子華囚禁於幽室之中。子華穴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於途中。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並乞受盟。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難撐。  子華奸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王世子鄭恐惠後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於齊。未幾,惠王崩。子鄭與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於王子虎,王子虎言於齊侯,乃大合諸侯於洮,鄭文公亦親來受盟。同歃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哪幾位大夫:齊大夫隰朋、宋大夫華秀老、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寧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佗。八國大夫連轂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為名,集於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後發喪。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稱君命以吊。  遂公請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為襄王。惠後與叔帶暗暗叫苦,不敢復萌異志矣。  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命宰周公孔賜胙於齊,以彰翼戴之功。齊桓公先期聞信,復大合諸侯於葵邱。時齊桓公在路上,偶與管仲論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幾至禍亂。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後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寡人愛昭之賢,意尚未決,今決之於仲父。」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寵於長衛姬,恐無虧異日為君,內外合黨,必亂國政。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乃對曰:「欲嗣伯業,非賢不可。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點首。  比至葵邱,諸侯畢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館舍。時宋桓公御說薨,世子茲父讓國於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赴會。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儲貳之事,可以托之。」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襄公親自來見齊侯,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異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珮鏘鏘。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後以次而升。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後各就位次。  宰周公孔捧胙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階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後命,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後登堂受胙,諸侯皆服齊之有禮。  桓公因諸侯未散,復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與國事。」誓曰:「凡我同盟,言歸於好。」但以載書,加於牲上,使人宣讀,不復殺牲歃血。諸侯無不信服。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勝籌。  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歃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封泰山者,築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為車,葅秸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三代受命而興,獲祐於天地,故隆此美報也。「桓公曰:」夏都於安邑,商都於亳,周都於豐鎬。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慾徼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宰孔視桓公足高氣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諸侯皆散。  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管仲曰:」吾君好勝,可以隱奪,難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  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桓公曰:」何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後得封。"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余違也。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何以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  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征,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為藉;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為子孫榮,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君矣!」  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為壯麗。凡乘輿,服御之制,比於王者。國人頗議其僭。  管仲乃於府中築台三層,號為「三歸之台",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設反坫,以待列國之使臣。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怠;吾之所以為此,亦聊為吾君分謗也,"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為然。          話分兩頭,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於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宰孔曰:「會已撤矣。"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獻公乃回轅西向,於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薨。晉乃大亂,欲知晉亂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說晉獻公內蠱於驪姬,外惑於「二五",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驪姬乃召優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誰敢為夫人難者?"驪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驪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潔,精潔則恥於自污;慈仁則憚於賊人。恥於自污,則憤不能忍;憚於賊人,其自賊易也。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異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幾說可售矣!"驪姬果夜半而泣,獻公驚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驪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驪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於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於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以靖國之故,而禍及於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勿以一妾亂百姓!"獻公曰:"申生仁於民,豈反不仁父乎?"驪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與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苟利於國,何親之有?"獻公曰:"彼好潔,不懼惡名乎?"驪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於申,申侯召太戎,殺幽王於驪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於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復以不潔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獻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驪姬曰:"君不若稱耄而以國授之。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  獻公曰:「不可,我有武與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勝,不可謂威。失武與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爾勿憂,吾將圖之。"驪姬曰:」今赤狄皋落氏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與否也。若其不勝,罪之有名;若勝,則信得眾矣。彼恃其功,必有異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勝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子之能否,君何為不使?"獻公曰:「善。"          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皋落氏。  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子,君之貳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  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里克曰:」向者從君於行,今專制,固不可也。"獻公仰面而嘆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於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勝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嘆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與皋落大戰於稷桑之地,皋落氏敗走,申生獻捷於獻公。  驪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  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晉國將亂,乃託言痼疾,杜門不出。          時有虞、虢二國,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地皆連晉界。虢公名丑,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虢。驪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獻公已入驪姬之言,誠恐申生勝虢之後,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於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  荀息對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敵二,臣未見其必勝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虢何矣。"荀息對曰:「臣聞虢公淫於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於虢,卑詞請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於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擾虢境,然後乘隙而圖之,虢可滅也。"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虢也,君奈何吞其餌乎?「虢公不聽,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復諫,虢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          未幾,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擾虢境,兵至渭虢,為虢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虢公恃其前勝,亦率兵拒之,相持於桑田之地。獻公復問於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對曰:」虞、虢之交未離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獻公曰:「卿策如何?」  荀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虢。」  獻公曰:「吾新與虢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於虢,虢之邊吏,必有責言,吾因以為名,而請於虞。"獻公又用其策,虢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荀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寶,不可動之。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愛者,璧、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於虞。虞貪於璧、馬,墜吾計矣。"獻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雖然,假吾道以伐虢,虢無虞救必滅;虢亡,虞不獨存,璧、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於料事,恐其諫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  獻公即以璧、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見璧、馬,不覺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視馬,問荀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願邀歡於大國。"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於寡人也!」  荀息曰:「虢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請罪焉。倘幸而勝虢,所有鹵獲盡以歸君,寡君願與君世敦盟好。"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於虞、虢者,以有唇齒之助耳。虢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於虞矣。"虞公曰:」晉君不愛重寶,以交歡於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於虢十倍,失虢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勿預吾事。"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裾,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於愚人之前,猶委珠玉於道也。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惟強諫耳。子其危哉!"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與子盍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寧徐耳。"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璧、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虢,里克入見曰:」虢,易與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陽,其門戶在於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虢矣。臣雖不才,願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荀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虢,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願以兵從。"荀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荀息曰:」臣聞虢君方與犬戎大戰於桑田,勝敗未決。君託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臣有鐵葉車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計。  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後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既失下陽,恐虢公見罪,遂以兵降晉。里克用為嚮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虢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御,茫然無策。晉兵至,築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採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  里克等亦不追趕,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並女樂獻於虞公,虞公益大喜。  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託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癒方行。虞公不時饋葯,候問不絕,如此月余。  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虢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與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願也。"慌忙郊迎致餼,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  獻公約與虞公較獵於箕山。虞公欲誇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與晉侯馳逐賭勝。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撲滅耳。"固請再打一圍。  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  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下,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趲後面車馬。軍人報曰:」後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虞公進退兩難,嘆曰:「悔不聽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聽之奇,其能聽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於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後有單車驅至,視之,乃虢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聽棄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計,與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憐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後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  虞公不得不往。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璧、馬之值耳。"命以後車,載虞公宿于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璧於府,還馬於廄。"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璧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  不誇荀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呆豎子耳,何能為?"於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於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於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亡皿也。  女承筐,亦無貺也。  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其卦為《睽》,《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  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三定我君。  利於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雲,『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後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復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準虯須,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  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於隴畝!"枝對曰:」無人薦引耳。「  縶曰:「肯從我游於秦乎!"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願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於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於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願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餘,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遊,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捨。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黃齏,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  游於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於食至,時奚年四十矣。食至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於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  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飧之費。值公子無知弒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  後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  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食至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  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  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於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於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於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  至是,晉用奚為媵於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於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  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姦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喂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於楚王。  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於馬。」乃使為圉人,牧馬於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  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於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於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於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進於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慾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於一媵,夫求我於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泣焉?"遽上囚車而去。  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於郊,先釋其囚,然後召而見之。問:「年幾何?」  奚對曰:「才七十歲。」  穆公嘆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於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  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後於諸侯?幸甚!"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興,山如犬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與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並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與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後阨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伯業成矣!「  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  一連與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為「五羖大夫」。  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於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於楚,秦用五羖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後重聞百里奚。  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價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薦一人以自代。不知所舉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認妻 獲陳寶穆公證夢        話說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為上卿,百里奚辭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國家,請任蹇叔而臣佐之。」  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見之真矣,未聞蹇叔之賢也。」  奚對曰:「蹇叔之賢,豈惟君未之聞。雖齊、宋之人,亦莫之聞也,然而臣獨知之。臣嘗出遊於齊,欲委質於公子無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齊,得脫無知之禍。嗣游於周,欲委質於王子頹,蹇叔復止臣曰:「不可。』臣復去周,得脫子頹之禍。後臣歸虞,欲委質於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時貧甚,利其爵祿,姑且留事,遂為晉俘。夫再用其言,以脫於禍,一不用其言,幾至殺身,此其智勝於中人遠矣。今隱於宋之鳴鹿村,宜速召之。「  穆公乃遣公子縶假作商人,以重幣聘蹇叔於宋,百里奚另自作書致意。          公子縶收拾行囊,駕起犢車二乘,徑投鳴鹿村來。見數人息耕於隴上,相賡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無攆,途之濘兮無燭。  相將隴上兮,泉甘而土沃。  勤吾四體兮,分吾五穀。  三時不害兮,饔飧足。  樂此天命兮無榮辱!    縶在車中,聽其音韻,有絕塵之致,乃嘆謂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鄉,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風,信乎其賢也。「乃下車,問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問之何為?「  縶曰:「其故人百里奚有書,托吾致之。」  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處,左泉右石,中間一小茅廬,乃其所也。」  縶拱手稱謝,復登車,行將半里,來至其處。縶舉目觀看,風景果是幽雅。隴西居士有隱居詩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樂更何求?  數方白石堆雲起,一道清泉接澗流。  得趣猿猴堪共樂,忘機麋鹿可同游。  紅塵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憂。        縶停車於草廬之外,使從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啟門而問曰:「佳客何來?」  縶曰:「吾訪蹇先生來也。」  童子曰:「吾主不在。」  縶曰:「先生何往?」  童子曰:「與鄰叟觀泉於石樑,少頃便回。」  縶不敢輕造其廬,遂坐於石上以待之。  童子將門半掩,自入戶內。          須臾之間,見一大漢,濃眉環眼,方面長身,背負鹿蹄二隻,從田塍西路而來。縶見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漢即置鹿蹄於地,與縶施禮。縶因叩其姓名,大漢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  縶曰:「蹇叔是君何人?」  對曰:「乃某父也。」  縶重複施禮,口稱:「久仰。」  大漢曰:「足下何人,到此貴幹?」  縶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於秦,有書信託某奉候尊公。」  蹇丙曰:「先生請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畢,推開雙扉,讓公子縶先入。蹇丙復取鹿蹄負之,至於草堂。童子收進鹿蹄。蹇丙又復施禮,分賓主坐定。  公子縶與蹇丙談論些農桑之事,因及武藝,丙講說甚有次第,縶暗暗稱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薦不虛也。」  獻茶方罷,蹇丙使童子往門首伺候其父。少頃,童子報曰:「翁歸矣!」          卻說蹇叔與鄰叟二人,肩隨而至,見門前有車二乘,駭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車耶?」蹇丙趨出門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進入草堂,各各相見,敘次坐定。  蹇叔曰:「適小兒言吾弟井伯有書,乞以見示。」公子縶遂將百里奚書信呈上,蹇叔啟緘觀之,略曰:    奚不聽兄言,幾蹈虞難。幸秦君好賢,贖奚於牧豎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舉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縶布幣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如兄戀戀山林,奚亦當棄爵祿,相從於鳴鹿之鄉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見知於秦君也?」公子縶將百里奚為媵逃楚,秦君聞其賢,以五羊皮贖歸始末,敘述一遍:「今寡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幣,使縶致命。」言訖,即喚左右於車廂中取出征書禮幣,排列草堂之中。  鄰叟俱山野農夫,從未見此盛儀,相顧驚駭,謂公子縶曰:「吾等不知貴人至此,有失迴避。」  縶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臨,如枯苗望雨,煩二位老叟相勸一聲,受賜多矣!」二叟謂蹇叔曰:「既秦邦如此重賢,不可虛貴人來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敗亡。若秦君肯虛心仕賢,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絕,不得相從,所賜禮幣,望乞收回,求大夫善為我辭。」  公子縶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獨留!」  蹇叔沉吟半晌,嘆曰:「井伯懷才未試,求仕已久,今適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為井伯一行,不久仍歸耕於此耳!」  童子報:「鹿蹄已熟!」  蹇叔命取床頭新釀, 之以奉客。公子縶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賓主勸酬,欣然醉飽。不覺天色已晚,遂留縶於草堂安宿。  次早,二叟攜樽餞行,依前敘坐。良久,公子縶誇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許之。乃以秦君所贈禮幣,分贈二叟,囑咐看覷家間:「此去不久,便再得相敘!」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穡,勿致荒蕪!」二叟珍重而別。  蹇叔登車,白乙丙為御。公子縶另自一車,並駕而行。  夜宿曉馳,將近秦郊,公子縶先驅入朝,參謁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揮霍之才,臣並取至,以備任使!」  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階加禮,賜坐而問之曰:「井伯數言先生之賢,先生何以教寡人乎?」  蹇叔對曰:「秦僻在西土,鄰於戎、狄,地險而兵強,進足以戰,退足以守。所以不列於中華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懷,不畏不懷,何以成霸?」  穆公曰:「威與德,二者孰先?」  蹇叔對曰:「德為本,威濟之;德而不威,其國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內潰。」  穆公曰:「寡人慾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  蹇叔對曰:「秦雜戎俗,民鮮禮教,等威不辨,貴賤不明,臣請為君先教化而後刑罰。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後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懼,上下之間,如手足頭目之相為。管夷吾節制之師,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  穆公曰:「誠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  蹇叔對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  穆公曰:「善哉言乎。請為寡人酌今日之緩急!」  蹇叔對曰:「秦立國西戎,此禍福之本也。今齊侯已耄,霸業將衰。君誠善撫雍渭之眾,以號召諸戎,而征其不服者。諸戎既服,然後斂兵以俟中原之變,拾齊之遺,而布其德義,君雖不欲霸,不可得而辭矣!」  穆公大悅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長也。」乃封蹇叔為右庶長,百里奚為左庶長,位皆上卿,謂之「二相」。並召白乙丙為大夫。  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興利除害,秦國大治。史官有詩云:    子縶薦奚奚薦叔,轉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傑何須問地靈?  穆公見賢才多出於異國,益加採訪。公子縶薦秦人西乞術之賢,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聞晉人繇余負經綸之略,私詢於公孫枝。枝曰:「繇余在晉不遇,今已仕於西戎矣。」奚嘆惜不已。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遊,紡績度日,後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他鄉。展轉流離,遂入秦國,以浣衣為活。其子名視,字孟明,日與鄉人打獵角藝,不肯營生,杜氏屢諭不從。及百里奚相秦,杜氏聞其姓名,曾於車中望見,未敢相認。因府中求浣衣婦,杜氏自願入府浣衣。勤於搗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見奚之面也。  一日,奚坐於堂上,樂工在廡下作樂,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頗知音律,願引至廡,一聽其聲。」  府中人引至廡下,言於樂工,問其所習,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  杜氏援琴而鼓,其聲凄怨,樂工俱傾耳靜聽,自謂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嘗發聲,願言於相君,請得升堂而歌之。」  樂工稟知百里奚,奚命之立於堂左,杜氏低眉斂袖,揚聲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  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扅。  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  父粱肉,子啼飢,夫文綉,妻浣衣。  嗟乎!  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  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  嗟乎!  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聞歌愕然,召至前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慟,良久,問:「兒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獵。」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  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賜以粟千鍾,金帛一車。  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視朝見謝恩,穆公亦拜視為大夫,與西乞術、白乙丙並號將軍,謂之「三帥」,專掌征伐之事。姜戎子吾離,桀驁侵掠,三帥統兵征之,吾離兵敗奔晉,遂盡有瓜州之地。          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觀穆公之為人,穆公與之游於苑囿,登三休之台,誇以宮室苑囿之美。  繇余曰:「君之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勞神,役人勞民。」  穆公異其言,曰:「汝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  繇余笑曰:「禮樂法度,此乃中國所以亂也。自上聖創為文法,以約束百姓,僅僅小治,其後日漸驕淫,借禮樂之名,以粉飾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體,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擾,不見其治,乃為至治。」  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於百里奚。奚對曰:「此晉國之大賢人,臣熟聞其名矣。」  穆公蹴然不悅曰:「寡人聞之:」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繇余賢而用於戎,將為秦患奈何?「  奚對曰:「內史廖多奇智,君可謀之。」穆公即召內史廖,告以其故。  廖對曰:「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之女樂,以奪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雖其國可取,況其臣乎?」  穆公曰:「善。」乃與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輪流作伴,叩其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以女樂獻之。戎主赤斑大悅,日聽音而夜御女,遂疏於政事。  繇余留秦一年乃歸。戎主怪其來遲,繇余曰:「臣日夜求歸,秦君固留不遣。」  戎主疑其有二心於秦,意頗疏之。繇余見戎主耽於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戎主拒而不納。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棄戎歸秦,即擢亞卿,與二相同事。繇余遂獻伐戎之策,三帥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敵,遂降於秦。後人有詩云:    虞違百里終成虜,戎失繇余亦喪邦。  畢竟賢才能幹國,請看齊霸與秦強!          西戎主赤斑,乃諸戎之領袖,向者諸戎俱受服役。及聞赤斑歸秦,無不悚懼,納土稱臣者,相繼不絕。  穆公論功行賞,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壽,不覺大醉,回宮一卧不醒,宮人驚駭。事聞於外,群臣皆叩宮門問安。世子蔤召太醫入宮診脈,脈息如常,但閉目不能言動。太醫曰:「是有鬼神。」  欲命內史廖行禱,內史廖曰:「此是屍厥,必有異夢,須俟其自復,不可驚之,禱亦無益。」  世子蔤守於床席之側,寢食俱不敢離,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顙間汗出如雨,連叫:「怪哉!」  世子蔤跪而問曰:「君體安否,何睡之久也?」  穆公曰:「頃刻耳。」 曰:「君睡已越五日,得無有異夢乎?」  穆公驚問曰:「汝何以知之?」  世子蔤曰:「內史廖固言之。」  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寡人從之,忽若身在雲中,縹緲無際,至一宮闕,丹青炳煥,玉階九尺,上懸珠簾,婦人引寡人拜於階下,須臾簾卷,見殿上黃金為柱,壁衣錦繡,精光奪目,有王者冕旒華袞,憑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儀甚盛,王者傳命:」賜禮!『有如內侍者,以碧玉斝賜寡人酒,甘香無比,王者以一簡授左右,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任好聽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婦人遂教寡人拜謝,復引出宮闕,寡人問婦人何名,對曰:」妾乃寶夫人也,居於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聞乎?妾夫葉君,別居南陽,或一二歲來會妾,君能為妾立祠,當使君霸,傳名萬載。『寡人因問:「晉有何亂,乃使寡人平之?』寶夫人曰:」此天機不可預泄。『已聞雞鳴,聲大如雷霆,寡人遂驚覺。不知此何祥也?「  廖對曰:「晉侯方寵驪姬,疏太子,保無亂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  穆公曰:「寶夫人何為者?」  廖對曰:「臣聞先君文公之時,有陳倉人於土中得一異物,形如滿囊,色間黃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陳倉人謀獻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於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陳倉人請問其說,二童子曰:「此物名蝟,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得其精氣,遂能變化,汝謹持之。』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陳寶,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為雉飛去。陳倉人以告先君,命書其事於簡,藏之內府,臣實掌之,可啟而視也。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試獵於兩山之間,以求其跡,則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果如廖之語,因使廖詳記其夢,並藏內府。  次日,穆公視朝,群臣畢賀。穆公遂命駕車,獵於太白山。迤邐而西,將至陳倉山,獵人舉網得一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色光不減,獵者獻於穆公。內史廖賀曰:「此所謂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於陳倉,必獲其福。」  穆公大悅,命沐以蘭湯,覆以錦衾,盛以玉匱。即日鳩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寶夫人祠。」改陳倉山為寶雞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聞雞鳴,其聲徹三里之外。間一年或二年,望見赤光長十餘丈,雷聲殷殷然,此乃葉君來會之期。葉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謂別居南陽者也。至四百餘年後,漢光武生於南陽,起兵誅王莽,復漢祚,為後漢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驗。  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 獻公臨終囑荀息        話說晉獻公既並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裡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復與優施相議,言:「里克乃申生之黨,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  優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為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餘矣。」  驪姬請於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優施曰:「荀息已入我黨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計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  優施曰:「里克為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後可收而為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為我具特羊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優人,亦聊與為戲,何罪焉?」  驪姬曰:「善。」乃代為優施治飲具。  優施預請於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願取閑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  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與內子孟,皆西坐為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於側,調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為壽,因謂孟曰:「主啖我,我有新歌,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賜施,啖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  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乃頓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烏烏。  眾皆集於菀兮,爾獨於枯。  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  斧柯行及兮,奈爾枯何!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  施曰:「譬之於人,其母為夫人,其子將為君。本深枝茂,眾鳥依託,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棲,斯為枯矣。」言罷,遂出門。  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徑入書房,獨步庭中,迴旋良久。是夕不用晚餐,挑燈就寢,展轉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優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  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優施到此問話。」  優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優施坐於床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適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與我詳言,不可隱也。」  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  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  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  里克曰:「猶可止乎?」  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  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為,可以自脫否?」  施對曰:「可。」  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嘆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  遂造大夫丕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於今矣!」  丕鄭父曰:「有聞乎?」  里克曰:「夜來優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  丕鄭父曰:「子何以復之?」  里克曰:「我告以中立。」  丕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為子計,宜陽為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黨,以固其位,然後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  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與吾子商之。」  里克別去登車,詐墜於車下,次日遂稱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云:    特羊具享優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          優施回復驪姬,驪姬大悅,乃夜謂獻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於太子,冀免旦夕何如?」  獻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應呼而至,先見獻公,再拜問安,禮畢,入宮參見驪姬,驪姬設饗待之,言語甚歡。次日,申生入宮謝宴,驪姬又留飯。  是夜,驪姬復向獻公垂淚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  獻公曰:「何如?」  驪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於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與太子同游於囿,君從台上觀之,必有睹焉。」  獻公曰:「諾。」          及明,驪姬召申生同游於囿,驪姬預以蜜塗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鬢,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申生從後以袖麾之。獻公望見,以為真有調戲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執申生行誅。驪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  獻公乃使申生還曲沃,而使人陰求其罪。過數日,獻公出田於翟桓,驪姬與優施商議,使人謂太子曰:「君夢齊姜訴曰:」苦飢無食。『必速祭之。「  齊姜別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設祭,祭齊姜,使人送胙於獻公。獻公未歸,乃留胙於宮中。六日後,獻公回宮。驪姬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獻之曰:「妾夢齊姜苦飢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於此,待君久矣。」  獻公取觶,欲嘗酒,驪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  獻公曰:「然。」乃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驪姬佯為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才下口,七竅流血亦死。  驪姬佯大驚,疾趨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言罷,雙淚俱下,復跪於獻公之前,帶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願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寧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飲。  獻公奪而覆之,氣咽不能出語。驪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弒之,況他人乎?始君欲廢之,妾固不肯。後囿中戲我,君又欲殺之,我猶力勸。今幾害我君,妾誤君甚矣!」  獻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驪姬曰:「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          當時出朝,召諸大夫議事,惟狐突久杜門,里克稱足疾,丕鄭父托以他出不至。其餘畢集朝堂。  獻公以申生逆謀,告訴群臣。群臣知獻公畜謀已久,皆面面相覷,不敢置對。東關五進曰:「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  獻公乃使東關五為將,梁五副之,率車二百乘,以討曲沃。囑之曰:「太子數將兵,善用眾,爾其慎之。」  狐突雖然杜門,時刻使人打聽朝事,聞「二五」戒車,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報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宮六日,其為宮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狀自理,群臣豈無相明者,毋束手就死為也。」  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護姬,未必加罪,又以傷君之心。不如我死。」  原款曰:「且適他國,以俟後圖如何?」  申生曰:「君不察其無罪,而行討於我,我被弒父之名以出,人將以我為鴟鴞矣!若出而歸罪於君,是惡君也。且彰君父之惡,必見笑於諸侯。內困於父母,外困於諸侯,是重困也。棄君脫罪,是逃死也。我聞之:」仁不惡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為書以復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愛死。雖然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努力以輔國家,申生雖死,受伯氏之賜實多。「  於是北向再拜,自縊而死。死之明日,東關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執杜原款囚之,以報獻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  獻公使原款證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就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宮六日,豈有毒而久不變者乎?」  驪姬從屏後急呼曰:「原款輔導無狀,何不速殺之?」獻公使力士以銅錘擊破其腦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東關五謂優施曰:「重耳、夷吾與太子一體也,太子雖死,二公子尚在,我竊憂之。」  優施言於驪姬,使引二公子。  驪姬夜半復泣訴獻公曰:「妾聞重耳、夷吾,實同申生之謀,申生之死,二公子歸罪於妾,終日治兵,欲襲晉而殺妾,以圖大事,君不可不察。」  獻公意猶未信,蚤朝,近臣報:「蒲、屈二公子來覲,已至關聞太子之變,即時俱回轅去矣。」  獻公曰:「不辭而去,必同謀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師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賈華率師往屈,擒拿公子夷吾。          狐突喚其次子狐偃至前,謂曰:「重耳駢脅重瞳,狀貌偉異,又素賢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當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與汝兄毛同心輔佐,以圖後舉。」  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來投重耳。重耳大驚,與狐毛、狐偃方商議出奔之事,勃鞮車馬已到,蒲人慾閉門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圍重耳之宅,重耳與毛偃趨後園,勃鞮挺劍逐之,毛偃先逾牆出,推牆以招重耳,勃鞮執重耳衣袂,劍起袂絕,重耳得脫去,勃鞮收袂回報。          三人遂出奔翟國,翟君先夢蒼龍蟠於城上,見晉公子來到,欣然納之。須臾,城下有小車數乘,相繼而至,叫開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晉臣願追隨公子者!」  重耳登城觀看,認得為首一人,姓趙,名衰,字子余,乃大夫趙威之弟,仕晉朝為大夫。重耳曰:「子余到此,孤無慮矣。」即命開門放入,餘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顛頡、介子推、先軫,皆知名之士。其他願執鞭負橐,奔走效勞,又有壺叔等數十人。  重耳大驚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  趙衰等齊聲曰:「主上失德,寵妖姬,殺世子,晉國旦晚必有大亂,素知公子寬仁下士,所以願從出亡。」  翟君教開門放入,眾人進見。重耳泣曰:「諸君子能協心相輔,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數年,蒲人咸樂為公子死,若藉助於狄,以用蒲人之眾,殺入絳城,朝中積憤已深,必有起為內應者,因以除君側之惡,安社稷而撫民人,豈不勝於流離道途為逋客哉?」  重耳曰:「子言雖壯,然震驚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  魏犨乃一勇之夫,見重耳不從,遂咬牙切齒,以足頓地曰:「公子畏驪姬輩如猛虎蛇蠍,何日能成大事乎?」  狐偃謂犨曰:「公子非畏驪姬,畏名義耳。」犨乃不言。  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重耳從亡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讒變,輪蹄西指奔如電。  擔囊仗劍何紛紛,英雄儘是山西彥。  山西諸彥爭相從,吞雲吐雨星羅胸。  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將雄誇駕海虹。  君不見,趙成子,冬日之溫徹人髓?  又不見,司空季,六韜三略饒經濟。  二狐肺腑兼尊親,出奇制變圓如輪。  魏犨矯矯人中虎,賈佗強力輕千鈞。  顛頡昂藏獨行意,直哉先軫胸無滯。  子推介節誰與儔,百鍊堅金任磨礪。  頡頏上下如掌股,周流遍歷秦齊楚。  行居寢食無相離,患難之中定臣主。  古來真主百靈扶,風虎雲龍自不孤。  梧桐種就鸞鳳集,何問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謙恭下士,自十七歲時,已父事狐偃,師事趙衰,長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無不納交,故雖出亡,患難之際,豪傑願從者甚眾。          惟大夫郤芮與呂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獨奔屈以就夷吾。相見之間,告以「賈華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斂兵為城守計。  賈華原無必獲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緩其圍,使人陰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晉兵繼至,不可當也。」  夷吾謂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  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謀,以是為討。今異出而同走,驪姬有辭矣,晉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與秦近,秦方強盛,且婚姻之國,君百歲後,可借其力以圖歸也。」夷吾乃奔梁國。          賈華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復命。  獻公大怒曰:「二子不獲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縛賈華斬之。  丕鄭父奏曰:「君前使人築二城,使得聚兵為備,非賈華之罪也。」  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無足虛。重耳有賢名,多士從之,朝堂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伐翟除重耳,後必為患。」  獻公乃赦賈華,使召勃鞮.鞮聞賈華幾不免,乃自請率軍伐翟,獻公許之。  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陳兵於採桑,相守二月余。  丕鄭父進曰:「父子無絕恩之理。二公子罪惡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殺之,得無已甚乎?且翟未可必勝,徒老我師,為鄰國笑。」獻公意稍轉,即召勃鞮還師。          獻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黨,異日必為奚齊之梗,乃下令盡逐群公子,晉之公族無敢留者。於是立奚齊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無不人人扼腕,多有稱疾告老者。時周襄王之元年,晉獻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獻公奔赴葵邱之會不果,於中途得疾,至國還宮。驪姬坐於足,泣曰:「君遭骨肉之釁,盡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設有不諱,我婦人也,奚齊年又幼,倘群公子挾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  獻公曰:「夫人勿憂。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當以幼君托之。」於是召荀息至於榻前,問曰:「寡人聞,『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何以謂之忠信?」  荀息對曰:「盡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  獻公曰:「寡人慾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許我乎?」  荀息稽首對曰:「敢不竭死力?」  獻公不覺墮淚,驪姬哭聲聞幕外。  數日,獻公薨。驪姬抱奚齊以授荀息,時年才十一歲,荀息遵遺命,奉奚齊主喪,百官俱就位哭泣。驪姬亦以遺命,拜荀息為上卿,梁五、東關五加左右司馬,斂兵巡行國中,以備非常。國中大小事體,俱關白荀息而後行。  以明年為新君元年,告訃諸侯。畢竟奚齊能得幾日為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里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託言病篤不至,里克私謂丕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  丕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與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為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黨,怨奚齊子母入於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異謀。秦、翟輔之於外,國人應之於內,子何策以御之?」  荀息曰:「我受先君遺托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萬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  丕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  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  里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聽,奈何?」  鄭父曰:「彼為奚齊,我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於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於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於苫塊之側,時優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驚,疾忙趨入,撫屍大慟曰:「我受遺命託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觸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與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為君,時年才九歲。  里克、丕鄭父佯為不知,獨不與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里、丕二人為先太子報仇也。今不與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  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黨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勝,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黨,然後乃可圖矣。」  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里、丕雖同志,銜怨獨深。若除克,則丕氏之心惰矣。」  東關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  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  夷素與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於騅遄,問:「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里、丕二大夫,欲殲驪姬之黨,迎立公子重耳為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干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萬代罵名,不可,不可!"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騅遄曰:」辭之,則必復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逆黨,我以迎立之功與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與為不義殺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  騅遄曰:「得無變否?"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為盟。夷去,遄即與丕鄭父言之,鄭父亦言於里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里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與甲士三百,偽圍里克之家。  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驚問其故,東關五曰:「聞里克將乘隙為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於朝堂,以俟好音。  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託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為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奸佞之黨,迎立重耳為君,汝等願從者皆來,不願者自去。」  軍士聞重耳為君,無不踴躍願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里克、丕鄭父、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只手擒來,里克趁勢揮刀,劈為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里克仗劍先行,眾人隨之,左右皆驚散。  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里克曰:「孺子何罪?寧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於階,但聞趷蹋一聲,化為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後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屍。  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恕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優施之族。髯仙有詩嘆驪姬云: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嘆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  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里克大集百官於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於簡。"丕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與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聽。"里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丕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騅遄等共三十餘人,後至者俱不及書。  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為客乎?」  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黨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於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屠岸夷還報,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  里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猶愈於群公子乎?「眾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於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於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機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據之。荀息為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與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於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於色。  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里、丕為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為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於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許里克以汾陽之田百萬,許丕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萬,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於秦,並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勝?"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觀二公子之為人?"穆公曰:「諾。"乃使公子縶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吊,禮畢,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願以敝賦為前驅。"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後命。亡人無寶,仁親為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  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嘆息而去。遂吊夷吾於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  郤芮曰:「秦人何私於我,亦將有取於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復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里克、丕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遊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為界,願入之於君,以報君德於萬一。"出契於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願納於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於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為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於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於天下乎。"穆公曰:「晉何與我事?寡人亦欲成名於天下耳。"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為之擇賢君。第欲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          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為穆姬,幼育於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於晉,遂為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為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群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復之,一一如命。          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黨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里克、丕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備法駕,迎夷吾於晉界。  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為惠公,即以本年為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為世子,以狐突、虢射為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為中大夫,屠岸夷為下大夫,其餘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黨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議之。  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為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  里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於強鄰,不可,不如與之。」  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極兵力,必不能取五城於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  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與,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於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強於政,故能兼并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  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為秦也,為取汾陽之田百萬,恐君不與,故以秦為例耳。」  丕鄭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復言。惠公曰:「不與則失信,與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  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為全信也,而適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  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為寡人謝秦者?」丕鄭父願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丕鄭父負葵之田七十萬,惠公既不與秦城,安肯與里、丕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於秦耳。  鄭父隨公孫枝至於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為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丕鄭父。  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  穆公餘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願得而手刃之?」  丕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於簾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願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與里克逐夷吾,為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  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於是遣大夫冷至隨丕鄭父行聘於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晉惠公大誅群臣 管夷吾病榻論相        話說里克主意,原要奉迎公子重耳,因重耳辭不肯就,夷吾又以重賂求入,因此只得隨眾行事。誰知惠公即位之後,所許之田,分毫不給,又任用虢射、呂飴甥、郤芮一班私人,將先世舊臣,一概疏遠,里克心中已自不服。  及勸惠公畀地於秦,分明是公道話,郤芮反說他為己而設,好生不忿,忍了一肚子氣,敢怒而不敢言。出了朝門,顏色之間,不免露些怨望之意。及丕鄭父使秦,郤芮等恐其與里克有謀,私下遣人窺瞰,鄭父亦慮郤芮等有人伺察,遂不別里克而行。里克使人邀鄭父說話,則鄭父已出城矣,克自往追之,不及而還,早有人報知郤芮。  芮求見惠公,奏曰:「里克謂君奪其權政,又不與汾陽之田,心懷怨望。今聞丕鄭父聘秦,自駕往追,其中必有異謀。臣素聞里克善於重耳,君之立非其本意,萬一與重耳內應外合,何以防之。不若賜死,以絕其患。」  惠公曰:「里克有功於寡人,今何辭以戮之。」  郤芮曰:「克弒奚齊,又弒卓子,又殺顧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國之功,私勞也。討其弒逆之罪,公義也。明君不以私勞而廢公議,臣請奉君命行討。」  惠公曰:「大夫往矣。」郤芮遂詣里克之家,謂里克曰:「晉侯有命,使芮致之吾子。晉侯云:」微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雖然,子弒二君,殺一大夫,為爾君者難矣。寡人奉先君之遺命,不敢以私勞而廢大義,惟子自圖之。"「  里克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聞命矣。」  郤芮復迫之。  克乃拔佩劍躍地大呼曰:「天乎,冤哉!忠而獲罪,死若有知,何面目見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還報惠公,惠公大悅。髯仙有詩云:        才入夷吾身受兵,當初何不死申生?  方知中立非完策,不及荀家有令名。        惠公殺了里克,群臣多有不服者。祁舉、共華、賈華、騅遄輩,俱口出怨言,惠公欲誅之。郤芮曰:「丕鄭父在外,而多行誅戮,以啟其疑叛之心,不可。君且忍之!」  惠公曰:「秦夫人有言,托寡人善視賈君,而盡納群公子何如?」  郤芮曰:「群公子誰無爭心,不可納也,善視賈君,以報秦夫人可矣!」          惠公乃入見賈君。時賈君色尚未衰,惠公忽動淫心,謂賈君曰:「秦夫人屬寡人與君為歡,君其無拒!"即往抱持賈君,宮人皆含笑避去。賈君畏惠公之威,勉強從命。  事畢,賈君垂淚言曰:「妾不幸事先君不終,今又失身於君,妾身不足惜,但乞君為故太子申生白冤,妾得復於秦夫人,以贖失身之罪。"惠公曰:」二豎子見殺,先太子之冤已白矣!「  賈君曰:「聞先太子尚藁葬新城,君必遷冢而為之立謚,庶冤魂獲安,亦國人之所望於君者也!"惠公許之,乃命郤芮之從弟郤乞,往曲沃擇地改葬,使太史議謚,以其孝敬,謚曰:」共世子「,再使狐突往彼設祭告墓。          先說郤乞至曲沃,別制衣衾棺槨及冥器木偶之類,極其整齊,掘起申生之屍,面色如生,但臭不可當,役人俱掩鼻欲嘔,不能用力。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潔,死而不潔乎?若不潔,不在世子,願無駭眾。"言訖,臭氣頓息,轉為異香。遂重殮入棺,葬於高原,曲沃之人空城來送,無不墮淚。          葬之三日,狐突齎祭品來到,以惠公之命設位拜奠,題其墓曰:「晉共太子之墓。"事畢,狐突方欲還國,忽見旌旗對對,戈甲層層,簇擁一隊車馬,狐突不知是誰,倉忙欲避。只見副車一人,鬚髮斑白,袍笏整齊,從容下車,至於狐突之前,揖曰:」太子有話奉迎,請國舅那步。"突視之,太傅杜原款也。恍惚中忘其已死,問曰:「太子何在?"原款指後面大車曰:」此即太子之車矣!「  突乃隨至車前。見太子申生冠纓劍佩,宛如生前,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車,謂曰:「國舅亦念申生否?」  突垂淚對曰:「太子之冤,行道之人,無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  申生曰:「上帝憐我仁孝,已命我為喬山之主矣。夷吾行無禮於賈君,吾惡其不潔,欲卻其葬,恐違眾意而止。今秦君甚賢,吾欲以晉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舅以為何如?」  突對曰:「太子雖惡晉君,其民何罪?且晉之先君之何罪?太子舍同姓而求食於異姓,恐乖仁孝之德也。"申生曰:」舅言亦是,然吾已具奏於上帝矣。今當再奏,舅為姑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將托之以復舅也!"杜原款在車下喚曰:「國舅可別矣。"          牽狐突下車,失足跌仆於地,車馬一時不見,突身乃卧於新城外館。心中大驚,問左右:「吾何得在此?"左右曰:」國舅祭奠方畢,焚祝辭神,忽然仆於席上,呼喚不醒,吾等扶至車中,載歸此處安息,今幸無恙!"狐突心知是夢,暗暗稱異,不與人言,只推抱恙,留車外館。  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門上報:「有城西巫者求見。"突命召入,預屏左右以待之。  巫者入見,自言:「素與鬼神通語,今有喬山主者,乃晉國故太子申生,托傳語致意國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斬其胤,以示罰罪而已,無害於晉。""狐突佯為不知,問曰:「所罰者,何人之罪?"巫曰:」太子但命傳語如此,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突命左右以金帛酬巫者,戒勿妄言。巫者叩謝而去。          狐突歸國,私與丕鄭父之子丕豹言之。豹曰:「君舉動乖張,必不克終。有晉國者,其重耳乎?"正敘談間,閽人來報:」丕大夫使秦已歸,見在朝中復命。"二人遂各別而歸。          卻說丕鄭父同秦大夫冷至,齎著禮幣數車,如晉報聘,行及絳郊,忽聞誅里克之信。鄭父心中疑慮,意欲轉回秦國,再作商量,又念其子豹在絳城,「我一走,必累及豹。」因此去住兩難,躊躇不決,恰遇大夫共華在於郊外,遂邀與相見。鄭父叩問里克緣由,共華一一敘述了。鄭父曰:「吾今猶可入否?」  共華曰:「里克同事之人尚多,如華亦在其內,今止誅克一人,其餘並不波及,況子出使在秦,若為不知可也,如懼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  鄭父從其言,乃催車入城,鄭父先復命訖,引進冷至朝見,呈上國書禮物,惠公啟書看之。略曰:        晉、秦甥舅之國,地之在晉,猶在秦也,諸大夫亦各忠其國。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傷諸大夫之義,但寡人有疆場之事,欲與呂、郤二大夫面議。幸旦暮一來,以慰寡人之望。        書尾又一行云:「原地券納還。」  惠公是見小之人,看見禮幣隆厚,又且繳還地券,心中甚喜,便欲遣呂飴甥、郤芮報秦。  郤芮私謂飴甥曰:「秦使此來,不是好意,其幣重而言甘,殆誘我也,吾等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  飴甥曰:「吾亦料秦之歡晉,不至若是,此必丕鄭父聞里克之誅,自懼不免,與秦共為此謀,欲使秦人殺吾等而後作亂耳。」  郤芮曰:「鄭父與克,同功一體之人,克誅,鄭父安得不懼?子金之料是也,今群臣半是里、丕之黨,若鄭父有謀,必更有同謀之人,且先歸秦使而徐察之。」  飴甥曰:「善。」  乃言於惠公,先遣冷至回秦,言:「晉國未定,稍待二臣之暇,即當趨命。」  冷至只得回秦。          呂、郤二人使心腹每夜伏於丕鄭父之門,伺察動靜,鄭父見呂、郤全無行色,乃密請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等,夜至其家議事,五鼓方回。  心腹回報所見,如此如此,郤芮曰:「諸人有何難決之事?必逆謀也。」乃與飴甥商議,使人請屠岸夷至,謂曰:「子禍至矣,奈何?」  屠岸夷大驚曰:「禍從何來?」  郤芮曰:「子前助里克弒幼君,今克已伏法,君將有討於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見子之受誅,是以告也。」  屠岸夷泣曰:「夷乃一勇之夫。聽人驅遣。不知罪之所在。惟大夫救之。」  郤芮曰:「君怒不可解也。獨有一計,可以脫禍。」夷遂跪而問計。  郤芮慌忙扶起,密告曰:「今丕鄭父黨於里克,有迎立之心,與七輿大夫陰謀作亂,欲逐君而納公子重耳。子誠偽為懼誅者,而見鄭父,與之同謀。若盡得其情,先事出首,吾即以所許鄭父負葵之田,割三十萬以酬子功,子且重用,又何罪之足患乎?」  夷喜曰:「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賜也。敢不效力,但我不善為辭,奈何?」  呂飴甥曰:「吾當教子。」  乃擬為問答之語。使夷熟記。          是夜,夷遂叩丕鄭父之門,言有密事。鄭父辭以醉寢,不與相見。  夷守門內,更深猶不去,乃延之入。  夷一見鄭父,便下跪曰:「大夫救我一命。」  鄭父驚問其故,夷曰:「君以我助里克弒卓子,將加戮於我,奈何?」  鄭父曰:「呂、郤二人為政,何不求之?」  夷曰:「此皆呂、郤之謀也,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求之何益?」  鄭父猶未深信,又問曰:「汝意欲何如?」  夷曰:「公子重耳仁孝,能得士心,國人皆願戴之為君。而秦人惡夷吾之背約,亦欲改立重耳,誠得大夫手書,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眾,大夫亦糾故太子之黨,從中而起,先斬呂、郤之首,然後逐君而納重耳,無不濟矣!」  鄭父曰:「子意得無變否?」  夷即嚙一指出血,誓曰:「夷若有貳心,當使合族受誅。」  鄭父方才信之。約次日三更,再會定議。          至期,屠岸夷復往。則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皆先在,又有叔堅、累虎、特宮、山祈四人,皆故太子申生門下,與鄭父、屠岸夷共是十人,重複對天歃血,共扶公子重耳為君。後人有詩云:        只疑屠岸來求救,誰料奸謀呂郤為?  強中更有強中手,一人行詐九人危。        丕鄭父款待眾人,盡醉而別。屠岸夷私下回報郤芮,芮曰:「汝言無據,必得鄭父手書,方可正罪。」夷次夜再至鄭父之家,索其手書,往迎重耳,鄭父已寫就了,簡後署名,共是十位,其九人俱先有花押,第十屠岸夷也。夷亦請筆書押。鄭父緘封停當,交付夷手,囑他:「小心在意,不可漏泄。」  屠岸夷得書,如獲至寶,一徑投郤芮家,呈上芮看。芮乃匿夷於家,將書懷於袖中,同呂飴甥往見國舅虢射,備言如此如此:「若不早除,變生不測。」虢射夜叩宮門,見了惠公,細述丕鄭父之謀:「明日早朝,便可面正其罪,以手書為證。」          次日,惠公早朝,呂、郤等預伏武士於壁衣之內。百官行禮已畢,惠公召丕鄭父問曰:「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寡人敢請其罪。」  鄭父方欲致辯,郤芮仗劍大喝曰:「汝遣屠岸夷將手書迎重耳,賴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伺候於城外拿下,搜出其書。同事共是十人,今屠岸夷已招出,汝等不必辯矣!」  惠公將原書擲於案下,呂飴甥拾起,按簡呼名,命武士擒下。只有共華告假,在家未到,另行捕拿。見在八人,面面相覷,真箇是有口難開,無地可入,惠公喝教「押出朝門斬首!」  內中賈華大呼曰:「臣先年奉命伐屈,曾有私放吾君之功,求免一死,可乎?"呂飴甥曰:」汝事先君而私放吾主;今事吾主,復私通重耳。此反覆小人,速宜就戮。「  賈華語塞,八人束手受刑。          卻說共華在家,聞鄭父等事泄被誅,即忙拜辭家廟,欲赴朝中領罪。  其弟共賜謂曰:「往則就死,盍逃乎?"共華曰:」丕大夫之入,吾實勸之。陷人於死,而己獨生,非丈夫也。吾非不愛生,不敢負丕大夫耳。"遂不待捕至,疾趨入朝請死,惠公亦斬之。  丕豹聞父遭誅,飛奔秦國逃難,惠公欲盡誅里、丕諸大夫之族。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亂人行誅,足以儆眾矣。何必多殺,以懼眾心?"惠公乃赦各族不誅,進屠岸夷為中大夫,賞以負葵之田三十萬。          卻說丕豹至秦,見了穆公,伏地大哭。穆公問其故,丕豹將其父始謀,及被害緣由,細述一遍,乃獻策曰:「晉侯背秦之大恩,而修國之小怨,百官聳懼,百姓不服,若以偏師往伐,其眾必內潰,廢置惟君所欲耳。"穆公問於群臣,蹇叔對曰:」以丕豹之言而伐晉,是助臣伐君,於義不可。"百里奚曰:「若百姓不服,必有內變,君且俟其變而圖之。"穆公曰:」寡人亦疑此言,彼一朝而殺九大夫,豈眾心不附,而能如此。況兵無內應,可必有功乎?"丕豹遂留仕秦為大夫。  時晉惠公之二年,周襄王之三年也。          是年周王子帶,以賂結好伊、雒之戎,使戎伐京師,而己從中應之。戎遂入寇,圍王城,周公孔與召伯廖悉力固守,帶不敢出會戎師。襄王遣使告急於諸侯。  秦穆公、晉惠公皆欲結好周王,各率師伐戎以救周,戎知諸侯兵至,焚掠東門而去。  惠公與穆公相見,面有慚色。惠公又接得穆姬密書,書中數晉侯無禮於賈君,又不納群公子,許多不是,教他速改前非,不失舊好。惠公遂有疑秦之心,急急班師。丕豹果穆公夜襲晉師。  穆公曰:「同為勤王而來此,雖有私怨,未可動也。"乃各歸其國。          時齊桓公亦遣管仲將兵救周。聞戎兵已解,乃遣人詰責戎主,戎主懼齊兵威,使人謝曰:「我諸戎何敢犯京師?爾甘叔招我來耳。"襄王於是逐王子帶,子帶出奔齊國。戎主使人詣京師,請罪求和,襄王許之,襄王追念管仲定位之功,今又有和戎之勞,乃大饗管仲,待以上卿之禮。管仲遜曰:」有國、高二子在,臣不敢當。"再三謙讓,受下卿之禮而還。  是冬,管仲疾,桓公親往問之。見其瘠甚,乃執其手曰:「仲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將委政於何人?"時寧戚、賓須無先後俱卒,管仲嘆曰:」惜哉乎,寧戚也!"桓公曰:「寧戚之外,豈無人乎。吾欲任鮑叔牙,何如?"仲對曰:」鮑叔牙,君子也。雖然,不可以為政。其人善惡過於分明。夫好善可也,惡惡已甚,人誰堪之。鮑叔牙見人之一惡,終身不忘,是其短也。"桓公曰:「隰朋何如?」  仲對曰:「庶乎可矣。隰朋不恥下問,居其家不忘公門。」言畢,喟然嘆曰:「天生隰朋,以為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獨存。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  桓公曰:「然則易牙何如?」  仲對曰:「君即不問,臣亦將言之。彼易牙、豎刁、開方三人,必不可近也。」  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適寡人之口,是愛寡人勝於愛子,尚可疑耶?」  仲對曰:「人情莫愛於子。其子且忍之,何有於君?」  桓公曰:「豎刁自宮以事寡人,是愛寡人勝於愛身,尚可疑耶?」  仲對曰:「人情莫重於身,其身且忍之,何有於君?」  桓公曰:「衛公子開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於寡人,以寡人之愛幸之也。父母死不奔喪,是愛寡人勝於父母,無可疑矣!」  仲對曰:「人情莫親於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於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棄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過於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亂國。」  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仲父平日何不聞一言乎?」  仲對曰:「臣之不言,將以適君之意也。譬之於水,臣為之堤防焉,勿令泛溢。今堤防去矣,將有橫流之患,君必遠之。」  桓公默然而退。畢竟管仲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秦晉大戰龍門山 穆姬登台要大赦        話說管仲於病中,囑桓公斥遠易牙、豎刁、開方三人,薦隰朋為政。左右有聞其言者,以告易牙。易牙見鮑叔牙謂曰:「仲父之相,叔所薦也,今仲病,君往問之,乃言叔不可以為政,而薦隰朋,吾意甚不平焉。」  鮑叔牙笑曰:「是乃牙之所以薦仲也。仲忠於為國,不私其友。夫使牙為司寇,驅逐佞人,則有餘矣;若使當國為政,即爾等何所容身乎?」易牙大慚而退。  逾一日,桓公復往視仲,仲已不能言。鮑叔牙、隰朋莫不垂淚。  是夜,仲卒,桓公哭之慟,曰:「哀哉,仲父!是天折吾臂也。」使上卿高虎董其喪,殯葬從厚,生前采邑悉與其子,令世為大夫。  易牙謂大夫伯氏曰:「昔君奪子駢邑三百,以賞仲之功;今仲父已亡,子何不言於君,而取還其邑,吾當從旁助子。」伯氏泣曰:「吾惟無功,是以失邑。仲雖死,仲之功尚在也,吾何面目求邑於君乎?」易牙嘆曰:「仲死猶能使伯氏心服,吾儕真小人矣。」          且說桓公念管仲遺言,乃使公孫隰朋為政。未一月,隰朋病卒,桓公曰:「仲父其聖人乎?何以知朋之用於吾不久也?」  於是使鮑叔牙代朋之位,牙固辭,桓公曰:「今舉朝無過於卿者,卿欲讓之何人?」牙對曰:「臣之好善惡惡,君所知也。君必用臣,請遠易牙、豎刁、開方,乃敢奉命。」  桓公曰:「仲父固言之矣,寡人敢不從子。」即日罷斥三人,不許入朝相見。  鮑叔牙乃受事。  時有淮夷侵犯杞國,杞人告急於齊。齊桓公合宋、魯、陳、衛、鄭、許、曹七國之君,親往救杞,遷其都於緣陵。諸侯尚從齊之令,以能用鮑叔,不改管仲之政故也。          話分兩頭#卻說晉自惠公即位,連歲麥禾不熟,至五年,復大荒,倉廩空虛,民間絕食,惠公欲乞糴於他邦#思想惟秦毗鄰地近,且婚姻之國,但先前負約未償,不便開言。郤芮進曰:「吾非負秦約也,特告緩其期耳。若乞糴而秦不與,秦先絕我,我乃負之有名矣。」  惠公曰:「卿言是也。」乃使大夫慶鄭持寶玉如秦告糴。  穆公集群臣計議:「晉許五城不與,今因飢乞糴,當與之否?」  蹇叔、百里奚同聲對曰:「天災流行,何國無之,救災恤鄰,理之常也。順理而行,天必福我。」  穆公曰:「吾之施於晉已重矣。」  公孫枝對曰:「若重施而獲報,何損於秦;其或不報,曲在彼矣。民憎其上,孰與我敵,君必與之。」  丕豹思念父仇,攘臂言曰:「晉侯無道,天降之災,乘其飢而伐之,可以滅晉,此機不可失。」  繇余曰:「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僥倖以成功。與之為當。」  穆公曰:「負我者,晉君也。飢者,晉民也。吾不忍以君故,遷禍於民。」於是運粟數萬斛於渭水,直達河、汾、雍、絳之間,舳艫相接,命曰「泛舟之役」,以救晉之飢。晉人無不感悅。史官有詩稱穆公之善云:        晉君無道致天災,雍絳紛紛送粟來。  誰肯將恩施怨者?穆公德量果奇哉!          明年冬,秦國年荒,晉反大熟。穆公謂蹇叔、百里奚曰:「寡人今日乃思二卿之言也,豐凶互有。若寡人去冬遏晉之糴,今日歲飢,亦難乞於晉矣。」  豹曰:「晉君貪而無信,雖乞之,必不與。」穆公不以為然,乃使冷至亦齎寶玉,如晉告糴,惠公將發河西之粟,以應秦命。郤芮進曰:「君與秦粟,亦將與秦地乎?」  惠公曰:「寡人但與粟耳,豈與地哉!」  芮曰:「君之與粟為何?」  惠公曰:「亦報其泛舟之役也。」  芮曰:「如以泛舟為秦德,則昔年納君,其德更大。君舍其大而報其小,何哉?」  慶鄭曰:「臣去歲奉命乞糴於秦,秦君一諾無辭,其意甚美。今乃閉糴不與,秦怨我矣!」  呂飴甥曰:「秦與晉粟,非好晉也,為求地也。不與粟而秦怨,與粟而不與地,秦亦怨,均之怨也,何為與之?」  慶鄭曰:「幸人之災,不仁;背人之施,不義。不義不仁,何以守國?」  韓簡曰:「鄭之言是也。使去歲秦閉我糴,君意何如?」  虢射曰:「去歲天飢晉以授秦,秦弗知取,而貸我粟,是甚愚也;今歲天飢秦以授晉,晉奈何逆天而不取?以臣愚意,不如約會梁伯,乘機伐秦,共分其地,是為上策。」          惠公從虢射之言,乃辭冷至,曰:「敝邑連歲饑饉,百姓流離,今冬稍稔,流亡者漸歸故里,僅能自給,不足以相濟也。」  冷至曰:「寡君念婚姻之誼,不責地,不閉糴,固曰:」同患相恤也。『寡君濟君之急,而不得報於君,下臣難以復命。「  呂飴甥、郤芮大喝曰:「汝前與丕鄭父合謀,以重幣誘我,幸天破奸謀,不墮汝計,今番又來饒舌!可歸語汝君,要食晉粟,除非用兵來取。」  冷至含憤而退。  慶鄭出朝,謂太史郭偃曰:「晉侯背德怒鄰,禍立至矣。」  郭偃曰:「今秋沙鹿山崩,草木俱偃。夫山川,國之主也,晉將有亡國之禍,其在此乎?」史臣有詩譏晉惠公云:    泛舟遠道賑饑窮,偏遇秦飢意不同。  自古負恩人不少,無如晉惠負秦公。        冷至回復秦君,言:「晉不與秦粟,反欲糾合梁伯,共興伐秦之師。」  穆公大怒曰:「人之無道,乃至出於意料若此!寡人將先破梁,而後伐晉。」  百里奚曰:「梁伯好土功,國之曠地,皆築城建室,而無民以實之,百姓胥怨,此其不能用眾助晉明矣。晉君雖無道,而呂、郤俱強力自任,若起絳州之眾,必然震驚西鄙。《兵法》云:」先發制人『,今以君之賢,諸大夫之用命,往聲晉侯負德之罪,勝可必也。因以餘威,乘梁之敝,如振槁葉耳。「  穆公然之。乃大起三軍,留蹇叔、繇余輔太子守國,孟明視引兵巡邊,彈壓諸戎。穆公同百里奚親將中軍,西乞術、白乙丙保駕,公孫枝將右軍,公子縶將左軍,共車四百乘,浩浩蕩蕩,殺奔晉國來。  晉之西鄙告急於惠公,惠公問於群臣曰:「秦無故興兵犯界,何以御之。」  慶鄭進曰:「秦兵為主上背德之故,是以來討,何謂無故,依臣愚見,只宜引罪請和,割五城以全信,免動干戈。」  惠公大怒曰:「以堂堂千乘之國,而割地求和,寡人何面目為君哉。」  喝令:「先斬慶鄭,然後發兵迎敵。」  虢射曰:「未出兵,先斬將,于軍不利。姑赦令從征,將功折罪。」惠公准奏。  當日大閱車馬,選六百乘,命郤步揚、家僕徒、慶鄭、蛾晰分將左右,己與虢射居中軍調度,屠岸夷為先鋒,離絳州望西進發。  晉侯所駕之馬,名曰「小駟」,乃鄭國所獻。其馬身材小巧,毛鬣潤澤,步驟安穩,惠公平昔甚愛之。慶鄭又諫曰:「古者出征大事,必乘本國出產之馬,其馬生在本土,解人心意,安其教訓,服習道路,故遇戰隨人所使,無不如志。今君臨大敵,而乘異產之馬,恐不利也。」  惠公叱曰:「此吾慣乘,汝勿多言。」          卻說秦兵已渡河東,三戰三勝,守將皆奔竄。長驅而進,直至韓原下寨。  晉惠公聞秦軍至韓,乃蹙額曰:「寇已深矣,奈何?」  慶鄭曰:「君自招之,又何問焉?」  惠公曰:「鄭無禮,可退。」  晉兵離韓原十里下寨,使韓簡往探秦兵多少。簡回報曰:「秦師雖少於我,然其鬥氣十倍於我。」  惠公曰:「何故?」  簡對曰:「君始以秦近而奔梁,繼以秦援而得國,又以秦賑而免飢,三受秦施而無一報。君臣積憤,是以來伐,三軍皆有責負之心,其氣銳甚,豈止十倍而已?」  惠公慍曰:「此乃慶鄭之語,定伯亦為此言乎,寡人當與秦決一死敵。」  遂命韓簡往秦軍請戰曰:「寡人有甲車六百乘,足以待君。君若退師,寡人之願;若其不退,寡人即欲避君,其奈此三軍之士何。」  穆公笑曰:「孺子何驕也。」  乃使公孫枝代對曰:「君欲國,寡人納之;君欲粟,寡人給之;今君欲戰,寡人敢拒命乎?」  韓簡退曰:「秦理直。吾不知死所矣。」  晉惠公使郭偃卜車右。諸人莫吉,惟慶鄭為可。惠公曰:「鄭黨於秦,豈可任哉?」乃改用家僕徒為車右,而使郤步揚御車,逆秦師於韓原。          百里奚登壘,望見晉師甚眾,謂穆公曰:「晉侯將致死於我,君其勿戰。」  穆公指天曰:「晉負我已甚。若無天道則已,天而有知,吾必勝之。」乃於龍門山下,整列以待。  須臾,晉兵亦布陣畢。  兩陣對圓,中軍各鳴鼓進兵,屠岸夷恃勇,手握渾鐵槍一條,何止百斤之重,先撞入對陣,逢人便刺,。秦軍披靡。正遇白乙丙,兩下交戰,約莫五十餘合,殺得性起,各跳下車來,互相扭結,屠岸夷曰:「我與你拚個死活,要人幫助的,不為好漢。」  白乙丙曰:「正要獨手擒拿你,方是英雄。」吩咐眾人:「都莫來!」兩個拳捶腳踢,直扭入陣後去了。  晉惠公見屠岸夷陷陣,急叫韓簡、梁繇靡引軍沖其左,自引家僕徒等沖其右,約於中軍取齊。  穆公見晉分兵兩路衝來,亦分作兩路迎敵。  且說惠公之車,正遇見公孫枝。惠公遂使家僕徒接戰。那公孫枝有萬夫不當之勇,家僕徒如何斗得過?惠公教步揚:「用心執轡,寡人親自助戰!」公孫枝橫戟大喝曰:「會戰者一齊上來!」只這一聲喝,如霹靂震天,把個國舅虢射嚇得伏於車中,不敢出氣。  那小駟未經戰陣,亦被驚嚇,不繇御人做主,向前亂跑,遂陷於泥濘之中,步揚用力鞭打,奈馬小力微,拔腳不起,正在危急。  恰好慶鄭之車,從前而過,惠公呼曰:「鄭速救我!」  慶鄭曰:「虢射何在?乃呼鄭耶。」  惠公又呼曰:「鄭速將車來載寡人。」  鄭曰:「君穩乘小駟,臣當報他人來救也。」遂催轅轉左而去。  步揚欲往覓他車,爭奈秦兵圍裹將來,不能得出。          再說韓簡一軍沖入,恰遇著秦穆公中軍,遂與秦將西乞術交戰,三十餘合,未分勝敗,蛾晰引軍又到,兩下夾攻,西乞術不能當,被韓簡一戟刺於車下。梁繇靡大叫:「敗將無用之物,可協力擒捉秦君。」  韓簡不顧西乞術,驅率晉兵,逕奔戎輅,來捉穆公。  穆公嘆曰:「我今日反為晉俘,天道何在?」才嘆一聲,只見正西角上一隊勇士,約三百餘人,高叫:「勿傷吾恩主。」穆公抬頭看之,見那三百餘人,一個個蓬首袒肩,腳穿草履,步行如飛,手中皆執大砍刀,腰懸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腳蹤到處,將晉兵亂砍,韓簡與梁繇靡慌忙迎敵。  又見一人飛車從北而至,乃慶鄭也,高叫:「勿得戀戰,主公已被秦兵困於龍門山泥濘之中,可速往救駕。」韓簡等無心廝殺,撇了那一夥壯士,逕奔龍門山來救晉侯。  誰知晉惠公已被公孫枝所獲,並家僕徒、虢射,步揚等,一齊就縛,已歸大寨去了。韓簡頓足曰:「獲秦君猶可相抵。慶鄭誤我矣!」  梁繇靡曰:「君已在此。我輩何歸?」遂與韓簡各棄兵仗,。來投秦寨。與惠公做一處。          再說那壯士三百餘人,救了秦穆公,又救了西乞術。秦兵乘勝掩殺,晉兵大潰,龍門山下屍積如山,六百乘得脫者,十分中之二三耳。慶鄭聞晉君見擒,遂偷出秦軍,遇蛾晰被傷在地,扶之登車,同回晉國。髯翁有詩詠韓原大戰之事。詩曰:    龍門山下嘆輿屍,只為昏君不報施。  善惡兩家分勝敗,明明天道豈無知?          卻說秦穆公還於大寨,謂百里奚曰:「不聽井伯之言,幾為晉笑。」  那壯士三百餘人,一齊到營前叩首。穆公問曰:「汝等何人,乃肯為寡人出死力耶?」  壯士對曰:「君不記昔年亡善馬乎?吾等皆食馬肉之人也。」  原來穆公曾出獵於梁山,夜失良馬數匹,使吏求之。尋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餘,群聚而食馬肉。吏不敢驚之,趨報穆公:「速遣兵往捕,可盡得。」穆公嘆曰:「馬已死矣,又因而戮人,百姓將謂寡人貴畜而賤人也。」乃索軍中美酒數十瓮,使人齎往岐下,宣君命而賜之曰:「寡君有言,『食良馬肉,不飲酒則傷人。』今以美酒賜汝。」野人叩頭謝恩,分飲其酒,齊嘆曰:「盜馬不罪,更慮我等之傷,而賜以美酒,君之恩大矣,何以報之?」至是,聞穆公伐晉,三百餘人,皆捨命趨至韓原,前來助戰。恰遇穆公被圍,一齊奮勇救出,真箇是: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施薄報薄,施厚報厚。  有施無報,何異禽獸?        穆公仰天嘆曰:「野人且有報德之義,晉侯獨何人哉?」乃問眾人中:「有願仕者,寡人能爵祿之!」壯士齊聲應曰:「吾儕野人,但報恩主一時之惠,不願仕也。」穆公各贈金帛,野人不受而去,穆公嘆息不已。後人有詩云:        韓原山下兩交鋒,晉甲重重困穆公。  當日若誅牧馬士,今朝焉得出樊籠。        穆公點視將校不缺,單不見白乙丙一人。使軍士遍處搜尋,聞土窟中有哼聲,趨往視之,乃是白乙丙與屠岸夷相持滾入窟中,各各力盡氣絕,尚扭定不放手。軍士將兩下拆開,抬放兩個車上,載回本寨。穆公問白乙丙,已不能言。有人看見他兩人拚命之事,向前奏知如此如此。  穆公嘆曰:「兩人皆好漢也!」問左右:「有識晉將姓名者乎?」  公子縶就車中觀看,奏曰:「此乃勇士屠岸夷也。臣前吊晉二公子,夷亦奉本國大臣之命來迎,相遇於旅次,是以識之。」  穆公曰:「此人可留為秦用乎?」  公子縶曰:「弒卓子,殺里克,皆出其手;今日正當順天行誅。」穆公乃下令將屠岸夷斬首。  親解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溫車載回秦國就醫,丙服藥,吐血數斗,半年之後,方才平復,此是後話。          再說穆公大獲全勝,拔寨都起,使人謂晉侯曰:「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願至敝邑而請罪焉。」惠公俯首無言。  穆公使公孫枝率車百乘,押送晉君至秦,虢射、韓簡、梁繇靡、家僕徒、郤步揚、郭偃、郤乞等,皆披髮垢面,草行露宿相隨,如奔喪之狀。  穆公復使人吊諸大夫,且慰之曰:「爾君臣謂要食晉粟,用兵來取,寡人之留爾君,聊以致晉之粟耳,敢為已甚乎?二三子何患無君?勿過戚也!」  韓簡等再拜稽首曰:「君憐寡君之愚,及於寬政,不為已甚,皇天后土,實聞君語,臣等敢不拜賜。」  秦兵回至雍州界上,穆公集群臣議曰:「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晉亂,而立夷吾,今晉君背寡人之德,即得罪於上帝也,寡人慾用晉君,郊祀上帝,以答天貺,何如?」  公子縶曰:「君言甚當。」  公孫枝進曰:「不可,晉大國也。吾俘虜其民,已取怨矣;又殺其君,以益其忿。晉之報秦,將甚於秦之報晉也!」  公子縶曰:「臣意非徒殺晉君已也,且將以公子重耳代之,殺無道而立有道,晉人德我不暇,又何怨焉?」  公孫枝曰:「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相去一間耳,重耳不肯以父喪為利,其肯以弟死為利乎?若重耳不入,別立他人,與夷吾何擇?如其肯入,必且為弟而仇秦,君廢前德於夷吾,而樹新仇於重耳,臣竊以為不可。」  穆公曰:「然則逐之乎?囚之乎?抑復之乎?三者孰利?」  公孫枝對曰:「囚之,一匹夫耳,於秦何益;逐之,必有謀納者,不如復之。」  穆公曰:「不喪功乎?」  枝對曰:「臣意亦非徒復之已也,必使歸吾河西五城之地,又使其世子圉留質於吾國,然後許成焉,如是,則晉君終身不敢惡秦,且異日父死子繼,吾又以為德於圉,晉世世戴秦,利孰大乎?」  穆公曰:「子桑之算,及於數世矣。」乃安置惠公於靈台山之離宮,以千人守之。          穆公發遣晉侯,方欲起程,忽見一班內侍,皆服衰絰而至,穆公意謂有夫人之變,方欲問之,那內侍口述夫人之命,曰:「上天降災,使秦、晉兩君,棄好即戎,晉君之獲,亦婢子之羞也,若晉君朝入,則婢子朝死,夕入,則婢子夕死;今特使內侍以喪服迎君之師,若赦晉侯,猶赦婢子,惟君裁之。」  穆公大驚,問:「夫人在宮作何狀?」  內侍奏曰:「夫人自聞晉君見獲,便攜太子服喪服,徒步出宮,至於後園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積薪數十層,送饔飧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晉君入城,便自殺於台上,縱火焚吾屍,以表兄弟之情也。「  穆公嘆曰:「子桑勸我勿殺晉君,不然幾喪夫人之命矣。」  於是使內侍去其衰絰,以報穆姬曰:「寡人不日歸晉侯也。」穆姬方才回宮。  內侍跪而問曰:「晉侯見利忘義,背吾君之約,又負君夫人之託,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為哀痛如此?」  穆姬曰:「吾聞:『仁者雖怨不忘親,雖怒不棄禮』,若晉侯遂死於秦,吾亦與有罪矣。」內侍無不誦君夫人之賢德。畢竟晉侯如何回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晉惠公怒殺慶鄭 介子推割股啖君        話說晉惠公囚於靈台山,只道穆姬見怪,全不知衰絰逆君之事,遂謂韓簡曰:「昔先君與秦議婚時,史蘇已有『西鄰責言,不利婚媾』之占;若從其言,必無今日之事矣!」  簡對曰:「先君之敗德,豈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惠公嘿然。  未幾,穆公使公孫枝至靈台山問候晉侯,許以復歸。公孫枝曰:「敝邑群臣,無不欲甘心於君者,寡君獨以君夫人登台請死之故,不敢傷婚姻之好;前約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為質,君可歸矣!」惠公方才曉得穆姬用情,愧慚無地,即遣大夫郤乞歸晉,吩咐呂省以割地質子之事;省特至王城,會秦穆公,將五城地圖,及錢穀戶口之數獻之,情願納質歸君。  穆公問:「太子如何不到?」  省對曰:「國中不和,故太子暫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太子即出境矣!」  穆公曰:「晉國為何不和?」  省對曰:「君子自知其罪,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其罪,但欲報秦之仇,以此不和也。」  穆公曰:「汝國猶望君之歸乎?」  省對曰:「君子以為必歸,便欲送太子以和秦;小人以為必不歸,堅欲立太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見,執吾君可以立威,舍吾君又可以見德,德威兼濟,此伯主之所以行乎諸侯也。傷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於秦何益?棄前功而墜伯業,料君之必不然矣!」  穆公笑曰:「寡人意與飴甥正合。」  命孟明往定五城之界,設官分守,遷晉侯於郊外之公館,以賓禮待之,饋以七牢,遣公孫枝引兵同呂省護送晉侯歸國。凡牛羊豕各一,謂之一牢,七牢,禮之厚者,此乃穆公修好之意也。          惠公自九月戰敗,囚於秦,至十一月才得釋。與難諸臣,一同歸國,惟虢射病死於秦,不得歸。蛾晰聞惠公將入,謂慶鄭曰:「子以救君誤韓簡,君是以被獲,今君歸,子必不免,盍奔他國以避之?」  慶鄭曰:「軍法:」兵敗當死,將為虜當死『,況誤君而貽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還,吾亦將率其家屬以死於秦,況君歸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將使君行法於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無所逃也,又何避焉?「  蛾晰嘆息而去。惠公將至絳,太子圉率領狐突、郤芮、慶鄭、蛾晰、司馬說、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惠公在車中望見慶鄭,怒從心起,使家僕徒召之來前,問曰:「鄭何敢來見寡人?」  慶鄭對曰:「君始從臣言報秦之施,必不伐;繼從臣言,與秦講和,必不戰;三從臣言,不乘『小駟』,必不敗。臣之忠於君也至矣。何為不見?」  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  慶鄭對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聽,罪之一也;卜車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為人擒,罪之三也。臣請受刑,以明臣罪。」  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數其罪。梁繇靡曰:「鄭所言,皆非死法也。鄭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濘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顧,一宜死;我幾獲秦君,汝以救君誤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執縛,汝不力戰,不面傷,全身逃歸,三宜死。」  慶鄭曰:「三軍之士皆在此,聽鄭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戰面傷者乎?」  蛾晰諫曰:「鄭死不避刑,可謂勇矣。君可赦之,使報韓原之仇。」  梁繇靡曰:「戰已敗矣,又用罪人以報其仇,天下不笑晉為無人乎?」  家僕徒亦諫曰:「鄭有忠言三,可以贖死,與其殺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  梁繇靡又曰:「國所以強,惟法行也。失刑亂法,誰復知懼?不誅鄭,今後再不能用兵矣!」  惠公顧司馬說,使速行刑。慶鄭引頸受戮。髯仙有詩嘆惠公器量之淺,不能容一慶鄭也。詩曰:    閉糴誰教負泛舟,反容奸佞殺忠謀。  惠公褊急無君德,只合靈台永作囚。        梁繇靡當時圍住秦穆公,自謂必獲,卻被慶鄭呼云:「急救主公!」遂棄之而去。以此深恨慶鄭,必欲誅之。誅鄭之時,天昏地慘,日色無光,諸大夫中多有流涕者,蛾晰請其屍葬之,曰:「吾以報載我之恩也。」  惠公既歸國,遂使世子圉隨公孫枝入秦為質,因請屠岸夷之屍,葬以上大夫之禮,命其子嗣為中大夫。          惠公一日謂郤芮曰:「寡人在秦三月,所憂者惟重耳,恐其乘變求入,今日才放心也。」  郤芮曰:「重耳在外,終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絕後患。」  惠公問:「何人能為寡人殺重耳者?寡人不吝重賞。」  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斬重耳之衣袂,常恐重耳入國,或治其罪。君欲殺重耳,除非此人可用。」  惠公召勃鞮,密告以殺重耳之事。勃鞮對曰:「重耳在翟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獲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以季隗妻重耳,而以叔隗妻趙衰,各生有子,君臣安於室家之樂,無復虞我之意,臣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興兵拒戰,勝負未卜,願得力士數人,微行至翟,乘其出遊,刺而殺之。」  惠公曰:「此計大妙。」遂與勃鞮黃金百鎰,使購求力士,自去行事:「限汝三日內便要起身,事畢之日當加重用。」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若要不聞,除非莫言。」惠公所託雖是勃鞮一人,內侍中多有聞其謀者。狐突聞勃鞮揮金如土,購求力士,心懷疑惑,密地里訪問其故。那狐突是老國舅,哪個內侍不相熟?不免把這密謀來泄漏於狐突之耳。狐突大驚,即時密寫一信,遣人星夜往翟,報與公子重耳知道。          卻說重耳,是日正與翟君獵於渭水之濱,忽有一人冒圍而入,求見狐氏兄弟,說:「有老國舅家書在此。」狐毛、狐偃曰:「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書,必然國中有事。」即召其人至前,那人呈上書信,叩了一頭,轉身就走,毛偃心疑,啟函讀之,書中云:「主公謀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內起身,汝兄弟稟知公子,速往他國,無得久延取禍。」  二狐大驚,將書稟知重耳。  重耳曰:「吾妻子皆在此,此吾家矣,欲去將何之?」  狐偃曰:「吾之適此,非以營家,將以圖國也,以力不能適遠,故暫休足於此。今為日已久,宜徙大國。勃鞮之來,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  重耳曰:「即行,適何國為可?」  狐偃曰:「齊侯雖耄,伯業尚存,收恤諸侯,錄用賢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國無賢佐,公子若至齊,齊侯必然加禮。倘晉有變,又可惜齊之力,以圖復也。」  重耳以為然,乃罷獵歸,告其妻季隗曰:「晉君將使人行刺於我,恐遭毒手,將遠適大國,結連秦楚,為復國之計。子宜盡心撫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別嫁他人。」  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歲矣,再過二十五年,妾當老死,尚嫁人乎?妾自當待子,子勿慮也。」  趙衰亦囑咐叔隗,不必盡述。          次早,重耳命壺叔整頓車乘,守藏小吏頭須收拾金帛,正吩咐間,只見狐毛、狐偃倉皇而至,言:「父親老國舅見勃鞮受命次日,即便起身,誠恐公子未行,難以提防,不及寫書,又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趕至,催促公子速速逃避,勿淹時刻。」  重耳聞信,大驚曰:「鞮來何速也!」  不及裝束,遂與二狐徒步出於城外。壺叔見公子已行,止備犢車一乘,追上與公子乘坐。趙衰、臼季諸人,陸續趕上,不及乘車,都是步行。重耳問:「頭須如何不來?」  有人說:「頭須席捲藏中所有逃去,不知所向了。」  重耳已失窠巢,又沒盤費,此時情緒,好不愁悶。事已如此,不得不行。正是:        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公子出城半日。翟君始知。欲贈資裝。已無及矣,有詩為證:    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龍伏蟄未升天。  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於今又播遷。          卻說惠公原限寺人勃鞮三日內起身,往翟幹事,如何次日便行?  那勃鞮原是個寺人,專以獻勤取寵為事,前番獻公差他伐蒲,失了公子重耳,僅割取衣袂而回,料想重耳必然銜恨,今番又奉惠公之差,若能夠殺卻重耳,不惟與惠公立功,兼可除自己之患,故此糾合力士數人,先期疾走,正要公子不知防備,好去結果他性命,誰知老國舅兩番送信,漏泄其情,比及勃鞮到翟,訪問公子消息,公子已不在了,翟君亦為公子面上,吩咐關津,凡過往之人,加意盤詰,十分嚴緊。  勃鞮在晉國,還是個近侍的宦者,今日為殺重耳而來,做了奸人刺客之流,若被盤詰,如何答應?因此過不得翟國,只得怏怏而回,復命於惠公。惠公沒法,只得暫時擱起。          再說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齊邦,卻先要經繇衛國,這是「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重耳離了翟境,一路窮苦之狀,自不必說。數日,至於衛界,關吏叩其來歷,趙衰曰:「吾主乃晉公子重耳,避難在外,今欲往齊,假道於上國耳。」  吏開關延入,飛報衛侯,上卿寧速,請迎之入城。  衛文公曰:「寡人立國楚丘,並不曾借晉人半臂之力,衛、晉雖為同姓,未通盟好,況出亡之人,何關輕重?若迎之,必當設宴贈賄,費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門閽者,不許放晉公子入城,重耳乃從城外而行。魏犨、顛頡進曰:「衛毀無禮,公子宜臨城責之。」  趙衰曰:「蛟龍失勢,比於蚯蚓,公子且宜含忍,無徒責禮於他人也,」  犨、頡曰:「既彼不盡主人之禮,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難怪我矣。」  重耳曰:「剽掠者謂之盜,吾寧忍餓,豈可行盜賊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飢而行。看看過午,到一處地名五鹿,見一夥田夫,同飯於隴上,重耳令狐偃問之求食。田夫問:「客從何來?」  偃曰:「吾乃晉客,車上者乃吾主也。遠行無糧,願求一餐。」  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資,而問吾求食耶?吾等乃村農,飽食方能荷鋤,焉有餘食及於他人?」  偃曰:「縱不得食,乞賜一食器,」  田夫乃戲以土塊與之曰:「此土可以器也。」  魏犨大罵:「村夫焉敢辱吾!」奪其食器,擲而碎之。  重耳亦大怒,將加鞭撲。  偃急止之曰:「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車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誠痴人耳!」後人有詩曰:    土地應為國本基,皇天假手慰艱危。  高明子犯窺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痴。    再行約十餘里,從者飢不能行,乃休於樹下。  耳飢困,枕狐毛之膝而卧。狐毛曰:「子余尚攜有壺餐,其行在後,可俟之。」  魏犨曰:「雖有壺餐,不夠子餘一人之食,料無存矣。」眾人爭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見介子推捧肉湯一盂以進,重耳食之而美,食畢,問:「此處何從得肉?」  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殺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飽公子之腹。「  重耳垂淚曰:「亡人累子甚矣!將何以報?」  子推曰:「但願公子早歸晉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臣豈望報哉?」  髯仙有詩讚云:    孝子重歸全,虧體謂親辱。  嗟嗟介子推,割股充君腹。  委質稱股肱,腹心同禍福。  豈不念親遺,忠孝難兼局?  彼哉私身家,何以食君祿。          良久,趙衰始至。眾人問其行遲之故,衰曰:「被棘刺損足脛,故不能前。」  乃出竹笥中壺餐,以獻於重耳。  重耳曰:「子余不苦飢耶;何不自食?」  衰對曰:「臣雖飢,豈敢背君而自食耶?」  狐毛戲魏犨曰:「此漿若落子手,在腹中且化矣。」魏犨慚而退。  重耳即以壺漿賜趙衰,衰汲水調之,遍食從者,重耳嘆服。          重耳君臣一路覓食,半飢半飽,至於齊國。  齊桓公素聞重耳賢名,一知公子進關,即遣使往郊,迎入公館,設宴款待。席間問:「公子帶有內眷否?」  重耳對曰:「亡人一身不能自衛,安能攜家乎!」  桓公曰:「寡人獨處一宵,如度一年,公子絀在行旅,而無人以侍巾櫛,寡人為公子憂之。」於是擇宗女中之美者,納於重耳,贈馬二十乘,自是從行之眾,皆有車馬。  桓公又使廩人致粟,庖人致肉,日以為常。重耳大悅,嘆曰:「向聞齊侯好賢禮士,今始信之。其成伯,不亦宜乎!」  其時周襄王之八年,乃齊桓公之四十二年也。          桓公自從前歲委政鮑叔牙,一依管仲遺言,將豎刁、雍巫、開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寢,口無謔語,面無笑容。  長衛姬進曰:「君逐豎刁諸人,而國不加治,容顏日悴,意者左右使令,不能體君之心,何不召之?」  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鮑叔牙之意也。」  長衛姬曰:「鮑叔牙左右,豈無給使令者?老矣,奈何自苦如此?但以調味,先召易牙,則開方、刁可不煩招而致也。」桓公從其言,乃召雍巫和五味。  鮑叔牙諫曰:「君豈忘仲父遺言乎?何召之。」  桓公曰:「此三人有益於寡人,無害於國。仲父之言,無乃太過?」遂不聽叔牙之言,並召開方、豎刁,三人同時皆令復職,給事左右。鮑叔牙憤郁發病而死。齊事從此大壞矣。後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晏蛾兒逾牆殉節 群公子大鬧朝堂話說齊桓公背了管仲遺言,復用豎刁、雍巫、開方三人,鮑叔牙諫諍不從,發病而死,三人益無忌憚,欺桓公老耄無能,遂專權用事。順三人者,不貴亦富,逆三人者,不死亦逐。這話且擱過一邊。  且說是時有鄭國名醫,姓秦名緩,字越人,寓於齊之盧村,因號盧醫。少時開邸舍,有長桑君來寓,秦緩知其異人,厚待之,不責其直。長桑君感之,授以神葯,以上池水服之,眼目如鏡,暗中能見鬼物,雖人在隔牆,亦能見之,以此視人病症,五臟六腑,無不洞燭,特以診脈為名耳。古時有個扁鵲,與軒轅黃帝同時,精於醫藥。人見盧醫手段高強,遂比之古人,亦號為扁鵲。  先年扁鵲曾游虢國,適值虢太子暴蹶而死,扁鵲過其宮中,自言能醫,內侍曰:「太子已死矣,安能復生?」  扁鵲曰:「請試之。」  內侍報知虢公,虢公流淚沾襟,延扁鵲入視。  扁鵲教其弟子陽厲,用砭石針之,須臾,太子蘇,更進以湯藥,過二旬復故。世人共稱扁鵲有回生起死之術。  扁鵲周遊天下,救人無數。  一日,游至臨淄,謁見齊桓公。奏曰:「君有病在腠理,不治將深。」桓公曰:「寡人不曾有疾。」扁鵲出。  後五日復見,奏曰:「君病在血脈,不可不治。」桓公不應。  後五日又見,奏曰:「君之病已在腸胃矣,宜速治也。」桓公復不應。扁鵲退,桓公嘆曰:「甚矣,醫人之喜於見功也。無疾而謂之有疾。」  過五日,扁鵲又求見,望見桓公之色,退而卻走,桓公使人問其故。曰:「君之病在骨髓矣。夫腠理,湯熨之所及也。血脈,針砭之所及也。腸胃,酒醪之所及也。今在骨髓,雖司命其奈之何?臣是以不言而退也。」又過五日,桓公果病,使人召扁鵲,其館人曰:「秦先生五日前已束裝而去矣。」桓公懊悔無已。          桓公先有三位夫人,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王姬、徐姬相繼行卒,蔡姬退回蔡國。以下又有如夫人六位,俱因他得君寵愛,禮數與夫人無別,故謂之如夫人。六位各生一子,第一位長衛姬,生公子無虧;第二位少衛姬,生公子元;第三位鄭姬,生公子昭;第四位葛嬴,生公子潘;第五位密姬,生公子商人;第六位宋華子,生公子雍。  其餘妾媵,有子者尚多,不在六位如夫人之數。  那六位如夫人中,惟長衛姬事桓公最久。六位公子中,亦惟無虧年齒最長。  桓公嬖臣雍巫、豎刁,俱與衛姬相善,巫刁因請於桓公,許立無虧為嗣。後又愛公子昭之賢,與管仲商議,在葵邱會上,囑咐宋襄公,以昭為太子。衛公子開方,獨與公子潘相善,亦為潘謀嗣立。公子商人性喜施予,頗得民心,因母密姬有寵,未免萌覬覦之心。內中只公子雍出身微賤,安分守己。其他五位公子,各樹黨羽,互相猜忌,如五隻大蟲,各藏牙爪,專等人來搏噬。  桓公雖然是個英主,卻不道劍老無芒,人老無剛,他做了多年的侯伯,志足意滿,且是耽於酒色之人,不是個清心寡欲的,到今日衰耄之年,志氣自然昏惰了。況又小人用事,蒙蔽耳目,但知樂境無憂境,不聽忠言聽諛言。  那五位公子,各使其母求為太子,桓公也一味含糊答應,全沒個處分的道理。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忽然桓公疾病,卧於寢室。雍巫見扁鵲不辭而去,料也難治了,遂與豎刁商議出一條計策,懸牌宮門,假傳桓公之語。牌上寫道:寡人有怔忡之疾,惡聞人聲,不論群臣子姓,一概不許入宮,著寺貂緊守宮門,雍巫率領宮甲巡邏。一應國政,俱俟寡人病痊日奏聞。  巫、刁二人假寫懸牌,把住宮門,單留公子無虧,住長衛姬宮中,他公子問安,不容入宮相見。過三日,桓公未死,巫、刁將他左右侍衛之人,不問男女,盡行逐出,把宮門塞斷。又於寢室周圍,築起高牆三丈,內外隔絕,風縫不通。止存牆下一穴,如狗竇一般,早晚使小內侍鑽入,打探生死消息。一面整頓宮甲,以防群公子之變。不在話下。  再說桓公伏於床上,起身不得,呼喚左右,不聽得一人答應,光著兩眼,獃獃而看,只見撲蹋一聲,似有人自上而墜,須臾推窗入來,桓公睜目視之,乃賤妾晏蛾兒也。  桓公曰:「我腹中覺餓,正思粥飲,為我取之。」  蛾兒對曰:「無處覓粥飲。」  桓公曰:「得熱水亦可救渴。」  蛾兒對曰:「熱水亦不可得。」  桓公曰:「何故?」  蛾兒對曰:「易牙與豎刁作亂,守禁宮門,築起三丈高牆,隔絕內外,不許人通,飲食從何處而來?」  桓公曰:「汝如何得至於此?」  蛾兒對曰:「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顧性命,逾牆而至,欲以視君之瞑也。」  桓公曰:「太子昭安在?」  蛾兒對曰:「被二人阻擋在外,不得入宮。」  桓公嘆曰:「仲父不亦聖乎!聖人所見,豈不遠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乃奮氣大呼曰:」天乎!天乎!小白乃如此終乎?「連叫數聲,吐血數口。謂蛾兒曰:」我有寵妾六人,子十餘人,無一人在目前者,單只你一人送終。深愧平日未曾厚汝。「  蛾兒對曰:「主公請自保重。萬一不幸,妾情願以死送君。」  桓公嘆曰:「我死若無知則已。若有知,何面目見仲父於地下!」乃以衣袂自掩其面,連嘆數聲而絕。  計桓公即位於周莊王十二年之夏五月,薨於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壽七十三歲。潛淵先生有詩單贊桓公好處:    姬轍東遷綱紀亡,首倡列國共尊王。  南征僭楚包茅貢,北啟頑戎朔漠疆。  立衛存邢仁德著,定儲明禁義聲揚。  正而不譎《春秋》許,五伯之中業最強。        髯仙又有一絕,嘆桓公一生英雄,到頭沒些結果。詩云:    四十餘年號方伯,南摧西抑雄無敵!  一朝疾卧牙刁狂,仲父原來死不得。          晏蛾兒見桓公命絕,痛哭一場,欲待叫喚外人,奈牆高聲不得達,欲待逾牆而出,奈牆內沒有襯腳之物。左思右想,嘆口氣曰:「吾曾有言,『以死送君』,若殯殮之事,非婦人所知也。」乃解衣以覆桓公之屍,復肩負窗槅二扇以蓋之,權當掩覆之意。向床下叩頭曰:「君魂且勿遠去,待妾相隨!」遂以頭觸柱,腦裂而死。賢哉,此婦也!  是夜,小內侍鑽牆穴而入,見寢室堂柱之下,血泊中挺著一個屍首,驚忙而出,報與巫、刁二人曰:「主公已觸柱自盡矣。」  巫、刁二人不信,使內侍輩掘開牆垣,二人親自來看,見是個婦人屍首,大驚。內侍中有認得者,指曰:「此晏蛾兒也。」再看牙床之上,兩扇窗槅,掩蓋著個不言不動、無知無覺的齊桓公。嗚呼哀哉,正不知幾時氣絕的。  豎刁便商議發喪之事。雍巫曰:「且慢,且慢,必須先定了長公子的君位,然後發喪,庶免爭競。」豎刁以為然。  當下二人同到長衛姬宮中,密奏曰:「先公已薨逝矣。以長幼為序,合當夫人之子。但先公存日,曾將公子昭囑託宋公,立為太子,群臣多有知者。倘聞先公之變,必然輔助太子。依臣等之計,莫若乘今夜倉卒之際,即率本宮甲士,逐殺太子,而奉長公子即位,則大事定矣。」  長衛姬曰:「我婦人也,惟卿等好為之!」於是雍巫、豎刁各率宮甲數百,殺入東宮,來擒世子。          且說世子昭不得入宮問疾,悶悶不悅。  是夕方挑燈獨坐,恍惚之間,似夢非夢,見一婦人前來謂曰:「太子還不速走,禍立至矣,妾乃晏蛾兒也,奉先公之命,特來相報。」昭方欲叩之,婦人把昭一推,如墜萬丈深淵,忽然驚醒,不見了婦人。此兆甚奇,不可不信。忙呼侍者取行燈相隨,開了便門,步至上卿高虎之家,急扣其門。  高虎迎入,問其來意。  公子昭訴稱如此。  高虎曰:「主公抱病半月,被奸臣隔絕內外,聲息不通。世子此夢,凶多吉少,夢中口稱先公,主公必已薨逝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世子且宜暫出境外,以防不測。」  昭曰:「何處可以安身?」  高虎曰:「主公曾將世子囑咐宋公,今宜適宋,宋公必能相助。虎乃守國之臣,不敢同世子出奔。吾有門下士崔夭,見管東門鎖鑰,吾使人吩咐開門,世子可乘夜出城也。」  言之未已,閽人傳報:「宮甲圍了東宮。」嚇得世子昭面如土色。高虎使昭變服,與從人一般,差心腹人相隨,至於東門,傳諭崔夭,令開鑰放出世子。  崔夭曰:「主公存亡未知,吾私放太子,罪亦不免。太子無人侍從,如不棄崔夭,願一同奔宋。」  世子昭大喜曰:「汝若同行,吾之願也。」當下開了城門,崔夭見有隨身車仗,讓世子登車,自己執轡,望宋國急急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巫、刁二人,率領宮甲,圍了東宮,遍處搜尋,不見世子昭的蹤影。看看鼓打四更,雍巫曰:「吾等擅圍東宮,不過出其不意,若還遲至天明,被他公子知覺,先據朝堂,大事去矣。不如且歸宮,擁立長公子,看群情如何,再作道理。」  豎刁曰:「此言正合吾意。」二人收甲,未及還宮,但見朝門大開,百官紛紛而集,不過是高氏、國氏、管氏、鮑氏、陳氏、隰氏、南郭氏、北郭氏、閭邱氏這一班子孫臣庶,其名也不可盡述。這些眾官員聞說巫、刁二人,率領許多甲士出宮,料必宮中有變,都到朝房打聽消息,宮內已漏出齊侯凶信了。  又聞東宮被圍,不消說得,是奸臣乘機作亂。「那世子是先公所立,若世子有失,吾等何面目為齊臣?」三三兩兩,正商議去救護世子。恰好巫、刁二人兵轉,眾官員一擁而前,七嘴八張的,都問道:「世子何在?」  雍巫拱手答曰:「世子無虧,今在宮中。」  眾人曰:「無虧未曾受命冊立,非吾主也。還我世子昭來!」  豎刁仗劍大言曰:「昭已逐去了,今奉先公臨終遺命,立長子無虧為君,有不從者,劍下誅之。」眾人憤憤不平,亂嚷亂罵:「都是你這班奸佞,欺死蔑生,擅權廢置。你若立了無虧,吾等誓不為臣!」  大夫管平挺身出曰:「今日先打死這兩個奸臣,除卻禍根,再作商議。」手挺牙笏,望豎刁頂門便打,豎刁用劍架住。眾官員卻待上前相助,只見雍巫大喝曰:「甲士們,今番還不動手,平日養你們何干?」數百名甲士,各挺器械,一齊發作,將眾官員亂砍。眾人手無兵器,況且寡不敵眾,弱不敵強,如何支架得來。正是:「白玉階前為戰地,金鑾殿上見閻王。」  百官死於亂軍之手者,十分之三,其餘帶傷者甚多,俱亂竄出朝門去了。          再說巫、刁二人,殺散了眾百官,天已大明,遂於宮中扶出公子無虧,至朝堂即位。內侍們鳴鐘擊鼓,甲士環列兩邊,階下拜舞稱賀者,剛剛只有雍巫、豎刁二人,無虧又慚又怒。雍巫奏曰:「大喪未發,群臣尚未知送舊,安知迎新乎。此事必須召國、高二老入朝,方可號召百官,壓服人眾。」無虧准奏,即遣內侍分頭宣召右卿國懿仲、左卿高虎。  這兩位是周天子所命監國之臣,世為上卿,群僚欽服,所以召之。國懿仲與高虎聞內侍將命,知齊侯已死,且不具朝服,即時披麻帶孝,入朝奔喪。巫、刁二人,急忙迎住於門外,謂曰:「今日新君御殿,老大夫權且從吉。」  國、高二老齊聲答曰:「未殯舊君,先拜新君,非禮也。誰非先公之子,老夫何擇,惟能主喪者,則從之。」  巫、刁語塞。  國高乃就門外,望空再拜,大哭而出。  無虧曰:「大喪未殯,群臣又不服,如之奈何?」  豎刁曰:「今日之事,譬如搏虎,有力者勝。主上但據住正殿,臣等列兵兩廡,俟公子有入朝者,即以兵劫之。」無虧從其言。  長衛姬盡出本宮之甲,凡內侍悉令軍裝,宮女長大有力者,亦湊甲士之數。巫、刁各統一半,分布兩廡。不在話下。          且說衛公子開方,聞巫、刁擁立無虧,謂葛嬴之子潘曰:「太子昭不知何往。若無虧可立,公子獨不可立乎?」乃悉起家丁死士,列營於右殿。  密姬之子商人,與少衛姬之子元共議:「同是先公骨血,江山莫不有分。公子潘已據右殿,吾等同據左殿。世子昭若到,大家讓位。若其不來,把齊國四分均分。」元以為然。亦各起家甲,及平素所養門下之士,成隊而來。公子元列營於左殿,公子商人列營於朝門,相約為犄角之勢。巫、刁畏三公子之眾,牢把正殿,不敢出攻。三公子又畏巫、刁之強,各守軍營,謹防衝突。正是:「朝中成敵國,路上絕行人。」有詩為證:        鳳閣龍樓虎豹嘶,紛紛戈甲滿丹墀。  分明四虎爭殘肉,那個降心肯伏低。    其時只有公子雍怕事,出奔秦國去訖,秦穆公用為大夫,不在話下。          且說眾官知世子出奔,無所朝宗,皆閉門不出。惟有老臣國懿仲、高虎心如刀刺,只想解結,未得其策。如此相持,不覺兩月有餘。高虎曰:「諸公子但知奪位,不思治喪,吾今日當以死爭。」  國懿仲曰:「子先入言,我則繼之,同舍一命,以報累朝爵祿之恩可也。」  高虎曰:「只我兩人開口,濟得甚事,凡食齊祿者,莫非臣子,吾等沿門喚集,同到朝堂,且奉公子無虧主喪何如?」  懿仲曰:「『立子以長』,立無虧不為無名。」於是分頭四下,招呼群臣,同去哭靈。眾官員見兩位老大夫做主,放著膽各具喪服,相率入朝。寺貂攔住問曰:「老大夫此來何意?」  高虎曰:「彼此相持,無有了期,吾等專請公子主喪而來,無他意也。」貂乃揖虎而進虎將手一招,國懿仲同群臣俱入,直至朝堂,告無虧曰:「臣等聞:」父母之恩,猶天地也。『故為人子者,生則致敬,死則殯葬,未聞父死不殮,而爭富貴者。且君者臣之表,君既不孝,臣何忠焉,今先君已死六十七日矣,尚未入棺,公子雖御正殿,於心安乎?「言罷,群臣皆伏地痛哭。  無虧亦泣下曰:「孤之不孝。罪通於天。孤非不欲成喪禮,其如元等之見逼何?」  國懿仲曰:「太子已外奔。惟公子最長,公子若能主喪事,收殮先君,大位自屬。公子元等,雖分據殿門,老臣當以義責之,誰敢與公子爭者?」  無虧收淚下拜曰:「此孤之願也。」高虎吩咐雍巫仍守殿廡。群公子但衰麻入靈者,便放入宮;如帶挾兵仗者,即時拿住正罪。寺貂先至寢宮,安排殯殮。          卻說桓公屍在床上,日久無人照顧,雖則冬天,血肉狼藉,屍氣所蒸,生蟲如蟻,直散出於牆外。起初眾人尚不知蟲從何來,及入寢室,發開窗槅,見蟲攢屍骨,無不凄慘。無虧放聲大哭,群臣皆哭,即日取梓棺盛殮,皮肉皆腐,僅以袍帶裹之,草草而已。惟晏蛾兒面色如生,形體不變,高虎等知為忠烈之婦,嘆息不已,亦命取棺殮之。  高虎等率群臣奉無虧居主喪之位,眾人各依次哭靈。是夜,同宿於柩側。          卻說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列營在外,見高、國老臣率群臣喪服入內,不知何事。後聞桓公已殯,群臣俱奉無虧主喪,戴以為君,各相傳語,言:「高、國為主,吾等不能與爭矣。」乃各散去兵眾,俱衰麻入宮奔喪,兄弟相見,各各大哭。當時若無高、國說下無虧,此事不知如何結局也。胡曾先生有詩嘆曰:    違背忠臣寵佞臣,致令骨肉肆紛爭。  若非高國行和局,白骨堆床葬不成。          卻說齊世子昭逃奔宋國,見了宋襄公,哭拜於地,訴以雍巫、豎刁作亂之事。其時宋襄公乃集群臣問曰:「昔齊桓公曾以公子昭囑託寡人,立為太子,屈指十年矣。寡人中心藏之,不敢忘也。今巫、刁內亂,太子見逐,寡人慾約會諸侯,共討齊罪,納昭於齊,定其君位而返。此舉若遂,名動諸侯,便可倡率會盟,以紹桓公之伯業,卿等以為何如?」忽有一大臣出班奏曰:「宋國有三不如齊,焉能伯諸侯乎?」襄公視之,其人乃桓公之長子,襄公之庶兄,因先年讓國不立,襄公以為上卿,公子目夷字子魚也。  襄公曰:「子魚言『三不如齊』,其故安在?」  目夷曰:「齊有泰山、渤海之險,琅琊、即墨之饒,我國小土薄,兵少糧稀,一不如也;齊有高、國世卿,以干其國;有管仲、寧戚、隰朋、鮑叔牙以謀其事,我文武不具,賢才不登,二不如也;桓公北伐山戎,俞兒開道,獵於郊外,委蛇現形,我今年春正月,五星隕地,俱化為石,二月又有大風之異,六益鳥退飛,此乃上而降下,求進反退之象,三不如也。有此三不如齊,自保且不暇,何暇顧他人乎?」  襄公曰:「寡人以仁義為主,不救遺孤,非仁也;受人囑而棄之,非義也。」遂以納太子昭傳檄諸侯,約以來年春正月,共集齊郊。          檄至衛國,衛大夫寧速進曰:「立子以嫡,無嫡立長,禮之常也。無虧年長,且有戍衛之勞,於我有恩,願君勿與。」  衛文公曰:「昭已立為世子,天下莫不知之。夫戍衛,私恩也;立世子,公義也。以私廢公,寡人不為也。」  檄至魯國,魯僖公曰:「齊侯托昭於宋,不託寡人,寡人惟知長幼之序矣。若宋伐無虧,寡人當救之。」  周襄王十年,齊公子無虧元年三月,宋襄公親合衛、曹、邾三國之師,奉世子昭伐齊,屯兵於郊。時雍巫已進位中大夫,為司馬,掌兵權矣。無虧使統兵出城禦敵,寺貂居中調度,高、國二卿分守城池。高虎謂國懿仲曰:「吾之立無虧,為先君之未殯,非奉之也。今世子已至,又得宋助,論理則彼順,較勢則彼強,且巫、刁戕殺百官,專權亂政,必為齊患,不若乘此除之,迎世子奉以為君,則諸公子絕覬覦之望,而齊有泰山之安矣。」  懿仲曰:「易牙統兵駐郊,吾召豎刁,托以議事,因而殺之。率百官奉迎世子,以代無虧之位,吾諒易牙無能為也。」  高虎曰:「此計大妙。」  乃伏壯士於城樓,託言機密重事,使人請豎刁相會。正是:做就機關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不知豎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宋公伐齊納子昭 楚人伏兵劫盟主        話說高虎乘雍巫統兵出城,遂伏壯士於城樓,使人請豎刁議事。豎刁不疑,昂然而來。高虎置酒樓中相待,三杯之後,高虎開言:「今宋公糾合諸侯,起大兵送太子到此,何以御之?」  豎刁曰:「已有易牙統兵出郊迎敵矣。」  虎曰:「眾寡不敵,奈何!老夫欲借重吾子,以救齊難。」  豎刁曰:「刁何能為,如老大夫有差遣,惟命是聽!」  虎曰:「欲借子之頭,以謝罪於宋耳!」  刁愕然遽起。  虎顧左右喝曰:「還不下手?」壁間壯士突出,執豎刁斬之。  虎遂大開城門,使人傳呼曰:「世子已至城外,願往迎者隨我!」國人素惡雍巫、豎刁之為人,因此不附無虧;見高虎出迎世子,無不攘臂樂從,隨行者何止千人。          國懿仲入朝,直叩宮門,求見無虧,奏言:「人心思戴世子,相率奉迎,老臣不能阻當,主公宜速為避難之計。」  無虧問:「雍巫、豎刁安在?」  懿仲曰:「雍巫勝敗未知。豎刁已為國人所殺矣。」  無虧大怒曰:「國人殺豎刁,汝安得不知?」顧左右欲執懿仲,懿仲奔出朝門。  無虧帶領內侍數十人,乘一小車,憤然仗劍出宮,下令欲發丁壯授甲,親往禦敵。內侍輩東喚西呼,國中無一人肯應,反叫出許多冤家出來。正是:    「恩德終須報,冤讎撒不開。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這些冤家,無非是高氏、國氏、管氏、鮑氏、寧氏、陳氏、晏氏、東郭氏、南郭氏、北郭氏、公孫氏、閭邱氏眾官員子姓。當初只為不附無虧,被雍巫、豎刁殺害的,其家屬人人含怨,個個銜冤,今日聞宋君送太子入國,雍巫統兵拒戰,論起私心,巴不得雍巫兵敗,又怕宋國兵到,別有一番殺戮之慘,大家懷著鬼胎。及聞高老相國殺了豎刁,往迎太子,無不喜歡,都道:「今日天眼方開!」齊帶器械防身,到東門打探太子來信,恰好撞見無虧乘車而至。  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一人為首,眾人相助,各各挺著器械,將無虧圍住。內侍喝道:「主公在此,諸人不得無禮。」  眾人道:「那裡是我主公。」便將內侍亂砍,無虧抵擋不住,急忙下車逃走,亦被眾人所殺。東門鼎沸,卻得國懿仲來撫慰一番,眾人方才分散。懿仲將無虧屍首抬至別館殯殮,一面差人飛報高虎。          再說雍巫正屯兵東關,與宋相持,忽然軍中夜亂,傳說:「無虧、豎刁俱死,高虎相國率領國人,迎接太子昭為君,吾等不可助逆。」雍巫知軍心已變,心如芒刺,急引心腹數人,連夜逃奔魯國去訖。  天明,高虎已到,安撫雍巫所領之眾,直至郊外,迎接世子昭,與宋、衛、曹、邾四國請和,四國退兵。高虎奉世子昭行至臨淄城外,暫停公館,使人報國懿仲整備法駕,同百官出迎。  卻說公子元、公子潘聞知其事,約會公子商人,一同出郭奉迎新君。公子商人咈然曰:「我等在國奔喪,昭不與哭泣之位,今乃借宋兵威,以少凌長,強奪齊國,於理不順;聞諸侯之兵已退,我等不如各率家甲,聲言為無虧報仇,逐殺子昭。吾等三人中,憑大臣公議一人為君,也免得受宋國箝制,滅了先公盟主的志氣。」  公子元曰:「若然,當奉宮中之令而行,庶為有名。」乃入宮稟知長衛姬。  長衛姬泣曰:「汝能為無虧報仇,我死無恨矣。」即命糾集無虧舊日一班左右人眾,合著三位公子之黨,同拒世子。豎刁手下亦有心腹,欲為其主報仇,也來相助,分頭據住臨淄城各門。國懿仲畏四家人眾,將府門緊閉,不敢出頭了。  高虎謂世子昭曰:「無虧、豎刁雖死,餘黨尚存,況有三公子為主,閉門不納,若欲求入,必須交戰;倘戰而不勝,前功盡棄,不如仍走宋國求救為上。」  世子昭曰:「但憑國老主張。」  高虎乃奉世子昭復奔宋國。          宋襄公才班師及境,見世子昭來到,大驚,問其來意,高虎一一告訴明白。  襄公曰:「此寡人班師太早之故也。世子放心,有寡人在,何愁不入臨淄哉!」  即時命大將公孫固增添車馬。先前有衛、曹、邾三國同事,止用二百乘,今日獨自出車,加至四百乘。公子盪為先鋒,華御事為合後,親將中軍,護送世子,重離宋境,再入齊郊。時有高虎前驅,把關將吏,望見是高相國,即時開門延入,直逼臨淄下寨。  宋襄公見國門緊閉,吩咐三軍準備攻城器具。城內公子商人謂公子元、公子潘曰:「宋若攻城,必然驚動百姓,我等率四家之眾,乘其安息未定,合力攻之,幸而勝固善,不幸而敗,權且各圖避難,再作區處,強如死守於此,萬一諸侯之師畢集,如之奈何?」元、潘以為然。  乃於是日,夜開城門,各引軍出來劫宋寨,不知虛實,單劫了先鋒公子盪的前營。盪措手不及,棄寨而奔。中軍大將公孫固聞前寨有失,急引大軍來救。後軍華御事同齊國老大夫高虎,亦各率部下接應,兩下混戰,直至天明。四家黨羽雖眾,各為其主,人心不齊,怎當得宋國大兵。  當下混戰了一夜,四家人眾,被宋兵殺得七零八落。公子元恐世子昭入國,不免於禍,乘亂引心腹數人,逃奔衛國避難去訖。公子潘、公子商人收拾敗兵入城,宋兵緊隨其後,不能閉門,崔夭為世子昭御車,長驅直入。  上卿國懿仲聞四家兵散,世子已進城,乃聚集百官,同高虎擁立世子昭即位,即以本年為元年,是為孝公。孝公嗣位,論功行賞,進崔夭為大夫。大出金帛,厚犒宋軍。  襄公留齊境五日,方才回宋。  時魯僖公起大兵來救無虧,聞孝公已立,中道而返。自此魯、齊有隙,不在話下。          再說公子潘與公子商人計議,將出兵拒敵之事,都推在公子元身上。國、高二國老,明知四家同謀,欲孝公釋怨修好,單治首亂雍巫、豎刁二人之罪,盡誅其黨,餘人俱赦不問。  是秋八月,葬桓公於牛首堈之上,連起三大墳。以晏蛾兒附葬於旁,另起一小墳。又為無虧、公子元之故,將長衛姬、少衛姬兩宮內侍宮人,悉令從葬,死者數百人。  後至晉永嘉末年,天下大亂,有村人發桓公冢,冢前有水銀池,寒氣觸鼻,人不敢入,經數日,其氣漸消,乃牽猛犬入冢中,得金蠶數十斛,珠襦玉匣,繒彩軍器,不可勝數,冢中骸骨狼藉,皆殉葬之人也。足知孝公當日葬父之厚矣。亦何益哉!髯仙有詩云:    疑冢三堆峻似山,金蠶玉匣出人間。  從來厚蓄多遭發,薄葬須知不是慳。          話分兩頭。卻說宋襄公自敗了齊兵,納世子昭為君,自以為不世奇功,便想號召諸侯,代齊桓公為盟主。又恐大國難致,先約滕、曹、邾、鄫小國,為盟於曹國之南。曹、邾二君到後,滕子嬰齊方至,宋襄公不許嬰齊與盟,拘之一室。鄫君懼宋之威,亦來赴會,已逾期二日矣。  宋襄公問於群臣曰:「寡人甫倡盟好,鄫小國,輒敢怠慢,後期二日,不重懲之,何以立威?」  大夫公子盪進曰:「向者齊桓公南征北討,獨未服東夷之眾。君欲威中國,必先服東夷;欲服東夷,必用鄫子。」  襄公曰:「用之何如?」  公子盪曰:「睢水之次,有神能致風雨,東夷皆立社祠之,四時不缺。君誠用鄫子為犧牲,以祭睢神,不惟神將降福,使東夷聞之,皆謂君能生殺諸侯,誰不聳懼來服?然後借東夷,之力,以征諸侯,伯業成矣。」  上卿公子目夷諫曰:「不可,不可。古者小事不用大牲,重物命也,況於人乎?夫祭祀,以為人祈福也。殺人以祈人福,神必不饗。且國有常祀,宗伯所掌。睢水河神不過妖鬼耳!夷俗所祀,君亦祀之,未見君之勝於夷也,而誰肯服之?齊桓公主盟四十年,存亡繼絕,歲有德施於天下。今君才一舉盟會,而遂戮諸侯以媚妖神。臣見諸侯之懼而叛我,未見其服也。」  公子盪曰:「子魚之言謬矣。君之圖伯與齊異,齊桓公制國二十餘年,然後主盟;君能待乎?夫緩則用德,急則用威。遲速之序,不可不察也!不同夷,夷將疑我;不懼諸侯,諸侯將玩我。內玩而外疑,何以成伯?昔武王斬紂頭,懸之太白旗,以得天下,此諸侯之行於天子者也。而何有於小國之君?君必用之!」  襄公本心急於欲得諸侯,遂不聽目夷之言。使邾文公執鄫子殺而烹之。以祭睢水之神,遣人召東夷君長,俱來睢水會祀。東夷素不習宋公之政,莫有至者,滕子嬰齊大驚,使人以重賂求釋,乃解嬰齊之囚。  曹大夫僖負羈謂曹共公襄曰:「宋躁而虐,事必無成,不如歸也。」共公辭歸,遂不具地主之禮。  襄公怒,使人責之曰:「古者國君相見,有脯資餼牢,以修賓主之好。寡君逗留於君之境上,非一日矣,三軍之眾,尚未知主人之所屬。願君圖之。」  僖負羈對曰:「夫授館致餼,朝聘之常禮也。今君以公事涉於南鄙,寡人亟於奔命,未及他圖。今君責以主人之禮,寡君愧甚,惟君恕之。」曹共公遂歸。  襄公大怒,傳令移兵伐曹。公子目夷又諫曰:「昔齊桓公會盟之跡,遍於列國。厚往薄來,不責其施,不誅其不及,所以寬人之力,而恤人之情也。曹之缺禮,於君無損,何必用兵?」  襄公不聽。使公子盪將兵車三百乘,伐曹圍其城。僖負羈隨方設備,與公子盪相持三月,盪不能取勝。  是時,鄭文公首先朝楚,約魯、齊、陳、蔡四國之君,與楚成王為盟於齊境。  宋襄公聞之大驚。一來恐齊、魯兩國之中,或有倡伯者,宋不能與爭;二來又恐公子盪攻曹失利,挫了銳氣,貽笑於諸侯。乃召盪歸,曹共公亦恐宋師再至,遣人至宋謝罪。自此宋、曹相睦如初。          再說宋襄公一心求伯。見小國諸侯紛紛不服,大國反遠與楚盟,心中憤急,與公子盪商議。公子盪進曰:「當今大國。無過齊、楚,齊雖伯主之後,然紛爭方定,國勢未張;楚僭王號,乍通中國,諸侯所畏。君誠不惜卑詞厚幣,以求諸侯於楚,楚必許之。借楚力以聚諸侯,復借諸侯以壓楚,此一時權宜之計也。」  公子目夷又諫曰:「楚有諸侯,安肯與我;我求諸侯於楚,楚安肯下我。恐爭端從此開矣。」  襄公不以為然,即命公子盪以厚賂如楚,求見楚成王。成王問其來意,許以明年之春,相會於鹿上之地。公子盪歸報襄公,襄公曰:「鹿上,齊地,不可不聞之齊侯。」復遣公子盪如齊修聘,述楚王期會之事,齊孝公亦許之。時宋襄公之十一年,乃周襄王之十二年也。  次年春正月,宋襄公先至鹿上,築盟壇以待齊、楚之君。  二月初旬,齊孝公始至。襄公自負有納孝公之功,相見之間,頗有德色;孝公感宋之德,亦頗盡地主之禮。  又二十餘日,楚成王方到,宋、齊二君接見之間,以爵為序,楚雖僭王號,實是子爵,宋公為首,齊侯次之,楚子又次之,這是宋襄公定的位次。至期,共登鹿上之壇。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先執牛耳,並不謙讓;楚成王心中不悅,勉強受歃。  襄公拱手言曰:「茲父忝先代之後,作賓王家。不自揣德薄力微。竊欲修舉盟會之政,恐人心不肅,欲借重二君之餘威,以合諸侯於敝邑之盂地。以秋八月為期,若君不棄,倡率諸侯,徼惠於盟,寡人願世敦兄弟之好,自殷先王以下,咸拜君之賜,豈獨寡人乎?」  齊孝公拱手以讓楚成王,成王亦拱手以讓孝公,二君互相推讓,良久不決。  襄公曰:「二君若不棄寡人,請同署之。」乃出征會之牘,不送齊侯,卻先送楚成王求署。孝公心中亦懷怏怏,楚成王舉目觀覽。牘中敘合諸侯修會盟之意,效齊桓公衣裳之會。不以兵車,牘尾宋公先已署名。  楚成王暗暗含笑。謂襄公曰:「諸侯君自能致,何必寡人?」  襄公曰:「鄭、許久在君之宇下,而陳、蔡近者復受盟於齊。非乞君之靈,懼有異同。寡人是以借重於上國。」  楚成王曰:「然則齊君當署,次及寡人可也。」  孝公曰:「寡人於宋,猶宇下也,所難致者,上國之威令耳。」  楚王笑而署名。以筆授孝公,孝公曰:「有楚不必有齊。寡人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隕,得從末歃為榮,何足重輕?而褻此簡牘為耶?」堅不肯署。  論齊孝公心事,卻是怪宋襄公先送楚王求署,識透他重楚輕齊,所以不署。宋襄公自負有恩於齊。卻認孝公是衷腸之語,遂收牘而藏之。三君於鹿上又敘數日,丁寧而別。髯仙有詩嘆曰:        諸侯原自屬中華,何用紛紛乞楚家。  錯認同根成一樹,誰知各自有丫叉?          楚成王既歸,述其事於令尹子文。子文曰:「宋君狂甚。吾王何以征會許之。」  楚王笑曰:「寡人慾主中華之政久矣。恨不得其便耳,今宋公倡衣裳之會。寡人因之以合諸侯。不亦可乎?」  大夫成得臣進曰:「宋公為人好名而無實,輕信而寡謀。若伏甲以劫之,其人可虜也。」  楚王曰:「寡人意正如此。」  子文曰:「許人以會而復劫之,人謂楚無信矣。何以服諸侯?」  得臣曰:「宋喜於主盟。必有傲諸侯之心,諸侯未習宋政,莫之與也,劫之以示威。劫而釋之,又可以示德,諸侯恥宋之無能。不歸楚,將誰歸乎?夫拘小信而喪大功,非策也!」  子文奏曰:「子玉之計,非臣所及。」  楚王乃使成得臣、斗勃二人為將,各選勇士五百人操演聽令,預定劫盟之計,不必詳說,下文便見。          且說宋襄公歸自鹿上,欣然有喜色,謂公子目夷曰:「楚已許我諸侯矣。」  目夷諫曰:「楚,蠻夷也,其心不測。君得其口,未得其心,臣恐君之見欺也。」  襄公曰:「子魚太多心了。寡人以忠信待人,人其忍欺寡人哉?」遂不聽目夷之言,傳檄征會。先遣人於盂地築起壇場,增修公館,務極華麗,倉場中儲積芻糧,以待各國軍馬食費。凡獻享犒勞之儀,一一從厚,無不預備。  至秋七月,宋襄公命乘車赴會。目夷又諫曰:「楚強而無義,請以兵車往。」  襄公曰:「寡人與諸侯約為『衣裳之會』,若用兵車,自我約之,自我墮之,異日無以示信於諸侯矣!」  目夷曰:「君以乘車全信,臣請伏兵車百乘於三里之外,以備緩急何如?」  襄公曰:「子用兵車,與寡人用之何異,必不可。」臨行之際,襄公又恐目夷在國起兵接應,失了他信義,遂要目夷同往。目夷曰:「臣亦放心不下,也要同去。」於是君臣同至會所。  楚、陳、蔡、許、曹、鄭六國之君,如期而至,惟齊孝公心懷怏怏,魯僖公未與楚通,二君不到。襄公使候人迎接六國諸侯,分館安歇。  回報:「都用乘車,楚王侍從雖眾,亦是乘車。」襄公曰:「吾知楚不欺吾也。」          太史卜盟日之吉,襄公命傳知各國。先數日,預派定壇上執事人等。是早五鼓,壇之上下,皆設庭燎,照耀如同白日。壇之旁,另有憩息之所,襄公先往以待,陳穆公谷、蔡庄公甲午、鄭文公捷、許僖公業、曹共公襄五位諸侯,陸續而至。伺候良久,天色將明,楚成王熊頵方到。  襄公且循地主之禮,揖讓了一番,分左右兩階登壇。  右階賓登,眾諸侯不敢僭楚成王,讓之居首。成得臣、斗勃二將相隨,眾諸侯亦各有從行之臣,不必細說。  左階主登,單只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方才升階之時,論個賓主,既登盟壇之上,陳牲歃血,要天矢日,列名載書,便要推盟主為尊了。宋襄公指望楚王開口,以目視之。楚王低頭不語,陳、蔡諸國面面相覷,莫敢先發。          襄公忍不住了,乃昂然而出曰:「今日之舉,寡人慾修先伯主齊桓公故業,尊王安民,息兵罷戰,與天下同享太平之福,諸君以為何如?」諸侯尚未答應,楚王挺身而前曰:「君言甚善。但不知主盟今屬何人?」  襄公曰:「有功論功,無功論爵,更有何言?」  楚王曰:「寡人冒爵為王久矣。宋雖上公,難列王前,寡人告罪佔先了。」便立在第一個位次。  目夷扯襄公之袖,欲其權且忍耐,再作區處。  襄公把個盟主捏在掌中,臨時變卦,如何不惱。包著一肚子氣,不免疾言遽色,謂楚王曰:「寡人徼福先代,忝為上公,天子亦待以賓客之禮。君言冒爵,乃僭號也,奈何以假王而壓真公乎!」  楚王曰:「寡人既是假王,誰教你請寡人來此?」  襄公曰:「君之至此,亦是鹿上先有成議,非寡人之謾約也。」  成得臣在旁大喝曰:「今日之事,只問眾諸侯,為楚來乎?為宋來乎!」  陳,蔡各國。平素畏服於楚,齊聲曰:「吾等實奉楚命,不敢不至。」  楚王呵呵大笑曰:「宋君更有何說?」  襄公見不是頭。欲待與他講理。他又不管理之長短,欲作脫身之計,又無片甲相護,正在躊躇,只見成得臣、斗勃卸去禮服,內穿重鎧,腰間各插小紅旗一面,將旗向壇下一招,那跟隨楚王人眾,何止千人,一個個俱脫衣露甲,手執暗器,如蜂趲蟻聚,飛奔上壇。  各國諸侯,俱嚇得魂不附體,成得臣先把宋襄公兩袖緊緊捻定,同斗勃指揮眾甲士,擄掠壇上所陳設玉帛器皿之類,一班執事亂竄奔逃,宋襄公見公子目夷緊隨在旁。低聲謂曰:「悔不聽子言,以至如此,速歸守國,勿以寡人為念。」目夷料想跟隨無益,乃乘亂逃回。不知宋襄公如何脫身?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宋襄公假仁失眾 齊姜氏乘醉遣夫        話說楚成王假飾乘車赴會,跟隨人眾俱是壯丁,內穿暗甲,身帶暗器,都是成得臣、斗勃選練來的,好不勇猛。又遣蔿呂臣、斗般二將統領大軍,隨後而進,準備大大廝殺。宋襄公全然不知,墮其圈套,正是:「沒心人遇有心人,要脫身時難脫身」了。楚王拿住了襄公,眾甲士將公館中所備獻享犒勞之儀,及倉中積粟,擄掠一空,隨行車乘,皆為楚有。  陳、蔡、鄭、許、曹五位諸侯,人人悚懼,誰敢上前說個方便。楚成王邀眾諸侯至於館寓,面數宋襄公六罪,曰:「汝伐齊之喪,擅行廢置,一罪也;滕子赴會稍遲,輒加縶辱,二罪也;用人代牲,以祭淫鬼,三罪也;曹缺地主之儀,其事甚小,汝乃恃強圍之,四罪也;以亡國之餘,不能度德量力,天象示戒,猶思圖伯,五罪也;求諸侯於寡人,而妄自尊大,全無遜讓之禮,六罪也。天奪其魄,單車赴會,寡人今日統甲車千乘,戰將千員,踏碎睢陽城,為齊、鄫各國報仇。諸君但少駐車駕,看寡人取宋而回,更與諸君痛飲十日方散。」眾諸侯莫不唯唯。  襄公頓口無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著兩行珠淚。須臾,楚國大兵俱集,號曰千乘,實五百乘。楚成王賞勞了軍士,拔寨都起,帶了宋襄公,殺向睢陽城來。列國諸侯,奉楚王之命,俱屯盂地,無敢歸者。史官有詩譏宋襄之失。詩云:        無端媚楚反遭殃,引得睢陽做戰場。  昔日齊桓曾九合,何嘗容楚近封疆。        卻說公子目夷自盂地盟壇逃回本國,向司馬公孫固說知宋公被劫一事:「楚兵旦暮且到,速速調兵,登陴把守。」  公孫固曰:「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子須暫攝君位,然後號令賞罰,人心始肅。」目夷附公孫固之耳曰:「楚人執我君以伐我,有挾而求也。必須如此如此,楚人必放吾君歸國。」  固曰:「此言甚當。"乃向群臣言:」吾君未必能歸矣。我等宜推戴公子目夷,以主國事。"群臣知目夷之賢,無不欣然,公子目夷告於太廟,南面攝政。三軍用命,鈴柝嚴明。睢陽各路城門,把守得鐵桶相似。  方才安排停當,楚王大軍已到。立住營寨,使將軍斗勃向前打話,言:「爾君已被我拘執在此,生殺在我手。早早獻土納降,保全汝君性命。"公孫固在城樓答曰:」賴社稷神靈,國人已立新君矣。生殺任你,欲降不可得也。"斗勃曰:「汝君見在,安得復立一君乎?」  公孫固曰:「立君以主社稷也。社稷無主,安得不立新君?」  斗勃曰:「某等願送汝君歸國,何以相酬?」  公孫固曰:「故君被執,已辱社稷。雖歸亦不得為君矣。歸與不歸,惟楚所命,若要決戰,我城中甲車未曾損折,情願決一死敵。」  斗勃見公孫固答語硬掙,回報楚王,楚王大怒,喝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楚兵多有損傷。連攻三日,乾折便宜,不能取勝。楚王曰:「彼國既不用宋君,殺之何如?」  成得臣對曰:「王以殺鄫子為宋罪。今殺宋公,是效尤也。殺宋公猶殺匹夫耳,不能得宋,而徒取怨,不如釋之。"楚王曰:」攻宋不下,又釋其君,何以為名?「  得臣對曰:「臣有計矣,今不與盂之會者,惟齊、魯二國,齊與我已兩次通好,且不必較;魯禮義之邦,一向輔齊定伯,目中無楚,若以宋之俘獲獻魯,請魯君於亳都相會,魯見宋俘。必恐懼而來,魯、宋是葵邱同盟之人,況魯侯甚賢,必然為宋求情,我因以為魯君之德,是我一舉而兼得宋、魯也。"楚王鼓掌大笑曰:」子玉真有見識。「乃退兵屯於亳都。  用宜申為使,將鹵獲數車,如曲阜獻捷,其書云:        宋公傲慢無禮,寡人已幽之於亳,不敢擅功,謹獻捷於上國,望君辱臨,同決其獄。        魯僖公覽書大驚。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明知楚使獻捷,詞意誇張,是恐嚇之意,但魯弱楚強,若不往會,恐其移師來伐,悔無及矣。乃厚待宜申,先發回書,馳報楚王,言:」魯侯如命,即日赴會。"魯僖公隨後發駕,大夫仲遂從行,來至亳都,仲遂因宜申先容,用私禮先見了成得臣,囑其於楚王前,每事方便。得臣引魯僖公與楚成王相見,各致敬慕之意,其時,陳、蔡、鄭、許、曹五位諸侯,俱自盂地來會,和魯僖公共是六位,聚於一處商議。  鄭文公開言,欲尊楚王為盟主。諸侯囁嚅未應,魯僖公奮然曰:「盟主須仁義布聞,人心悅服,今楚王恃兵車之眾,襲執上公,有威無德,人心疑懼。吾等與宋俱有同盟之誼,若坐視不救,惟知奉楚,恐被天下豪傑恥笑。楚若能釋宋公之囚,終此盟好,寡人敢不惟命是聽?」  眾諸侯皆曰:「魯侯之言甚善。"仲遂將這話私告於成得臣,得臣轉聞於楚王。楚王曰:」諸侯以盟主之義責寡人,寡人其可違乎?「乃於亳郊更築盟壇,期以十二月癸丑日,歃血要神,同赦宋罪。  約會已定,先一日將宋公釋放,與眾諸侯相見。宋襄公且羞且憤,滿肚不樂,卻又不得不向諸侯稱謝。  至日,鄭文公拉眾諸侯敦請楚成王登壇主盟。成王執牛耳,宋、魯以下次第受歃。襄公敢怒而不敢言。事畢,諸侯各散。  宋襄公訛聞公子目夷已即君位,將奔衛以避之。公子目夷遣使已到,致詞曰:「臣所以攝位者,為君守也。國固君之國,何為不入?」須臾,法駕齊備,迎襄公以歸。目夷退就臣列。  胡曾先生論襄公之釋,全虧公子目夷定計,神閑氣定,全不以舊君為意。若手忙腳亂,求歸襄公,楚益視為奇貨,豈肯輕放。有詩讚云:        金注何如瓦注奇?新君能解舊君圍。  為君守位仍推位,千古賢名誦目夷。        又有詩說六位諸侯公然媚楚求寬,明明把中國操縱之權,授之於楚,楚目中尚有中國乎?詩云:        從來兔死自狐悲,被劫何人劫是誰?  用夏媚夷全不恥,還誇釋宋得便宜。        宋襄公志欲求伯,被楚人捉弄一場,反受大辱,怨恨之情,痛入骨髓,但恨力不能報。又怪鄭伯倡議,尊楚王為盟主,不勝其憤,正要與鄭國作對。時周襄王之十四年春三月,鄭文公如楚行朝禮,宋襄公聞之大怒,遂起傾國之兵,親討鄭罪。使上卿公子目夷輔世子王臣居守。目夷諫曰:「楚、鄭方睦,宋若伐鄭,楚必救之,此行恐不能取勝。不如修德待時為上。」  大司馬公孫固亦諫。  襄公怒曰:「司馬不願行,寡人將獨往。"固不敢復言。  遂出師伐鄭。襄公自將中軍,公孫固為副,大夫樂仆伊、華秀老、公子盪、向訾守等皆從行。          諜人報知鄭文公,文公大驚,急遣人告急於楚。楚成王曰:「鄭事我如父,宜亟救之。」  成得臣進曰:「救鄭不如伐宋。」  楚成王曰:「何故?」  得臣對曰:「宋公被執,國人已破膽矣。今復不自量,以大兵伐鄭,其國必虛,乘虛而搗之,其國必懼。此不待戰而知勝負者也。若宋還而自救,彼亦勞矣,以逸制勞,安往而不得志耶?」  楚王以為然。即命得臣為大將,斗勃副之,興兵伐宋。  宋襄公正與鄭相持,得了楚兵之信,兼程而歸,列營於泓水之南以拒楚。成得臣使人下戰書。公孫固謂襄公曰:「楚師之來,為救鄭也。吾以釋鄭謝楚,楚必歸。不可與戰。"襄公曰:」昔齊桓公興兵伐楚,今楚來伐而不與戰,何以繼桓公之業乎?「  公孫固又曰:「臣聞『一姓不再興』,天之棄商久矣,君欲興之,得乎?且吾之甲不如楚堅,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強,宋人畏楚如畏蛇蠍,君何恃以勝楚?」  襄公曰:「楚兵甲有餘,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餘。昔武王虎賁三千,而勝殷億萬之眾,惟仁義也。以有道之君,而避無道之臣,寡人雖生不如死矣。"乃批戰書之尾,約以十一月朔日,交戰於泓陽,命建大旗一面於輅車,旗上寫」仁義「二字。  公孫固暗暗叫苦,私謂樂仆伊曰:「戰主殺而言仁義,吾不知君之仁義何在也?天奪君魄矣,竊為危之。吾等必戒慎其事,毋致喪國足矣。"至期,公孫固未雞鳴而起,請於襄公,嚴陣以待。          且說楚將成得臣屯兵於泓水之北,斗勃請「五鼓濟師,防宋人先布陣以扼我」。  得臣笑曰:「宋公專務迂闊,全不知兵,吾早濟早戰,晚濟晚戰,何所懼哉?」  天明,甲乘始陸續渡水,公孫固請於襄公曰:「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輕,我今乘其半渡,突前擊之,是吾以全軍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濟,楚眾我寡恐不敵,奈何?」  襄公指大旗曰:「汝見『仁義』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陣,豈有半濟而擊之理?」公孫固又暗暗叫苦。  須臾,楚兵盡濟,成得臣服瓊弁,結玉纓,綉袍軟甲,腰掛雕弓,手執長鞭,指揮軍士,東西布陣,氣宇昂昂,旁若無人。公孫固又請於襄公曰:「楚方布陣,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亂。"襄公唾其面曰:」咄!汝貪一擊之利,不顧萬世之仁義耶?寡人堂堂之陣,豈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公孫固又暗暗叫苦。  楚兵陣勢已成,人強馬壯,漫山遍野,宋兵皆有懼色。  襄公使軍中發鼓,楚軍中亦發鼓,襄公自挺長戈,帶著公子盪、向訾守二將,及門官之眾,催車直衝楚陣,得臣見來勢兇猛,暗傳號令,開了陣門,只放襄公一隊車騎進來,公孫固隨後趕上護駕,襄公已殺入陣內去了。  只見一員上將擋住陣門,口口聲聲叫道:「有本事的快來決戰!」  那員將乃斗勃也,公孫固大怒,挺戟直刺斗勃,勃即舉刀相迎。兩下交戰,未及二十合,宋將樂仆伊引軍來到,斗勃微有著忙之意,恰好陣中又衝出一員上將蔿氏呂臣,接住樂仆伊廝殺。公孫固乘忙,覷個方便,撥開刀頭,馳入楚軍。  斗勃提刀來趕,宋將華秀老又到,牽住斗勃,兩對兒在陣前廝殺,公孫固在楚陣中,左衝右突,良久,望見東北角上甲士如林,圍裹甚緊,疾驅赴之,正遇宋將向訾守,流血被面,急呼曰:「司馬可速來救主!」公孫固隨著訾守,殺入重圍,只見門官之眾,一個個身帶重傷,兀自與楚軍死戰不退。  原來襄公待下人極有恩,所以門官皆盡死力,楚軍見公孫固英勇,稍稍退卻,公孫固上前看時,公子盪要害被傷,卧於車下。「仁義」大旗已被楚軍奪去了。  襄公身被數創,右股中箭,射斷膝筋,不能起立。  公子盪見公孫固到來,張目曰:「司馬好扶主公,吾死於此矣。」言訖而絕,公孫固感傷不已。  扶襄公於自己車上,以身蔽之,奮勇殺出。向訾守為後殿,門官等一路擁衛,且戰且走,比及脫離楚陣,門官之眾,無一存者。宋之甲車,十喪八九。樂仆伊、華秀老見宋公已離虎穴,各自逃回,成得臣乘勝追之,宋軍大敗,輜重器械,委棄殆盡。公孫固同襄公連夜奔回。  宋兵死者甚眾,其父母妻子,皆相訕於朝外,怨襄公不聽司馬之言,以致於敗。襄公聞之,嘆曰:「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寡人將以仁義行師,豈效此乘危扼險之舉哉?」舉國無不譏笑。  後人相傳,以為宋襄公行仁義,失眾而亡,正指戰泓之事。髯翁有詩嘆云:        不恤滕鄫恤楚兵,寧甘傷股博虛名。  宋襄若可稱仁義,盜跖文王兩不明。          楚兵大獲全勝,復渡泓水,奏凱而還。方出宋界,哨馬報,「楚王親率大軍接應,見屯柯澤。」  得臣即於柯澤謁見楚王獻捷。楚成王曰:「明日鄭君將率其夫人,至此勞軍,當大陳俘馘以誇示之。」  原來鄭文公的夫人羋氏,正是楚成王之妹,是為文羋。以兄妹之親,駕了輜車並,隨鄭文公至於柯澤,相會楚王。楚王示以俘獲之盛。鄭文公夫婦稱賀,大出金帛,犒賞三軍。鄭文公敦請楚王來日赴宴。  次早,鄭文公親自出郭,邀楚王進城,設享於太廟之中,行九獻禮,比於天子。食品數百,外加籩豆六器,宴享之侈,列國所未有也。  文羋所生二女,曰伯羋、叔羋,未嫁在室。文羋又率之以甥禮見舅,楚王大喜。鄭文公同妻女更番進壽,自午至戌,吃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謂文羋曰:「寡人領情過厚,已逾量矣。妹與二甥,送我一程何如?」  文羋曰:「如命。」  鄭文公送楚王出城先別,文羋及二女,與楚王並駕而行,直至軍營。          原來楚王看上了二甥美貌,是夜拉入寢室,遂成枕席之歡,文羋彷徨於帳中,一夜不寐,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聲。以舅納甥,真禽獸也!次日,楚王將軍獲之半,贈於文羋,載其二女以歸,納之後宮。鄭大夫叔詹嘆曰:「楚王其不得令終乎?享以成禮,禮而無別,是不終也。」          且不說楚、宋之事。  再表晉公子重耳,自周襄王八年適齊,至襄王十四年,前後留齊共七年了。遭桓公之變,諸子爭立,國內大亂,及至孝公嗣位,又反先人之所為,附楚仇宋,紛紛多事,諸侯多與齊不睦。趙衰等私議曰:「吾等適齊,謂伯主之力,可藉以圖復也。今嗣君失業,諸侯皆叛,此其不能為公子謀亦明矣。不如更適他國,別作良圖。」乃相與見公子,欲言其事。  公子重耳溺愛齊姜,朝夕歡宴,不問外事,眾豪傑伺候十日,尚不能見。魏犨怒曰:「吾等以公子有為,故不憚勞苦,執鞭從游,今留齊七載,偷安惰志,日月如流,吾等十日不能一見,安能成其大事哉?」  狐偃曰:「此非聚談之處,諸君都隨我來。」乃共出東門外里許,其地名曰桑陰,一望都是老桑,綠蔭重重,日色不至。趙衰等九位豪傑,打一圈兒席地而坐。  趙衰曰:「子犯計將安出?」  狐偃曰:「公子之行,在我而已。我等商議停妥,預備行裝,一等公子出來,只說邀他郊外打獵,出了齊城,大家齊心劫他上路便了。但不知此行,得力在於何國?」  趙衰曰:「宋方圖伯,且其君好名之人,盍往投之,如不得志,更適秦、楚,必有遇焉。」  狐偃曰:「吾與公孫司馬有舊,且看如何。」  眾人商議許久方散。          只道幽僻之處,無人知覺,卻不道:「若要不聞,除非莫說;若要不知,除非莫作。」其時姜氏的婢妾十餘人,正在樹上採桑喂蠶,見眾人環坐議事,停手而聽之,盡得其語,回宮時,如此恁般,都述於姜氏知道。  姜氏喝道:「那有此話,不得亂道。」  乃命蠶妾十餘人,幽之一室,至夜半盡殺之,以滅其口。蹴公子重耳起,告之曰:「從者將以公子更適他國,有蠶妾聞其謀,吾恐泄漏其機,或有阻當,今已除卻矣。公子宜早定行計。」  重耳曰:「人生安樂,誰知其他,吾將老此,誓不他往。」  姜氏曰:「自公子出亡以來,晉國未有寧歲。夷吾無道,兵敗身辱,國人不悅,領國不親,此天所以待公子也。公子此行,必得晉國,萬勿遲疑。」  重耳迷戀姜氏,猶弗肯。  次早,趙衰、狐偃、臼季、魏犨四人立宮門之外,傳語:「請公子郊外射獵。」  重耳尚高卧未起,使宮人報曰:「公子偶有微恙,尚未梳櫛,不能往也。」齊姜聞言,急使人單召狐偃入宮,姜氏屏去左右,問其來意。  狐偃曰:「公子向在翟國,無日不馳車驟馬,伐狐擊兔,今在齊,久不出獵,恐其四肢懶惰,故來相請,別無他意。」  姜氏微笑曰:「此番出獵,非宋即秦、楚耶?」  狐偃大驚曰:「一獵安得如此之遠?」  姜氏曰:「汝等欲劫公子逃歸,吾已盡知,不得諱也。吾夜來亦曾苦勸公子,奈彼執意不從。今晚吾當設宴,灌醉公子,汝等以車夜載出城,事必諧矣。」  狐偃頓首曰:「夫人割房闈之愛,以成公子之名,賢德千古罕有。」  狐偃辭出,與趙衰等說知其事,凡車馬人眾鞭刀糗糒之類,收拾一一完備。趙衰、狐毛等先押往郊外停泊。只留狐偃、魏犨、顛頡三人,將小車二乘伏於宮門左右,專等姜氏送信,即便行事。正是:「要為天下奇男子,須歷人間萬里程。」          是晚姜氏置酒宮中,與公子把盞。重耳曰:「此酒為何而設?」  姜氏曰:「知公子有四方之志,特具一杯餞行耳。」  重耳曰:「人生如白駒過隙,苟可適志,何必他求?」  姜氏曰:「縱慾懷安,非丈夫之事也。從者乃忠謀,子必從之。」  重耳勃然變色,擱杯不飲。姜氏曰:「子真不欲行乎?抑誑妾也?」  重耳曰:「吾不行,誰誑汝?」  姜氏帶笑言曰:「行者,公子之志;不行者,公子之情。此酒為餞公子。今且以留公子矣。願與公子盡歡可乎?」  重耳大喜。夫婦交酢,更使侍女歌舞進觴。重耳已不勝飲,再四強之,不覺酩酊大醉倒於席上。姜氏覆之以衾,使人召狐偃。狐偃知公子已醉,急引魏犨、顛頡二人入宮,和衾連席抬出宮中。先用重褥襯貼,安頓車上停當,狐偃拜辭姜氏。  姜氏不覺淚流,有詞為證:        公子貪歡樂,佳人慕遠行。  要成鴻鵠志,生割鳳鸞情。        狐偃等催趲小車二乘,趕黃昏離了齊城,與趙衰等合做一處,連夜驅馳,約行五六十里,但聞得雞聲四起,東方微白,重耳方才在車兒上翻身,喚宮人取水解渴。時狐偃執轡在傍,對曰:「要水須待天明。」  重耳自覺搖動不安,曰:「可扶我下床。」  狐偃曰:「非床也,車也。」  重耳張目曰:「汝為誰?」  對曰:「狐偃。」  重耳心下恍然,知為偃等所算,推衾而起,大罵子犯:「汝等如何不通知我,將我出城,意欲何為?」  狐偃曰:「將以晉國奉公子也。」  重耳曰:「未得晉,先失齊,吾不願行。」  狐偃誑曰:「離齊已百里矣,齊侯知公子之逃,必發兵來追,不可復也。」  重耳勃然發怒,見魏犨執戈侍衛,乃奪其戈以刺狐偃。  不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晉重耳周遊列國 秦懷嬴重婚公子        話說公子重耳怪狐偃用計去齊,奪魏犨之戈以刺偃,偃急忙下車走避,重耳亦跳下車挺戈逐之。趙衰、臼季、狐射姑、介子推等,一齊下車解勸。重耳投戟於地,恨恨不已。狐偃叩首請罪曰:「殺偃以成公子,偃死愈於生矣!」 重耳曰:「此行有成則已,如無所成,吾必食舅氏之肉。」  狐偃笑而答曰:「事若不濟,偃不知死在何處,焉得與爾食之;如其克濟,子當列鼎而食,偃肉腥臊,何足食?」  趙衰等並進曰:「某等以公子負大有為之志,故舍骨肉,棄鄉里,奔走道途,相隨不舍,亦望垂功名於竹帛耳。今晉君無道,國人孰不願戴公子為君。公子自不求入,誰走齊國而迎公子者?今日之事,實出吾等公議,非子犯一人之謀,公子勿錯怪也。」  魏犨亦厲聲曰:「大丈夫當努力成名,聲施後世,奈何戀戀兒女子目前之樂,而不思終身之計耶?」  重耳改容曰:「事既如此,惟諸君命。」  狐毛進干糒,介子推捧水以進,重耳與諸人各飽食。  壺叔等割草飼馬,重施銜勒,再整輪轅,望前進發。有詩為證:    鳳脫雞群翔萬仞,虎離豹穴奔千山。  要知重耳能成伯,只在周遊列國間。          不一日行至曹國。  卻說曹共公為人,專好游嬉,不理朝政,親小人,遠君子,以諛佞為腹心,視爵位如糞土。朝中服赤芾乘軒車者,三百餘人,皆里巷市井之徒,脅肩諂笑之輩。見晉公子帶領一班豪傑到來,正是「薰蕕不同器」了,惟恐其久留曹國,都阻擋曹共公不要延接他。大夫僖負羈諫曰:「晉、曹同姓,公子窮而過我,宜厚禮之。」  曹共公曰:「曹,小國也,而居列國之中,子弟往來,何國無之?若一一待之以禮,則國微費重,何以支吾?」  負羈又曰:「晉公子賢德聞於天下,且重瞳駢脅,大貴之徵,不可以尋常子弟視也。」  曹共公一團稚氣,說賢德他也不管,說到重瞳駢脅,便道:「重瞳寡人知之,未知駢脅如何?」  負羈對曰:「駢脅者,駢脅骨相合如一,乃異相也。」  曹共公曰:「寡人不信,姑留館中,俟其浴而觀之。」          乃使館人自延公子進館, 以水飯相待,不致餼,不設享,不講賓主之禮,重耳怒而不食。館人進澡盆請浴,重耳道路腌月贊,正想洗滌塵垢,乃解衣就浴。  曹共公與嬖倖數人,微服至館,突入浴堂,迫近公子,看他的駢脅,言三語四,嘈雜一番而去。狐偃等聞有外人,急忙來看,猶聞嬉笑之聲,詢問館人,乃曹君也,君臣無不慍怒。  卻說僖負羈諫曹伯不聽,歸到家中,其妻呂氏迎之,見其面有憂色,問:「朝中何事?」  負羈以晉公子過曹,曹君不禮為言。呂氏曰:「妾適往郊外採桑,正值晉公子車從過去。妾觀晉公子猶未的,但從行者數人,皆英傑也。吾聞:」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有其臣者,必有其君。『以從行諸子觀之,晉公子必能光復晉國。此時興兵伐曹,玉石俱焚,悔之無及。曹君既不聽忠言,子當私自結納可也。妾已備下食品數盤,可藏白璧於中,以為贄見之禮,結交在未遇之先,子宜速往。「  僖負羈從其言,夜叩公館。重耳腹中方餒,含怒而坐,聞曹大夫僖負羈求見饋飧,乃召之入。負羈再拜,先為曹君請罪,然後述自家致敬之意。重耳大悅,嘆曰:「不意曹國有此賢臣。亡人幸而返國,當圖相報。」  重耳進食,得盤中白璧,謂負羈曰:「大夫惠顧亡人,使不飢餓於土地足矣,何用重賄。」  負羈曰:「此外臣一點敬心,公子萬乞勿棄。」重耳再三不受。  負羈退而嘆曰:「晉公子窮困如此,而不貪吾璧,其志不可量也。」  次日,重耳即行。  負羈私送出城十里方回。史官有詩云:    錯看龍虎作豾貆,盲眼曹共識見微。  堪嘆乘軒三百輩,無人及得負羈妻。          重耳去曹適宋。狐偃前驅先到,與司馬公孫固相會。公孫固曰:「寡君不自量,與楚爭勝,兵敗股傷,至今病不能起。然聞公子之名,向慕久矣,必當掃除館舍,以候車駕。」  公孫固入告於宋襄公,襄公正恨楚國,日夜求賢人相助,以為報仇之計,聞晉公子遠來,晉乃大國,公子又有賢名,不勝之喜。其奈傷股未痊,難以面會,隨命公孫固郊迎授館,待以國君之禮,饋之七牢。  次日,重耳欲行,公孫固奉襄公之命,再三請其寬留。私問狐偃:「當初齊桓公如何相待?」偃備細告以納姬贈馬之事。公孫固回復宋公。宋公曰:「公子昔年已婚宋國矣,納女吾不能,馬則如數可也。」亦以馬二十乘相贈,重耳感激不已。住了數日,饋問不絕。  狐偃見宋襄公病體沒有痊好之期,私與公孫固商議復國一事。公孫固曰:「公子若憚風塵之勞,敝邑雖小,亦可以息足。如有大志,敝邑新遭喪敗,力不能振,更求他大國,方可濟耳。」  狐偃曰:「子之言,肺腑也。」即日告知公子,束裝起程,宋襄公聞公子欲行,復厚贈資糧衣履之類,從人無不歡喜。  自晉公子去後,襄公箭瘡日甚一日,不久而薨。臨終謂世子王臣曰:「吾不聽子魚之言,以及於此。汝嗣位,當以國委之。楚,大仇也,世世勿與通好。晉公子若返國,必然得位,得位必能合諸侯,吾子孫謙事之,可以少安。」  王臣再拜受命,襄公在位十四年薨。王臣主喪即位,是為成公。髯仙有詩論宋襄公德力俱無,不當列於五伯之內。詩云:    一事無成身死傷,但將迂語自稱揚。  腐儒全不稽名實,五伯猶然列宋襄。          再說重耳去宋,將至鄭國,早有人報知鄭文公。文公謂群臣曰:「重耳叛父而逃,列國不納,屢至飢餒,此不肖之人,不必禮之。」  上卿叔詹諫曰:「晉公子有三助,乃天祐之人,不可慢也。」  鄭伯曰:「何為三助?」  叔詹對曰:「『同姓為婚,其類不蕃』,今重耳及狐女所生,狐與姬同宗,而生重耳,處有賢名,出無禍患,此一助也;自重耳出亡,國家不靖,豈非天意有待治國之人乎?此二助也;趙衰、狐偃,皆當世英傑,重耳得而臣之,此三助也。有此三助,君其禮之。禮同姓,恤困窮,尊賢才,順天命,四者皆美事也。」  鄭伯曰:「重耳且老矣,是何能為?」  叔詹對曰:「君若不能盡禮,則請殺之,毋留仇讎,以遺後患。」  鄭伯笑曰:「大夫之言甚矣。既使寡人禮之,又使寡人殺之,禮之何恩,殺之何怨!」乃傳令門官,閉門勿納。  重耳見鄭不相延接,遂驅車竟過。          行至楚國,謁見楚成王。成王亦待以國君之禮,設享九獻,重耳謙讓不敢當。趙衰侍立,謂公子曰:「公子出亡在外十餘年矣,小國猶輕慢,況大國乎。此天命也,子勿讓。」重耳乃受其享。  終席,楚王恭敬不衰,重耳言詞亦愈遜,由此兩人甚相得,重耳遂安居於楚。  一日,楚王與重耳獵於雲夢之澤。楚王賣弄武藝,連射一鹿一兔,俱獲之,諸將皆伏地稱賀。適有人熊一頭,衝車而過,楚王謂重耳曰:「公子何不射之!」  重耳拈弓搭箭,暗暗祝禱:「某若能歸晉為君,此箭去中其右掌。」颼的一箭,正穿右掌之上,軍士取熊以獻。  楚王驚服曰:「公子真神箭也!」          須臾,圍場中發起喊來,楚王使左右視之,回報道:「山谷中趕出一獸,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頭似獅,其足似虎,其發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於馬,其文黑白斑駁,劍戟刀箭,俱不能傷。嚼鐵如泥,車軸裹鐵,俱被嚙食,矯捷無倫,人不能制,以此喧鬧。」  楚王謂重耳曰:「公子生長中原,博聞多識,必知此獸之名。」  重耳回顧趙衰,衰前進曰:「臣能知之。此獸其名曰『貘』,秉天地之金氣而生,頭小足卑,好食銅鐵,便溺所至,五金見之,皆消化為水,其骨實無髓,可以代槌,取其皮為褥,能辟瘟去濕。」  楚王曰:「然則何以制之?」  趙衰曰:「皮肉皆鐵所結,惟鼻孔中有虛竅,可以純鋼之物刺之;或以火炙立死,金性畏火故也。」  言畢,魏犨厲聲曰:「臣不用兵器,活擒此獸,獻於駕前。」跳下車來,飛奔去了。  楚王謂重耳曰:「寡人與公子同往觀之。」即命馳車而往。  且說魏犨趕入西北角圍中,一見那獸,便揮拳連擊幾下。那獸全然不怕,大叫一聲,如牛鳴之響,直立起來,用舌一舐,將魏犨腰間鎏金鋥帶舐去一段。魏犨大怒曰:「孽畜不得無禮!」聳身一躍,離地約五尺許,那獸就地打一滾,又蹲在一邊。魏犨心中愈怒,再復躍起,趁這一躍之勢,用盡平生威力,騰身跨在那獸身上,雙手將他項子抱住,那獸奮力躑躅,魏犨隨之上下,只不放手。掙扎多時,那獸力勢漸衰,魏犨兇猛有餘,兩臂抱持愈緊,那獸項子被勒,氣塞不通,全不動彈。  魏犨乃跳下身來,再舒銅筋鐵骨,兩隻臂膊,將那獸的象鼻一手捻定,如牽犬羊一般,直至二君之前。真虎將也!趙衰命軍士取火薰其鼻端,火氣透入,那獸便軟做一堆。  魏犨方才放手,拔起腰間寶劍砍之,劍光迸起,獸毛亦不損傷。趙衰曰:「欲殺此獸取皮,亦當用火圍而炙之。」  楚王依其言,那獸皮肉如鐵,經四圍火炙,漸漸柔軟,可以開剝。楚王曰:「公子相從諸傑,文武俱備,吾國中萬不及一也!」  時楚將成得臣在旁,頗有不服之意,即奏楚王曰:「吾王誇晉臣之武,臣願與之比較。」  楚王不許,曰:「晉君臣,客也,汝當敬之。」          是日獵罷會飲,大歡。楚王謂重耳曰:「公子若返晉國,何以報寡人?」  重耳曰:「子女玉帛,君所余也;羽毛齒革,則楚地之所產。何以報君王?」  楚王笑曰:「雖然,必有所報,寡人願聞之。」  重耳曰:「若以君王之靈,得復晉國,願同歡好,以安百姓。倘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於平原廣澤之間,請避君王三舍。」按行軍三十里一停,謂之一舍,三舍九十里,言異日晉、楚交兵,當退避三舍,不敢即戰,以報楚相待之恩。  當日飲罷,楚將成得臣怒言於楚王曰:「王遇晉公子甚厚,今重耳出言不遜,異日歸晉,必負楚恩,臣請殺之。」  楚王曰:「晉公子賢,其從者皆國器,似有天助,楚其敢違天乎?」  得臣曰:「王即不殺重耳,且拘留狐偃、趙衰數人,勿令與虎添翼。」  楚王曰:「留之不為吾用,徒取怨焉。寡人方施德於公子,以怨易德,非計也!」於是待晉公子益厚。          話分兩頭。  卻說周襄王十五年。實晉惠公之十四年。是歲惠公抱病在身,不能視朝,其太子圉久質秦國。  圉之母家乃梁國也,梁君無道,不恤民力,日以築鑿為事,萬民嗟怨,往往流徙入秦,以逃苛役。秦穆公乘民心之變,命百里奚興兵襲梁滅之,梁君為亂民所殺。太子圉聞梁見滅,嘆曰:「秦滅我外家,是輕我也?」  遂有怨秦之意,及聞惠公有疾,思想:「隻身在外,外無哀憐之交,內無腹心之援,萬一君父不測,諸大夫更立他公子,我終身客死於秦,與草木何異?不如逃歸侍疾,以安國人之心。」  乃夜與其妻懷嬴枕席之間,說明其事:「我如今欲不逃歸,晉國非我之有,欲逃歸,又割捨不得夫婦之情,你可與我同歸晉國,公私兩盡。」  懷嬴泣下,對曰:「子一國太子,乃拘辱於此,其欲歸不亦宜乎?寡君使婢子侍巾櫛,欲以固子之心也,今從子而歸,背棄君命,妾罪大矣,子自擇便,勿與妾言,妾不敢從,亦不敢泄子之語於他人也。」  太子圉遂逃歸於晉,秦穆公聞子圉不別而行,大罵:「背義之賊,天不祐汝!」乃謂諸大夫曰:「夷吾父子,俱負寡人,寡人必有以報之!」自悔當時不納重耳,乃使人訪重耳蹤跡,知其在楚已數月矣。於是遣公孫枝聘於楚王,因迎重耳至秦,欲以納之。  重耳假意謂楚王曰:「亡人委命於君王,不願入秦。」  楚王曰:「楚、晉隔遠,公子若求入晉,必須更曆數國,秦與晉接境,朝發夕到,且秦君素賢,又與晉君相惡,此公子天贊之會也,公子其勉行!」  重耳拜謝,楚王厚贈金帛車馬,以壯其行色。重耳在路複數月,方至秦界,雖然經歷尚有數國,都是秦、楚所屬,況有公孫枝同行,一路安穩,自不必說。  秦穆公聞重耳來信,喜形於色,郊迎授館,禮數極豐。秦夫人穆姬亦敬愛重耳,而恨子圉,勸穆公以懷嬴妻重耳,結為姻好。穆公使夫人告於懷嬴,懷嬴曰:「妾已失身公子圉矣,可再字乎?」  穆姬曰:「子圉不來矣,重耳賢而多助,必得晉國,得晉國必以汝為夫人,是秦、晉世為婚姻也。」  懷嬴默然良久,曰:「誠如此,妾何惜一身,不以成兩國之好?」  穆公乃使公孫枝通語於重耳。子圉與重耳有叔侄之分,懷嬴是嫡親侄婦,重耳恐干礙倫理,欲辭不受。  趙衰進曰:「吾聞懷嬴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愛也。不納秦女,無以結秦歡,臣聞之:」欲人愛己,必先愛人;欲人從己,必先從人。『無以結秦歡,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公子其毋辭。「  重耳曰:「同姓為婚,猶有避焉,況猶子乎?」  臼季進曰:「古之同姓,為同德也,非謂族也。昔黃帝、炎帝俱有熊國君少典之子,黃帝生於姬水,炎帝生於姜水,二帝異德,故黃帝為姬姓,炎帝為姜姓。姬、姜之族世為婚姻,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雖遠,婚姻不通;德異姓異,族雖近,男女不避。堯為帝嚳之子,黃帝五代之孫,而舜為黃帝八代之孫,堯之女於舜為祖姑,而堯以妻舜,舜未嘗辭。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豈同公子;以親言,秦女之親不比祖姑,況收其所棄,非奪其所歡,是何傷哉?」  重耳復謀於狐偃曰:「舅犯以為可否?」  狐偃問曰:「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也。」  重耳不應。  狐偃曰:「晉之統系將在圉矣。如欲事之,是為國母;如欲代之,則仇讎之妻。又何問焉?」  重耳猶有慚色。  趙衰曰:「方奪其國,何囿於妻?成大事而惜小節,後悔何及?」  重耳意乃決。  公孫枝復命於穆公,重耳擇吉布幣,就公館中成婚,懷嬴之貌,更美於齊姜,又妙選宗女四名為媵,俱有顏色,重耳喜出望外,遂不知有道路之苦矣。史官有詩論懷嬴之事云:一女如何有二天?況於叔侄分相懸。  只因要結秦歡好,不恤人言禮義愆。          秦穆公素重晉公子之品,又添上甥舅之親,情誼愈篤,三日一宴,五日一飧。  秦世子亦敬事重耳,時時饋問。趙衰、狐偃等因與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深相結納,共躊躇復國之事。一來公子新婚,二來晉國無釁,以此不敢輕易舉動。  自古道:「運到時來,鐵樹花開。」天生下公子重耳,有晉君之分,有名的伯主,自然生出機會。          再說太子圉自秦逃歸,見了父親晉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託無人,今吾子得脫樊籠,復還儲位,吾心安矣。」是秋九月,惠公病篤,託孤於呂省、郤芮二人,使輔子圉:「群公子不足慮,只要謹防重耳。」  呂、郤二人,頓首受命。  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喪即位,是為懷公。懷公恐重耳在外為變,乃出令:「凡晉臣從重耳出亡者,因親及親,限三個月內俱要喚回。如期回者,仍復舊職,既往不咎,若過期不至,祿籍除名,丹書注死。父子兄弟坐視不召者,並死不赦。」  老國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從重耳在秦,郤芮私勸狐突作書,喚二子歸國。狐突再三不肯,郤芮乃謂懷公曰:「二狐有將相之才,今從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喚歸,其意不測,主公當自與言之。」  懷公即使人召狐突,突與家人訣別而行,來見懷公,奏曰:「老臣病廢在家,不知宣召何言?」  懷公曰:「毛偃在外,老國舅曾有家信去喚否?」  突對曰:「未曾。」  懷公曰:「寡人有令,『過期不至者,罪及親黨』,老國舅豈不聞乎?」  突對曰:「臣二子委質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無二。二子之忠於重耳,猶在朝諸臣之忠於君也,即使逃歸,臣猶將數其不忠,戮於家廟,況召之乎?」  懷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頸,謂曰:「二子若來,免汝一死。」  因索簡置突前,郤芮執其手,使書之。  突呼曰:「勿執我手,我當自書。」乃大書「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八字。  懷公大怒曰:「汝不懼耶?」  突對曰:「為子不孝,為臣不忠,老臣之所懼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懼焉?」舒頸受刑。  懷公命斬於市曹。太卜郭偃見其屍,嘆曰:「君初嗣位,德未及於匹夫,而誅戮老臣,其敗不久矣!」即日稱疾不出。  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國,報與毛、偃知道。不知毛、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晉呂郤夜焚公宮 秦穆公再平晉亂        話說狐毛,狐偃兄弟,從公子重耳在秦,聞知父親狐突被子圉所害,捶胸大哭。趙衰,臼季等都來問慰。趙衰曰:「死者不可復生,悲之何益?且同見公子,商議大事。」  毛,偃收淚,同趙衰等來見重耳。毛、偃言:「惠公已薨,子圉即位,凡晉臣從亡者,立限喚回,如不回,罪在親黨,怪老父不召臣等兄弟,將來殺害。」說罷,痛上心來,重複大哭。  重耳曰:「二舅不必過傷,孤有復國之日,為汝父報仇,」即時駕車來見穆公,訴以晉國之事。  穆公曰:「此天以晉國授公子,不可失也,寡人當身任之。」  趙衰代對曰:「君若庇蔭重耳,幸速圖之;若待子圉改元告廟,君臣之分已定,恐動搖不易也。」穆公深然其言。          重耳辭回甥館,方才坐定,只見門官通報:「晉國有人到此,說有機密事,求見公子,」  公子召入,問其姓名,其人拜而言曰:「臣乃晉大夫欒枝之子欒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殺為威,百姓胥怨,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款於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呂省,郤芮二人,舊臣郤步揚,韓簡等一班老成,俱疏遠不用,不足為慮。臣父已約會郤溱,舟之僑等,斂集私甲,只等公子到來,便為內應。」  重耳大喜,與之訂約,以明年歲首為期,決至河上。  欒盾辭去。          重耳對天禱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靜。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  偃拜賀曰:「是為天地配享,小往大來,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國,且有主盟之分。」  重耳乃以欒盾之言告狐偃,偃曰:「公子明日便與秦公請兵,事不宜遲。」  重耳乃於次日復入朝謁秦穆公,穆公不待開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於歸國矣,恐諸臣不任其事,寡人當親送公子至河。」重耳拜謝而出。  丕豹聞穆公將納公子重耳,願為先鋒效力。穆公許之。          太史擇吉於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設宴,餞公子於九龍山,贈以白璧十雙,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備,糧草自不必說,趙衰等九人各白璧一雙,馬四匹,重耳君臣俱再拜稱謝。  至日,穆公自統謀臣百里奚、繇余,大將公子縶、公孫枝,先鋒丕豹等,率兵車四百乘,送公子重耳離了雍州城,望東進發,秦世子與重耳素本相得,依依不捨,直送至渭陽,垂淚而別,詩曰:    猛將精兵似虎狼,共扶公子立邊疆。  懷公空自誅狐突,只手安能掩太陽?          周襄王十六年,晉懷公圉之元年,春正月,秦穆公同晉公子重耳行至黃河岸口,渡河船隻,俱已預備齊整,穆公重設餞筵,丁寧重耳曰:「公子返國,毋忘寡人夫婦也。」 乃分軍一半,命公子縶、丕豹護送公子濟河,自己大軍屯於河西。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壺叔主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來,曹、衛之間擔飢受餓,不止一次,正是無衣惜衣,無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際,收拾行裝,將日用的壞籩殘豆、敝席破帷,件件搬運入船,有吃不盡的酒餔之類,亦皆愛惜如寶,擺列船內。  重耳見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晉為君,玉食一方,要這些殘敝之物何用?」喝教拋棄於岸,不留一些。  狐偃私嘆曰:「公子未得富貴,先忘貧賤,他日憐新棄舊,把我等同守患難之人,看做殘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濟河,不如辭之,異時還有相念之日。」  乃以秦公所贈白璧一雙,跪獻於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晉界,內有諸臣,外有秦將,不愁晉國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從無益,願留秦邦,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雙,聊表寸意。」  重耳大驚曰:「孤方與舅氏共享富貴,何出此言?」  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於公子,不敢相從。」  重耳曰:「三罪何在?」  狐偃對曰:「臣聞:」聖臣能使其君尊,賢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於五鹿,一罪也;受曹、衛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於齊城,致觸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羈旅,臣不敢辭;今入晉矣,臣奔走數年,驚魂幾絕,必力並耗,譬之餘籩殘豆,不可再陳,敝席破帷,不可再設,留臣無益,去臣無損,臣是以求去耳。「  重耳垂淚而言曰:「舅氏責孤甚當,乃孤之過也。」  即命壺叔將已棄之物,一一取回。復向河設誓曰:「孤返國,若忘了舅氏之勞,不與同心共政者,子孫不昌。」  即取白璧投之於河曰:「河伯為盟證也。」  時介子推在他船中,聞重耳與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歸,乃天意也,子犯欲竊以為己功乎,此等貪圖富貴之輩,吾羞與同朝。」自此有棲隱之意。          重耳濟了黃河,東行至於令狐,其宰鄧惛發兵登城拒守,秦兵圍之,丕豹奮勇先登,遂破其城,獲鄧惛斬之,桑泉臼衰望風迎降。晉懷公聞諜報大驚,悉起境內車乘甲兵,命呂省為大將,郤芮副之,屯於廬柳,以拒秦兵。畏秦之強,不敢交戰。公子縶乃為秦穆公書,使人送呂、郤軍中,略曰:    寡人之為德於普,可謂至矣,父子背恩,視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能復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賢德著聞,多士為輔,天人交助,內外歸心。寡人親率大軍,屯於河上,命縶護送公子歸晉,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別識賢愚,倒戈來迎,轉禍為福,在此一舉!        呂、郤二人覽書,半晌不語。欲接戰,誠恐敵不過秦兵,又如龍門山故事;欲迎降,又恐重耳記著前仇,將他償里克、丕鄭父之命。躊躇了多時,商量出一個計較來。乃答書於公子縶,其略云:        某等自知獲罪公子,不敢釋甲。然翼戴公子,實某等之願也,倘得與從亡諸子,共矢天日,各無相害,子大夫任其無咎,敢不如命。        公子縶讀其回書,已識透其狐疑之意,乃單車造於廬柳,來見呂、郤,呂、郤欣然出迎,告以衷腹曰:「某等非不欲迎降,懼公子不能相容,欲以盟為信耳。」  縶曰:「大夫若退軍於西北,縶將以大夫之誠,告於公子,而盟可成也。」  呂、郤應諾,候公子縶別去,即便出令,退屯於郇城。  重耳使狐偃同公子縶至郇城,與呂、郤相會。是日,刑牲歃血,立誓共扶重耳為君,各無二心。盟訖,即遣人相隨狐偃至臼衰,迎接重耳到郇城大軍之中,發號施令。          懷公不見呂、郤捷音,使寺人勃鞮至晉軍催戰。行至中途,聞呂、郤退軍郇城,與狐偃、公子縶講和,叛了懷公,迎立重耳,慌忙回報。懷公大驚,急集郤步揚、韓簡、欒枝、士會等一班朝臣計議。  那一班朝臣,都是向著公子重耳的,平昔見懷公專任呂、郤,心中不忿,「今呂、郤等尚且背叛,事到臨頭,召我等何用?」一個個託辭,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沒半個肯上前。懷公嘆了一口氣道:「孤不該私自逃回,失了秦歡,以致如此。」  勃鞮奏曰:「群臣私約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矣!臣請為御,暫適高梁避難,再作區處。」          不說懷公出奔高梁。  再說公子重耳,因呂、郤遣人來迎,遂入晉軍。呂省、郤芮叩首謝罪,重耳將好言撫慰。趙衰、臼季等從亡諸臣,各各相見,吐露心腹,共保無虞。呂、郤大悅,乃奉重耳入曲沃城中,朝於武公之廟。絳都舊臣,欒枝、郤溱為首,引著士會、舟之僑、羊舌職、荀林父、先蔑箕、鄭先都等三十餘人,俱至曲沃迎駕,郤步揚、梁繇靡、韓簡、家僕徒等另做一班,俱往絳都郊外邀接。  重耳入絳城即位,是為文公。  按重耳四十三歲奔翟,五十五歲適齊,六十一歲適秦,及復國為君,年已六十二歲矣。  文公既立,遣人至高梁刺殺懷公。子圉自去年九月嗣位,至今年二月被殺,首尾為君不滿六個月,哀哉!寺人勃鞮收而葬之,然後逃回。不在話下。          卻說文公宴勞秦將公子縶等,厚犒其軍。有丕豹哭拜於地,請改葬其父丕鄭父,文公許之。文公欲留用丕豹,豹辭曰:臣已委質於秦庭,不敢事二君也。「乃隨公子縶到河西,回復秦穆公。  穆公班師回國。  史臣有詩美秦穆公云:    轔轔車騎過河東,龍虎乘時氣象雄。  假使雍州無義旅,縱然多助怎成功?          卻說呂省、郤芮迫於秦勢,雖然一時迎降,心中疑慮,到底不能釋然,對著趙衰臼、季諸人,未免有慚愧之意。又見文公即位數日,並不曾爵一有功,戮一有罪,舉動不測,懷疑益甚,乃相與計較,欲率家甲造反焚燒公宮,弒了重耳,別立他公子為君。  思想:「在朝無可與商者,惟寺人勃鞮乃重耳之深仇,,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懼誅,此人膽力過人,可邀與共事。」使人招之,勃鞮隨呼而至。呂、郤告以焚宮之事,勃鞮欣然領命,三人歃血為盟,約定二月晦日會齊,夜半一齊舉事。  呂、郤二人各往封邑暗集人眾,不在話下。          卻說勃鞮雖然當面應承,心中不以為然,思量道:「當初奉獻公之命;去伐蒲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這是桀犬吠堯,各為其主。今日懷公已死,重耳即位,晉國方定,又干此大逆無道之事,莫說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縱使殺了重耳,他從亡許多豪傑,休想輕輕放過了我。不如私下往新君處出首,把這話頭,反做個進身之階,此計甚妙。」  又想:「自己是個有罪之人,不便直叩公宮。」遂於深夜往見狐偃。  狐偃大驚,問曰:「汝得罪新君甚矣#不思遠引避禍,而夤夜至此何也?」  勃鞮曰:「某之此來,正欲見新君,求國舅一引進耳。」  狐偃曰:「汝見主公,乃自投死也。」  勃鞮曰:「某有機密事來告,欲救一國人性命,必面見主公,方可言之。」  狐偃遂引至公宮門首,偃叩門先入,見了文公,述勃鞮求見之語。文公曰:「鞮有何事,救得一國人性命?此必託言求見,借舅氏作面情討饒耳。」  狐偃曰:「『芻蕘之言,聖人擇焉。』主公新立,正宜捐棄小忿,廣納忠告,不可拒之。」  文公意猶未釋,乃使近侍傳語責之曰:「汝斬寡人之袂,此衣猶在,寡人每一見之寒心。汝又至翟行刺寡人,惠公限汝三日起身,汝次日即行,幸我天命見祐,不遭毒手。今寡人入國,汝有何面目來見?可速逃遁,遲則執汝付刑矣!」  勃鞮呵呵大笑曰:「主公在外奔走十九年,世情尚未熟透耶?先君獻公,與君父子:惠公則君之弟也。父仇其子,弟仇其兄,況勃鞮乎?勃鞮小臣,此時惟知有獻、惠,安知有君哉?昔管仲為公子糾射桓公中其鉤,桓公用之,遂伯天下,如君所見。將修射鉤之怨,而失盟主之業矣。不見臣,不為臣損,但恐臣去,而君之禍不遠也。」  狐偃奏曰:「勃鞮必有所聞而來,君必見之。」  文公乃召勃鞮入宮。勃鞮並不謝罪,但再拜口稱:「賀喜!」  文公曰:「寡人嗣位久矣,汝今日方稱賀,不已晚乎?」  勃鞮對曰:「君雖即位,未足賀也。得勃鞮,此位方穩,乃可賀耳!」  文公怪其言,屏開左右,願聞其說。  勃鞮將呂、郤之謀,如此恁般,細述一遍,「今其黨布滿城中,二賊又往封邑聚兵,主公不若乘間與狐國舅微服出城,往秦國起兵,方可平此難也。臣請留此,為誅二賊之內應。」  狐偃曰:「事已迫矣,臣請從行,國中之事,子余必能料理。」  文公叮囑勃鞮:「凡事留心,當有重賞。」  勃鞮叩首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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