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自殺官員的孿生兄弟:我打消了自殺念頭--南方報業網
1995年,成都杜甫草堂,馮飛(後)與馮翔。
2008年12月,唐家山堰塞湖,兄(左)與弟。
北川宣傳部副部長馮翔自縊後的第一個冬天,他的孿生哥哥馮飛也曾想過自殺,但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
事實上,那個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揚鑣,一個活得純粹,一個身段柔軟。
南都記者 華璐 發自北川每次走過迴廊,從黑暗處推開一扇門,強光總會刺得雙眼一閉。馮飛擔心,再次睜眼時,會看到去年4月20日清晨的那一幕:一雙腳懸於半空中,一根紅繩環在他孿生兄弟馮翔的頸項之間。
這一次,他推開門,眾多下屬正在恭候,傾聽他分配今年下半年的工作任務。「投資在下半年項目的錢很多,在醫藥行業,西南地區還是很有成長空間的。」馮飛說,憑藉做醫藥業職業經理人帶來的豐厚收入,他有車有房,註冊了幾個商標,還在成都擁有三間餐館和一家茶館。
那晚,馮飛和一群朋友喝酒聊天,氣氛火熱。但他最想與之分享成功的人永遠不會出現了。馮飛想起那個任職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弟弟,敏感而纖細,如同存活在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就像照鏡子一樣,有一天你發現鏡子里的那個自己不見,你難免恐慌。」馮翔在地震後被突擊提拔,卻選擇於去年5·12大地震周年前夕自縊身亡。媒體和公眾都在猜測,他痛失愛子且不堪官場重負,最後做出如此極端的選擇。
馮翔生前寫道,「孿生的哥哥想像的儘是天空之外有什麼,而我留念的是天井之外有什麼……夢想天空之外的哥哥在大城市裡風光無限,而夢想天井之外的我在小城鎮艱難謀生。」
即使早已是大家公認的「成功人士」,馮飛還是會嘲笑自己,「我鑽到錢里,而弟弟鑽到了文里。」馮翔多年來用文字為自己築成了一個安全的堡壘,但大地震撕裂了他的家庭、他的純粹。
「對他來說是一種幻滅,」馮飛有時候坐在不開燈的書房裡,反覆在腦海里演練著弟弟最後離去時的場景,「地震像把舞台上的一張布拉開,他處在那個位置,看到的又比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人多一些。像他這麼敏感的人,不能適應吧。」
雙雙
羌族人把雙胞胎叫做「雙雙」。他們的家鄉在北川的深山裡,海拔2000多米。
34年前,馮氏兄弟出生在中秋節的前一天。疼痛了一天後,母親生下了馮飛。「難道是雙雙?」外婆見產婦的肚子依然鼓脹,連忙叫家裡的男人把打獵用的火藥槍拿來。男人們手忙腳亂地裝上鐵砂,再裝上火藥,把槍伸在床下,「砰」的一聲巨響後不久,馮翔就來到這個世界上。對於羌人來說,每逢上山打獵、迎親嫁娶這種「盛大」的時刻,都會鳴槍助陣。
他們倆本該叫「維權」和「維政」,但兩個男孩懂事後常常躺在大山的草坪上,看著雄鷹從山的那邊飛來,在寨子上空盤旋著,他們幻想著山外的世界。在他們獨立思想萌動後,都對自己的名字不甚喜歡,當小學老師的父親知道他們夢想如雄鷹般飛翔,同意將名字改為「飛」和「翔」。兩人都是羌寨里的驕傲。上世紀90年代初,馮飛考上了綿陽的中師讀中醫,馮翔考上了北川的鹽亭師範學校,這在貧困的大山裡無異於出了兩個大學生。
在馮翔自殺後,馮飛開始梳理兩人的人生軌跡。一些在當時看來很微不足道的細節,他說,或許是一語成讖的預兆。
「當過兵的父親對我和弟弟管教非常嚴厲。弟弟從小脾氣就倔強,無論父親怎麼打他,他總是不肯求饒,而我則在痛打的過程中改變立場,換來父親些許的獎勵。」馮飛苦笑著說,小的時候兩人常開玩笑,如果打仗了,馮飛一定是叛徒,而馮翔是烈士。「但現在看來,在人生這條路上,我是烈士,他是叛徒。」
從出生開始,馮飛就略胖,身體一直比弟弟好。初二那年,馮翔開始時常流鼻血,父母帶他四處求醫,病情依然時好時壞。為了這場病,兄弟開始了人生的分離。休學在家的馮翔,邊看書邊放牛,馮飛則寫信回來,告訴他最近的男學生流行蓄長發、穿皮鞋,自己的學生幹部生活忙碌。「我想他的敏感和戀家是那段時期形成的,一個少年在空蕩蕩的大山裡放牛,總也不忘帶上紙和鉛筆記錄心情。他習慣於和自己對話。」
1995年,馮翔19歲,他在鹽亭師範學校出了一本叫《藍鷹草》的詩集。他在一首贈兄長的詩歌里寫道———「分離相聚的孿生兄弟 正如我們 千里長棚里我鼓瑟而歌在歌聲里 我思念如河」。馮飛和他的父母常常會發現,即使一切安好,馮翔寄來的家書上,依然漾著一朵朵的墨水花兒,「那是弟弟太多愁善感,流著淚給我們寫信。」
鋼刀和石頭
在去成都的路上,馮飛遇到了塞車。他在后座閉目養神,「最近為了出版馮翔的兩部遺作,太累了,我不敢自己開車。」這條高速公路,從成都通往綿陽,再到北川老縣城。馮翔也走過很多次,在成都雙流機場接上來參觀的各路領導,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個掩埋了他兒子的廢墟,告訴來人,他的寶貝就埋在曲山小學的那棵皂角樹下。
三十而立。兩人的容貌依然讓親友難辨,但彼此職業生涯卻大相徑庭。馮飛畢業後沒有留在北川中醫院當個抓方子的中醫,也沒有堅持在「鐵飯碗」部隊醫藥企業待下去。他在1999年下海,為了一口氣。「當時年輕人在部隊上只能發平房,我這樣大山裡來的孩子,一直想住上樓房。我就憤憤不平了,為什麼我沒有啊?別人能出去,我也能出去闖。」他認為,一個男人應該有更大的天地。
馮翔的發展側重於自己內心的平靜與安寧。他1996年中師畢業,隨後到壩底通坪村小學任教兩年,1998年被調到壩底中心小學,不到半年便被提拔為教導主任,一直到2005年任綿陽日報駐北川記者站站長,「其實身份就是北川當地的宣傳幹事,就是因為他文章寫得好才當記者。」大姐馮冬梅說,小弟多年來筆耕不輟,在四川的文學愛好者里小有名氣。馮翔曾告訴家人,如果無法轉為公務員,就到北川縣文化館當個普通的工作人員,這樣會有更多時間寫點東西。
教師和商人回到家中,摘下社會身份的面具,依然親密無間。馮飛每一次回老家,兩人都會一起到鎮上的羌寨小店,要幾個炒菜,幾盅玉米釀造的美酒,呼來一群朋友,喝得不亦樂乎,然後兄弟倆在一起敘敘舊,再醺然入夢。「有時候在社會上接待、應酬的時候難免唱歌、洗腳,你也知道現在的應酬是怎麼一回事。沒有辦法的時候,我也就去了,但我弟即使進了宣傳部工作,依然很厭惡這些事情,覺得很骯髒。我跟他交流過,我認為這些事情有其存在性就有其合理性。但對他來說,不能接受。」
「我弟弟是把鋼刀,很鋒利很堅硬,但一折就斷,他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相比起來,我像一塊圓滑的石頭,能轉幾圈。我更實際一點,他更純粹一點。」馮飛說。
地震來臨之前,馮飛臉上寫滿富態,出入以車代步,在哪裡有業務就考慮著在當地再置一套房產。馮翔依然穿著當老師時的藍灰衣裳,在北川買房子時,他只拿得出2萬元,而剩下的都是家人的補貼。
地震中升遷
2008年5月12日的北川縣城,人們依然過著本是平淡的生活。因為是星期一,兩兄弟的母親早晨從山上坐車到縣城,開始了一周帶馮翔兒子墨墨的生活,馮翔上午則到縣委大樓上班。中午馮翔下班,墨墨放學,一家人圍桌吃飯。2點20分左右,馮翔詳盡地囑咐母親他出差期間的各種注意事項。就在此時,大地開始發出凄厲的怪叫,馮翔把母親拉進衛生間躲了起來,一陣天崩地裂的搖晃,震天動地的巨響伴著濃煙籠罩著整個縣城。
當馮翔牽著母親從窗口爬出去,爬到剛好堆積到五樓的廢墟上時,看到北川縣城完全改變了模樣。王家岩崩塌下來,將北川縣城最稠密的老城區掩埋了一半。他的墨墨,他的親人,他的好友,他的學生,悉數掩埋在廢墟之下。馮氏大家族在地震中失去了10位成員,馮飛一家所幸身處成都,安然無恙。
那個小仔仔,是上天派來要馮翔的命的。馮飛不止一次這樣和別人說,墨墨太可愛了,他是註定來帶馮翔回天堂的使者。
馮翔在悼念詩《望鄉台》里寫道,「我的愛子翰墨 用七年純真的光陰 為故鄉的死亡 登上祭奠的聖壇 對我而言 他死亡還是活著 終究是我每個夜晚的謎團」。這個謎團夜夜糾纏著這位喪子的父親,他還寫道,「我曾經以為我很堅強,但是我錯了,我從來都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之中,沒有真正走出過一步。」
但在身邊人看來,馮翔依然在不停運轉:5月16日他帶領成都兩家公司組織捐贈的10箱藥品和整整一卡車飲用水、方便食品就回到了北川。
5月17日他為部隊官兵帶路,到壩底鄉察看災情。當時他們冒著餘震,翻山越嶺,整整徒步兩天,18日下午才到達壩底鄉。21日,他帶著壩底鄉災情資料,又徒步兩天,翻越6座大山,回到北川縣指揮部上報災情。
2008年6月11日,馮翔以非公務員身份被破格提拔為中共北川羌族自治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這在正常的升遷體制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更是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上仕途。
幻滅感
「地震像把舞台上的一張布拉開,他處在那個位置,看到的又比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人多一些。」馮飛現在想起來很是後悔,如果當時發現弟弟情緒不對時,就讓他辭職跟自己干點小生意,說不定就不會自殺了。
馮飛在他自己開的小茶館裡說,四川人的生活很安逸,地震後依然能喝喝茶打打牌,幾乎是隨遇而安,因而歲月靜好。「只有像馮翔那麼純粹又剛烈的人,才會有幻滅感。什麼是幻滅感?就是你曾經無比相信的東西,它原來像泡沫一樣,輕輕一碰就碎了。你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因此就被擊倒了。」
首先裂開的是愛情這個泡沫。馮翔在死前一段時間,經常向哥哥姐姐、好友齊曉軍說,「我不相信愛情了」。兩兄弟敬愛的二姨遇難,二姨夫不到三個月偷偷再婚。馮飛選擇了冷眼旁觀,但馮翔則投以鄙夷。「我年少時寫過那麼多關於愛情美好的詩歌,難道都是假的嗎?」馮翔在2009年4月18日晚上跟哥哥討論,為什麼震前那麼多如花美眷,震後喪偶卻能那麼快組織新的家庭。「這不符合我們羌族的習俗啊,起碼也要等到百日之後。」馮翔得出的結論是,愛情比不過想像,更比不過現實。
作為北川縣的對外接待部門,馮翔經常需要帶著各路領導到廢墟上參觀,這無疑是一次又一次地撕開他的傷口。更讓他在意的是,很多不是朋友的朋友成了朋友,很多一二十年不見的朋友、舊同學找上門托關係,希望在北川做點小生意。他曾經抱怨,我一個小小的副部長,能做些什麼,能有那麼大的權力嗎?
「我從部隊出身,又在商場混過,這些算什麼呢?但這些對弟弟來說,都是不可忍受的。」在馮翔的絕筆博客《我只告訴您三點》里,他提到了一個長輩,他稱呼為「您」。「請您手下留情,不要讓我無路可走。真的,我活著,只是因為我相信朋友,相信友誼,求您,不要把我認為最美好的東西,在它背後把殘忍的一面撕裂給我看。」馮飛說,「您」起的只是催化劑的作用。「關鍵是弟弟不想和這個世界玩了,他覺得沒意思了。」
「別人看重的東西,在馮翔看來就是假的。他本來就對仕途沒有野心。」馮飛如今能平靜地說,「我能理解他,他不適合於這個世界。」
弟弟自縊後的第一個冬天,馮飛也曾經想過自殺,他甚至覺得弟弟的死很唯美,他主動迎向死亡,用死亡來保全了自己對美好最後的信仰。「我們本來就是同卵雙生的兄弟,他的死對我的刺激太大了。但有一天我坐在書房裡,忽然想通了,我沒法像馮翔一樣。我有父母妻子女兒,我有責任,我被網在社會這張大網裡。對馮翔來說,他有充分的理由,兒子走了,家園破碎了,不相信愛情了,父母有哥哥照顧,工作環境太沒意思了,壓力太大。」
馮翔的骨灰被撒在曲山小學的皂角樹下,與兒子同眠。而馮飛依然是個成功商人,這一年來他忙著四處出版弟弟的兩部遺作《風居住的天堂》和《策馬羌寨》,還在和影視公司洽談《策馬羌寨》的電影電視版權。有投資方表示,希望馮飛來出演馮翔。
馮飛總喜歡以反問的形式來表達他的判斷。「如果馮翔不死,做個小官員,那適合他么?」事實上,那個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揚鑣,一個活得純粹,一個身段柔軟。在5·12大地震中,他們的本質註定了他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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