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山東萊蕪精神病人猝死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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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蕪精神病人猝死精神病院完整監控錄像曝光，死者曾遭護士四次毆打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楊繼斌 發自：山東萊蕪 最後更新：2009-01-08 10:32:10

51歲的山東萊蕪農婦王秀英生命的最後時刻，是在一個十平米大的白色房間中度過的。2008年12月8日晚11點，丈夫租了一輛白色麵包車把她送到了這裡。在入住這間病房八天後，王秀英被護士發現昏迷在床。十幾分鐘後，王秀英在醫院大廳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這是一間專門提供給狂躁症病人的十平米大的單間，北向，靠牆的沉重鐵床和床前的紅色痰盂是僅有的擺設。雪白的牆壁散落著用來記錄時間的短線：每條較長的豎線上，畫著七條一組的短橫線，暗合一周的時間。一些角落裡偶爾能找到幾個姓名，想必也來自於那些迷亂心智的記憶深處。在鐵床的床頭，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恨」字，不知是王秀英還是此前關在這裡的其他病人劃的。

但這個潦草刻畫於王秀英床頭的「恨」字，成了她身後的讖語。2009年1月4日，南方周末記者在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看到完整監控錄像，錄像顯示，院方的三名醫護人員，曾在兩天內四次毆打王秀英。

死在精神病院

王秀英的精神出現異常，是在兒子結婚的日子上。她毫無來由的要求改日重拜天地。接下來兩天，已經發展到間歇地喊叫和破壞家中物品。

2008年12月7日晚上，家人將王秀英送到了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進醫院的時候，我提醒她不要踢人家的玻璃門，她腦子還很清醒說，"我不踢玻璃』。」王秀英的丈夫朱立法回憶道。

在簡單詢問病情後，院長侯明進判斷是精神分裂症，並對王秀英的病情做了十分樂觀的判斷：送診及時，病人五到六天即可好轉，十到二十天即可出院並且不會有後遺症。

侯明進拿出《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住院病人家屬通知書》，讓朱立法簽字。朱說自己不認識字，侯明進便將通知書概括為一句話：「因病情和用藥導致的意外，醫院概不負責。」

侯明進後來說，王秀英是他接診過的最為狂躁的病人。經常喊叫擊射門窗，門玻璃都被她打碎了。在給她治療時，王秀英格外不配合，護士們經常費很大力氣才能給她打上一針。醫院的監控錄像證明了這些細節。

但從12月13日開始，王秀英的狂躁癥狀消褪了很多，較為配合治療，醫生允許她在室外多呆些時間。她的飯量也不錯，晚上睡得比較安穩。到了14日的晚上，她已經能夠自己鋪床。

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是家民營醫院，2002年9月批准建立，有床位30張，醫生5人，護士9人，其他行政性工作人員4人。院長侯明進曾在泰安市精神病院工作過10年，有比較豐富的執業經驗。醫院成立以來共收治過469名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是家屬自己送來的」，侯明進說。收費標準是每天100元。

這家醫院粗看上去，像一棟5層居民樓。狹小的院子，沒有任何綠色。一層、二層是辦公區，三層是女病人病房，四層是男病人病房。病房具備一些監獄的質素。一扇大鐵門切割了病人們和外界的聯繫。

王秀英入院之後，家人一直希望能進入這扇大鐵門。但侯明進一直以治療需要，不能刺激病人情緒為由拒絕了。13日，侯明進打電話要求給王送衣服。希望能夠見王秀英一面的朱家父子於19點左右到達精神病院。天已經完全黑了，醫院大門緊鎖，父子倆敲了半天，出來答話的居然是侯明進的兒子。他告訴父子倆，院長不在家，他沒有大門鑰匙打不開門。朱立法在門前徘徊良久，最終將衣服從門縫遞了進去。

朱立法迫切希望見到自己的妻子，侯不得不在電話里答應他，王秀英下周三（17日）病情就好了，那時他可以通過監控看到王。

記者後來從警方提供的視頻中獲知，15日早上7點，護士林小菲喊王秀英起床時發現王呼吸減慢、脈搏虛弱，便叫來侯明進等人進行搶救。

萊蕪市醫院120急救中心在當日早晨7點趕到萊蕪精神病專科醫院，發現王秀英已經停止了呼吸心跳。

朱立法打電話給侯明進，後者向他通報了王秀珍在精神病院搶救的情況。「猝死。」侯把他得出的結論告訴朱，「就是突然死亡。」

「這是死在我們醫院的第二個病人。」侯明進告訴記者，「上一個也是因為心臟病。」他認為接診469名病人，死亡2名，這是一個正常的比例。「作為一家精神病醫院，並不應該為病人的軀體性死亡負責。」

1月4日，記者在王秀英曾經居住過的三樓女病房區看到，十幾個病人被從病房裡帶到一個寬敞的娛樂室。4個醫護人員穿插其中，陪病人們遊戲，聊天。病人們神色平靜地望著從鐵門外進來的記者，似乎不知道這裡剛剛死過一個人。

四次毆打一次恐嚇

實際上，在王秀英去世以後，侯明進也一直用「作為一家精神病醫院，並不應該為病人的軀體性死亡負責」為自己辯護。直到一段視頻的暴露。

妻子死後，朱立法叫兒子朱傳茗找時間去醫院拷一下王秀珍的監控錄像。他說想看看妻子最後的一段時光。16日下午，朱傳茗花了四五個小時，從三樓他母親病房隔壁的監控室醫院拷回了1.79G的錄像資料。

視頻並不清晰，只能看到人物的身影，面容完全看不清。病房裡王秀英的生活極其單調，除了睡覺，就是吵鬧，經常還被綁在床上不能動彈。但稍後，他們看到了自己的親人被三名醫務人員毆打的鏡頭。「太慘了。」1月4日下午，朱立法喃喃地說。

侯明進直到25日才從網上看到部分毆打王秀珍的視頻，他說自己非常氣憤，「根本想不到會有這種行為。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怎麼可能讓家屬拷走視頻呢？」

南方周末在萊蕪市公安局，看到了全部的醫院監控視頻。視頻顯示12月9日7點31分王秀英遭遇了第一次毆打。

彼時是每天的早飯時間，起床後的王秀英試圖將床拉到門口堵住房門（王秀英的病歷顯示，她一直懷疑有人要謀害自己）。視頻中，一名身著白衣的護士進門後將王踢倒在地，王起來再次拖床，在與護士的推拉中倒在地上，護士順勢又踢了兩腳。

「床很沉，如果她用床堵門，我們從外面根本推不開。」護士王琳（化名）向記者解釋她當時的情緒失控。

12月9日這天，王秀英挨過兩次打。22點07分，護士林瓏（化名）在給王腳部綁繩子時遭遇她的反抗，林瓏給了王秀英臉上一巴掌，並順勢踢了她兩腳。

12月11日11點43分，因為王反抗打針，林瓏踢了王一腳。

12月12日8點03分，林瓏進門試圖清理地板上的尿液，王秀英將尿濕的棉褲扔向她。林瓏隨即將拖把舉起，掄到王的面前。但視頻顯示，林並沒用拖把擊打到王秀英，而是將拖把頭在王面前晃，掃過王的面部。這就是此前網上流傳頗廣的女護士用拖把打病人的照片。

「她把沾著她尿液的內褲扔到我臉上，我用拖把只是嚇唬她。」林瓏說。

12月13日18點52分，男護士柳南（化名）給王秀英送水，被王潑在身上，柳順勢踢了王一腳。

1月4日，三人向記者承認了上訴全部細節。「我們當時情緒失控了。」林瓏說，「這是違反我們醫護人員的職業道德的。」

三個人中，林瓏年齡最大，27歲的她還沒有結婚，每天騎20分鐘電動自行車上班。她已經在這家醫院幹了三年了，是最有經驗的護士之一，但也是虐待王秀英次數最多的一個。

侯明進告訴記者，醫院的所有醫生護士都具有從業資格，以前從未發生過毆打病人的事件。但林瓏向記者提起，此前也有醫護人員氣急了辱罵病人，但是，「從來沒有毆打過」。

侯明進說，照顧精神病患者與照顧別的病人有很大的不同，精神病患者往往難以溝通，需要護理人員有足夠的耐心和承受力。許多醫護人員難以承受，所以護理人員流動性高。侯明進承認，醫院幾乎從來沒有對醫護人員進行過專業的心理輔導。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林瓏表現出了某種攻擊性，她甚至奪過另一個記者的採訪本，撕掉了。

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浙江、山東、江蘇等地，曾有多名精神病院的業內人士著文探討過精神科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問題。因為受精神病患者攻擊，部分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有顯著問題。「到底誰是精神病？」有網友在視頻截圖震動網路後質問。據了解，我國目前對於對精神病人這個特殊群體應該如何在正常控制和治療之間平衡，醫護人員又應該因循什麼規則對待病人，並無具體細則和監控。

被虐致死還是心臟病猝死？

在打人錄像公布之後，侯明進曾自己組織過一個專家組研討王秀英的死因，最終歸結為心臟病猝死。但朱家否認了這一結論。「但我們了解到王秀英的直系親屬中，有心臟病猝死的先例。」萊蕪市衛生局副局長紀延龍告訴記者。

上月底，朱傳茗通過山東一家電視台，將母親在精神病院遭到毆打、捆綁的視頻傳播到了網路上，許多網友用「禽獸」等字眼表達了自己的憤怒，並聲稱要對三人「人肉搜索」。

有網友攻擊萊蕪精神病院將王秀英「關單間」，「捆綁」等行為「沒有人性」。但侯明進稱，與毆打有本質性的區別，關單間是對狂躁症病人普遍的做法，目的是為了防止其傷害其他病人。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對精神病人的「保護性約束」，作為一種治療手段是道德的，其理論依據是精神病醫生的特殊權利論：精神病醫生的特殊權利不同於醫生一般的診斷、治療權利，它是用來限制病人的自主、自由權利的，也稱之為醫生的干涉權。

事發後，萊蕪市主要領導震驚於醫院內發生的醜聞，責成公安機關、衛生系統組成調查組，調查此事。紀延龍是衛生系統調查組的組長。

朱傳茗告訴記者，他的母親身體向來很好，年過五旬的她經常到附近的磚廠干男人們才能承受的體力活，不應該死於心臟病。他認為是醫院對王秀英進行了精神虐待，再加上藥物治療和糟糕的飲食等原因，導致王秀英精神崩潰，最後死亡。

「毆打發生在11號至13號，病人15號死亡，」一位業內權威心臟病醫生評價，「錄像顯示毆打不是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排除毆打誘發心臟病的可能，但還需要屍檢來確認。」「的確毆打了病人，我們向全社會道歉，但是具體的死因，必須在屍檢之後才能得出。」侯明進說，他認為屍檢是化解此醫療糾紛的唯一鑰匙。

但朱家拒絕這把鑰匙。

朱傳茗說，主要是基於兩個考慮：一是萊蕪精神病專科醫院並沒有出具王秀英的死亡證明；二是根據《醫療事故鑒定條例》之規定：相關檢驗應該在其死亡後48小時之後，有冷凍條件的可以在7天之內進行，而王秀英死亡至今年1月4日已有20天之久。

「我們也擔心對方操縱了屍檢，得出對院方有利的結論。」朱傳茗說。

萊蕪市對此的回應是，因為事發後朱家並沒有報案，所以警方不能主導屍檢。而對於朱家的擔心，紀延龍說：「關鍵是彼此的信任，如果信任問題解決不了，即使最終的鑒定結果出來，也不能化解這個醫療糾紛。」

而朱傳茗顯然已經開始努力培養他和官方的相互信任。為了表示自己的坦誠，他把幾個媒體記者和他的電話錄音提供給了萊蕪市政府；並把記者和他的聊天記錄截屏後發布到了自己的博客上。

紀延龍介紹，在萊蕪市衛生局的主持下，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已經開始對已經出院的469人進行回訪調查，以查明此前是否有類似虐待病人事件。

但從12月31日接受衛生部門的調查後，三名參與施暴的護士都被停止了日常工作。

他們每日一早就坐在桌前抄寫護理常識，到1月4日為止，他們每個人手中的本子都密密麻麻地抄滿了二十多頁。

1月4日，南方周末記者在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看到，該院仍然在正常運轉，衛生部門已經把要求轉院的通知發到了每個病人的家屬手中，但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收治的34位精神病患者中，仍有24位患者的家屬拒絕讓他們轉院。醫院醫生護士仍然正常上班。